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早,日出都还没影儿呢,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格,天色呈现出一种浓重的克莱因蓝,偶尔传来两声很响亮的鸟叫。 宾客来齐后,所有席面都撤了,僧班位列回去,换成了《地藏经》来念。到了事先选定的时辰,陈家一位长辈上台主持流程,陈宁霄居先,司徒薇随后,之后的陈定澜及弟弟。宾客众,黑压压一片无人说话,都低头默哀,后开始走动,三鞠躬,献花,绕灵堂一周。 随后陈定澜和陈宁霄分别上台致悼词,另有一位启元高层元老,从八十年代即与陈定舟一起风雨同路过来。 陈宁霄回忆了陈定舟作为父亲时的几件小事,讲他如何严厉,如何有决断,如何成为他榜样。 少薇站在人群中——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灵堂,并且是站在亲属这一队列——抬头望了一眼陈定舟悬挂着的巨大的相。很多年前,她敲响陈宁霄公寓的门,从他口中听到“因为我父亲就是肮脏、不堪的代名词”时,那种震颤她至今忘不了。那绝非是年轻人一时的叛逆或青春疼痛,一直以来,陈宁霄的学业、事业、人生,都在为了逃离这份掌控而储备。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少薇在蒋凡口中听过,也在乔匀星口中听过,带些调侃带些自嘲,但少薇从没在陈宁霄口中听到过。回头看她才懂,他已经打了一场经年的战役。 陈宁霄念悼词的声音模糊为背景音,少薇走神出来,目光在这些黑压压的上等人物脸上环视一周。 如今,台下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他是否会回去。回到这个系统里。 话筒传出来的那道低沉庄重的声音停了。少薇把目光移回去,跟所有人一起注视着台上这个一袭黑衣的年轻男人。 陈宁霄两指间夹着的纸被他的指节一弯扣回,抬起因读稿而垂阖的眼。 台下,陈定澜的眼神眯了眯。 男人气场的变化微妙而难以捕捉,但现场气氛已变,能感知到什么的人,无不蹿起鸡皮疙瘩,站姿变直。司徒薇身体一抖,莫名打了个寒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哥。 在文藻漂亮、文法庄重的悼文后,陈宁霄位列台上扫视一周,用最平实的话说了台下这些人最为关心、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 “启元,我会管。” 即将要随后登台的启元功勋,骤然捏紧了手中的悼词稿,眼褶炸开眼皮厚重垂下的老眼,惊疑不定地望着台上这个气场如刃的年轻男人。 少薇愕然,一阵脱力从身体深处泄洪般倾下,她的躯体成了一个泥沙俱下的瀑布,几乎要站不稳。这里很多人和她一样,既如她一般遭受极大震动,也如她一般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所不同的是,只有她和陈宁霄对视上了。 他给了她一个不动声色但安抚的眼神。 余下一切流程照旧。 到了墓园,出了一件小小的风波。周景慧姐弟带着横幅和记者预谋在此。周景慧脸色苍白,显然还未从巨大的生理创伤中恢复过来,脸色看上去不如他弟弟愤世嫉俗,不知道是身体吃不消还是怎么。她举横幅的手抖得谁都看得出,横幅白底黑字,要陈家还她儿子,严惩杀人凶手司徒静。并非是等到今天才来闹,实在是陈家守卫森严,他们进不去。也想过不进去。就在门口闹,但横幅一拉,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保安客客气气地请走。 “神经病——”司徒薇猛地就想上去骂,胳膊一沉,回头看是少薇拉住了她。 少薇摇了摇头,目光沉静笃定。 “闹到这种地方来,还带着记者,多狠毒的心!”司徒薇咬牙切齿。 队伍停了。后头亲友不明所以,自然张望一阵,交头接耳,但分贝始终很低。 和尚诵经声与法器声,无一秒停顿。出家人不看热闹,低眉合掌,灰色僧袍在这无风的夏日下如水泥塑。 在队伍最前列的陈宁霄,衬衣领带外披麻戴孝,手捧金丝楠木盒,面无表情地对周家姐弟瞥下一眼。 周景慧举横幅的手软了,腿也软了,与他目光对上的这一秒,时光像一本飞快回溯的影集,回到最开始。他对她心善,举手之劳的帮能帮即帮了,她自恃是因为自己美貌,开始无中生有一些忙请他帮,多一件便觉得彼此之间羁绊深一分。那时她的心情纵使窃喜,也不过是少女怀春。是从什么时起坐不 住的?不能怪她,他出现在什么女人身边,就可以成为《魔戒》里头的那枚戒指,引诱她在贪念、焦灼、幻想中逐渐人不人鬼不鬼,午夜梦中,听到自己心底如咕噜般一声声沙哑扭曲的“myprecious”。 住院疗养的费用是陈宁霄替母支付,周景慧心里不是没侥幸,因为自己记忆里的他就是个看上去冷酷实则善良的人。直到那天弟弟闯进来,惊慌失措地说,他住着的那套汇樾府大平层被法院强制执行了。原来他说会追回所有财物,是说到做到,雷霆之势。 在和陈宁霄对上的这一眼中,周景慧遍体生寒,膝盖一软便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她弟弟以为她是故意做场面,便也跟着跪了下来,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脖子上青筋迭起,目光却极力绕开眼前这个逆着日头的高大冷峻的男人。 但他姐姐没有下一步动作了,举着的双手也颓然垂了下来。 送葬队伍只略略停了一下,便照旧往前。 陈宁霄,薄唇紧抿,一言未发,在低喃的诵经声走远。 没人举手机拍照,没人议论,没人回眸,所有人都只是像一队蚂蚁绕过障碍物般那样绕开了他们。 在这墓园里,他们仿佛成了两个活死人。唯一的例外,是两个叫薇薇的女孩子,一个狠狠剜了一眼,一个则弯腰递出去了一包洁净的湿巾。周景慧愕然,太阳升起来了,如此明亮,如一个白色的巨大光球,令她看不清眼前这个弯腰的女人,只看清了她下巴的轮廓和抿着的唇。她知道是她。 被他们叫过来的记者见势不妙,佝偻地放下了举着手机和话筒的手,目光流露出畏惧和局促。不一会儿,有两个人客气地上来,请他出示记者证,他当然没有,写UC小报的。接着墓园的安保也来了,客气中不掩强势。 “看我不写到网上曝光他们!” 周景慧按住了她弟弟的手,闭了闭眼。 “过日子吧。”她说,一口气徐徐出不尽。 诸事皆毕,丧宴在酒店办,陈定澜未出席,专车从墓园直奔机场,自回北京去了。 坐席都有明确安排,还留有十几桌做备桌。少薇被安排在司徒薇身边,周围一圈尽是陈家长辈,这几日下来已经面熟。 大家都对她很客气。 叫她薇薇。虽然叫薇薇时,会有两个女孩子同时抬头。一顿饭吃下来,两个薇薇都抬了双倍的头。 司徒薇抱怨:“怎么感觉我哥把你丢给我看着了?” 少薇微微抿唇角:“你不愿意吗?” 司徒薇噎了一下:“嘁。” 常有人来让她节哀,尤其是吃到了中后段,走动多起来,人也没那么肃穆了。活人的吃喝消解了死亡的意义,应酬的色彩也浓了起来。 司徒薇明显觉得自己今天受欢迎了起来,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也来安慰她。司徒薇也懂事,把她哥丢给她的工作做得很好,怕少薇难堪,帮她一一辨认这些亲戚的身份关系。 一来二去她懂了,这是沾了少薇的光呢。 陈宁霄那句“我会管”无疑是定心丸定海针,也确凿无疑地向外界释放了他地位不动的信号,那么总是出现他身边的这位女士,他们自然是要提前来混脸熟。 “哼。”司徒薇冷笑道,“你等着吧,接下来你面前要热闹死了。” 她对陈家诸事明哲保身的本能又回来了。 “我定了明天的机票回米兰。”少薇道。 陈宁霄已经从最初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既如此,她也要去追求她的事业了。 司徒薇一愣:“走这么急啊?” “欢迎你来欧洲时顺道来看我。” 司徒薇晕倒:“你以为欧洲就颐庆这么大?” 少薇笑了一息。 “笑什么啊?” “没,想到有一年冬天,济南下很大的雪,你哥突然出现,跟我说是去北京的路上顺道来看我。” 司徒薇:“……” 这口糖她是含也不是吐也不是。 “事在人为嘛,脚尖朝心的方向。”少薇弧度更高地抿起唇笑。 “脚尖朝心的方向……”司徒薇喃喃重复了一遍,抬头定定地望着少薇,神情渐开:“好,脚尖朝心的方向。” 陈宁霄一直很忙,整个宴席上不见他踪影,又觉得哪儿都是他。后来确实就消失了,每个人都以为他在陪另一位要员。 启元上下都已听闻了他灵堂上的那一句,但谁能想到他杀过来得这么快呢?都还在开会研讨对策。见他过来,还是灵堂上那身着装,气场冷肃,都慌一大跳。 从大门口进来起到顶层会议室,身后从他带来的零星两人跟上了一长串。 审计、法务和财务的办公室被他的人接管,董事会成员都还在丧宴上,副总裁级别高管一律叫进会议室。 没能进门的各部门领导面面相觑,无不心里打水七上八下。从会议室的玻璃窗望进去,只觉得这位只在科技资本新闻里才见过的太子爷,苍白的面容和疏离不染情绪的眼眸都叫人看不穿。 下一秒,百叶帘即被无情地合上了。 没人猜得到,陈宁霄站在会议桌之首,指节叩上桌子,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纠个错。” 停顿,狭长眼眸轻掀起。 “我不是来接管你们的,我是来查你们的。”
第111章 下午时,少薇则和司徒薇一起去探望了司徒静。 她受伤很重,至今昏迷未醒,妻撞夫,纵使要审理也须等她醒了。至于醒了后,这刑事与民事如何审理取舍,又是另外的事了。 “嗳,你觉得我像我妈吗?”司徒薇问,俯身为司徒静压了压被子。护工每日为她清理擦拭皮肤,让她手背皮肤摸起来干爽舒缓,与之前无异,除了体温稍凉了些。但这凉也让司徒薇想到死,心头蓦地恐惧。 “像。你们都很漂亮。” “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你妈妈和我妈妈是好朋友,女儿和女儿又当上同桌?”司徒薇又问。 “无巧不成书。” 司徒薇静下目光:“嗯,你说得对。人越活得久,越觉得什么都不值得奇怪。” “你回国吗?”少薇问。 “不呢。”司徒薇笑笑,“要是她醒过来,看到我放弃学业回国来吃香的喝辣的,会对我失望的。” 少薇一愣,也跟着笑。 “我知道,如果是你,你一定会常守在她身边。”司徒薇在床边坐下,目光出神,变得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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