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不语,静静望向她。 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 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哪儿哪儿都美,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细眉柳叶眼,乌发似云雾,体格纤长苗条,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远胜画报女郎。 但唯独那双眼睛,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透不进半点光彩。 真吓人! “哎呀,太太放心,阿七听进去了,晓得的。”小阿七捏紧银元袋,急忙道。“贪了这钱,我就、我就下阿鼻地狱!” 苏青瑶这才轻笑,同她点点头,温声道:“辛苦你了。” 说罢,转身上楼去。 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 进到卧房,徐志怀还在洗澡,洗浴间水声不息。 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卸下长耳坠。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鬼火一般。坐车太久,她总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倒在掌心,抹在头发上,想遮遮味道。 正在这时,水声停息。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他见她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对镜梳发。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他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俯下身,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溜肩。 旗袍领高,他亲不到脖子,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 “志怀,我很累。”苏青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 他没听。 徐志怀伸手,右臂绕到前头,指尖自下而上,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 一层曳地长旗袍,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褪下半截,堆在腰间。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接着力道渐大,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 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 徐志怀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笑了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啃噬的红印。 “真美。”他轻叹。 说完,他掰过她的脸,舌头搅进来。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她拽住男人的衣袍,嫣红的舌尖微颤,想把他抵出去。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手撑在梳妆桌。 嘎吱—— 她朝后一跌,唇舌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 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歪头去咬耳垂。 男人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肌肤,苏青瑶缩着肩,手臂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腰肢倾斜,快要板凳上滑落。 徐志怀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扔到床上。 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脏得很,不想沾到新被单。她翻身,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一面弓起身,胳膊肘撑着床,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徐志怀当她是羞赧,没理,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自手心流走,手臂压住她的腿,撕开旗袍下摆,捋起衬裙。苏青瑶闷哼,左臂支起身子,勉强看了他一眼。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心有些痒。 “我要去洗澡。”她瞪他,话音字字清晰。 徐志怀回绝:“等下再去。” 说罢,便伸了手。 苏青瑶蹙眉,短促地哼了声,面庞因情潮而微微绷紧。 男人压过来,虚虚地拥住她,五指抚过她白腻的后脊,恣意把玩一支缀雪白梅,一尊浸水玉观音,是他孱弱且乖顺的小妻。 起初,她觉得有些冷,可渐渐的,热气呵着霜花般,冰冷的身子渐渐捂出一股暖流。白瓷般肌肤上燃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焰光摇摆,燥热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胸口。原先被发油压下去的异味又冒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细汗,苏青瑶愈发觉得身上难闻。闷出来的潮气,男人指尖的烟气,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混杂在一块儿,难分彼此。 像两股越缠越紧的绳。 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毕竟他明早还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但天色愈发浓黑,他却没停的意思,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她精神疲倦到不行,身子却愈发精神起来,额头发烫,发了烧似的。 “你快点,”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闷闷地说。 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 不知过去多久,交叠的身影分开。 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身子。 苏青瑶伏在床畔,许久,才撑着胳膊坐起。 “志怀,我先去洗澡。”她轻声交代。 旗袍与衬裙裂出一道滑稽的口子,她拾起,来回看了两眼,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扔到地上,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披在肩头。她站在月色里,赤脚踩着地毯,幽灵似的浮走了。 擦洗干净,回来,灯已熄。 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换上睡裙。 爬上床,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背对丈夫睡去。 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她做了一夜的乱梦。 翌日晨起,床那侧空空如也,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 苏青瑶洗漱一番后,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 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直直垂落下来,足以曳地,侧边做的假高开叉,鹅黄绲边。穿上身,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 一双双鞋摆在鞋架,每一款都买了两双,三十四码一双,三十六码一双,一个穿左脚,一个穿右脚。 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 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起自己的左足,窄小而纤细,顶端微尖,套在浅口罗袜里,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但解开遮羞的白布,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 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三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
第三章 观音像 徐志怀没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确忙,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上海滩势力纷繁,黑白交错、中洋交杂,想挣大钱,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 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预备回一趟娘家。 桂月湿热,艳阳晒着砖块路,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别野户牖尽开,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腻,清朗的是风,腻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银桂大多凋谢,丹桂重重叠叠,桔红压着淡黄,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站在楼梯问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说一声,让他先吃饭,不用等我。”苏青瑶说。“还有,你记得提醒吴妈,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别让飞虫进来。” “好。”小阿七语调轻快。“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 “他忙。”苏青瑶轻声答。 小阿七长长“哦”一声。 苏青瑶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自己坐上家用的福特轿车,往父亲家去。 苏青瑶的父亲苏荣明,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租来的,每月花费不多,不过十五块。但说回来,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块左右,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民国十年赶风潮,他随朋友投资炒股,结果上交股票惨落,亏本至九百元,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也因此与叔伯闹掰,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 浑浑噩噩十余年,养家糊口尚可。 苏青瑶沿小路走到头,拐进洋房内,楼道羊肠般窄,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 进到厅堂,里头亮堂许多。 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 女人不知她要来,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方如梦如醒,邀她进门。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一间用来待客,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礼拜天,学校放假,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女人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与苏青瑶对坐到沙发上,叙了几句客气话。淡淡的口吻,无关紧要的话,一如入了秋还闷得窒息的九月。 不多时,套话讲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 “你爹出门买东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来。”女人站起,僵僵地说着,又转头叮嘱起伏桌的男孩。“连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课,不要吵你姐姐。” 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知道!” 门扉一开一关,屋内更添一丝沉闷。 苏青瑶独坐,目光向四处探寻。 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凡人遥遥远观,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还是瓷。视线下移,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摆了一尊黄铜三足小香炉,炉内齐齐插三柱香,通红的芯子灼烧,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 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区别?都是虚的。睁眼看,到处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虚的。 思及此,苏青瑶不由苦笑。 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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