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墨守成规,却是聪慧绝伦,不然也不能保护朱昀曦渡过这几日的危机。 聪明人对话不需繁琐的来回,柳竹秋也当即豁然确斯,惊道:“娘娘,您该不会想……” 她急忙走近劝阻,冯如月抬手拒绝,眉眼染上一丝凄然,悠悠说道:“我这一生很少真正讨厌谁,你是唯一一个。” 柳竹秋习惯被人恨,从来无所谓,但这次深感遗憾。 “因为陛下?” “不,只因为你讽刺我的那句话。你说我选了一条铺满荆棘的路,还想拿你当鞋垫。那是我生平受过最大的冤屈,我真想问假如当初被选做太子妃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在规矩森严的宫廷里,你还能尽情挥洒你那狂放不羁的性情吗?每天被若干双眼睛监视,处处受制于人,你那些计谋方略能有用武之地?你就像自由撒欢的野马,一味嘲笑推磨的驴,却看不到套在对方脖子上的缰绳,和随时面临的鞭打。” 柳竹秋默默听这可怜女子释放心声,怜悯、愧疚和当前的现状促使她放弃辩论,真诚道歉:“那次是臣女失言了,臣女知道娘娘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当年写那则灯谜就是想劝您凡事想开些,多为自己打算。” “嫦娥应悔偷灵药。” 冯如月喃喃念出灯谜,含笑摇头:“你以为我后悔进宫?如果我嫁的人不是陛下,或许真如你所说。当年先帝为陛下选妃前,父母本想赶着给我订亲,可是乐康大长公主向太皇太后举荐我做储妃人选,太皇太后便钦点我参加选妃。接到先帝圣谕我爹诚惶诚恐,哭着开导我,叮嘱我参选时莫要失仪,以免辜负皇室青睐,辱没了家声。得知中选后我终日惶恐,甚至希望能突然生场大病,死在家里。大婚那天我从离家起便哭个不停,进宫后负责迎接的尚宫看我哭花了妆,立刻狠狠教训,又举出许多可怕的例子吓唬我。当时我真以为进了监牢。” 婚礼时她木偶般遵照女官们的指示亦步亦趋受册受贺,繁琐的礼仪持续了整个白天。 从皇宫到太庙,不停跪拜磕头,从皇室成员到朝臣命妇,没完没了见人行礼。 沉重的凤冠压得头颈痛麻,又被多达十几层的厚实礼服缠着喘不过气,更糟的是忙碌四五个时辰只喝了一点汤水,到晚宴前早饿得头晕眼花。 女官们送她去偏殿休息,叮嘱她晚宴上不可随意吃喝,最好端坐不动,在群臣百官面前保持最完美的仪态。 宫廷对后妃仪态的要求之苛刻她在选妃时便耳濡目染,一位和她同时入选前三的女子在吃饭时连续两次夹了同一道菜便落选了,原因正是“失仪”。 可她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卑微恳求陪护的尚宫给她弄些餐点,尚宫怕她化妆,勉励她再坚持一阵。 她不好意思强求,恓惶地忍苦挨饿。 这时一个老宦官走来,将殿内人都叫去办事了,剩下她和玉竹可怜兮兮地大眼瞪小眼。正难过得想哭,朱昀曦突然现身。 白天的典礼上二人已见过面,却连眼神都未交汇过。 冯如月仍拿这位高贵美貌的丈夫当陌生人,乍见他笑容满面地靠近,顿时心慌羞涩,躲又躲不掉,避又避不开,侧着头大气不敢透。 朱昀曦伸手摘下她的凤冠,柔声安抚:“宴会还得再等半个时辰,这玩意带着怪累的,先摘下来歇会儿吧。” 冯如月可惊可愕,又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点心。 “孤想那帮奴婢为省事肯定没给你吃东西,你先吃两块糕饼垫补垫补。” 冯如月不敢接,他亲手拈起一块如意饼递到她嘴边。 玉竹胆怯劝说:“殿下,娘娘的妆很难画,弄花就麻烦了。” 朱昀曦听了将饼掰成小块喂给冯如月,经他柔声细语哄劝,她迟疑张嘴接下一口饼,小心咀嚼着,饼的甘甜汇入胸口化作一团暖意。 见她紧张,朱昀曦调侃:“你这樱桃小嘴只能张这么大吗?照这么看一个扁食至少得分七次吃。” 明媚的笑直照进冯如月心里,泪珠随即滚出眼眶。 他忙用拇指拦截,哄慰:“熬过晚宴就好了,孤会陪你的。” 夫妻十余年,冯如月记得与朱昀曦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回忆里虽无风花雪月,恩爱缠绵,但都很温馨美好。 “成婚那天起我就确信自己遇上了一位好丈夫,他总是温柔体贴地照顾我,不曾有过半分亏待。纵然身不由己,也会尽最大能力替我遮风挡雨,助我维护尊严。进宫为妃是我的不幸,可嫁给陛下又是我最大的幸运。因为他,我并不后悔。” 冯如月拭去脸庞的泪水,那甘之如饴的微笑令柳竹秋心痛。 这女人的痴情从未得到过回应,她应该知道她只是丈夫完善帝权的装饰品,却因他例行公事的温存无保留地交付身心,还将其视为维系生命的根本,太不值得了。 “娘娘,您的见识才华都是第一流的,放下那些顾虑还能开始新生活。” 柳竹秋伸手抓住冯如月,被她执拗地甩开。 “你不想惩治那帮反贼?” “想,可我不能让您做牺牲。” “这不是牺牲,是我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结局。从流产、绝育到这次二妃投毒,我拖累陛下太多,已经没资格再做他的妻子。可继续接受他的庇护,带着愧疚在这深宫里过活,我会生不如死。至少在活着时尽一次皇后的义务,这样才没白活一世。” 柳竹秋说服不了冯如月,被迫搬出朱昀曦。 “……陛下若知道你的打算也绝不会同意。” 冯如月深长呼吸,肃然声明:“如果你阻止我,非要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会更恨你。” “娘娘!” “柳竹秋,你从不体谅他人的处境和意愿,只会用你的观点来要求评判。不用多话了,你走吧。” 冯如月拿起木匣硬塞到柳竹秋手中以示逐客。 柳竹秋仿佛极力拯救跳崖轻生者,对方却在执意切割绳索,巨大的无力感迫使她踧踖地凝望,稍后选择尊重。 “就算臣女偏执,臣女依然觉得陛下不值得您如此牺牲。但您的计划若成功,对扭转局势击溃朝中奸党至关重要,臣女就将这当做您为天下苍生做出的奉献吧。” 刚才朱昀曦看到冯如月不同寻常的变化,也预感她将有不测举动,焦忧地等到柳竹秋归来,忙问她:“皇后怎么样了?” 柳竹秋盖住心事,说了几句敷衍他的好话,侍奉汤药后安顿他睡下。 夜间她睡在帐外的椅榻上,每隔一阵子远处便传来提铃①宫女的唱声:“天下太平,人寿年丰”。 声音细长,断断续续的,犹如一只受伤的蛐蛐,提炼着秋夜独有的凄清。 柳竹秋朦胧听到朱昀曦向宫女下令赦免那提铃人,立刻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床前。 “是我吵醒你了?” “不,臣女本来就没睡着。” 她坐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久久谛视朱昀曦。 今天宫人们帮朱昀曦擦身时,他揽镜自照看到面目全非的形容,初次为外貌自卑。这会儿觉得柳竹秋的目光好似点燃的香头,烫得他直想躲。 “我是不是很难看?” 柳竹秋笑着摇头:“陛下依然是日月之容。” 朱昀曦更悲哀,愁叹:“就算是日月,也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此番南巡他亲眼看到朝廷对地方掌控的薄弱。 官员阳奉阴违,绅士笑里藏刀,刁民冥顽不灵,处处设置多重阻挠,他每推行一项政令都举步维艰,还差点身寄虎吻,短命夭折。 之后还得与奸党们斗法,老实说他真看不到出路。 柳竹秋知道他很灰心,毅然鼓动:“目前朝局剑拔弩张,陛下断不可退却,坚持下去那些有心支持您的人才会陆续投诚,亦可防止骑墙派们倒戈。” 她握住他缓缓伸来的手,同时接住他虚弱的目光,用坚韧的意志为其疗伤。 “您手里握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调动它,任何阻力都不堪一击。” “是谁呢?” “百姓。” 柳竹秋语出惊人,侃侃分剖道:“全国百姓的数量是官僚士绅的千百倍,他们淳朴善良,是您最忠诚的子民,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义无反顾拥护您。臣女希望您恢复太、祖时期的政策,动员老百姓助您扫清改革中的障碍。” 朱昀曦熟读《太、祖实录》,了解老祖宗调动平民压制官员的手段,受她启发,眼里迸发光彩,可转眼又黯淡下去。 “这办法是好,但缺少发动的契机。如果皇后没卷进投毒案,我还可以借此向奸党们发难,现在……” 堵在柳竹秋心里的石头被触动了,忍不住说:“今天皇后娘娘跟我聊起你们大婚时的事,说婚礼中途您曾偷偷送糕饼给她充饥。” 朱昀曦以为冯如月托柳竹秋为她求情,尴尬道:“那时我听说她是个才女,在家娇生惯养,料想经不起宫里那套规矩折腾,既然娶做老婆就该多给她点爱护。” 柳竹秋替冯如月发问:“您喜欢她吗?” 朱昀曦想了想:“喜欢过吧,但跟对你的感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娘娘那么出色,又全心依恋您,您为何不试着去爱她?” 这问题难倒朱昀曦,他苦笑:“我试过呀,还坚持了数年之久,可始终不能消除她对我的隔阂。她跟你一样,只拿我当君王,从未视作丈夫坦诚相待。区别在于你是不愿,她是不敢。” 身份注定他看所有人都像隔岸观花,真情难渡激流,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摆渡。 柳竹秋劝他安睡,回到椅榻上躺下,因未知的明天反侧难眠。 上午,朱昀曦精神又比昨天好了一些,让人搬来堆积的奏疏,想多多少少视察一下近来的政务。然而看了两份便抵不住晕眩,让柳竹秋代为处理。 柳竹秋看完奏疏归纳要点为其口述,并替他写批示,遇到个别疑难的事也会提出一些建议。 春梨在一旁帮忙给奏疏归类,忽见一个女官在门外冲她招手,又比手势请求她别惊动皇帝。 她默默出去,少时不动声色地返回,仍被皇帝觉出异动。 “出什么事了?” 朱昀曦密切审视春梨,他现下草木皆兵,不能接受一丁点隐瞒,哪怕出于善意。 春梨如实禀告:“陛下的病刚有好转,不该听坏消息……刚才钟粹宫的人来报,说李妃娘娘薨了。” 朱昀曦脖子像挨了记掐,为吸一口气挣到额头爆筋。 柳竹秋忍住惊诧,去床边扶抱。 皇帝追问李惠妃的死因。 春梨犹豫片刻,说:“蔡尚宫去看了,娘娘是在卧房自缢身亡的,还给您留了封遗书。” 她取出袖中的绝笔呈递,朱昀曦看上面尽是悔罪之辞,归结到最后还是求他饶恕皇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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