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早已残破,原本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如今生了锈,更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安静地斜插在秋风中,萧瑟而寂寞。 泠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见身侧少年在轻轻叹息。 “阿琅,你看,即使是最寂寂无名的侠客,也有自己的际遇,在消失人海后也会有人来为他凭吊。” “而你有的只会更多。” “你终于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你说你不知前路何处,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方向,我却觉得,你此行途径的路,已经成为了方向。” “明净峰许多弟子都记得你,他们时常来找我打听那天大象台上用刀的人是谁。双双和阿罗,还有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倘若你现在找个地方把刀扔了,也会有人像我这般寻过去的。” 少年柔声说着,话语低缓,有着平淡却深刻的力量。 泠琅想打趣,说自己远远不到封刀的时候,又想辩解,说她没那么脆弱,用不着说这些。 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老朋友在用自己的所见开导她,他那么真诚,一字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我那天看见你的时候,非常吃惊,阿琅,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上去和从前很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我很难形容,但若是双双在这里,也会为你担忧。” “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在关心并想念你,无论何时,望你珍重。” “但愿想到这些人的时候,能让你得到一点力量。” 秋天深了,万剑埋骨之地,少年在笨拙地试图开解他的友人,他们站得不远不近,话声不重不轻,像此时的天光一般平淡。 这个人间的秋天深了,泠琅想,她其实十分幸运。 种种不幸的背后,她还得到了无数珍贵的馈赠,命运固然残忍,但慷慨起来仍值得感激。 她和苏沉鹤在泛着雾气的渡口告别,他往东返乡,而她沿着河道一路西下。 路过崇山峻岭,听着猿啼声声,少女立在船头,看见日和月在头顶青山夹缝中滑过,漏下一丝半缕光亮。 船行得慢,再踏上土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高山怀抱中的小镇,灰石青瓦,路面被雨水洗过,明亮亮地能倒映出蓝天。 她走过一片片明镜般的水洼,脚步轻巧,裙摆一摇一晃,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尚在为明丽可爱的初冬天气雀跃。 她在一桩精致小楼面前停下。 头顶传来一道女声,懒洋洋地:“什么事这么高兴?” 泠琅仰起脸,看到窗边斜靠着的瘦削女人,她唇边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正垂眼看着底下的少女。 泠琅冲她说:“你之前让我来找你。” 伶舟辞悠然道:“我是这样说,但你来得有些晚。” 泠琅说:“我坐船来的,水路慢。” 伶舟辞讥讽道:“你那个男人这么没用?不给自家夫人置办点宝船良驹。” 泠琅摇摇头:“来见师父,足够了。” 伶舟辞盯着她,半晌,被气得笑了声:“自己想办法上来。” 泠琅当然在想办法,事实上,她从看见这栋房子开始就在想办法,它太过诡异,通体木制,有窗无门,雕刻了密密麻麻的花卉纹路,却灯都没有挂一盏。 她评价道:“像烧给死人的那种纸房子。” 伶舟辞哼笑道:“你有本事上来再说。” 泠琅没有动:“我成功了,有什么好处?” 伶舟辞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泠琅慢慢地说:“我听说师父认识我母亲,曾来往颇密,”泠琅轻声道,“您藏得可真深,我跟着您这么些年,竟一点也没有觉察——若我成功登楼,您就把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告知于徒儿罢。” 伶舟辞笑了:“若我不讲呢?” 泠琅也笑了:“那我便把这房子烧给您。” “冤孽,“伶舟辞大笑,“我真是欠你的。”
第139章 蜉蝣楼 泠琅知道伶舟辞有这么一栋楼。 它是她早年间从一个鬼匠人手中得来的, 通体木制,高三层,外表精美华丽, 底下却没有半寸地基。 这栋楼像是一个盒子被放置在地上, 只需要六匹马便能拉到任何一个地方。早上在闹市街道,晚上便出现在湖畔,凡见过之人, 无不惊叹其神出鬼没。 朝而生,暮无踪。人们管这栋楼叫蜉蝣。 对此,伶舟辞是有点气急败坏的,因为她取的名字是富有楼, 寓意十分美好。而蜉蝣非常不吉利,众人以讹传讹,她却无法阻止。 此时此刻, 清瘦慵懒的女人笑了几声, 身影从蜉蝣三楼的窗边隐去了。只余泠琅一个人牵着马, 仰头端详这栋奇特的建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伶舟辞的宝贝小楼, 从前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 伶舟辞并不需要用它来藏匿行踪。 如今她龟缩在这蜗居里,想必是失去了得力徒儿,无人掩护照应,落魄至此了。 泠琅忿忿把马拴好, 抬头紧盯着三楼那扇洞开的窗扉, 微微提气,足尖在身边青石上一点, 腾空而起, 直直往那处飞去。 果然, 离开地面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阻力。 没有风,她前跃的势力却变得凝滞,与此同时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像是起了一层雾。 不过三层楼的高度,她硬是借了两回力才盘旋而上,待她终于接近窗口时,往底下一瞥,竟有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好似是万丈深渊。 如她所料,在即将触及窗扉的时候,那扇云中的深窗忽地一变—— 变作一片墙。 窗消失了,只余布满雕刻花纹的外墙,泠琅早有准备,顺势蹬上,不然几乎一头撞上去。 她落回地面,喘着气抬头看,眼前又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漂亮木楼,什么云雾,什么深渊,好像都是错觉。 这便是蜉蝣楼最奇特的地方,鬼匠人在楼身雕刻出繁密花纹,并不为美观,而是为了藏匿玄门阵法。 整栋楼,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障眼法。 泠琅不再贸然尝试,她围着楼转了三圈,视线在花纹上来来回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弯曲的是花藤,连绵的是云波,起伏又隐没的是山的轮廓。 山,云,藤蔓,海波,和时隐时现的山路。 泠琅想到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山,蓬莱。 蓬莱漂浮在海上,却又高耸入云,山上没有路,若来人想登山面见西王母,只能等待青鸟传信。 蜉蝣楼没有地基,就如终日漂浮的岛屿。通体无门,不就是山上无路的隐喻?至于那端居在云中的西王母,难道就是伶舟辞自己…… 思及此处,泠琅心中一阵恶寒,她又转悠了几圈,终于确信这画的就是蓬莱仙山。 但是,青鸟在哪儿呢? 用于传信引路的青鸟,必然是阵眼所在。 正思量着,吱啦一声,伶舟辞倚着窗框抱着手臂,冲泠琅微微一笑:“我方才听到有重物坠地的声响,不会是有人掉下去了吧?” 泠琅惊诧道:“什么?我没听见任何声音。” 伶舟辞唔了一声,她捏起手中酒壶,朝少女举了举:“再不来,酒都要凉了。” 说着,她仰头张口,壶嘴倾倒出酒液,落入口中。 饮完,她一脸享受,啧声感慨:“好酒。” 泠琅说:“再好的酒,师父用壶嘴儿喝了,也要大打折扣。” 伶舟辞悠然道:“这二十年橙花酿,如何喝都够味。” 泠琅笑道:“竟是橙花酿?师父稍等,徒儿这就来敬您一杯。” 话音刚落,她直冲而起,往伶舟辞所在的窗口疾掠而去! 伶舟辞轻笑一声,衣袖一甩,身影再次隐没于窗洞中。 泠琅心有所感,往下头一看,果然,又是云雾层层,幽深莫测。抬头,那扇窗再次凭空消失,只余华丽繁复的花墙。 少女低喝一声,足尖点在墙壁上,手臂勾住一角飞檐,在半空中挂着。 她闭上眼,开始细细嗅闻空气中残留的酒香。 橙花盛开时节的佳酿,用青茅泡制,清香微涩,带着淡淡的酸。 这味道隐隐约约,依稀可别,泠琅睁眼,正欲循味而去,眉头忽得一紧。 有风自东吹来,那味道骤然尽散,一点也没残余。 与此同时,身上一轻,用于勾缠的檐角竟然不知不觉消失了,失去借力点,她立即急速往下坠——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 她听见了楼外的少女因为惊慌而发出恼叹,不禁低头淡淡一笑,又喝了一口。 蜉蝣楼玄机重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功登楼,今天定会好好被磋掉些锐气, 伶舟辞漫不经心地想,她所喜欢的,倒正是这份不知天高地厚。 她双指夹着壶柄,就着深凉秋风往嘴里送,还未触到,只觉得手上一空。 酒壶被夺了。 伶舟辞抬眼,只见少女站在她对面,竟已经从窗户窜了进来,她揭开盖子,捧着壶身,直接大口大口灌。 伶舟辞没有动,等对方喝完,才慢慢露出笑意。 “这么着急?”她勾起唇轻笑,“没人跟你抢。” 泠琅胡乱抹着嘴,把空酒壶塞回伶舟辞怀里,她哼声说:“那个怪风是师父放的?” 不等回话,她得意地笑起来,舌头有些打结:“风从东边吹来,香气就散了,那不就说明、说明师父在西边?” 伶舟辞叹了口气,她随意地把酒壶扔在一边,自己靠在一张软榻上:“喝这么多,还怎么问师父话?” 泠琅负着手,开始打量楼内金碧辉煌的一切:“跑得了师父,跑不了楼,不急,不急。” 伶舟辞贴心道:“这楼也跑得了。” 泠琅打开木架上的一只小匣,取出串闪耀璀璨的宝石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我在楼中,楼跑我也跑。” 伶舟辞眯起眼,看着左翻右翻的少女,她像个误入珍宝库的乡民,什么都要看上一看,什么都想把玩把玩。 “这是什么?东珠?这么大,怕是皇宫里也难寻出几颗,师父,你又不戴这些,搜罗这么多干什么。” “好高的宝珊瑚……他们说,你几十年前洗劫了南山王的宝库,盗走了世上最大的珊瑚,原来是真的。” “嚯,这幅画上的美人是谁?好生漂亮……师父竟然有这种癖好。” 伶舟辞终于开口:“珊瑚不是这株,画上人不重要,作者才重要……你不会认字,没看见落款么?” “是吗?说起来,画上背景还有些熟悉——” 泠琅瞪着醉眼,贴近那副画,终于在角落中看到落款——“沈七”。 她微微一愣,再次抬眼望向画中人,只见白衣少年静立于水畔,神色恹颓,眉眼却姝丽,雪袖翻飞似鹤翅,眉心一点红痕像丹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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