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自己熬夜点灯,埋头学习,母亲却将他的书撕碎,丢进了门口的沟渠。 “读书、读书!整天就知道读那没用的书!花了家里多少钱!全家省吃俭用,不够你一个人读书!” “你赶紧回家来,帮着你父亲干农活挣工分。想读大学,你没有那个命。”母亲总是告诉他,要认命。“龙有龙的命,耗子有耗子的命,牛马有牛马的命。你父亲是农民,你祖父是农民,你周围都是农民。全村,乃至整个乡都没有一个大学生,你凭什么是大学生?难道你有三头六臂?” 不论他怎么告诉母亲,现在的辛苦只是暂时的。他相信,时代不一样了。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新中国成立。开天辟地,一切都将和过去不一样。只要他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就可以赚很多钱,就可以回报父母。他母亲都不相信他这一套说辞:“等你读完大学,我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我不稀罕你的回报。你现在就回来,帮着家里挣工分。” “龙生龙,凤生凤。”这是母亲的话。母亲嘲讽他:“自古改朝换代,也不干穷人的事。任你怎么变,耕田的还是耕田的,拉车的还是拉车的。” “你祖辈就是个耕田拉车的。” 母亲警告他:“别想着不干工吃闲饭。” 他不认命。 母亲用棍子,将他打了一顿,然后去学校,将他的桌椅搬了回来,并且不再给他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将殴打他的那根棍棒交到他手上,并且牵给他一头黄牛。 “以后,你就拿着这个棍子去放牛吧。” 母亲说:“不要再跟我提读书两个字,不要再白日做梦了。” 他牵着牛,去了山坡。 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一天的痛苦和绝望。 他几乎想要投河自尽。他是学校的第一名。 为念书,他吃了多少苦。学校离家十几公里,走山路,单程要三个小时。他从七岁开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挎着一只打满补丁的旧书包,走三个小时路,去学校读书。他一天的食物,是半个馒头。 他随身带着一只水壶,饿了只能喝冷水充饥。五点钟,天还没亮。陪伴他的只有犬吠和鸡叫,连手电筒都没有。他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晚上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他放下书包,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喂鸡喂猪、洗衣服、剥玉米,哄弟弟妹妹睡觉。做完这些,他才能有时间写作业。母亲嫌他点灯费油,动辄扔了他的笔和本,将他大骂一通。有时候还要打他。寒冬腊月,没有衣穿。 他唯一的衣服,是一件薄褂,连袖子都没有。唯一的鞋子,是一双草鞋。大冬天,胳膊脚都露在外面,手指脚趾上长满了冻疮。但他从来没有逃过学,即便是最冷的大雪天、霜冻天,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然而他的努力,在母亲眼里一文不值。 哪怕他放假在家,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赚钱,想减轻家中的负担,她也不肯让他多上一天学。不仅如此,她还拼命地羞辱他、打击他。他明白,母亲有她的难处。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她的冷言冷语,还有她的尖酸刻薄。 他想起那天,他辍了学,被驱赶到山上放牛,吃了很多毒蘑菇,晕倒在树林里,吐得昏天黑地。 他是一心想死。 要是那天死了倒好了。他厌恶这个家,发誓不要再走进这个门。 他转身就走。
第二章 他是个好人,她心想 刚走没几步,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 “三哥。”他回头看,却是秀英。 秀英是他的小妹妹,她是个丑姑娘,长得矮墩墩,圆黑的大脸盘,小时候胖嘟嘟的。别人都说她丑,说她嫁不出去,以后没人要,她从不往心里去。性子十分天真活泼。她好几个哥哥,但跟何咏声最亲近。何咏声也喜欢这个妹妹,觉得她比兄长和弟弟都贴心。秀英很孩子气地冲上来,扯住他衣襟。 “三哥。”何咏声说:“在家呢?” 秀英快乐地拉起他的手:“哥,你进屋去吃饭呀!” 何咏声拿开她手,说:“你快去吃吧,我就不进去了。”他妈在门口看着,一张脸拉得老长。 自从分了家,他妈看他便是这副脸色。何咏声也不想受气,假装没有看见,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日,他父亲来了一趟他的家中。 父亲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十块钱。父亲冷着脸,说:“你结婚需要用钱,这个钱拿去。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跟父母翻脸。”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父亲并不当家,也不理家务事。他只管吃饭、上工,家里任何家务活计也都不管。当初辍学时,他多希望父亲能站出来说句话,替他做主。然而这个爹同陌生人一样,在家从不开口。何咏声知道,他是懦弱,逃避家庭责任。 他自己无能,但又不想被儿子怨恨。所以让母亲去当恶人,他自己埋起头来,假装无权做主。何咏声问道:“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父亲说:“有十几块,是我做工挣的,平日攒下来的。另外那二十块钱是秀英的彩礼。你妈给秀英找了个人家,收了他二十块钱。你需要,先拿给你应急。秀英她用不着。” 何咏声顿时十分生气:“秀英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妈现在就收人家的彩礼?她这么小,哪能结婚?妈这不是害她吗?至少等她长大一点,让她自己挑挑。你们赶紧把这门婚事退了。我不要这个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需要你们接济。”他只觉得愤怒。 他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自己受了苦,妹妹也要受苦,小小年纪便被安排婚姻。这么小结婚,能有什么好日子。以前村里有个女孩,就是结婚太早,结果生孩子难产,死了。村里人都议论,说是结婚结得太早了,身子还没发育好就生产,所以才会这样。他实在不能相信,父母忍心让秀英也步这种后尘。 次日一早,他冲回家中,和父母吵了一架。 打听到提亲的男方是谁,他专程跑了一趟,到对方家,将其给请了过来,当着父母的面,硬逼着退了这门婚事,并将二十块彩礼退还。 秀英眼泪汪汪,说:“哥,其实早晚都要嫁的,我无所谓。” 秀英知道,妈收别人家的彩礼是为了给哥哥结婚。她虽不情愿,但也不忍心让哥哥因为她结不成婚。她知道哥哥可怜,一心想要读书成才,却被妈逼着辍学,而今跟家里的关系都闹僵了。他现在连家里的门槛都不肯踏。要是自己的牺牲,能让他跟爸妈缓和关系,她也认了。 何咏声说:“你别听妈的,什么嫁给谁不都一样。嫁的人不同,区别大了。以后等你大了自己慢慢挑。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得自己做主。” 他觉得秀英很可怜。 她本就是个女孩,又没读过什么书,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 何咏声说:“你要硬气点,别逆来顺受。不愿意你就说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不要老实吃亏。” 秀英点头:“三哥,我知道。我以后记住了。” 秀英的婚退了,何咏声的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到一个人。这人是他的老师,郭小平。 这是他一生都要感激,并铭记于心的人。在他读书最困难的时候,他的小学老师郭小平,屡次帮他。他那时候每天饿着肚子上学,郭小平见他家穷,又聪明勤奋,便对他十分关照。有一次,午饭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啃馒头,喝着凉水,郭小平说:“你去我家吃饭吧,光吃个馒头怎么能饱肚。”他有些不好意思。郭小平坚持叫他去,还让妻子多炒了一个菜。 隔三岔五,他总要将何咏声叫去家中吃饭。他没有衣穿,郭小平将自己的一件白色衬衣送给了他,同时送给他一双自己穿过的皮鞋。常年的劳动和奔跑,使他长了一双大脚,堪堪能穿进鞋里。他从此不用再赤脚。 他送给何咏声一支钢笔,嘱咐他好好读书,不要放弃。 何咏声说起结婚的事情,郭小平问道:“你不读书了?” 何咏声摇摇头:“暂时是读不了了。我想先成家,然后自己找个事情做,挣点钱,再考虑读书的事。” 郭小平替他可惜,叹气说:“成家也好。成了家,自己做主,你父母也就不能再干涉你了。也免得他们说闲话。” 何咏声纠结着,要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郭小平却已然猜到了他的难处,拿出装着五十块钱的信封。 “这个钱,你拿去结婚用,不用着急还给我。等你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何咏声拿着这个钱,只觉得沉甸甸的,比万两黄金还贵重。 最困难的时候,能帮助他的,不是父母亲戚,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师。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忽然不想结婚了。 这笔钱来得太不容易了。五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不结婚,他可以拿着这笔钱去读书。虽然也无法保证他读到大学,但是也能坚持些时日。剩下的,他可以半工半读,再想办法。 何咏声告诉媒人,自己只能拿出这么多钱,问付家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他也只能作罢了。 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付家同意了。 整个结婚的过程,他都有点飘飘忽忽,仿佛不是真的。他本已想好了,这五十块钱,离付家要的一百块远远不够,付家必定不能同意。他正好收拾收拾行李,回学校,交学费使。哪知付家这么好说话。 他有些不舍得拿出这笔钱来。 然而想到在付家看到付宜云的那一眼,他咬咬牙,结就结吧。可能老天特意要成全他这段姻缘,至于读书的事,只能慢慢再想办法挣钱。反正已经退了学了,这一时片刻也着急不来。 结婚的过程很简单。何咏声亲自去了一趟南部县,将新娘子给接了过来。 付碧鸿说:“家中困难,没准备什么嫁妆。”给他们准备了两副对联,一袋白糖和两包瓜子。 何咏声是大跌眼镜,总算明白媒人说的付碧鸿这人口蜜腹剑、心思狠毒是什么样子。新娘子出嫁,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就是穷人家,也拿不出手。但付碧鸿颇好意思,还仿佛恩赐了他似的。五十块钱揣进兜里,也不留他住一晚,就催促他赶紧把新娘子领走。 付碧鸿的神情,好像打发一个要饭的。何咏声也看出来了,付宜云虽模样打扮得周正,然而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他一整天心都在咯噔,感觉这事有点不妙。然而自知是高攀,也就不说什么,心想,她兄嫂不厚道,难以相处,大不了以后不往来就是。 她没什么东西,也无箱奁,只有几件衣裳,装了个小包袱,瞧着着实有些寒酸。何咏声唯恐回到家,被人嘲笑,惦记着她家有书,便询问付碧鸿,能否带一些书走。付碧鸿大喜过望,正愁那堆东西放那长蠹虫,送给书呆子做嫁妆,再好不过。于是笑眯眯地让他随便挑,随便带走。何咏声坐在书架前,仔细地挑选书,一本本取下来,查看封面,翻阅内容,感觉有兴趣的,便堆叠到一旁。这些都是好书,中外历史、诸子百家、名人小说,看得他心花怒放。这书无人翻看,时间久了,已经开始长虫,味道也大,一碰就一鼻子灰。然而对何咏声来说,书和字,都是神圣的东西。他上学的时候,课本都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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