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疏原本以为自己的亲爹李道非大约一生都要致力于脐下三寸那点事儿了,但最近却发现他似乎转性了,原本流水似的女朋友两年没换人了,也开始把爷娘小子放进眼里了。不过他放进眼里归他放进眼里,李疏已经成年了,懒得浪费时间配合他。倒是成玥这个缺心眼儿的,几个会说话能发光的漫威头盔就把他收买了,李疏一没留神,他已经笑眯了眼嘴甜地喊人爸爸了……叫就叫吧,反正确实是他曾经失散的爸爸。 “行,我下课去接他。”李疏说。 “那你下午直接开车去学校?” 李疏刚满十八岁就考了驾照,也有车,是辆他败家舅舅淘汰下来的掀背轿跑车。 “不开,你不要管了。” 李疏非常讨厌开车,因为感受不到驾驶的乐趣,只觉得要时时刻刻盯着路况特别费神。 第 2 章 1. 自打上周体育课上,体育老师宣布这周要测八百米,王术就开始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对了。胸口闷疼,小腹坠疼,后腰两侧胀疼。在无数个犹豫“要不然请生理假”的瞬间,这些疼痛会短时不翼而飞,但转而念及躲得过这周躲不过下周,这些疼痛便卷土重来并变本加厉。 “我今天怕是要死在操场上。”王术两手叉腰眺望跑道忧心忡忡道。 “不如比比谁先咽气吧。”同班学霸倪静琳上前一步与王术并肩站着,同样姿势眺望跑道,眼含热泪。 体育老师呜呜吹了两声哨子,向前一摆臂,喝令她们就位。老师低头瞧了瞧小本本儿上外语系惨不忍睹的平均成绩,简直没脾气了。他单手叉腰扳了两下脖子,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正在篮球场上热身的几个男生,眼睛倏地一亮。 王术站在起跑线上面色涨红心跳如鼓,虽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这种被时间一刀一刀锯杀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在王术的惧怕即将要到顶点时,老师的哨子吹响了。王术跟同一排的倪静琳两位青铜当先抢出……约百八十米后缀在队伍的最后。 体育老师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转头跟被他抬手召唤过来的几个男生说:“最后半圈儿你们领着跑一下,就当热身了,长得最好看的去领队尾那两个青铜。” 李疏一眼便望见那位害怕在火化炉里挠棺材板儿无人听见的“王大头”,他注视着太阳底下那个杵着腰渐渐跑不动的女生,眼里尽是笑意。 “什么情况?”李疏的好友林和靖上前问。 “上回就是听她说了场相声。”李疏指了指队尾跑得面红耳赤的两位青铜之一。 林和靖闻言极目望去,李疏正在指着的女生缀在队尾倒数第二位,她身形微胖,但圆脸大眼,长得喜庆可爱,他不由笑道:“G理工卧虎藏龙。” G理工的操场周长四百米,王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第二圈跑一半时,呼哧带喘地遥望了一眼遥不可及的终点线,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就是一抬脚的距离。 “不抛弃,不放弃,呼呼呼,一起倒数第一,呼呼呼,一起丢人现眼。”她向与她一直错一个身位的倪静琳重申两人在起跑线上仓促定下的原则。 “呼呼,定死了。”倪静琳给了她个肯定的眼神。 两位青铜正在摆烂,一旁响起第三道脚步声。两人不由一同望去。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长得有点像大疆的霍蔚,再好看不过。倪静琳乍一见到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领跑的男生是什么心理状态王术不知道,后来也没专门问过,王术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是——啊,我就说肺疼得有些不详,这是终于跑到弥留之际了吧,都出现幻象了。 李疏倒着跑,皱眉盯着两个气喘如牛的女生,教她们:“上身不要往前探,呼吸调整一下,注意摆臂。只剩最后两百米了……给大家看看你们谁能争得倒数第一。” 王术跑得头晕眼花的,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倒是倪静琳的肾上腺素一下子就上来了,王术只听耳边一声呼啸,自己成了倒数第一。 ——当然是没有偶像剧里夸张的呼啸声的,毕竟倪静琳也是强弩之末,但王术惊觉人心不古时冥冥中仿佛真听见了。 “……不是说好一起丢人现眼的吗?倪静琳你个王八蛋不讲武德。” 王术实在过于悲愤了,都忘了“呼呼呼”调整呼吸了,以致差点干呕。 倪静琳给她留下个绝情的后脑勺和令人无法反驳的人生哲理。 “呼呼呼,我想了想,呼呼,你知道世界第一高峰是,呼呼,是珠穆朗玛峰,呼呼,那你知道第二是哪座山头吗?呼呼呼,各自努力,顶峰相见吧。” “你他妈……倒数第二之争算什么顶峰……” 倪静琳渐渐跑远了,李疏专注领跑倒数第一,他瞧着女生圆脸上渐渐叫太阳晒得睁不开的杏仁眼儿,听着她嘴里始终不绝如缕的唾骂声,越来越觉得她有趣。 王术两条腿交替倒腾得都没有知觉了,她低下脑袋在摆起的大臂上蹭了蹭汗水,呼哧带喘地跟李疏说:“我觉得,呼呼,我没有抢救的,呼呼,必要了,同学,呼呼,你回去吧。” “这周要是不及格,下周体育课还得重测。”李疏平声提醒。 “呜——”王术长音假哭。 最后李疏领着烂泥扶不上墙的倒数第一跑了个压线的四分三十四秒。 嗐,哪可能刚刚好压线,体育老师以“嗟,来食”的高姿态网开一面替她划掉两秒。 倪静琳终于把气儿喘匀了,她假装忘了自己三分钟前做过的缺德事儿,觍着脸上前,低声问王术:“王术,那个领跑的男生长得可太好看了,你认识他吗?” 王术给了她一记死亡凝视,慢吞吞阴恻恻道:“我不认识他,但我认清你了。” 李疏接过林和靖遥遥抛过来的篮球,越过两位青铜向篮球场走去,眼睛盛不下丰沛的笑意,弯成了秋日的小镰刀。 2. 一场激烈的五对五篮球比赛之后,李疏借用林和靖宿舍的浴室冲了个澡——衣服不用借用,李疏自己背包里有备用的——然后便打车前往李道非的晋都别苑接人。 “我在路上,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半个小时后到门口等我。”李疏昏昏欲睡中给成玥丢过去条语音消息。他转头望着车窗外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景,在车辆轻微的颠簸里和对面车道隐约的车喇叭声里,脑子越来越模糊。 李疏八岁那年李道非和成荟协议离婚的,李疏跟着成荟搬至新家以后没多久,成荟有天晚上辅导他写作业时突然问他,“想不想有个弟弟”。李疏正在解题,闻言吃惊地顺着成荟的视线去瞧她的肚子。成荟的肚子很平坦,不像能藏个小孩的样子,所以她的问句更像是个玩笑。但是李疏仍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想”。 八个月后,成玥小崽子十分热情地带着奶腥味扑面而来。 李道非在国外浪荡将近两年,得知自己有个“遗腹子”,心急火燎地就赶回来了。但此时“遗腹子”已经摇摇晃晃会自己走了。这头人类幼崽咬着拳头嘎嘎乐,见人就热情地叫爸爸,舅舅是爸爸,哥哥是爸爸,当然,爸爸也是爸爸。 李道非将一直叫自己“爸爸”宛若在挖苦自己的小儿子抱起来,向着大儿子发难,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道非只有在国外浪荡的这两年,因为一朝得解放,过于得意,疏于跟李疏联系,之前婚姻存续期间自问是个尚算合格的爸爸。 李疏越过李道非往前走几步捡起成玥的奶瓶,低头将之塞进书包里,他转身仰首瞧着满面怒色的高大男人,一板一眼地说:“他出生的时候,我给你打过两个电话,但是你没有接,你也没有回。” 李道非虽然离婚以后浪得没边儿,眼睛里只剩下各色美女的丰乳肥臀,但他不可能不回李疏的电话,毕竟李疏极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而这个人大概率是跟他有不清不楚关系的女人。 李道非问明了成玥的出生日期,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当时在自己床上的是谁。但是他想不起来了。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只有如过江之卿的女伴,而这些女伴长得似乎都差不多。 最后成荟下楼,与李道非聊了半个小时。李疏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聊的,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李道非不可与成荟争夺两个儿子任何一个的抚养权,但每周都可与儿子们单独相处一日。 “每周”后来因为各种“不可抗拒”的因素变成了每个月,再后来是每两、三个月,因为恢复单身的“耘耕”科技最年轻的总工程师兼总经理李道非是如此的忙碌。 李疏是在司机的叫声中醒来的,他醒了醒神,慢半拍地道了句“不好意思”,转头瞧向车窗外。晋都别苑大门口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李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果断开门下车,放司机离开。 晋都别院是个别墅群区,一个个带花园的三层小别墅沿着湖岸盖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别有一番意趣。不过李疏曾在这里住过三年,所以再有意趣也难得他驻足片刻多望一眼。他两手插在兜里,向着最西边的建筑大步而去。 成玥正与李道非激烈“对战”,听到门铃声突然想起了李疏早前的吩咐,瞬时僵住。 李道非觑一眼小儿子的衰样,忍不住笑了。他趋前给他捋捋毛,说:“继续,有你爸在,他吃不了你。” 但成玥哪里还敢继续,他果断扔下游戏手柄,迅速收拢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书包里塞。 …… 在热闹的斗地主背景音里,踩着室内拖鞋施施然上前去给李疏开门的,是李道非正在交往的女朋友胡泊。 ——胡泊也是G理工的学生,甚至也是李疏同专业的,跟李疏上过同一个教授的课,不过她是研三,李疏是大二,两人约差六岁。 “飞机带翅膀”、“王炸”,两声机械女音后,是游戏失败的碎催音效。胡泊这局输了四点二万个欢乐豆,直接掉了一个等级,可谓奇惨。 两位称不上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校友一门内一门外对视,在微凉的秋风里不约而同开口: “成玥……” “他在楼……” 两人都没能把话说完,便听到了成玥的声音,有慌成一团的脚步声,还有慌张道歉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看时间,对不起。” 李道非跟在成玥后面下楼,他两手一摊,酸溜溜道:“李疏,你平常都怎么教的,他这么怵你?你的话真是金科玉律,你瞧瞧,不过是玩儿游戏忘了时间,而且就这么十几分钟,差点把他吓死了。” “他答应去门口等我,却没有等我,就是要有这样的反应才对。不然你觉得他应该理直气壮跟我争吵吗?” 李疏接过成玥的书包拎在手里,反问李道非。 “他不敢,我也不敢。”李道非一秒认怂。他大儿子李疏各方面都堪称完美,但就较真儿这点儿每每令他痛苦不堪,而且李疏好像唯独跟他尤为较真儿。他迅速重整心情,试探着问,“要不然我开车载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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