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有一会儿,才听到慧果的声音响起:“秦王……是正常死亡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支妙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答道,“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还经历了一场刺杀,加重了病情,但不应该死得这麽快。” “难道说……”慧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之前的姚崇被囚传闻。 “不,我有另外的一个猜测。” 支妙音毕竟曾为姚兴当过一段时间的心灵导师,对于姚兴的情绪还算清楚。 再结合姚硕德让人来说的这个远遁之事,这个猜测也多了几分可能。 “当一个人一直在试图坚持的东西,被他不得不放弃,甚至是只能放弃的时候,身体尚好的人可能都撑不住,更何况是姚兴这样的情况。” 更具有嘲讽效果的是,对于永安来说,秦王不是像魏王一样,需要她亲自出兵征讨的对象,而是一个可以安排到所有东西后面的、可以轻易摘取的战利品。 姚兴本就已经不知道关中的去路在何方了,又遭到了这样的一份打击,不崩溃都算是他心理素质好。 他也终究没有选择竭泽而渔,用关中的生灵来成就他的奋力一搏,也没有选择让依然支持他的宗室与他一起走向末路,而是选择了走,将关中拱手让出。 但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固然放过了姚硕德和姚崇,却将自己也终于推到了悬崖边缘。 应该说,他死于自己的选择。 …… “我猜得对吗?” 坐在支妙音对面的姚崇沉默不语,只是眼眶发红。 从被支妙音自车队的一角请到马车上来到此刻,他都像是仍旧丢了魂一般。按说被人揭穿,秦王姚兴已死,大司马姚崇从禁足转为偷渡出境,姚硕德名为护送实为同行,姚崇早就应该把手中的剑抽出来,砍了对面的脑袋。 但近日他受到的刺激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手中沉沉,迟迟没有反应。 甚至在只能听到车马声响的对视中,他目光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竟像是将面前的人当作了倾诉的对象:“那你觉得,他会被后世如何评价呢?” 没等支妙音回答,姚崇已经自己说了下去,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其实或许从一开始,真正的大秦天王不去打那场仗,没有淝水之战的溃败,我们都会比现在过得更自在。人人都说苻坚对我父亲有恩,但他儿子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罪责?那我们只能反!” “反到了最后,其实也没有退路了,既然曾经的君主撞到了我们的手里,那就只能杀。他的后裔要为他报仇,我们也尽管应招。但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会一步步走到那个死胡同里,直到把一堆烂摊子丢给兄长。”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如何当好一个皇帝一个国君的教育,只能被一步步推着往前走。” “那他为何不愿意因天幕而投降呢?”支妙音问道。 “输了的皇帝,输了的姓氏是没有好结果的。这麽多年,我们见得太多了。他真的干成了父亲没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不敢试一试违逆天命呢?”姚崇苦笑,“可惜,永安终究是永安。” 他们尝试过了,也失败了,然后就成了围城里的猎物。世道公允莫过于此。 不过好歹,姚兴的遗体可以不必再困于关中,而是可以随同他崇尚的佛教一起向西漂流。 或许,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 姚崇忽然抬头,用终于聚焦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呢?” 这个问题,姚兴在做出那个让出关中的决定时,可能已经不会在乎了,但姚崇觉得,他还是想要在乎一下。 支妙音没有犹豫地答道:“我想这取决于,关中是如何交到应朝手中的。” 姚崇当即反问:“还能怎麽交?我不信应军能把童谣传入关中,却没这个本事尽快发现关中的异动。秦国的大王和股肱将才都已撤出关中,潼关守备几近于无,若是这样的情况下,那位永安陛下还要玩缓兵之计,那她也配不上这千古明君之称!” 支妙音摇了摇头:“但应军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关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知道他是因何做出了抉择,只会知道他当了逃兵。关中的秦国贵族中若有人能侥幸被应朝招安,会协助应朝书写羌族的历史,那麽之前为了民望而盘剥他们的秦王,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丑角!” “你!”姚崇猛地瞪大了眼睛,淩厉的眼神中杀机顿现,却又在支妙音平静如水的目光中败下了阵来。 支妙音:“我在实话实说。我敬佩秦王没在最后时刻发疯,不管他是被名声这个东西困住了也好,是被永安对比着不敢这麽做,还是一直反复规劝自己不能学自己的父亲起到了效果,又或者是他恰好没活到那个失控的年纪,他起码对得起关中。但后世如何评价,与他们看到了什么休戚相关。” 这就是她的答案,也是她的推波助澜。 与他们看到了什么休戚相关…… 是这样吗? 姚崇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因攥得太紧,甚至被指尖抵住的掌心都传来了一阵刺痛。他脸上的颜色接连幻变,突然变成了一记重锤,砸在了车中的桌案上,“停车!” 姚硕德一勒缰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跳,就见姚崇跳下了马车,还来不及出声,就见他已抢过了一匹骏马,一声清喝,便有数名护卫聚集在了他的身侧。 “你这是要做什么!”姚硕德惊声怒喝,“别忘了大王临走之前……” “我当然知道,我没忘!”姚崇面色惨淡,却又在眼底跳动着一缕火光,迎上了姚硕德的目光,“我就是没忘,才觉得我应该再为他做点事情。” 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王叔,你走吧,我回关中——再做一件事情!” “你……” 姚崇没顾得上姚硕德还要和他说的话,已调转马头,停在了支妙音的车前,也正见支妙音推开了车窗向他望来。 面对着这张依然无懈可击的面容,他终于长叹一声:“法师,虽然王兄觉得你没问题,但我依然觉得,我那天没有听错话。你来得太巧,提出的建议也太契合那一位的利益了,但事已至此,我不想计较这麽多,反而给关中招来祸患,也破坏了王兄的遗愿。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他抬眸,目光希冀:“你能否,看在我王兄尊你为国师的份上,将他护送至天竺安葬,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支妙音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姚崇笑了:“好,那麽我纵然死也安心了!” “走!” 姚硕德怔怔地望着姚崇决绝而去的背影,对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恍惚有了一个猜测。但望着那具仿佛并不应该叫做棺材的木箱,他下意识抬起的手又重新放了回去,预备继续向前行路。 从支妙音的角度,正能见到这张已算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叹息,像是一尊称职拱卫在宝藏之前的雕塑。 而姚崇的身影,已随同着那一应护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他奔马不息,迅速地赶回了关中,回到了已经无主的秦王宫中。 在这短短数日间,秦宫上下虽因姚兴再度抱病感到了惊讶,但对其中内情仍是知之甚少,更不必说是知道姚兴已死。 他们看到姚崇重新出现在视线中,甚至上来就控制住了宫中禁卫,第一反应竟是:坏了,真让他们见到兄弟阋墙了! “你糊涂啊!大王已将你立为王太弟,待他出事后,你就是继承人,你为何要行此等叛逆之事!” 一名朝臣大着胆子,仗着自己与姚崇相熟,试图跟上他的脚步,急急追去:“大王之前犯了浑,将你软禁了起来,但你这不是毫发无损吗?人人都因天幕知道,几位王子扶不起来,你……” “你给我闭嘴!”姚崇满目血丝,怒瞪了这唠叨的家夥一眼,“还有,谁告诉你我在行叛逆之事了?” 他举起了手中曾经属于姚兴的王玺,一字一顿:“我奉大王之名调兵,你有什么意见?” 他身后的士卒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便已拔剑在手,向他露出了威胁的目光与剑身上的冷光。 他顿时僵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崇步步远去,很快不见。 他一拍大腿:“哎呀,就关中这麽点地方,折腾什么!” 折腾什么? 姚崇可没打算折腾什么。 他控制住秦宫与周遭兵力之后,便即刻带兵奔赴潼关,夺下了这座关中门户的掌控权。 随后他站在潼关之上,看着渭河汇入黄河的关前景象,抬手喊来了亲卫:“带着秦王印玺去洛阳报信吧,就说……” …… “……诚邀应帝入关。” 王神爱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报信之人,目光落在了被他高举着的秦王印玺之上。 对方见她沉默,连忙仰头又将话重复了一次:“大司马确是诚心邀请陛下入关,并无敷衍糊弄、伺机设伏的意思。” 王神爱回道:“我知道。姚兴已死,秦国必不能久存。我只是没想到,姚崇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使者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个本该被隐瞒的消息,已经被抢先一步送到了永安大帝的面前,仿佛已然不是一个秘密。 她甚至毫不避讳地说道:“你在洛阳城外,应该看到那些演兵的阵仗了?那本是在为进攻关中迅速筹办人手。” 姚兴活着,还在做一个关中的领袖,让此地的秩序尚且稳定,她当然应该先处理各地均有离乱景象的北方,但姚兴死了,关中立刻就会陷入动乱,她便绝不能让这片土地失控,而应尽快将它收入囊中。 这条被支妙音让人送来的消息里,纵然没有阐明姚兴的死因,她也必须做出这样的应对。 苻晏更是毫不犹豫地领下了这个进攻关中的主帅位置,准备为她当年从此地逃离的过往,画下一个圆满的休止号。 但王神爱是真没想到,姚崇会突然有这样的反应。 这枚国玺被捧起在了她的面前,像是秦国已然静止跳动的心脏。 在这一刻,是陷阱还是权力的让渡,对于临危受命抢下皇帝之位的她来说,已经没那麽难判断了。 “去传召——” 褚灵媛猛地回神,向王神爱看去。 随即听到了她一句毅然决然的答案:“朕亲自领兵,入主关中!” 原本的弘农太守陶促还在田中收割麦子呢,就被人生拉硬拽着爬上了田垄,披上了被人匆忙送来的官服,托上了坐骑。 “哎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苻晏好笑地看着他这狼狈的样子,对于有些人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恶趣味很觉无语,“打入关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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