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易纯觉得那是一种对大人的畏惧,所以会做出一系列类似讨好的事情,只为了让他们觉得王丽华把她养得很好。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易纯躺在床上突然又回想以前,泄洪般顿悟,她曾经在他们面前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某种尴尬的拘束。 他们血浓于水,关系却异常浅薄。 易纯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多多少少带点微妙的打量,不是直白的刀子,是绵密的细针。 他们会想让易纯赶快接受新身份、并融入这个家庭,因此偶尔会显得急切,甚至表现得气急败坏,在易纯无意识说出想念妈妈想回北方的时候。 他们并不会打骂她,饭桌上多余的话语是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一声顿响破开原本安静的湖面。 小碗里剩下半碗白米饭,筷子碰撞碗盘的声音平静且清脆,大人开始讲述当初生她的时候如何不易,讲他们并没有将她抛弃,不然不会每年寄奶粉和衣服钱,并说将她放在大姨家生活是怎样的不舍,说到这里他们停下来,在两边人默契对视的一瞬间,易纯竟会在他们眼里捕捉到一丝慌乱,于是他们迅速改口,说是你大妈家。 易纯低头吃饭,并没说话,其实她有想过,怎么说话才能精准打击到他们,她想过很多种回答,每次在话说出口前,她脑海中都会冒出王丽华的身影。 妈妈不会喜欢她这样的。 后来易纯无数次想过,妈妈,在我和你妹妹之间,你还是更爱妹妹多一点对吧?所以在亲情的天平上,你做出了艰难的取舍,也有失偏颇。 只是爱永远占据上风。 话题往往会断在有关王丽华这里,因为易纯不接话,充当迟钝的榆木脑袋,并暗自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多嘴。 易纯,如果想念的话,那就放在心里好了,不然可能会变成伤人的刀,而刀尖无疑是对准你妈妈的。 他们或许觉得对着木头哭诉没意思,或许认为易纯已长大很难再被教育,总之,他们得过且过,维持看似平衡的和平。 广州真的好闷。 / 跟蒋域第二次遇见是在某天黄昏,依旧是再那条不算宽敞的马路上,报亭的老板躺在藤椅上打着瞌睡,旁边有一张潮湿的木桌,头天晚上刚下过雨,黄昏的空气里如同某种气氛一样暗潮涌动,他们穿着短袖短裤,脚上是人字拖,每个人都好像很热。 蒋域蹲在那张木桌旁边,手里是一根王中王火腿肠,火腿肠的另一头是一只狸花猫,易纯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猫,在她看到对方之后便停下脚步不动。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易纯,单手托腮,垂眸看那只猫慢吞吞吃完火腿肠,报亭老板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粤语新闻,易纯听不懂,只知道在进行天气预警。 两分钟前她刚结束跟王丽华的通话,听着王丽华问她是否适应广东的气候,最后又悄悄问她有没有受委屈。 在易纯沉默几秒过后王丽华便很轻地叹声气,然后转移话题般略显着急地问:“吃得习惯吗?” “她......小时候就喜欢吃辣,现在做饭会放辣椒吗?” 会放,只不过很少,或许照顾易纯的口味,总之那些饭菜尝起来并不辣。 当然,易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在跟王丽华赌气,只是他们不争吵、不冷战,偶然间产生的幼稚思想操控她的行为,在她听到王丽华问的那些问题以后,只回复说:“嗯,挺好的,没别的事情我就挂了。” 王丽华像她一样沉默,尽管她们处在电话两端,她依然能准确知道妈妈当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内心陡然产生刀割一样的快感。 但易纯终究还是不能完全狠下心,像往常一样叮嘱王丽华好好吃饭、不要太辛劳后才挂断电话。 易纯是想念的她。 但并不太想同她讲话。 蹲在墙边喂猫的蒋域让易纯想起坐在无花果树下发愣的王丽华,很奇怪,两个人分明毫无共同之处。 “能帮我个忙吗?” 易纯回神,对上蒋域转过来的眼睛,狸花猫在一侧舔爪子,他维持刚才单手托腮的动作,那双眼睛在黄昏中称得上柔和,但他的表情太淡,淡得好像雨后一团悄然消失的白云。 他讲普通话,不太标准,变过声的腔调,能听得出来一点口音,这点口音并不难听,落到最后一个字像是带着钩子,低沉的声音会让人联想到旁边那只狸花猫的尾巴。 蒋域目光持续专注,两个人如同认识好久的朋友,在报亭老板打着哈欠将要醒来前,易纯点头,说可以。 / 拿着蒋域给她的包裹,易纯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找到一家理发店。 那家理发店位于城中村一条胡同里,抬头就能看到晒得密密麻麻还没被收回去的衣服。 七点多,路上陆续有下班的人,街道两边的红绿灯光洇在湿润的气息中,易纯闻到远处雨水的味道,海风是咸的,连带这边的雨水也是咸的。 理发店门口有两排洗好的紫色毛巾,洗发水清爽的气味在周围飘散,倚靠在门框上的是一个长发女人,乌黑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她穿着吊带短裤,手里拿着根橘子味的真知棒,看我长时间停驻在理发店门,歪着头打量易纯一遭,并不在意地问:“理发?” 水滴把她的后背还有脖颈打湿,她皮肤很白,因此身上的淤青十分明显,左侧肩膀上有一块红色痕迹,她伸手打死落在胎记上的蚊子,抬眼说了句什么。 表情并不好看,可她又实在漂亮,水湿的头发显得她狭长的眼睛像张蜘蛛网。 当时天色渐晚,昏黄模糊的路灯和暮霭般的蓝色交融,蒋域抿嘴时的表情跟她很像。 “我找阿彩。” 易纯回忆蒋域跟我说的话,努力字正腔圆,她不会粤语,不过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这边的外地人不在少数。 漂亮女人愣了片刻,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她不掩饰的打量目光更加直接,棒棒糖塞进嘴里,她站直身体,易纯这才发现她的右腿有点跛,脚上是一双银色的系带拖鞋,露出染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 “找我有事?”她看向易纯,身子微微向**斜,“你哪里来的?” 尽管在看到她时心里已有定 数,但是她承认后易纯才表露来意,说有人托我把东西给你。 漂亮女人不作反应,幽深的眸子盯着易纯,最后伸手接过,又递回来,长眉微皱,让易纯拿走。 “我不需要,”她恢复一开始的倚门的动作,不怎么耐烦,“你别来打扰我生意啊。” 后面有人骑着摩的过来,她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笑,能看得到她眼角周围的细纹,彰显她不算年轻的面容,可易纯依然觉得她好漂亮,那些笑起来才会出现的细纹像金丝菊。 她用眼神催促易纯离开,等到理发的客人走近,易纯听到他讲了句“呢个女仔系边个?” “唔识,嚟问路嘅。” 她说完后转头眯了下眼睛,易纯仓促把东西放到她门前的折叠桌上,没说话便离开了。 等易纯到走到胡同尽头,路面变得宽阔,满脑子都是对方肩膀上的红色胎记,还有她如同蜘蛛网一样的眼睛。 那道身影还在原地,易纯走过去,跟他说:“她不要,我放桌子上了。” 蒋域点头,说了声谢谢。 易纯思忖几秒,还是选择告诉他,“她腿上的伤还没好。” 蒋域点头,接过她手里的各种药膏,再次表示感谢。 易纯好奇问了一嘴为什么不自己去送,蒋域看着易纯的眼睛,说她不会见我。 他们之间存续一种奇怪的关系。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天边尽头只有一丝光线,蒋域比易纯高半个头,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她无端联想到刚才那个叫阿彩的女人。 他们五官不同,也只有抿嘴时才有点相似,在她见过阿彩之后才意识到蒋域的长相是漂亮的,那种漂亮跟性别无关,是他气质太淡太苍白,会让人忽略掉他的长相。 蒋域没有说他和阿彩的关系,不过在他们默契的对视和沉默中,易纯想起北方的王丽华,并认为他们是一类人。 为表感谢,蒋域说要请她吃饭,问有没有忌口。 王琴他们肯定早已下班,易纯想起饭桌上的饭菜还有筷子撞击瓷碗发出的清脆声响,摇头回他,没有。 晚上突然便下起雨,猛烈的狂风似乎要把树枝折断,易纯跟蒋域待在一家小饭馆里,隔着玻璃窗看向外面倾盆下来的雨水。 店里人少,饭馆老板拿着菜单过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蒋域没有看菜单,直接跟饭馆用白话交谈,易纯听到他讲方言,依然觉得他们的方言像无花果。 蒋域讲方言时语速稍快,他跟饭馆老板似乎关系熟稔,眉眼里多了些松弛和自然,在他们整齐看向易纯时,他替她翻译,问她要吃什么。 说实话,来广东那么久,易纯还没吃过正宗的广东菜,王琴在接过她之后便急匆匆上班,并承诺说等休假以后再带她尝尝本地菜,易纯并没有什么期待。 易纯跟蒋域说不太懂广东菜,让他替她选。 蒋域这时拿过菜单,用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易纯一一介绍。外面是雨声,易纯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他不明所以,最后放下菜单,短暂笑了一瞬,好似无奈,对老板说:“那跟我一样吧。” 易纯得到一点安静和自由,将那间不足五十平方的公寓抛到脑后,蒋域托腮,她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 他们是伴着雨声吃完那顿饭的,屋里的风扇摇晃,扇起来的风带着水汽,易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份安心是濡湿的,在她看向蒋域的同时外面的雨猛地变大。 “易纯。” 他喊名字。 易纯看向他微亮的黑眸,听见他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窗,“以后你有需要就敲一下阳台上的门”。 易纯知道他在说打电话的事情。 “或者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同样可以找我。” “让我给阿彩送东西吗?” 她直接问。 他轻微转下头,看她两秒,“嗯,”话音刚落,他便继续说,语气中带有打趣意味,“易纯,你挺聪明的。” 易纯确定他听见了清晨自己跟王琴在阳台上的对话,王琴着急上班,让易纯帮忙把好不容易阴干的衣服收回来,在她不小心把衣服落到楼下草坪上时,王琴没忍住说了一句“好笨的手”。 “你为什么找我帮你?”易纯尽力说得清楚一些,“她似乎也没有那么想见我。” 在听到蒋域的名字时,阿彩的脸色变得飞快,站直身子让她赶快走。 “硬说原因,”他眼神虚虚地看向外面的瓢泼大雨,看向易纯懵懂却莫名坚定的表情,“或许我们各有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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