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我总觉得你爸没走。”江秋颖终于去卫生间洗了手,把手臂上的蚊子血搓干净,鼓起个小包,她点了两滴花露水在上面,从卫生间出来,继续坐到沙发上。
“我爸死了,这是事实,而且我一点也不想他,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他要是来找我,就让他来吧,我不怕他,他要是纠缠你,我就把他赶走。”林白露忽然硬气了起来。
“我跟张道长说了,我说我觉得你爸从来都没走过,她一开始不当回事,说我有执念,后来我请她去咱老房子里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
“咱老房子不是卖了吗?”
江秋颖差点说漏嘴,改口道,“卖之前。”
“怎么着?”
“她说你爸命不该绝,枉死了,魂还是实的,对人间有留恋,下不去那边儿。”江秋颖指着地面,意指阴间,“张道长说这种情况少见,她没遇上过。”
“她骗了你多少钱?”林白露质问。
“别胡说,人家帮忙看事儿,化解,要背因果的,法金买的是因果,买的是缘分,可别再胡说了。”江秋颖说。
“她再骗你钱,我就报警。”林白露不像开玩笑。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江秋颖怕林白露又跟自己吵起来,急忙打住话头,忽然又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你说你找书签找到了那张符,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你爸,下个月中元节跟我回趟老家,你给你爸烧烧纸。”
林白露把厌恶写在脸上,她起身往自己卧室走,“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林白露抱怨道,说完便后悔了,她心疼江秋颖,江秋颖背负了太多愁怨,林白露一心想把江秋颖救出来,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人是很难改变的。
林白露站在卧室门口,回头看向沙发上的江秋颖,一个枯瘦疲惫的女人,一个依然会在意肚子上长出赘肉的女人,一个渴望被爱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林白露后悔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她像赎罪一般,支支吾吾说道,“我回来是想多陪陪你,不想浪费时间在那些事上。”
林白露说完,没有走进卧室,她看到江秋颖还有话想说。
“我也不强迫你,反正我是要回去一趟,有你陪着最好。”江秋颖的眼睛恢复到疲惫的样子,她望向林白露,“你不去也行,我替你跟你爸好好说说,让他别烦你,睡觉吧。”江秋颖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把抽屉推进去,“书签长啥样?明早上我帮你找。”
“算了,不找了。”林白露摁灭客厅的灯,客厅黑下来,林白露和江秋颖各自卧室里的灯光从两道门溢出来,两人分别站在两道光里,中间隔着漆黑的客厅。
“妈,我能跟你睡吗?”林白露说。
“拿着你被子,过来吧。”江秋颖进了自己卧室,林白露看到她的影子从屋里拉出来,长长的,听到江秋颖上床的声音,影子也随之消失不见。
南琴比林白露小半岁,是同一届学生,如果南琴没死,她会考上哪所大学呢?现在应该也放暑假回家了吧。林白露躺在江秋颖身边,毫无睡意,止不住去想那个叫南琴的女孩。林文斌对南琴做出兽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南琴比自己女儿还小半岁呢?林白露一想到这里,胸口像砸了块厚重的碑石,喘不上气,想大喊,想痛哭,想逃离,逃到地狱的入口,对每一个堕落到此的罪人挥舞利刃,然后她自己慢慢长出犄角,长出紫棠色的皮肉,长出阳具,她挥起血迹斑斑的利刃将阳具斩落,转身走进地狱之门,从此世间不再有林白露。
江秋颖睡着了,响着浅浅的呼声,林白露也睡着了。
第7章 白露07.
除了每天早上跟江秋颖一起下楼吃早饭,林白露几乎不出门。放假在家的头一个月,她每天早晨到楼下喝一碗胡辣汤或豆腐脑,吃完饭,江秋颖开车去上班,林白露偶尔绕到小菜场买足几天的午饭伙食,有时候干脆从早点铺带几个包子上楼,中午随便对付一口,等晚上江秋颖下班再一起觅食。
江秋颖和林白露搬进这套楼房之前,楼下的早点铺就已经开了多年。炸油条的油锅横在门口,从锅边厚厚的一层焦灰就能看出,是家有年头的老铺子。店里胡辣汤分两种,不带肉的一块钱一碗,带牛肉的两块,林白露只喝素的,她吃不惯牛肉的膻气。豆腐脑只有咸口,本地人根本没听过豆腐脑还能做成甜的,林白露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剩下就是豆浆、小米粥之类。包子有三种馅儿,猪肉大葱,韭菜鸡蛋,胡萝卜粉条,今年多了酸菜馅儿,成为食客们的新宠。
江秋颖和林白露要了两碗胡辣汤,一荤一素,切了半斤葱油饼,一个酸菜包子。林白露占了街边槐树下的一张小方木桌,乌漆麻黑,早包了浆。不锈钢焊的小圆凳被磨的锃亮,夏天一屁股坐下去还挺凉。早上太阳不大,热气还没上来,来吃早饭的人都喜欢坐路边,只要外面还有空桌,就没人进屋坐着。
母女俩食量都不大,酸菜包子是林白露要的,一口咬开,酸菜、酸豆角和剁椒搀和在一块儿,又酸又辣,鼻尖儿马上就冒了汗。江秋颖吃饭不爱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各自吃。
街对面背阴,开着一排小商铺,从早上到中午,见不着太阳,中午才勉强能晒着一会儿。背阴面夏天招人喜欢,老头老太太拎着自己的马扎,一坐就是一天。冬天再集体转移到街对面晒太阳。林白露把切碎的葱油饼泡在胡辣汤里,裹满汤汁和面筋条,一口送进嘴里,边嚼边琢磨街对面那个戴鸭舌帽和墨镜的男人。
从林白露刚坐下,她就注意到街对面,烟酒副食店门口的水泥墩子上坐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鸭舌帽和墨镜捂着半张脸,看不出模样。这么早就出来乘凉,少见,老头老太太们这会儿都还在家里,做饭的做饭,刷锅的刷锅,带ʟᴇxɪ孙子的带孙子,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乘凉得到九点以后了。
林白露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偏瘫。虽然男人坐着,但他右手始终放在肚子上,胳膊肘拐着直角,像擓着个篮子,拳头半握不握,一动不动,偶尔想挪一挪得靠左手拎着。右腿虽然能动,但不灵便。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横条纹 Polo 衫,深蓝色软料牛仔裤被洗到泛白。皮带很旧,布满干裂细纹,腰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腰包,比公交售票员常挂在腰间的那种还要大一号。
林白露起初没太在意,直到男人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色数码相机,林白露不懂相机型号,只看到相机不大,与手掌同宽,是很普通的卡片式傻瓜相机。男人用左手拿着相机,单手操作,摁下开机键以后,镜头自动从机身钻了出来,直愣愣地冲着街对面的老槐树,也就是林白露和江秋颖吃饭的地方。
林白露正咬着葱油饼,看见男人把相机对准自己,马上撇过脸。她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拍照,但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镜头。林白露喝了口胡辣汤,偷偷瞄了一眼街对面的男人,只见男人把相机放在腿上,镜头依然直冲着林白露这边,男人的眼睛虽然没有看相机取景器,但左手笨拙地操作着相机快门。
林白露看江秋颖无知无觉地喝汤,根本没注意到街对面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神经过敏了,但这也不能怪她,在学校时,她常常成为手机摄像头对准的焦点。早点铺门前摆着七八张桌子,每张都坐着食客,算上站着等位的,少说二十人,每个人都会被街对面的相机镜头囊括,林白露只是其中之一,她告诉自己别多想,整个洛城就没几个人认识她,她几乎是透明的。
自从六年前搬来洛城,林白露就没再主动交过朋友,从初二转学过来,到高中毕业,她永远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她把自己隐藏在沉默里,制造冷漠与傲慢的外壳,来隔绝一切以友谊为名的试探,无论善意与否,她一概拒之门外,宁可被孤立,也要保全敏感自卑的神经。只要足够沉默,洛城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强奸犯的女儿。
江秋颖吃完,从包里抽出张纸巾,撕下半张递给林白露,“我走啦,你慢慢吃吧,油饼吃不完带回去。”江秋颖起身,抚平裙子,去路边找自己的车。她刚一走,旁边带孩子等位的大姐就凑了过来,把孩子的小书包放在江秋颖刚才坐的板凳上,朝店里喊道,“这儿收一下!”
林白露也无意再吃下去,她起身去店门口揪塑料袋,打包剩下的葱油饼,回来时看到街对面的男人调转了镜头方向,顺着镜头方向看过去,江秋颖正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男人把相机枕在大腿上,相机镜头跟着江秋颖移动的方向缓慢转动,男人缩着脖子,待到江秋颖上车,男人把相机从腿上拿起,单手操作,似乎在检查拍摄成果。
你为什么拍我妈?林白露手里提着装油饼的塑料袋,很想走到街对面质问这个古怪的男人,但她只是站在槐树后远远看了一眼,她不愿惹麻烦。
回到家里,林白露心猿意马,昨晚睡前看到一半的《挪威的森林》扣在床上,她刚刚读到书中的“我”被永泽拉去陪女友吃晚饭,席间,永泽的女友质问“我”为什么有心上人,还要跑去跟鬼混认识的女孩睡觉。林白露明明很想继续读下去,但她翻开书看了半天,眼睛虽然在转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打开电脑登陆进 QQ,大学群里有人发了几张远远拍摄的鸟巢,她这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是八月八号,晚上奥运会开幕,留校做志愿者的同学在 QQ 空间里分享着激动的心情。林白露自己的 QQ 空间是空的,没有照片,没有文字,没有转发。校内网在大学里很流行,但她也没有注册。一个排斥社交的人,自然用不到社交网络。
按照林白露给自己制定的时间表,上午看书,下午看电视,但她实在没办法专心在文字上,早上那个奇怪的男人令她心神不宁。林白露合上书,打开电视,攥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轮了一遍也没找到合心意的节目。上周去音像店租了一套韩剧,叫《对不起,我爱你》,是鼻尖有痣的女生推荐的,昨天下午刚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还碟,她迫切需要一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把脑子里的猜疑和惶恐挤出去。
走在去音像店的路上,林白露放松了不少,刚刚经过早点铺门前时,她注意到那个拍照的男人已经不在了。音像店在离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礼拜堂后面,藏在一条专卖点心的窄巷里。林白露从礼拜堂侧面的围墙绕过去,抬头看到高高的十字架立在礼拜堂尖顶上。还没进巷子,就闻见香浓的鸡蛋糕味,往里走又能闻到桃酥和蜜三刀的甜腻气息。在一排点心铺中间,音像店只占着很小一个门脸儿,左边隔壁是家成人用品店,门脸儿更小,屋里常年黑着灯。
林白露把整套《对不起,我爱你》交还给柜台店员,转身钻进层层叠叠的碟架。还不到十点钟,音像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店员瞅着也才刚起床,后脑勺的头发撅着,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眼袋低垂,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知道天生就长这样,还是心里琢磨着什么可乐的事,脸上总挂着比蒙娜丽莎还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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