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参军脸色一沉,薛太尉服毒后,弥留之际的嘱咐再度在耳边回荡—— “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我死之后,释兵散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上策也。退据秦州,集中兵力,谨慎自守,贡献不废,中策也。调兵东下,攻打建安,寄望侥幸,下策也。”【注1】 “明公临终留下三策,然其所言下策,才是上策。” 何参军起身,扫视众人,正色道:“即便我们放弃抵抗,迎广陵王入主秦州,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早晚要打散我们的势力,将我们逐个击破,倒不如借薛太尉之薨,放手一搏,起兵东下建安,胁迫朝廷,事成之后,推我为秦州牧,定不负在座诸君。” 秦州司马愤然起身,率先附和,“好,今日,我们便在明公灵堂誓师,东下建安,为公报仇!” 何参军闻声,一把扯下头上孝布,高高举起,振臂一呼—— “诛妖后,清君侧。” 随即,堂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 “诛妖后,清君侧!” …… 另一边,宋逸和萧泓在暗卫的掩护下,快速逃离秦州。 秦州文武决定起兵后,便派兵追杀宋逸二人,秦州司马亲自带兵来追。 隆隆的马蹄声滚滚而来,旌旗遮天蔽日,在他们身后投下一片片阴影,大地都在震动。 战马铁骑在这一片原野奔驰着,阴冷的杀气向他们逼来。 “追上,别让他们跑了。” “把他抓回来祭旗,告慰太尉大人在天之灵。” “追!” 萧泓回头看去,目瞪口呆,数不清的战马在快速奔驰。 “殿下,不要回头!” 宋逸大声提醒,驱马调转方向,向一片树林而去,暗卫们也立刻掩护萧泓跟上。 冬日里,草木凋敝,没有藏身之处,众人在一片枯枝败叶中狼狈逃离躲藏,渐渐与追兵拉开了距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州军点起火把,在林中搜寻着。 萧泓逃离时,马蹄被树枝绊倒,不慎坠马,半边身子摔的不得动弹,宋逸扶他躲在一棵树下休憩。 萧泓喘着气,他素来是养尊处优的,几时这般狼狈逃命过,体力的消耗,精神的紧张,让他的情绪绷成了一根弦。他脸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怪不得宋逸要他先走,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薛太尉薨了。 天子,竟然真的下了狠心杀了薛太尉。 宋逸看着吓得已经濒临崩溃的萧泓,从怀中取出那封薛太尉的答书,交给萧泓,嘱咐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返回建安,向陛下复命。” 萧泓心中一紧,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宋逸沉默,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萧泓身上,跟一侧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立刻用布捂住萧泓的嘴,把人绑了起来,往一处山坳躲藏去。 萧泓已经知道宋逸要做什么了,他想阻止他,可手脚都被绑住,挣扎徒劳无用,暗卫将枯木杂草盖在他的身上,人便与这一片夜色融为了一体。 随后,宋逸上马,留下部分暗卫保护萧泓,自己又带着一队暗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秦州军听到草木在马蹄下断裂的声响,立刻调转马头,向宋逸方向追去。 “在那边,快追!” 隆隆铁蹄声越来越远,萧泓眼眶通红,嘴中嗷唔乱叫,他挣扎着,手脚却丝毫不得动弹。 夜色渐渐退去,天色渐渐泛白。 宋逸一路奔逃着,骑兵在他的身后追逐高喊,不少暗卫都已死在了州军的刀剑之下,厮杀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山谷。 一夜追逐,马儿已经疲惫不堪,走到一处山崖时,终于不支倒地,宋逸摔在了地上。 秦州司马追上,一刀将一个暗卫砍倒,鲜血洒在皑皑雪地,红的刺目。 他驱马来到宋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马鞭指着他,语气难掩傲慢,“宋氏的人又如何,今日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明知死路,义无反顾。” 宋逸看着倒了一地的暗卫,鲜血已经将着一片山谷的雪地染红,在初生的阳光下,耀眼刺目。 “可今日,你就只能葬送在这荒山野岭了。” 秦州司马做了个手势,州军提刀向宋逸逼近。 宋逸嘴唇微颤,身上血迹斑斑,脚步缓缓往身后的悬崖退去。 临行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此行的凶险,可她没有阻拦自己,而是对他说—— 父为忠臣,汝为孝子,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注2】 银色的刀锋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却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丝遗憾惋惜。 西山梅花开的正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 永平十三年正月,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中,丝毫没有新年的欢喜气息。 齐州军与京师各处兵力都已戒严,做好备战的准备,建安宫中的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秦州的消息。 这一日,魏云卿登上景山,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算算时间,宋逸他们早就该从秦州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事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杨季华脚步匆匆上山,气喘吁吁禀报,“皇后,广陵王回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抬步下山,雪后山路湿滑,可她丝毫顾不得几次将要滑倒的危险,匆匆下山,往式乾殿而去。 * 式乾殿。 萧泓一身狼藉,风尘仆仆,虚弱憔悴。 他从怀中取出薛太尉的答书,一路狼狈逃离,纸笺早已在怀中皱破的不成形状。 萧泓把答书呈给萧昱,显然还没有从一路逃命的恐惧中回神,哑声道:“陛下,薛太尉薨,秦州起兵谋反了。” 秦州谋反在萧昱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他接过答书,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沉声追问,“怎么只有七叔一人回来,宋逸呢?” 萧泓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面含痛色,一字一句回忆着,“那一日,薛太尉自尽后,秦州文武起兵谋反,派人追杀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祭旗誓师,告慰薛太尉在天之灵。宋逸为了掩护我脱身,独自引开追兵,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魏云卿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宫人连忙扶稳她。 杨季华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跄着走到萧泓跟前,难以置信,“什么叫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萧泓低下头,神情凄愁,无言以对。 杨季华转身背对着他,痛苦捂上了脸。 殿中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魏云卿无措地走到了萧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寻求他的支撑。她有点儿害怕,惶恐无措,总觉得有一个生命,因她而消散了,愧疚在心底蔓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昱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连转头看魏云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鼓励她,才能安慰她,又不会显得那样凉薄无情。 魏云卿拉住的,是他攥着薛太尉答书的手,萧昱手指颤抖着,紧攥着答书一角,将要打开,却又一顿。 萧泓又道:“宋逸要臣转告陛下,薛太尉叩谢陛下不杀薛氏满门之恩。” 萧昱眼神一动,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将答书缓缓移至眼前。 打开后,萧昱呆呆看着答书上那几个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睁大了眼。 一抹红迅速蔓延眼梢,他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 一段年少时的舅甥对话浮现脑海—— “舅舅,你说我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既然我是最大的,那为何我还要一直被管束,不得自在呢?” 一身蓝袍的文士手执书卷,嘴角挂着如父亲般的慈笑,慢声告诉他,“朝廷一计,都关乎万民生死,因此上位者,更该对手中的权力怀有敬畏,谨慎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决策。陛下虽是君主,可终究年少,于政务未悉全貌之前,更该以敬畏之心去学习,而不是急于发表建议。” “那我长大了,洞悉全貌之后,就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长大后,陛下就可以亲政,执政大臣自是要还政陛下的?” “那他们不还我翅膀的话怎么办?” 蓝袍文士愣了一下。 孩童萧昱继续说着,“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笼子里的鸟,翅膀虽然在身上,却被剪了羽毛,想飞飞不动,想飞飞不高,他们想把我驯化在笼中,让我永远做他们的掌中雀,永远无法逃离。” 薛太尉惊讶于年幼的天子的聪慧,为他的机警而赞叹,他面含欣慰,看着远方,意味深长道,“他们不还,那舅舅就赔你一对翅膀,让你在天空自由翱翔。” 此刻,翅膀的羽毛蓬勃生长,开始在脊背生根、蔓延。 萧昱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已经红了一片,紧攥答书的手指骤然松弛。 答书落地。 萧昱仰头,闭眼,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魏云卿看着那如羽毛落地的答书,纸笺早已皱乱,笔锋却依旧锋利,她看着那短短四个字,目光滞了一下—— “舅舅赔你。”
第124章 抉择 式乾殿。 众人散去后, 殿中恢复了平静,魏云卿没有离去,二人相依,席地而坐。 萧昱搂着她的腰, 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了她的怀里, 魏云卿拍着他的背,静静安抚着。 帝王的身份, 要比一般人抛去更多的世俗感情, 那是他的舅舅, 也是他的臣子,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远不会如民间一般的舅甥一般。 杀了他,他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即便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可魏云卿没有办法指责他,毕竟这个决定,她要负很大的责任, 事已至此,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魏云卿轻拍着他的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自己胸前湿了一片,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一层亮渍渍的痕迹。 他哭了,无声哭泣着。 萧昱颤抖着, 那在人前始终苦苦维持着的强大一面, 此刻轰然倒塌在了皇后柔软的怀抱之中。 魏云卿微微动容,她温柔摩挲着他的脸颊, 为他拂去那痕迹,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陛下。”她温柔地呼唤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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