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他一笑,这笑是叫他放心,李秋屿陡然冲动得厉害,手掌住她后脑勺,两人额头相抵,他缓缓蹭过她的鼻尖,有点耳鬓厮磨的意思,这是他生活的希望,全部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们没再说话,明月下了车,跟他招招手,李秋屿凝视她片刻,调头离去了。 派出所门口的月季开得特别好,又大又红,就是经了一天的暑气,晒过了头。李秋屿经过时,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心里一松快。 大约做了一个小时的笔录,李秋屿不认识报案人,证据似是而非,派出所白天还没打算立案,他笔录刚做完,其中一个民警接了个电话,吩咐李秋屿随时等着传唤。 他暂时得以回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路灯亮起来。派出所附近全是饭馆,李秋屿随便进了一家,要碗面,一边吃一边想事情。面吃差不多时,他拨了赵斯同的号码。 赵斯同正跟公安局长一块儿吃饭,他看见来电显示,心情很好,爽快答应了李秋屿的邀约,他等着这个电话呢。 夜晚也没有什么凉爽的感觉,闷闷的,像是要下雨,李秋屿想起上回也是个雨天,电闪雷鸣,城市如墨。他到家后简单洗漱,倒了杯温水,坐沙发上等赵斯同。 雨没有什么前奏,好像只起了一阵风,哗哗的就下来了,打的窗户噼啪乱响。李秋屿站起来,走到阳台,开了点窗户,带着土腥气的雨点立马潲到身上,他很自然地想到明月说过,她喜欢夏天大雨点子刚砸到水泥地上的味道,她问他闻过没有。 李秋屿微微一笑,楼下有个撑着黑伞,打夜色里走来的身影,是赵斯同,他抬头看看,见窗户那站着个人,两人对视霎那,赵斯同上楼来了。 “真巧,又是个大雨滂沱夜。”赵斯同抖抖雨伞,放在了门口。 李秋屿站玄关看他,赵斯同这是第二次来,熟门熟路,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不受拘束,他身上带着酒气,掩盖掉了古龙水的味道,李秋屿却依旧分辨得出,一个人的气息,是很强烈的。 “有柠檬水吗?解解酒。”赵斯同笑道,“吃点水果也行,差点忘了,你应该今天刚回来。” 李秋屿对古龙水的味道,几乎是忍无可忍了,他走到客厅,从茶几下拿出盒烟,点了一支。赵斯同还没见过他吸烟,有些诧异,李秋屿坐在沙发上,直截了当问: “是你吧?” 赵斯同笑道:“是我什么?什么是我?” “以你的风格,应该不屑否认才对。” 赵斯同转了转脖颈,好像应酬累了:“是你自己,你当年怎么做事的?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做了。” 李秋屿确定了是他,也知道赵斯同一定找好退路,无论如何,不会损他半分。 “什么时候计划的?总得做点准备工作。” “我早提醒过你,你不能过那种生活,你看看,是不是变蠢了?以你平时的细心谨慎,早该留意到酒店可能哪里不对劲,但是你脑子里,现在只有老婆孩子热坑头那一套,就眼瞎了,耳朵也聋了。” 赵斯同微微嘲讽着,李秋屿直视他双眼,他也不避,是没什么好避的了,两人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 “看来你跟酒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赵斯同站着四顾,像是欣赏他的家,摸了摸墙壁。 “我住这么久,不应该熟吗?我不像你,独来独往,我喜欢热闹,只有多跟人打交道,才能心胸开阔不忧郁,你说是不是?” 赵斯同跟李秋屿打着太极,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他老早注意到酒店里一个叫方永兵的人,是酒店的部门总监,这人犯过错,李秋屿私下找他谈的话,方永兵是个有些能力但急功近利的人,总抱着一副怀才不遇心态。他对李秋屿的不满,李秋屿心知肚明,只要大体上过得去,李秋屿不是个喜欢苛责别人的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弱点,赵斯同总是能准确地发现人性中的弱点,在他眼里,人的弱点无非几样。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并不是什么难事。赵斯同享受攻破旁人弱点的过程,他对这些人,充满肆意嘲弄,他只要出一个旁人不能拒绝的条件,任何事,他都能全身而退,自己手上不沾一点灰。 李秋屿默然着,手指往烟灰缸点了点:“张蕾是你让她来的?这件事跟她妈妈有关系?” 他脑子特别清楚,一点点把事情拼凑起来,一些只言片语本是生活中无意的话题,现在慢慢织成网,用来网他李秋屿。 赵斯同笑道:“你看看,我说对了是不是?你的脑子得动起来,不动只会毁了你。一个人,一旦滑向庸俗的生活,再杰出的头脑也禁不起庸俗的摧残,你会泯然众人的,我替你心痛。”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赵斯同在自己的逻辑里太完美了,他能把一切事情说得合情合理,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他无法影响他了,不会再像大学时代那样,他那时还残存一点少年人的可爱狡猾。 “彼此彼此。”他徐徐吐了个烟圈。 赵斯同显然是痛恨他这句话的,李秋屿的至深罪过不在于背叛自己,而是背叛自我,他把原来的自我杀死,赵斯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部分消失,好像底下文物见光,完全破坏了他的斑斓色彩,他不该出土的,应该永不见天日。 他赵斯同叫他心痛什么了?他活得精彩绝伦,一个瞬间,抵得过别人一辈子。 “我对你够意思了,你看,你让我来我就来了,我还有事情,得去陪一个你本家局长,我很忙的。” 赵斯同指腹在电视机上缘抹了一道,吹吹浮灰,语带双关:“瞧瞧,你才走几天就落灰了。” 本家局长,李局长,李秋屿猜出是李雯的爸爸,他静坐着,人已经抽离了一瞬,好像客观去看整件事,是有无数个零碎的不经意细节拼完整的,恰到好处,就是这么巧合,一切都能被赵斯同巧妙利用上。 当然肯定不止这些,李秋屿有预感。 他目光游移,对上赵斯同似笑不笑的眼,明白那句“才走几天就落灰了”指的是什么,他不知情,但不知情也是他工作疏忽,他最近确实没投入什么精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不是知情与否的问题。 李秋屿脸上看不出仇恨愤怒的痕迹,烟雾缭绕,神情安然,赵斯同拍拍手,弹去灰尘: “好了,师哥是当过律师的人,手里不知经过多少案子,好好想想怎么救自己吧,李大律师?” 真有趣,医生等到自己病了,只能等死;老师教诲别人,自己却甘心堕落;律师给人消灾,到头来身陷囹圄,世界就得是这样才诙谐,赵斯同心道,念法学,当律师,再进监狱,这很贴合李秋屿的命运。 李秋屿抬眉:“想看我身败名裂?吃牢饭?毁了我你就高兴了?” 换作从前,身败名裂是没有意义的,吃牢饭也无所谓,他心里不会起什么波澜,也许甚至还会渴望,这带着刺激性,好像牢房早早在等待着他,是一种荒唐的必然,必然的归宿。罪名不是今时今日定下,而是遥远的少年时代。如果真的要发生,他不会阻止。哪里有什么身败名裂,无名亦无身,什么都谈不上。 现在不行了,以后也不行。 “你觉得这是我希望的?” “不然呢?你说服不了我,就要毁了我,你蓄谋已久,看起来我确实没有任何胜算,只能等着吃牢饭。” 赵斯同啧啧摇头,显然很失望:“这才到哪儿,师哥你就泄气了,后头事情还多着呢,人在世上,应该各凭本事,快意恩仇。” 李秋屿掐灭烟:“还有?看来我这次是真惹上麻烦了,我不坐牢,你是不会收手的。” 赵斯同微笑着:“我早说过,我了解你,你却没那么了解我,怎么就是我想让你坐牢了?坐牢不坐牢,不在于我,我一直都非常尊重你,你清楚的,哪些人想让你坐牢,你很快就会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恨你。” 两人对视,赵斯同有种别样的革命者气质,总想革他人的命,也不是谁的命都要,李秋屿知道他要自己的,他这么望过来,他就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了。 李秋屿缓缓阖目,靠在沙发上:“你走吧。” 他身体颀长,头发乌黑,皮肤也显得十分年轻,是具非常美好的生命体,还有美好的思想,赵斯同居高临下看着他,心里只道可惜,可惜。“美”要消融于日光之下,李秋屿为什么不明白只有他给他选的路,才能最大保证自我的完整性呢? “你不愿意当舆论的偶像,自会有人当,你不当就另有蠢人占领,拱手让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赵斯同丢下两句话,撑着他的黑伞又一次走进了雨夜。 李秋屿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开车往酒店来,前台姓许的女孩一见他有些不自在,还是打起招呼,李秋屿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他到监控室想看张蕾来的那段监控,监控却只有一段,张蕾进了1102,从那便坏了,监控只能证明她跟他有交谈,是他放任一个未成年独自找客人的。 这段监控也早被人拷贝走,李秋屿在酒店待到很晚,雨一直下,大地蒸腾着水汽,水汽是热的。各种思绪在心头交织,明天还会有事发生,李秋屿无比肯定,赵斯同暗示着他什么,点到为止,他享受着把事情搞得越乱越好的感觉,雨幕天席地地下,打高高的夜幕那下来,灯光一照,像银森森的大网。 李秋屿沉思良久,打了一个人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说道: “彦平,在忙吗?” 季彦平在灯火通明的律所里加班,他生得浓眉大眼,脸上从没有疲劳神色,总显得精神百倍。他非常高兴能接到李秋屿的电话,两人几年未见,只有逢年过节的简短问候,他一直没忘记这位同系的师哥李秋屿。 李秋屿离开律所时,季彦平还是毛头小伙子,初出茅庐,人很青涩,现在已经站稳脚跟,独当一面。 “师哥,我不忙,你一定有事找我。” 李秋屿说:“好,我确实有事找你,聊聊吧。” 季彦平放下手中的事,李秋屿一开口,他仿佛就看见了久违的面孔,一张文雅的永远叫人如沐春风的脸。
第83章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平的帮助,这种事,他从不往心里去。季彦平记得很清楚,他非常穷,人一穷就容易窘迫,李秋屿总是在不伤他自尊的情况下帮他,好似无意之举。他们先后入职同一家知名律所,季彦平实习期间,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压力极大,几乎要出心理问题。李秋屿带着他,非常耐心,季彦平父亲过世早,李秋屿没比他大几岁,对季彦平来说,年轻的李秋屿有种父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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