顾宴容才要开口,忽然听她道:“殿下因这场蛊祸多方筹谋,费尽心力,我自知帮衬不得,只想在这终了的时刻,陪在殿下身边。” 她攀着他手臂蹭上来,亲他眉眼与唇角,牵着他的手放在腰间,细窄一截暖烘烘地软在他手心里,带着鼻音央道:“让我同殿下一起去罢。” 顾宴容嗅到她怀中的香,阖了阖眼嗓音混沉:“吓到绾绾怎么办。” 谢青绾嗓音清澈,温热的鼻息扰得他喉结微滚:“太吓人了我便闭目掩耳,或者躲在屏风里,好不好。” 她一时间不晓得还能怎样缠他,只会毫无章法地亲吻他的面庞,带着点细哼低低唤他殿下。 全未发觉握在腰间的掌心近乎是倏然烧起来。 顾宴容手掌收紧,摁得她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长指不轻不重地点着她腰窝,妥协道:“好。” 鸿台殿已乌泱泱聚了一众人,那日万寿圣节尾宴上她所见过的朝臣近乎齐聚于此。 燕太后在里间照看仍在昏睡之中的小皇帝。 谢青绾被他安置在屏风隔间,却遇上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怀淑大长公主。 她实在与谢青绾此前所见过的任何模样都不同,苍白、颓败,远不复平日里雍容华贵、意气风发的样子。 大约是知晓了天启年间那场蛊祸的来龙去脉。 谢青绾在她对侧的软椅上落座,目视顾宴容折身去忙。 她斟酌着开口道:“多日不见,大长公主可还安好?” 顾慈雪像是没有生气的一尊木雕,脊背挺直端坐于几案前,对她的寒暄置若罔闻。 谢青绾暗自叹了口气。 她对这位暗有野心的大长公主倒没甚么恶感,何况有提剑强闯临山殿救人的事迹在前。 昭帝当年炼蛊成痴,尽皆是为择选宿体,因故只众皇子受及牵连,顾慈雪置身局外,无所察觉倒是寻常。 她将昭帝奉为信仰,大约是很难接受这样的落差的。 正午时分,御医请出小皇帝,先叩了大礼,才颤颤巍巍揭下他左眼上覆着的金面,喂了汤药。 又以竹汁蘸取血红的药水,撒在他空洞的左眼中。 谢青绾跟在顾宴容身后,屏息攥紧了他的衣袖。
第69章 事了 ◇ ◎一切尘埃落定◎ 正午时金辉灿烂, 充斥整座鎏金堆玉的鸿台殿。 小皇帝躺在金殿正中临时支起的龙榻上,完好的那只右眼始终紧阖。 燕太后跪坐在榻侧的蒲团上,握着幼帝已渐显宽大的手,不忍一般别过头去。 低眸时似乎能扫见一瞬她通红的眼眶。 老御医颤颤巍巍地那袖口擦了额上冷汗, 在一旁静侍片刻, 发觉并无响动, 便换了新的竹枝,蘸药、挥洒, 如此往复。 殿中沉寂一片,静可闻针。 如此往复过数次, 碗中血红色的药汁都浅下去一层。 谢青绾屏息凝神, 瞧得正专注, 腰间忽然缓缓攀上一只手, 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顾宴容半侧过身, 隐约挡住一点她的视线,预告道:“要来了。” 近乎是下一瞬, 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仿佛是隔着皮肉与骨血闷闷传来。 小皇帝霎时拧紧了眉,左眼眶空洞黑暗, 始终望不清底。 谢青绾凝视那眶中深渊, 隐隐感知到, 似乎正有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从渊底苏醒、朝着微有光亮的出口簌簌爬行。 行至哪里,足底编织的红色脉络便绵延至哪里。 她看到熟悉的血色从那只眼眶中开始伸展、蔓延,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地,诡谲的红色长足一点点暴露于正午的金辉之下。 有温热的手掌搭上她肩角, 顾宴容胸膛阻隔她全部目光, 在她耳畔将嗓音压得极低:“这不过刚刚开始, 抱绾绾回屏风的隔间里休息, 好么。” 谢青绾诚实地贴在他怀中,攥着他腰襟的手格外紧些,却小声回绝道:“不要。” 顾宴容静了一瞬,终归侧开身,极近地立在她身后将人全然笼罩,高大挺拔,犹如一尊寒冰冷铁雕铸的神像,缄默无声地守护。 谢青绾被他从身后环拥上来,近乎包裹于他冷冽气息与投落的阴影里。 抬眸,那红色长足的圣蛊已显露大半的形体。 它似乎有些灵智,每挪一分便织网一样将那血红色的脉络多织出一分,以保证始终踩在那条细细的血线上。 谢青绾想起来时老御医所讲,这血线一头紧连着陛下颅内致命处,另一头粘接圣蛊足底,断则性命有虞。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便是它在一刻不停地吐织着黏丝。 《内经》中有云:“髓海有余,则轻劲多力,自过其度;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见,懈怠安卧。” 老御医因故推断,所谓圣蛊,乃是以蛊毒使人髓海兴奋活跃,从而由内自发地修补病损,以续命延年。 然另一面,蛊毒亦扰乱人的神智,使人性情大变,从此阴毒多疑、泯尽人良。 每一条,都与昭帝当年不谋而合。 谢青绾隐隐晓得,被寄生者,远不止受毒素影响这么简单。 她曾偶然读过一本佚名的游记,其中记载道,有玄驹者,行迹颠倒违背天性,冷晦潮湿处咬叶而亡,盖寄生操纵也。 蚁虫在遭遇寄生时,会不受控制地朝最冷灰潮湿的地方而去,成为寄生者的养料与温床。 小皇帝偶有短暂地失去意识,大约也与蛊虫的操纵有关。 细密的啃噬声惊得她骤然回神。 金殿正中亮而温朦的金辉照得整只蛊虫纤毫毕现,谢青绾近乎能够看清它一开一阖的口器,连同长足上微动着的细小毛簇。 当年巫医着意炼养,将蛊虫外出啖食的时辰定于子夜。 圣蛊寄生昭帝十数年,蛰伏四年后又寄生幼帝,已然渐不可控。 那日小皇帝未议完政事便急匆匆赶回鸿台殿,大抵便是因着圣蛊急于破出进食。 谢青绾蹙着眉尖,看圣蛊沿着小皇帝眼睑缓慢下行,沿途织出细细长长的一条血线。 爬过唇角,落入他下颌间。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才恍然发觉自己始终被他严丝合缝地环拥在怀中。 顾宴容缓缓俯首,温热地呼吸随之覆压而来。 有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吻落在她鬓间,带着稳稳沉沉的安抚意味。 殿中一众老臣站得略靠后一些,谢青绾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全然笼罩,从背后倒看不出他细微的举动。 鸿台殿静得近乎听到他节奏沉稳的心跳声,蛊虫吞咽药汁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似乎被隔绝到很远。 谢青绾呼吸浅浅,在他的笼罩中逐渐安定下来。 圣蛊所能吐织的血线终归有限,老御医以丹药化开的那碗红色药汁作为引子,诱使圣蛊为更远地追寻“美食”,自行断开与血线的连接。 那条牵连幼帝性命的细细血线颤颤遥遥,从他眼眶深处直连到下颌。 圣蛊停住了。 燕太后守在幼帝榻侧,垂眸注视着那只多足的红色蛊虫,定定未动。 老御医换了新的竹枝来,蘸取碗中的红色药汁撒在小皇帝盖着的那张鹿皮上。 药水在鹿皮上凝为石榴籽一样晶莹透亮的几小颗。 圣蛊口器开合,似乎在审时度势,犹豫踌躇。 老御医谨慎地将药汁挥洒而下,令它再度尝到星点。 尔后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汇聚小小一片,静静等待着它抉择。 满殿寂静,呼吸声被刻意压低到几不可闻,弹指即过的瞬间似乎被无限延长。 谢青绾侧首去瞧始终长身而立、定定环拥着她的摄政王,却发觉他似乎始终将目光凝在她身上。 顾宴容神情未动分毫,更低地垂下眉眼来,紧了紧握在她腰间的手。 风轻云淡。 谢青绾没来由地安定下来,回眸去瞧那犹豫踟蹰的圣蛊,果然看到它定了一瞬,缓缓开始剥离足底黏连着的细细血线。 它警惕地挪开一毫的距离,细细饮下了周遭一切可以够到的药汁。 每挪一分,便警觉地停一停。 距离远远不够,众人只得按捺下来,聚精会神地看它一点点前行。 圣蛊似乎停顿了瞬,作势朝前迈出了足有半寸。 老御医间正要抵达预设的距离,张开玄铁匣便要将其收入匣中。 熟料变故突生。 圣蛊不过虚晃一招,见他有所动作当即收回了迈出的长足,快如残影一般回头朝那条血线而去。 谢青绾浑身一震,忽然被蒙住大半张脸,近乎是强按着迫使她左耳紧贴进他怀中,一手蒙住了她的双眼与右耳。 耳畔匕首出鞘时锐利的一声唰、飞出时摄人的破空声在耳畔乍现。 她近乎是同时听到气力的一声怪鸣连同匕首钉入梁柱时破裂的沉响。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切尘埃落定。 那只狡猾而可怖的多足血蛊,被一柄玄铁打造的匕首贯穿腹部,钉死在了鸿台殿中央雕着东海踏云游龙的高大梁柱上。 燕太后在鸿台殿中照料幼帝,便未有留众臣午膳。 谢青绾近乎是被他半抱着捧出了鸿台殿。 顾宴容拿热水打湿的巾帕替她细细擦过额上残余的一点冷汗,又换巾帕给人仔细擦了手心。 寝殿外宫人来来往往筹备着午膳。 谢青绾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连呼吸都静弱下去。 她捧过那盏白芍雪蜜水呆了半晌,才仰起头来眼巴巴地望向他。 顾宴容长身立于美人榻旁。 他没有倾身,亦不俯首,惟长指不疾不徐的抚过她挽起的乌发,拨动发间秀气点缀着的珠钗。 谢青绾便同那颗小珍珠一样不自觉地轻颤着,细指紧攥他腰襟,嗓音细软、含糊不清地唤他殿下。 冰冷遥立的男人于是一瞬褪去了冰一样满覆的清隽与冷质。 他俯身,折腰,半跪于低矮而狭窄的美人榻前,长指捧起她白皙近于透明的面颊,嗓音沉澈听不出心绪:“要抱绾绾么。” 谢青绾不必再努力仰头,脑袋栽进他胸膛间,像是带着点小小的羞愧和眷恋,细如蚊声道:“要。” 分明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却全无甚么胃口,只潦草垫了块软糕与小半碗甜羹,便再吃不下甚么。 听老御医说,陛下眼眶中接连颅内的那条血色脉络终归只是蛊虫吐织,不出三日便会自行溃散。 只是身体耗空,还需好生将养。 谢青绾做足了心理准备,倒并未受惊太过,只是午睡时攥着他衣袖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顾宴容于是在榻畔临时支起一张书案来,坐在她身侧写最后的文折。 落下章印时窗外落日西沉,顾宴容阖上墨痕已干的文折,回眸,才发觉衾被间那小小一团不知何时已张开了眼睛,水莹莹地注视着他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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