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容浔并不敢想。 “舅舅已经病逝了。”江明昭声音平淡,再次重复一遍, “还请世子节哀。” “我父王呢?”容浔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整个人步子发飘, 被引到荣王那里。 他跪在荣王身前, 怔怔的,不发一言。 他与荣王如出一辙的病弱,此刻脊背挺直,竟有了大人的轮廓, 又好像是失去了替他撑天的人,于是担负起许多东西。 “把舅舅和世子送回王府吧。”江明昭声音很轻,她甚至觉得发出声音的是个幻影, 而她自己,好像跪在容浔身边。 其实她始终站着,被容洵拥在怀里,以庇佑、安抚的姿态。 “好。”容洵点头。 “世子, 还望保重身体。”江明昭离开前,从容浔身侧经过, 轻声叮嘱。 “多谢娘娘。”经宫人提醒, 容浔也知道江明昭如今成了皇后娘娘。 容浔不让别人碰荣王的身体, 他自己亲自背着荣王, 一步步往王府的方向走。 他的双腿很不好, 幼时不能行走。 荣王也是这样背着他, 去许多地方。 现在该轮到他来背父亲了。 容浔没有落泪, 他安静而沉默, 有理有条地同宫人说话, 背着荣王往家走。 太阳很大,烈日当空。 他额头上蒙着汗,脸色苍白,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然而脚下很稳。 荣王去时神色安详,身体还未彻底僵硬,此刻靠在容浔身上,就像只是睡着了。 江明昭掀开轿帘,沉默看着这一幕。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 为什么呢? 她想。 因为荣王是先帝嫡亲的弟弟,手中始终持有一股不弱的势力。哪怕他病弱。 没有比这更好的清理机会了。 借着叛乱之名。 她没有再落泪,只注视着容浔的背影。 容洵也在看那对父子,真是令人动容。 或许他也该去看望一下庄王了。今晚就去。 “回宫吗,还是再看会儿?”容洵问。 “回去吧。”江明昭放下轿帘。 她没有再突然情绪失控了。 这时很忽然想听孙青说说话。孙青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好像在朝霞宫清点库房。 夜间,容洵怕她做噩梦,或者梦里哭醒,轻轻拥着她。暖意从他身上传来,气息仍然那样好闻,江明昭闭着眼睛,一夜未睡。 她眼前始终是容浔背着舅舅那一幕,那条回家的路好长啊,他一直在路上走,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她没有流泪,好像一直跟在容浔身后。 翌日,容洵上朝。 等他离开之后,她才睡着。 等她真正睡着,容洵又进来,坐在床边,看着江明昭苍白的脸。 她一直都很聪明,这都能察觉到……有时他甚至希望她笨一些。但察觉了也没什么,他没想过能瞒住她一辈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什么夏流。 如果心慈手软,他早就死在多年前的庄王府,死在那群命像草一样轻贱的「嗣子」之中。 只是有些早……他本想让江明昭更爱他一些,再慢慢让她知道。总归不会让她离开,她迟早会接受的。 散朝之后,容洵去诏狱探视庄王。 一进诏狱,他神色便阴沉下来。 原本没打算让荣王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诏狱中,更不能死在江明昭眼前。 容洵甚至在想,荣王是不是故意挑在那个时候死,故意横亘在他与江明昭之间。连自己的死都要算计一番……荣王从来不是外表那样病弱无害。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还是重温一下何谓「父子情深」吧。 容洵挑了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走向最深处的囚室。这鞭子不轻不重,打在皮肉上极痛,又打不死人,很适合庄王。 他作为「嗣子」备选的时候,每月都能离开宫中,回府一次。庄王会详细数他在宫中犯了多少错,如何愚笨,再施以鞭罚。 从手握的地方到鞭梢,渐渐变细,打下去便有很响的一声——「啪」。幼时听到这个响声,他总是畏惧、憎恶,如今再听这声音,也不觉得快意。 当鞭响声传进暗室后,被悬在中央的人动了动,不住瑟缩。 即使庄王身受重伤,也比荣王身体更好。 好好养着,竟活了这么久。 容洵心中惋惜,怎么死的不是庄王呢? “荣王叔死了。”容洵看着狼狈不堪、涕泗横流的庄王,都没什么心情动手。嫌脏。 “死了……死了……”庄王神智不太清楚。 从他被拖进诏狱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见过天光。那些人审讯他,问了许多遍,后来问不出新鲜的话,就将他锁在这里。 容洵有时过来,带着鞭子,一言不发,直接动手,一边抽,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务必叫他更痛苦,又不想他轻易死了。 有时庄王甚至觉得容洵不是一个活人,肖似他母亲的皮相下,装着一个怪物。 “今天特意来送你上路,还有什么可说?”容洵用鞭柄挑起庄王的下颌。 一张软弱、惶恐、丑陋肿胀的脸。 这样的人,也能称作父亲吗? 荣王那等才算吧,可惜不是他的父亲。 荣王为了能让容浔活下来,何等苦心孤诣。 为什么有的父亲为庇佑子女不惜代价,有的父亲只想踏着儿子的骸骨上位? 容浔撞破太后与庄王偷情,事后被庄王下蛊控制。荣王襄助庄王谋反一事,正是由此而来。但荣王并非真心实意配合庄王,才让容洵逃出生天。 荣王罪不至死,容洵与他做了一个交易。 荣王配合容洵制造罪证,将荣王府固有势力打散,为容浔求一道特赦。不管何时,容洵都不得伤容浔性命。 庄王对荣王世子下蛊一事,已供认不讳。 他以为散布流言一事也是荣王府做的,将这笔账算在荣王头上。荣王默默将这事认下来,容洵没替他解释。 容洵当时查出是江明昭,为她扫尾,再将人送到行宫,防止庄王对她下手。宫中有不少太后、庄王的人,行宫反而安全一些。 他与荣王虽未面谈,又好像隔空合作了一次。诏狱之中,第二次合作,以荣王府势力换世子平安。 江明昭看到的那些罪证都没有破绽,因为荣王主动配合,他也亲口承认心有不甘。 这些事都已经了结,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唯独让容洵无法释怀的是,容浔的身世。 他并非荣王府任何一个女人所生,荣王向来清心寡欲,将容浔带回来后,只说他生母已逝。 先帝在时,对容浔多有嘉赏,不掩其疼爱之意。关于容浔真正的来历,已被人清理干净,不管如何查,都没有一点痕迹。 难道容浔真是荣王亲生? 如果不是亲生,荣王缘何为他做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或许要问庄王才有答案。庄王不止空长了岁数,对一些宫中隐秘也了如指掌。 容洵认真端详着庄王的脸,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感情,连厌憎也无。 那种打量的眼神让庄王觉得十分难堪,他啐了一口,被容洵避开。 容洵面无表情,负手立在一侧。 “你想知道什么?”庄王一笑。 “荣王世子。”容洵神色淡然。 “这个啊……我也只是听说,不知真假。”庄王视线空茫,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以前有宫人听到先帝与荣王谈笑,先帝说,这孩子终究是皇子,跟着荣王,可谓是断绝了继承帝位的可能,不知他长大了会不会怨。” “荣王说,只要这孩子平安顺遂,能不能继承帝位又有什么关系……” “先帝又说,这孩子有我们皇室血脉,往后有了健康后裔,也可继承大统,比那些出了五服的宗室子强。” 庄王说着说着笑起来,喉间有血痰卡着,声音喑哑诡谲,看容洵的眼神轻蔑无比。 “你不过一个过继的旁支,如何能和荣王世子相比?他有皇家血脉,你呢?” “你是我的儿子,再如何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你骨子里流着我的血,天生就卑劣!” “我得不到皇位,你以为你就能坐得稳?” “你猜猜看,先帝选你过继,是不是因为你从少时起,就一心向道,不近女色?” “说来也是缘分,你竟与荣王世子的名字念起来一样,继位的是容洵。这话多好听,是不是?” “你说你想修道,先帝怎么说的,还记不记得?好像是夸你罢,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你看着先帝,一脸孺慕,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哈哈哈哈哈……”庄王大笑出声,从没笑得这样畅快癫狂过,越说越笑得厉害,“你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一个鸠占鹊巢的孽种,你以为你是谁?”庄王盯着容洵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亲切温柔,甚至堪称慈爱。 “你真是有个好名字,这名字都是我为你取的。你喜不喜欢?” 容洵不发一言。 过往的记忆在心中翻涌,其中真相如何,他不能细想。哪怕庄王说的都是疯话,哪怕庄王处心积虑故意误导……难道其中没有一句是真的吗? “看来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字总是喜欢吧……狗总是喜欢主人取的名字,溯之也一样。” “先帝为你取字溯之,我看你一向很喜欢,真是条好狗。” 庄王又是一阵狂笑,直接笑出眼泪,声音愈发嘶哑,问:“你不过是帮着皇室守着这个位置的一条好狗,等真正的主人出现,你这条好狗要怎么办?” “你猜先帝有没有留遗诏?” “你的荣王叔死了,以后杀你这条好狗的由头都有了。” “来啊,杀了我!”庄王狂笑出声,一点也不在意那些新伤旧伤。 “不是要我的命吗?拿去吧。” “我给你一条命,想找你拿回来,不正是天经地义?” “你呢……一个弑父的孽种,猜猜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 此刻,他真有些怜悯这个长子。容洵不会叫他活着出去,他也绝不会让容洵活得轻松! 容洵面无表情立在那里,眸中猩红一片,像无边渊海,其中暗潮翻涌,几欲择人而噬。 “凌迟处死。” 他只抛下四个字,平静离开暗室。 他独自行走在诏狱之中,有些囚室正在审讯,有些囚室空无一人。无人敢看他一眼,在他经过之际,纷纷跪地,口称万岁。 血腥气浓得呛喉,他一向不喜,此刻闻着,竟然觉得分外安心。不管真相如何,荣王已死,这天下终究在他手中,谁也夺不走。
第89章 落花 ◎两相望,空怅惘。◎ 江明昭醒来时全身冷汗, 一连数日没有看到容洵,不知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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