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隋策在意却不是这个问题。 “你当时……” 他忽然开口,“就没想过,要是因这件事,连累你公主的地位都保不住……那该怎么办?” 商音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烦躁语气,“能怎么办?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总得先救下你再说啊。” 她虽噘着嘴,那模样依旧倨傲跋扈,“何况我可是公主,哪怕闯出天大的祸,也没人敢要我的性命。” 大应百年历史中并非没有先例,最不济贬为庶民,无论如何终究是能活的。 但半生荣华富贵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未必都有那个胆量去接受吃糠咽菜。 她没想过,也或许是想了,依旧如此抉择。 像是猜到商音会如是回答,隋策从听见第一句话时,唇边便抿起一缕笑,盖在长睫下的星眸泛着些许微光,不待听至结尾,他就猝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眼底里满是明艳的少年气。 “啊——” 商音尚在说话,乍然被他揽进怀中抱了个清脆干净,那浓烈的体温夹杂着药膏的苦和伤口的淡淡血气,她愣过半瞬后便炸毛道,“伤啊,你的伤!” “诶,伤嘛,不要紧的。” 她紧接着又要跳脚,“你吃了梨没洗手!” 这回他不反驳了,可依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拥得更紧更深,那种牵扯着伤口的疼痛并着满足一齐漫上心头,居然令他萌生出一点畸形的欢愉。 隋策的脸颊贴着少女乌黑的鬓发,神色竟是温柔的,他低低道:“那天……” “在御前,你不愿意出声辩解,是觉得我很没用吗?” “很没用”三个字刺进商音耳朵里,她双目一热,心头无端发酸。 就知道了他这段时日拼命着,奔波着,到底是在证明什么。 公主用力皱了皱鼻子,狠狠道:“是啊,没用死了!” “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这么落魄,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没用死了!” 商音挥着拳头砸在他身下的软垫上。 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蛮横生硬,隋策却半分没有沮丧,就那么安静地将她抱着,听商音在耳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喋喋不休地责备。 直到她停下来,埋首在他颈窝。 有这么一瞬,两个人默默地相拥着,一言不发,但在那场悄无声息的沉默里,又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水珠子砸在院中的芭蕉上,长风终于送来了绵绵秋雨,噼里啪啦一直响到宫禁深处。 梁少毅是在心腹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宫门的。 皇帝昏睡以后,他的许多举动都大胆了起来,连梁雯雪也始料未及。 “这……这未免太冒险了!” 听完老父亲的想法,她登时从座椅上站起身。 “事到如今不得不冒险。” 梁国丈压着嗓音严厉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牵扯多大,一旦捅出去,整个梁家就全完了!” “可是,可是……” 皇后在屋中犹豫不决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弑君乃杀头的大罪啊……若有差池,你我一样是万劫不复。我们,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国丈自然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皇后乃一国之母,太子又是她所出,哪怕什么都不做,将来照样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何必非得跟着梁氏一起蹚浑水。 他当场一声冷笑,“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吧。” 父女做到这个份儿上,说是血亲,倒不如说盟友更贴切,一旦哪方心思动摇,另一方瞬间就能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咱们家十多年的筹谋计划,里面哪一件没有你的痕迹? “当初借势打压妃嫔巩固地位,之后拉拢朝官女眷买官卖官,退一万步讲,皇帝就算看在你是储君生母的份儿上不便动你,但未来的太后母家如此不堪,你觉得你这太后的头衔,当真揣得稳吗?” 梁少毅字字戳在要害,“别忘了,你可是姓梁的!” 怕自家父亲狗急跳墙,见他发了狠话,皇后连忙安抚:“当然不会忘,怎么会呢,您多虑了。 “女儿不过是担心计划仓促,才想着或许多些时间再斟酌斟酌更好。” “这你不必操心。”她态度有所松动,梁国丈渐渐缓和了语气,“虽说我此番来得突然,但具体的布局,早在数年前已开始着手准备,如今不过是养兵千日,到了该用兵之时。你只管照吩咐去办,别的我自有安排。” 他凡事喜欢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眼下的情况虽不算预料之中,可也做好了万全的应对。 梁少毅平复好心绪,耐着性子开导她:“太子天生寡情冷性,与你不亲和,如他像三公主那样听你的话,我们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从小到大他何曾同你有过母子间的亲近?皇帝防着我,也防着你,太子由他一手调/教,只对他一人言听计从。” 梁皇后若有所思。 “待显儿继承大统,若是清缴起梁家,你的日子会好过吗?你根本就压不住他。昔年孝康皇太后的教训还字字带血地挂在史书上呢。” 国丈手指点了点桌面,“骨肉亲情抵什么用?民间都有‘亲兄弟明算账’的例子,何况你皇室。 “倒不如走凌太后的路,捡那宫中年岁小的皇嗣扶上龙座,不说永保太平,至少十几年的荣华不成问题。届时后宫、前朝皆拿捏在咱们手里,想要什么不能有?” “是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还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生,你自己衡量衡量吧。” 这一番利弊权衡,皇后委实给他说得心动了,忍不住深感惆怅。 “唉,终究是我不会管教,不知怎的,显这孩子打小和我就生分。尤其开蒙以后,简直像变了个人。” 但生分归生分,到底是从腹中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母子闹得争锋相对,要朝他下手,皇后还是迟疑。 “能不能,多少留他一命……” 梁少毅简直要发笑,“都什么时候了,先顾好自己吧。” “这就开始给他求情了,指不定谁留谁的命呢!” “……” 永平城的雨黏黏腻腻落了一整宿,将天子脚下笼于阴霾当中,长空苍茫得不可思议,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冷白。 这一场秋雨过去,除了让空气愈发寒冷之外,似乎还带来了一些别的变化。 起初是六皇子宇文效所在的殿宇,守卫无端增加了一倍,从宫门到院落,均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连皇子本人的身影也难看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国丈梁尚书称病不再入阁上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客亦不出门,看似是有行将告老隐退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朝里流出传言,说发现大理寺的人在暗地调查国丈的旧档,约莫是和多年前的凌氏剿匪案有关。 帝王犹在病榻缠绵。 和元殿已许久不曾见到朝会之景了。 长明宫的一切明面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照常运作,然而有敏锐的人已嗅出平湖下,近乎沸腾的暗潮。 识时务的老狐狸们都低调起来,比平日还要谨慎三分。 霜降这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总算止息。 宫门落锁后的酉时,本该是黄昏的时辰,天却黑透了。 正值羽林卫换班的间隙,交班的年轻军官垮下腰杆,活动一身僵硬的筋骨。 他和同僚诉苦:“中饭没几块肥肉果然不成,站这会儿就饿了,腿还发酸。” 对方笑道:“知足吧,才刚深秋,等到了冬夜可有你受的。” 两人闲谈着从值守的宫门出来沿长廊打算回卫所,也就是在此时,隔着白墙上的窗棂,一队黑影斑驳着自眼前晃过去。 “嘶……”羽林卫目光跟了一阵,“那不是汪宁的人吗?” “这夜里,怎么去了东宫。”边上的人本就看他们不顺眼,难免嘀咕两句,“那一片也不归他们巡逻吧?” “又越俎代庖的不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个的,当汪宁的狗还当出优越感了。” 二人在空寂的甬道上骂骂咧咧,发泄着数月以来深受其害的怨愤,等快要出禁宫,其中一个蓦地停下来,眉头深锁。 “你有没有发觉。” 同僚忽然问,“最近禁军的安防好像不大对劲……” 话音刚落,沿途的草丛内便传出窸窣的动静。 长年养在富贵乡里的野猫鬼魅似的跃上墙头,它走了两步,甚至还回首看了一眼底下的两脚兽。 冷风吹过穿堂一般的夹道,将两个羽林卫生生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双双对视一眼。 而此时的皇宫三宫门之中,六部九卿的朝官几乎走尽了,除了一两个司尚在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地干活儿,其余房舍内一应是漆黑成片。 在萧索的秋风里,有一道奔跑的身影。 这身影还不太利落,跑两步居然会平地摔,可见日常不怎么强身健体,是个弱不禁风的少爷。 “少爷”周逢青正跌跌撞撞地从东北方向一路往南狂奔。 他是在两日前觉察到事情有异的。 六皇子分明与自己约定好在旧书库外碰面,然而连着好几天周逢青都等不来人,甚至没个小太监传话。 一打听之下,方知宫内竟无缘无故地戒严了。 宇文效自柔嘉公主一事后便长了不少心眼,加上他五哥沛王从中提点,多少染上点疑心病。 他和周逢青的来往不敢过于密切,于是两人偶尔有什么邀约也会写在纸上,放在一处隐秘之地。 周大公子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惊天大消息的。 ——景云,救我,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他得去找人才行。 找谁呢? 现在找谁呢…… 周逢青人虽在跑,脑子却还停在原地。 沛王一个月前就出京去江南巡察了,五皇子算是宇文效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皇亲,没了他,余下还能有谁? 太子……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时,他脚步微有凝滞。 储位之争太敏感了,去找太子澄清,人家能信吗?他回头会不会秋后算账? 等事情平息,等多年后承袭皇权,万一哪日茶余饭后忽然回想起这桩往事,人家觉得膈应,想要就此以绝后患呢? 周逢青捏着足以让他死一万次的秘密,放眼望巍巍皇城,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出谋划策的。 突然之间,青年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宇文笙。 ** 戌初一刻。 寝殿外早亮了一路的灯笼,鸿德帝进罢晚膳,来往都是撤杯盘的宫女太监,再过不久就该服食汤药了。 梁皇后站在廊庑下用力攥着手里的一个小纸包,踟蹰地询问父亲,“这、这真的行得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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