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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名称: 雁来月
本书作者: 一寸舟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
「温柔屠龙者x表面稳重的疯批」
「年龄差/强取豪夺/破防追妻」
文案:
林西月从小镇里考出来,她知道,自己能在r大念书,离不开郑家的资助。对于这一点,她始终心怀感激,也打算毕业后还上这笔学费。
但显然,她的债主郑云州对她另有安排。
那日黄昏,车子把她接到京郊一处园子,浓密树影里,走出个眉目疏朗的郑云州。
她不安地抱紧了书,恭敬问好,“郑总。”
郑云州点了下头,“听说你和男朋友在冷战?”
暮色里,西月睁大了眼睛看他,“嗯,有什么问题吗?”
他笃定地笑,“我希望你能趁这个机会,和他分手。”
西月扬起下巴表示,“为什么?我不会……”
“你会。”
林西月敢打赌,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郑云州控制欲还强的男人。
生日晚宴上,他撇下大厅里所有宾客,把林西月堵在幽静雅致的套房内,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你刚才在看谁?”
在他身边那三年,林西月总是想,要怎么才能摆脱他?她逃脱过,又被他跋山涉水地寻回。
到了美国后,她仍整夜地梦见他,又哭着醒过来。至于痛苦还是想念,没人能一探究竟,她从不肯提这个名字。
五年后再碰上郑云州,她眼底涌起一片零星湿意,险些连一句招呼都说不出口。
律所上级为答谢他,让林西月送了一幅古画到郑家,她局促地介绍完来历,小心抬头,正对上郑云州阴沉的目光。
他搭着腿,懒散地靠在圈椅上,“有必要费这么多事吗?”
林西月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郑云州灰心丧气地笑,笑得眼眶都泛红,“你有什么要办的,尽管说出来,反正林律师最擅长的,不就是哄我骗我吗?”
‖ sc,he
‖ 高亮:男主绝非善类(别对他抱有期待,疯起来是真疯),矛盾冲突多,不喜勿入
‖ 年上差九岁/上位者低头/老房子着火
‖ 男主看似掌控全局,实则被拿捏得最狠。
‖ 企业名均为虚构,大部分地名架空,无原型
文案已于2024年10月底截图保存
下一本写《云野与雪松》,麻烦大家点点收藏。
文案:
大二那年,一向不问俗事的程江雪忽然意识到,哲学系的那个风云人物好像在追她。
那晚走回宿舍,靠在车门边的周覆叫住她,问要不要交个朋友?
程江雪眨了两下眼,弯弯唇角:“是男女朋友那种吗?”
周覆愣了,她倒比自己还放得开。
一次哥们儿聚会,有人问:“真就这么被人套牢了?”
他懒散靠在椅背上,吁了口烟,“怎么可能呢,玩玩儿而已。”
这话传出来,众人都替程江雪鸣不平,只有她一言不发。
毕业后,程江雪考回江城读研,单方面宣布了分手。
周覆追到她家楼下,等了她半夜才见人影,急忙拉住她问:“程江雪,分手不用经过我同意吗?”
她玩味地看着他:“周大公子,不就玩玩吗?怎么,你玩不起了?”
他也只好笑笑:“玩儿得起。”
一转身,周覆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不告而别多年,再遇上周覆,是在一座边陲小镇上。
前来支教的程老师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
招待会上,所有人都对温柔的程老师表示欢迎,只有周覆冷着脸,不发一言。
可某个晚上,却有人看见宿舍门外,连大声说话都不肯的程老师,用力打了周主任一巴掌:“我麻烦你清醒一点,好吗?”
一向冷傲的周覆狼狈地扶着脸,缓缓地笑了。
‖ sc,he
‖ 开篇即重逢,穿插校园回忆部分。
第1章 重逢 总会来的
《雁来月》
晋江文学独家发表
一寸舟/文
001
林西月出生在阴历八月。
农谚上说,八月十五雁门开,小燕去大雁来。
这是把她从田埂里捡回家的纪老六告诉她的。
一直到今天,林西月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哪日生人,父母在何方,家中为她定下的名字又是哪两个。
也许根本就无人愿取吧。
如果真是那么看重她的话,又怎么会趁着月黑星稀,坐大老远的车,跑到云城一个偏僻的镇子上,把她丢弃在乡间呢?
纪老六是镇上的光棍,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但仍有一点未泯的善心,他知道自己根本养不起一个孩子,便等天一亮,就挨家挨户地去问谁要女儿。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清晨,天上还下着濛濛细雨,他手上打了把伞,抱着这个女婴走遍了每条熟知的巷子,赔尽笑脸叩开一扇又一扇门,但没有一户人家肯收留她。
纪老六也没办法了,那会儿镇上的经济并不好,镇民们日子过得拮据,勤快些的能混个温饱,可他懒啊,上一天工就要歇三天,连他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
他走到一对威严的石狮子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站在了当地富户葛善财门前。
葛家的家底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
从他祖父手里就擅长做生意,发了一笔大财,铺子都开到十里洋场的江城去了,后来不知道惹了什么事,一家人在一个冬天搬迁回来,大门不出,只守着这个祖宅过日子。
葛善财的女人也是他从江城带来的。
她长得很漂亮,说话文绉绉的,看着像受过高等教育,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地嫁了他,而且结婚这么多年了,肚子总也不见鼓。
这是纪老六能为这个女娃娃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想,如果连葛家也不愿要的话,他就只有把她送福利院了。
起先,葛善财也是不乐意的,他出来开了门,问了男女后便笑着说:“如果是个男孩我就要了,养大了还能给我顶门立户,就算不长进,耕田放牛总是没问题的。这......你赶紧抱走吧。”
纪老六死死扒着门说:“别这么说嘛,镇政府的同志天天宣传呢,生男生女一样好。”
葛善财一味地要把这个衣衫破烂的老乡赶出去。
后来他妻子来了,那个江城女人掀开襁褓看了一眼,赞叹说:“好漂亮的小囡,她爸妈怎么舍得,作孽。”
纪老六趁势把人送到她怀里,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夫人,您和这孩子有缘啊。您看您生得这么好看,跟画上的菩萨似的,又端庄又慈祥,您养着她在身边,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啊,兴许过个一两年,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也许是最后这句吉利话,说动了这对膝下无子的中年夫妻。
总之他们留下了她。
葛善财这个势利虚伪的男人,当晚就给她取了个封建意味浓厚且功利性非常强的名字,叫葛盼弟。
林西月这三个字,是后来读书的时候她自己改的。
她离开那个可怖的家庭很多年了,若不是此刻听见一声久违的江南乡音,林西月也不会坐在餐厅里,想起自己的来历。
成长对她而言,从不是盈满温暖和香气的体验,世界也没有在渗进窗棂的日光里变得明亮,她好像一直在黑暗的低谷里行走,摔过跤,陷入过泥泞的沼泽,在石壁上撞得头破血流。
离她不远的餐桌上,有个云城女人正在哄自己的小女儿。
听她说话,应该是不久前才来香港务工的,只不知道家里碰到了什么困难,才会以一副愁容示人,连点餐也这么拮据,只要了个三明治给孩子解馋,自己一样都不吃。
女人以为是自家小囡拨刀叉的声响太大,吵到了面前这位优雅知性的年轻律师,她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对不起。”
为什么会知道她是个律师?因为林西月的桌面摊了一个笔记本,上面印着的那一串英文很眼熟——Kalkin&Hardy,中文名叫作凯华。
女人在一个中产家庭当佣人,家里的男主人有很多一模一样的,他是这家律所的合伙人。她常听那个自大的男人跟妻子吹嘘,说凯华的营收在全球律所中排到榜首,在经济低迷的当下依然表现不俗。
林西月向女人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示意她没事。
她端起面前的美式喝一口,顺手翻了两页群里的消息。
「哈哈,我们的项目今天黄了,券商和审计全都懒得装了,大家正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撤场,各回各家咯。」
「接手上的项目今天就黄。」
「接明天顺利撤场。」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接接接。
看得林西月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身为日夜劳碌的牛马,大家好像都对IPO感到倦怠。
她也有相同的感受,一忙起来,上司们就不把人当人看了。尤其那帮口若悬河的券商,能力和独立性又没有,还不把保密合规当回事,总出一些打擦边球的馊主意,逼疯审计,也逼疯律师。
林西月放下杯子,起身去付账。
她额外要了一杯热牛奶和ricotttຊa toast,指了一下那个云城女人说:“一会儿端上去给她吃吧,就说是你们店里赠送的。”
“好的。”
相遇是缘,不为这个老乡做点什么,林西月总觉得过意不去。
香港的早晨到处都在发报纸。
林西月穿街而过,老人手里几乎都卷着一张,走在去吃早茶的路上。
刚从纽约办公室调过来时,西月也打卡了不少店,像走高档路线的陆羽茶室,即便有名扬海外的老字号茶饼镇店,也不耽误它难吃,还不如随便走进一家中式酒楼。
轻薄的晨光穿过德辅道中摩天楼的间隙,在巨幅玻璃幕墙上割出不规则的光斑。
林西月从电梯出来,一路微笑,打着半生不熟的招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趁电脑开机的功夫,她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最近工作量太大,全靠这些提神。
她坐下来,打开昨天晚上纽约那边发来的并购协议,一字一句地审阅。
刚看了两行,Flora就抱着一个纸箱子,敲了敲她的门。
林西月抬眸望去,她站起来,走到门口问:“怎么,裁员名单里有你?”
这周她都在忙手头上的这个并购案,裁员的事只是在例会上听了一耳朵,没有多关心。
全球经济下行,市场不景气,大部分美股和港股业务萎缩,就连凯华这样的大所,业务较前两年也少了很多,养不起这么大规模的团队。
Flora点头:“我自己也不想干了,当资本市场的黑奴当够了,也该去过自己的人生,这样的工作太灭绝人性。”
林西月笑了下:“那只好祝你天天开心。”
她还在纽约办公室时,就有人讲过一句很现实的话,说他们这些律师,看起来是在参与资本运作,实则都坐在奴隶贸易的船上,都是无差别的低廉劳动力。
Flora拍了下她的肩:“加油哦,你知道我很崇拜你的,学姐一直是我的偶像。”
她也是r大法学院的,算是林西月的师妹,但经历上相差得太远。
Flora总是说,她师姐令人惊艳的外貌已经谈腻了,出类拔萃的履历更是无需赘述,藤校毕业,考下纽约州执业律师资格,年纪轻轻成为大所合伙人。
的确,无论大环境萎靡成什么样子,律师行当被千百遍地唱衰,晋升通道一年年地收缩,仍有人靠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在千军万马中杀出来。
林西月就是这么个人。
Flora的身影逐渐消融在走廊的日光里。
这个南方女孩家境好,有一双开明父母为她托底,她的人生有很多选择,可以笑着丢掉不适合的工作。
林西月没有这样的条件。
离开了郑云州,她在这个世上不过是只影孤形。
她低了低眉,很快调整好这份突如其来的伤感,回到座位上。
没多久,即时通讯对话框跳出一条讯息——“西月,十点开个会。”
林西月回了个好的,然后迅速抽出铭昌集团收购案的资料夹,先放在一边。
刚接手这个案子时,烫金的铭昌标志让她眼中一热,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再翻开股权架构图,不出意外的,董事长郑云州这一行字,猛地撞进了她视线里。
西月单薄的眼皮跳了又跳,一向条理分明的思绪像被办公室内的冷气冻住了,原本就不高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眼前像蒙了层灰白的雾气,那一排排的字就都看不清了。
但她不能推出去,那个时候她刚升受薪合伙人,律所正指着她创造利润。
他们这一批晋升了一百多个合伙人。
百分之八十五来自美国办事处,余下的大头落在了伦敦,香港这边只有三个人,两个出自并购和私募股权业务组。
西月过去的带教老师打来电话恭喜,说她在总部和香港办公室分别待了两年,几个项目中的表现也很突出,按理早就应该晋升了。
工作和生活,林西月一直分得很清。
她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没有挑选案子的余地。
在同事再三的问候下,林西月才渐渐恢复状态。
她扭过头,目光离开郑云州三个字后,飞快地揩了下眼尾,轻声道:“对不起,我跑神了,继续。”
快到十点时,林西月拿起桌上的材料,快步进了会议室。
淡雅馨香的走廊上,摆着前台一早更换的几盆蝴蝶兰,美资律所一贯的单调品味。
西月进了会议室,其他组的同事刚开完会,幕布上还保留着复杂的财务模型,事关客户信息的保密,她轻声提醒了一句。
实习生迅速关闭了窗口,抱歉地朝她笑:“sorry.”
“下次注意。”
很快王凯就进来了,铭昌集团这项收购案的标的不小,所里派了他们俩共同负责。
西月是提前到的,明亮的室内只坐了她一个人,一缕日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投在她白皙纯净的脸上,像秾艳春光里结出的一束白海棠。
王凯叫了她一句:“西月,又是一个人这么早来,比组员还积极。”
西月说:“习惯了,提前一点把资料看一遍,会上发言也能简短些。”
关于铭昌集团对星宇科技的收购,前期的尽调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目前双方进入了谈判阶段,在股权分配上陷入了僵局。
王凯坐下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应该不会僵持太久,铭昌的大老板亲自来香港了,下午咱俩还得去见见他,看来今晚又有一场饭局。”
“是......哪一个?”
林西月艰难地开口,握着笔的手悄然攥紧了,灯光下,骨节处挣出一片惨白。
王凯笑说:“还能是谁,当然是郑董事长,郑云州啊。”
周围噼啪快速的打字声,投影仪嗡嗡的白噪音,走廊外来回的鞋跟响动,这一切的声音,林西月忽然都听不到了。
这个名字组成了一首旖旎的前奏,像上个世纪巴黎酒吧里的女声浅唱,不停在她脑中低徊盘旋。
真的是他来了。
也对,该来的总会来的。
从林西月接手这个项目起,她就清楚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事隔多年,注定要以这种戏剧又荒诞的方式和他相见。
第2章 物哀 金浦街
002
久别重逢是很符合物哀美学的一个词。
林西月总是想,如果将个体生命拉伸成一根细线,那么她和郑云州在一起的那几年,就像横亘在人生里打不开的死结。
多希望能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能够精准且毫不留情地剪开它。
那么,她就不会在得知要来见他后,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整天,反应迟钝、效率低下。
等到真正走进铭昌香港分部的大楼,心脏又以一种即将进行百米冲刺的速度狂跳起来,林西月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内,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离郑云州办公室越近,她的紧张就越暴露无遗。
站在电梯内,林西月轻咬了下唇,试图用这种微小的痛感来驱散心中的不安,这是最笨也最快的法子了。
王凯看她脸色苍白,关心地问了句:“西月,没事吧?”
“没事。”林西月摇了摇头,小声说:“昨晚加班到很晚,没睡好。”
“注意休息。”
“嗯。”
香港铭昌法务部的负责人在电梯口等他们。
高总很热情,分别和他们握手,解释说:“郑董事长还在开会,请到他办公室稍等。”
王凯点头:“没关系,我们等一会儿就是了。”
将近下午五点半,郑云州才从会议室脱身。
香港的高层们难得见一次真佛,在提问环节逮住他不停地请教,他都忍着脾气地一一作答。
也是这几年变故多,老爷子的位置险些不保,集团内各方势力冲突不断,郑云州再桀骜的性子,也被世间风风雨雨冲刷没了,性格里不羁的部分被打破又重塑,换成了老成练达的稳重。
方才高层内部争执声四起,他也只是单手轻扣了扣桌面,阴沉的目光在掠过众人时稍作停留,片刻便让嘈杂声停了下来。
郑云州出来后,袁秘书快步跟上去说:“郑董,凯华的合伙人到了,在您办公室。”
他脚步微顿,手势利落地系上西服的第二颗扣子,“走。”
郑云州身形高瘦,走路也是大步流星,行疾如风。
袁秘书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可到了门外,郑云州却又止步不前了。
落地玻璃窗内,折竹帘被高高地卷起,黑色真皮长沙发上,坐着个文静娴雅的林西月,她眼睛里泊着浅淡的笑意,小声和身边人在交换意见。
沙发后面的角几上,摆了一盆很不应景的白桃花,枝桠在暮色里裂出干褐的细纹,却意外地衬出她乌发红唇,眉目动人。
三十八度的黄梅天气,他站在走廊上,皱着眉朝她睇去一眼。
头顶的冷风出口有些年头了,持续地发出类似蜂鸟拍翅般的嗡鸣,听得他也一阵晕眩,在地毯上快站不稳。
那些痛苦的、激烈的,他们像tຊ血管一样曲折缠绕,又怎么都不肯放过彼此的过去,一瞬间又回到了他脑海里。
“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肠比我还要冷。”
“疼了你两年多,你就算是花岗岩转世,也该捂热了吧!”
“到头来你还是一点都不在乎我。”
“好样的,你林西月是这个。”
无论他怎么歇斯底里地怒吼,如何在小姑娘面前失尽体面,她都眉眼哀愁地站着,冷静地看着他发疯,那样子仿佛比他还委屈。
等他没力气再摔东西了。
林西月就只管重复道:“我一定要去国外读书,非走不可。”
那一刻,郑云州是真想掐死她。
袁秘书推开门,出声提了句醒:“郑董,到了。”
郑云州脚步缓慢地走进去。
王凯迅速起身,提前伸出手,谦恭地问好:“郑董事长,久仰大名。”
“你好。”郑云州略微颔首,注意力又挪到林西月身上。
她也刚好凝眸,正对上他的眼睛。
两个人一同怔住,万物都仿佛被隔绝在他们的屏障之外。
浓郁的桃花香气里,过去一千多个日夜的刻骨爱恨,被深深掩埋在心底的过往情仇,都在这个仓促的述情空间中被激发。
林西月眼尾起了零星的湿意,像清晨的薄雾一样在林间弥漫开,嘴唇动了动,连一句招呼都打不出口。
高总以为小姑娘害羞,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小郑董面容雅俊,没几个女孩子在他面前不脸红的。
他忙介绍说:“这位是凯华今年新晋的合伙人,林西月。在对星宇科技收购的前期,关于知识产权的尽调,数据合规审查,劳动纠纷排查这些,都是林律主抓的。”
她艰涩地扯了下唇角:“您好,郑董。”
“林律师辛苦。”
看起来郑云州比她从容得多,例行公事的态度,很绅士地握了一下她的掌尖,立刻便松开了。
林西月收回手,她低垂着黑浓的睫毛,不敢再看他。
对她来说,郑云州的眼睛是世上所有的诱惑中,最危险的一项。
她抚了下裙摆落座,王凯和高总在向郑云州汇报股权分配方案。
西月没出声,她静静地抬眸,只敢像从前做惯的那样,悄默声地打量他。
五年过去,郑云州仍是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鼻高唇薄,面部线条偏冷硬,一身白衬衫也敛不住的清傲气。
还是那股木秀于林的风姿,仿佛平白长了几岁,什么都没变。
恍惚了片刻,高总已经把话题带到了她身上。
他对郑云州说:“您别看林律年轻,办事很牢靠的,每一份合同,每一项知识产权,和每一笔潜在债务,她都认真仔细地审查。包括我向您汇报的,星宇和一家供应商的合同上存在模糊条款,履行期限和交付标准界限不明,如果不是她及时指出来的话,收购以后可能会引起不小的纠纷。”
郑云州听后,仍是冷淡地瞥她一眼。
林西月端坐着,心神不宁地硬撑在他极富压迫性的目光里。
他还是这样,习惯了以高位者的姿态审视周围的一切。
郑云州收回视线,玩笑说:“老高,那你要注意了,后生可畏啊。”
今天她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剪裁合宜的款式掐出清减的腰线,白如霜雪的手腕上,还戴着那条帝王绿翡翠珠串,金扣都已经被磨得发乌,像一道年岁久远的旧伤痕。
西月战战兢兢地笑了:“没有,都是应该做的,高总也教了我很多东西,这次合作很愉快。”
没坐多久,高总接了个电话,说是有项条款有问题,让他过去看看。
那部分是王凯负责的,他也跟着一道去了。
一时间,办公室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和站在一旁的袁秘书。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林西月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也不是能过问这些年好不好的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他们即便在大街上碰到,也不见得会说话。
郑云州那么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憎恨她,出国前大骂她没有心肝,是怎么都喂不熟的白眼狼,巴不得她从来没出现过,让她走得越远越好。
他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再过十年也不会原谅她。
好在她提前准备了材料,不至于让尴尬持续太久。
西月坐过去了一些,把手上的预案递给他,声音有些颤:“郑董,香港证监会最近对收购的审查趋严,我们这边和财务团队沟通过了,准备了两套方案,一是完全按规则制定的常规审批流程,二是紧急情况下的替代方案,请您过目。”
郑云州接过去时,用力掀起眼皮,刀子一样锋利地在她脸上扫过。
林西月收回手,下意识地又坐回了原位。
是她冒昧,不该这么突然凑到他的身边去。
郑云州低头,继续面无表情地浏览文件。
她仍然是这副乖模样。
不管什么时候,都很会看他的脸色行事,从来不做一些扭捏做作的姿态,乖巧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偶尔撒娇也是软糯甜腻的。
林西月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除了一点,她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当然,也不爱他。
幼年坎坷的经历使她过早地成熟,在比身边人更深地参透了命运的机锋后,林西月对现实人生已是冷眼旁观的态度,心里绝了情爱这一类东西,看什么都没有波澜。
哪怕是在五年前,林西月会听他的话,会关心他、顺从他,但不会放任自己爱上他。
他因此变得恨她。
恨透了她不爱他。
郑云州翻着她的方案,林西月也没催促,在一边默默地等。
她越过风口飘出的冷气,看见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动了动,郑云州在思考的时候,拇指会惯性地停留在杯柄上,到现在还是没改。
过了片刻,郑云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然吩咐道:“把那盆桃花端下去,林律师花粉过敏。”
林西月清亮的眼眸里有讶异之色闪过。
难为他还记得这种小事。
很快她就温柔地制止说:“不用,我在纽约的时候经过系统治疗,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谢谢郑董。”
郑云州先是一愣,继而抬起唇角笑了下:“那很好。”
西月想,她大概又说错什么了。
在这之后,他看方案也好,回手机上的短信也好,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没再看她一眼。
当女友的惯性思维还在,她一到了郑云州面前,就忍不住反省自己,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揣度他的喜好,几乎成为了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直到高总改完合同回来,说晚上一起去麒天吃顿便饭。
郑云州顺手把计划书交给了袁秘书。
他站起来说:“我晚上还有事,你招待好他们。”
高总领命点头:“好的。”
麒天在香港西九龙,101层的楼高能俯瞰整个维港,环境和味道都过得去。
高总不止请了他们,还有负责审计的事务所,星宇科技的老总也在。
夜幕落下来,灯光像揉碎的金箔碎屑,跳跃在深蓝的海面上。
林西月坐在王凯旁边,低头吃着一颗松露羊肚菌饺,周围不断挑起各种话题。
她安静地吃着,忽然被方星宇点了下名:“小林,你也喝点酒。”
林西月摆了下手:“开车来的,不喝了。”
方星宇哦了声,就扭过头和高总说话了。
借着氛围活跃,王凯多了句嘴:“我怎么听人说,方总和你关系特别好,他在追你啊?他这下可阔了,又年轻,只比你大三岁吧,抓住机会。当了方太太,就不用累死累活了。”
他说了一长串,林西月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没有的事。”
方星宇这个人,最早从程序员做起,后来被哥们儿拉出来创业,一路靠着聪明才智和不小的气运赢到现在,赶上了一波科技革新的热潮,公司的估值一路上涨,又在最合适的时候被铭昌看中,卖了个好价钱。
他对林西月也不能说是喜欢。
非要定性的话,大概是小镇做题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方星宇的家境也不好。
饭局快到尾声时,郑云州才赶过来敬了一杯酒。
方星宇早就喝多了,不顾分寸地拉着郑董坐下,高声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
要不是旁边人扶着,说不定已经跪下去了。
林西月朝上座看去,郑云州也是一副微醺的样子,面目轮廓在酒精的作用下柔和了几分,应该是在香港的子弟为他接风洗尘,推脱不过。
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每次来香港都是如此。
他半靠在椅背上,这副和煦儒雅的意态太具有欺骗性了。
无端端让人觉得他很温柔。
明明在床上凶得要死。
几杯酒下肚,方星宇就说起了自己的创业史,他说:“年轻的时候心高啊,郑董,那真是心高。刚从硅谷回来,上司随意使唤我的时候,我经常就是一个心态,《风声》这部电影都看过吧,李冰冰说的那句,我李宁玉,堂堂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不是妓.....tຊ.”
“方总,您又来了。”林西月脆生生地打断了他。
在坐着这么多女性的场合讲这些,真的粗鲁又无礼。
方星宇连连哦了几声,双手合十朝她拜了一下:“我一高兴忘了,咱们林律师就是宾大毕业的嘛,实在对不住,不开这个玩笑了。”
后面的话,郑云州已经没心思再往下听了。
他眼角的余光都停驻在那张柔白端丽的面容上。
小姑娘真是长大了。
会交际,会应酬,专业功底过硬,敢当着这么多人出声,低回婉转地劝阻一个地位高过自己的男人,在饭桌上维护女性的尊严。
也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瑟缩着,只敢从他的大衣里探出头,转着眼珠子看世界的女孩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郑云州是被袁秘书扶上车的,他走不稳路了。
高总也喝了酒,袁秘书问林西月说:“林律,能不能麻烦你开下车?现在叫司机来也太久了。”
高总直接推她上去:“去开吧,把郑董安全送到酒店。”
林西月点头:“好。”
她从来没开过幻影,坐上去还有些紧张,摸索了一阵,才敢把车从地库开出来,在路口问了一声:“郑董事长住哪里?”
西月是在问袁秘书。
她知道郑云州已经不清醒。
没等他回答,沉静地靠在后座上,需要靠秘书搀扶才能保持身体平衡的郑云州说话了。
他闭着眼,口齿不清地回答她:“金......金浦街90号。”
这是京城的一条街道,在二环。
袁秘书抱歉地说:“对不起,郑董喝多了,他住瑰丽。”
金浦街的房子,是郑云州用来安置她的,奢华得足以媲美皇宫,被人笑称是她的金丝笼。
听见这个地址,林西月脑子里轰的一声,心里像有一堵墙倒了下去,一瞬间炸开蔽天的粉尘,迅速迷住了她的视线。
香港的夜晚华美且摩登,宛如嵌在陆地上的一颗明珠,璀璨生辉。
林西月握着方向盘,眼眶里抿着一点薄薄的泪光,转头看向车窗外。
一晃五年,她只有在梦里回到过金浦街。
第3章 九月 八年前
003
八年前。
九月末的京城,白天的室外温度仍然很高,热气粘稠地泼在大马路上。
遇见郑云州的那一天,林西月刚过十九岁生日,上大三。
一场隐晦而不甘,注定围困她一生的感情正在风中酝酿着,等待张开双臂扑向她。
每到周六这天,林西月都要早早从学校出来,去赵女士家中。
赵木瑾是铭昌集团的现任董事长。
她的父亲赵永铭去世之后,集团高层起了不小的矛盾和冲突,这桩家族内斗还上了新闻头条。
当时林西月读高一,她捧着一个塑料饭盒在食堂里打饭,照例只要了一份青菜。
头顶的电视正在放经济频道,这家民族企业的巨头在经过一番斗争之后,由赵大小姐继任为第三代掌门人,她站在主席台上发言,一副锐不可当的架势。
西月那会儿年纪小,不了解铭昌集团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只是听很喜欢炫耀自己小孩的老师说过,她儿子从清大毕业后就在铭昌科技当工程师,年薪有五十多万。
老师曾眉飞色舞地介绍,这是一家资产超千亿的跨国集团,业务涉及地产开发、汽车制造和船舶航运等。
这些名词离林西月都太远,听起来如空中楼阁般漂浮。
那个时候她也并不知道,再过三年,她会成为赵女士资助的贫困对象。
赵木槿住在京郊一处幽静雅致的园子里。
第一次到此处时,林西月才刚入学,对京城的路线丝毫不熟悉,折腾了很久才找到。
那天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管家宋伯倒是个和蔼的人,非但没有责骂,反而耐心告诉她该怎么坐地铁,在哪一站下比较方便。
林西月当即拿出随身的本子记好。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能从小镇考到京城,录取r大的法学专业,离不开日以继夜的刻苦。
这座端方庄严的明制园林恢弘如初,园中一花一木都有专人养护,在宋伯有条不紊的治理下,处处都透着一股严谨分明的秩序。
赵家从不缺佣人,让西月来也不为做粗活,而是要借她的手抄写经文。
赵木槿信奉大乘佛教,后院独辟出的佛堂里,供着一尊从妙华寺里请来的菩萨,只要她在家,每个清晨都要来拜一拜,焚化手抄的经书祝祷。
得益于养母林施瑜的严苛教导,西月从小习得一手古雅蕴藉的好字,寒冬腊月,砚台都结冰了,她仍哆哆嗦嗦地握着毛笔,坐在桌边练字。
林施瑜是个很有才情的女人,能写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也会弹琵琶唱昆曲,如果没有她的拼死庇护,林西月在葛家活不下来,也走不出家门去念书。
林妈妈一身的闺阁技艺,却只肯悉心教女儿写字。
很小的时候,西月听见她在拨月琴,小女孩表现出兴趣浓厚的样子,但林施瑜立马就把琴收起来了,她很严肃地对女儿说:“弹乐唱曲这些,都只不过是供人赏玩的东西,你不要学,将来更不要依附男人,当他们的玩物,快去读书写字。”
当初赵木槿在一批穷学生里挑中她,大约也是看上了她身上这项长处。
夏天仍未过去,园中碧绿的瓦檐浸在金黄的日光里。
林西月被门僮放了进来,独自迈上苔痕斑驳的石阶,一池荷风越出曲折回廊,柔和地吹在她脸上。
一时间,卷翘檐角上高悬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
她往池中望去,几条红鲤在水中游来游去,鱼尾搅乱了水面的浮萍,风里传来竹叶的沙沙声。
林西月有时想,难怪赵董事长性子冷静,是脂粉堆里的翘楚,能成为整个集团的主心骨。常年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行动时有如在画中游走,谁的心都会安定下来的。
佛堂在后院,院门常年锁着,不许人随意进出,钥匙在宋伯处。
也不怨赵木槿过分小心,实在是她那些侄子侄女们不像话,常为了一点子事起争执、摔东西,砸了别的还是小节,但请来的菩萨是万不能惊动的。
都抄了两年经书了,西月熟门熟路地去了前厅,大多数辰光宋伯都在那儿。
厅门大开着,但西月没敢走,只往偏门里迈了三步,一双脚也不敢动了,赶紧退到了一边站好。
宋伯没在,开了半扇的楠木窗边站了一个年轻男人,拿背影朝了她这头。
从林西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腰窄肩阔,身形俊拔,像院中那杆青绿笔直的翠竹。
厅内缭绕着寒梅熏香,蓝地团花栽绒地毯柔软地铺在地上。
那上面跪了个人,他口中不住地求饶:“郑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请看在我为集团贡献了一辈子,也看在您小时候我抱过您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不再挪动公账上的钱了。”
“你很有本事啊,黄祖河。”郑云州转过头来,戏谑般地反问了句:“我妈念你劳苦功高,把铭昌信托交到你手上,不到一年就亏了六点八个亿,敢情全进你的腰包了?”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而平缓。
平缓到甚至有些阴冷了,令人不由地联想到长年生活在黑暗里的深海生物,它们昼伏夜出,有很强的攻击性,极端危险。
太阳透过纱窗晒在她的后背上,林西月仍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抖。
这是她第一次见郑云州。
那时她就有一个清晰的感觉——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会被驯服的恶龙。
跪着的黄祖河拼命点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铁定不再动这种蠢念头,不会拿集团的钱去炒股,求求您给我个机会。”
郑云州的皮鞋踩到地毯上,笑着问:“老黄,有两种人说的话我从来不信,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伏跪在地毯上的人也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黄祖河摇头,边艰难地赔着笑:“不.....不知道。”
郑云州不屑地嗤了声:“一是大院里那些老油子,譬如郑从俭,二就是像你这样的赌鬼。求谁都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在牢里过后半辈子吧。”
血压升上来,黄祖河直接被吓得瘫软在地。
郑云州轻蔑而冷漠地扫过一眼。
他高声朝外喊了句:“宋伯,把他给我轰出去,看好了。”
宋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等在了外面。
他迅速带人进来,把姓黄的强行抬到了别的地方。
郑云州刚从瑞士回国,一天都坐不住。
董事会上一宣布任命,他便雷厉风行地把集团事务都接手过来。
只是组织了一次突击审计,就查出这么大一个蛀虫,连他母亲赵木槿都不敢信。
审计结束后,他带了一份文件来园子里,扔在赵董事长面前:“看看吧,这就是姥爷器重的人,这就是他给你留下的肱骨,变质成什么样了!”
在不可辩驳的是非面前,赵木槿叹了口气:tຊ“妈妈老了,这两年总觉得力不从心,既然你回来了,那一切就交由你处置吧。”
郑云州坐在她面前的圈椅上,手中的钢笔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点了下头:“好,人我已经暗中监视起来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徇私。”
赵木槿不意外他这样铁面无私的态度。
她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打小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主,性情硬得像是块石头托生的,家里谁的话他都不听,谁的脸面也不给。
在她的独生子这里,理性思维永远主导他的决策体系,情感因素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外。
所以,她连一句求情都没有。
也不会蠢到去对郑云州讲——“你小的时候,黄伯伯喂你喝过粥的,只要他把亏空补回来,放他一马吧?”
说出来也是白白地惹他发笑。
况且,把儿子从欧洲召回国内,本就是为了安排他进董事会,使集团大权得以平稳过渡。
赵老爷子在去世前,曾再三嘱托女儿:“老大,你那几个兄弟庸懦无能,你侄子也一样,是个成不了气候的,铭昌到了他们手上,我在九泉下也不能安生,将来......就只有仰赖我外孙了。”
赵木槿撑着头,疲惫地笑了笑:“你哪有私可徇啊,儿子?你的眼里是有爸爸,还是有妈妈?全是你的自我意志。”
也真是想象不到,将来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他动心起念。
就连婚事也不必多谈,提起来她儿子就要发脾气,说不到两句便不欢而散。
郑云州不以为然地说:“这不都是爸妈以身作则的结果吗?宁教我负天下人啊。”
从他记事起,他们一家三口就各有一个家。
郑从俭守着办公室当家,赵董事长拿集团当家,而真正应该被叫做家的地方,永远都只有郑云州,和一群不说话的工作人员。
绝大部分时候,他的身形都匿在黑暗的房间里,抬头望着浩渺的星河,试图破译银河系中心的摩尔斯码。
后来他们离了婚,郑云州对于家这个字眼,更是模糊到毫无概念了。
倘若没有身边那么一群哥们儿的话,郑云州想,他在感情上一定比现在更冷漠更麻木,更缺乏同理心,对喜怒哀乐的感知阈限更高。
室内安静下来后,郑云州神色倦怠地揉了下眉骨。
他坐回了中式沙发上,伸手摸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刚要点,抬眸的那一刻,余光里出现个小姑娘。
她是从哪个门进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郑云州皱了下眉,漆黑的眼眸不经意地一缩,说不出的凌厉霸道。
他审视的目光像一阵冷风,从林西月瘦削的肩上刮过。
女孩儿乖巧地站在紫檀花几前,娇娇弱弱的,一股十足教人生怜的怯态,她身后是一个白润如脂的定窑春瓶,疏朗朗插了五六只杏花。
她柔婉的眉目映在西窗上,和纷乱的日影交错在一起,看得郑云州失了一霎的神,指间的烟没夹紧,掉在了地上。
直到被他牢牢看住,林西月才开始佩服那个姓黄的,他的表现已经不错了。
这个男人俊眉深目,英气逼人,面部线条干脆利落,气质乖张而冷硬。
他的眼睛像冬夜里黑亮的星光,遥远又冷清。
被他看久了,林西月的手心不停地在冒汗。
要是他再厉声说句话,她想,她应该会吓得腿软。
好在这时宋伯来了,他在厅中环视一圈,注意到了西月站在那儿,但还是先上前一步,替郑云州捡起那根烟丢掉,又重新抽了一根出来。
宋伯拨亮打火机:“云州,中午在这里吃饭吧?我跟后厨说一声。”
“好。”郑云州收回视线,就着他的手点着了烟,抽了一口。
宋伯又给他倒上热茶:“今年头采的大红袍,赶在夜里冒芽的时候,几十个茶农在崖边摘下来的,拢共得了这么点,你尝尝。”
云城盛产茶叶,家里难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西月也去茶园里做过工,她背着竹篓在田埂里站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也赚不到一百块。
碰上黑心的主家,还要故意找麻烦说她躲懒,扣下个三五十块的。
可饶是这么样的来历贵重,郑云州也不见半分惊喜,他神色平淡地尝了一口,半句话都没说。
连一道简单的评价都吝惜。
一看就是在吃穿用度上奢靡惯了的贵公子。
服侍完了他,宋伯才不露声色地朝林西月走来,也没做声,只朝她打了一个手势。
林西月识相地赶紧跟上。
第4章 哑巴 送你?
004
出了前厅,宋伯吊着的那颗心才沉下去。
后面的林西月也是如此。
她拍了拍胸口问:“宋伯,我没给你惹事吧?”
从踏入这座园子的第一天,林西月为人处世就很小心。
赵家人个个麻烦,她总怕自己哪里行差踏错,撞在谁的气头上。
她这么个靠资助过活的苦学生,得罪不起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也经不住小姐少爷们同和她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湖边垂柳依依,宋伯拨开了嫩绿的枝条,让出一条道让林西月过。
他笑着说:“不关你的事,是大少爷突然回来,昨晚又在这里住,大家都乱了手脚,我都忘记你今天要来。”
林西月语速很急地问:“那个就是赵董的儿子吗?”
宋伯说:“对,你见到他很意外吗?“
意外。
意外的年少俊朗。
她不止从单一的信息渠道捕获过郑云州这个名字。
家里的佣人说起过这位爷,个个把他形容得像食人肉的恶鬼罗刹,都盼着他能在瑞士定居,不要回来才好。听说他有严重的洁癖,床单地毯每日要一洗一换不说,所到之处不能出现一丝的灰尘。
可经济学院的课堂上,教授们把郑云州的案例讲了一遍又一遍,提起他在美国创立的生物科技公司fotobio,他们有说不完的褒奖词汇。
据说郑总在读博的最后一年,某个深夜一拍脑门,召集了高校青年临时组了个团队,四个月就拿出了核心产品,一夜爆红。
早在半年前,fotobio就已经完成了九千万美元的B轮融资,名单林西月也看过,可以说是齐聚了硅谷的半壁江山。
刚发布的数据报告中,fotobio的公司估值超过了人民币46亿。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郑云州不继承铭昌的任何股份,他的身价也让普通人望尘莫及。
在林西月的想象中,郑云州就是一个性情乖张,独断专行,天生适合混商界的生意人。
等到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她竟然偏离一切主旨地想,为什么那些为他戴上光环的人都没有提过,郑云州长得像港台男星一样好看?
或许在绝对出色的成就面前,样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宋伯又接着说:“大少爷之前在瑞士读博,管理铭昌集团欧洲分部的业务,做点自己的小生意,现在回国了。”
林西月咋舌,您管市值几十个亿的公司叫小生意?
思索几秒,宋伯还是费事地多交代了一句:“他脾气不好,日后你见到他要格外仔细一点,别惹他生气。三小姐那里,我还能说上两句话,这位翻起脸来,是一个人都不认的,就连赵董也没法子。”
林西月郑重点头,一副她已经领教过了的表情:“我知道了。”
宋伯看着面前走过的小姑娘,她顶着一张细白稚弱的面孔,乌黑的直发柔顺地别在耳后。
西月穿一条雾蓝的棉质长裙,娉婷经过波光粼粼的湖水时,宛如一支临水照影的青莲。
他目光里有些惋惜,这孩子生得这么漂亮,性子也温和纯善,命怎么这么不好?
林西月进了后院,照例先去里间的浴室洗澡。
赵木槿是个迷信的人,不洗干净身上的污垢不进佛堂,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连她自己都是这么贯彻如一的。
也是因为这样,宋伯给林西月准备了春夏秋冬的衣服,都是颜色相当素净的简洁款式,好让她洗完换上。
抄经是一份很考较耐心和腕力的工作。
赵木槿闲来无事时,坐在她身边看过她几次,总是夸赞西月性子静,这么长时间也能坐得住,脑子里没那么多杂念,誊出的经文工整娟秀,和她人一样。
林西月但笑不言。
她出身寒微,从来没和权贵打过交道,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怎么说才显得不卑不亢。
但林妈妈去世前教过她,将来去了大城市生活,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尽可能笑得甜一点。
多对人微笑示好总是没错的。
何况她坐不住又能怎么办?
拿着赵家提供的学费和生活费读书,难道她还能拒绝债主的要求吗?
这个社会秩序分明,剥削的本质从没变过,像她这种活在底层的穷苦人,是没有挑选的资格的。
今天她抄的是《地藏经》当中的几篇,花了一个上午都没能写完,只知道大tຊ概说的是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故事,下午还得接着抄。
后厨的佣人来给她送饭,照例是不拿到佛堂的,放在了湖边的六角亭里。
但林西月惦记着早点抄完,多写了一会儿才出来,等她再去亭中坐下吃的时候,饭菜已经被吹冷了。
她单薄消瘦,向来没多少胃口,一碗斋面随便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
林西月从亭子里出来,没走两步,迎面碰上郑云州兄妹。
赵木槿的小侄女赵青如一改往日的跋扈,温顺地伴在她表哥身边。
看来这个大少爷不止是能威慑外人,就连家里的混世小魔王都怕他。
平时的赵三小姐可不这样,她娇纵无礼,对佣人说话也很大声,做任何事都不过脑子,情绪外化度很高,讨厌谁就挂在脸上。
这是长期的生活习惯导致的,人在物质条件丰厚的环境下,说话做事就是不必深思熟虑的。
一句话就能总结,这姑娘活得太顺了。
林西月无端被她骂过好几次。
所以见了她,习惯性地把头低下来,站在一边让他们先过。
往常这一招很奏效。
赵青如不喜欢她这张脸,总是对她说——“你穿那么朴素,看起来居然比我还漂亮,这合理吗?”
看见林西月低眉顺目地畏惧她,三小姐才会高兴一点。
但今天发难的不是她,而是郑云州。
他从林西月身边过,居高临下地问了句:“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像春日里尚未解冻的泉水。
林西月抖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不敢轻易作声。
赵青如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她说:“姑妈资助的女学生呗,每个礼拜都要来家里抄经的,别理她了,我们再去前面看看吧。”
郑云州的目光只停留了几秒,就被她挽着走了。
但他好像不习惯年轻女性这样的亲近。
郑云州骂道:“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下来!”
呵斥完,也不管表妹涨红的脸孔,继续疑惑地问:“没人会写字了吗?还要特意弄个人来抄,你不也没事好做?”
“我哪儿写得来,坐十分钟就屁股痛,像有针扎我一样。”赵青如笑了笑,解释说:“而且姑妈说了,小林是八月十五那天生的,和月净菩萨的诞辰在同一天,住持都说她有慧根呢,是侍奉佛祖的最佳人选,我们这样的俗物不配抄。”
郑云州从不信这些神佛妖魔的门道。
他当即嗤了一声:“你姑妈真是迷信到家了。”
林西月还是没敢动。
她站在原地,听见赵青如央求他:“哥,我刚给你看的那颗粉钻,今晚你就帮我买下来,好不好?”
她还从来没听过赵小姐用这么嗲的声音说话。
但她的表哥不为所动,仍然冷冰冰地斜乜她:“忙什么,你活不到明天了?”
林西月以为赵青如会生气,会立即拿出她的小姐做派来,撒娇打滚。
但她没有,而是笑着继续走:“好吧,等你有空。”
他们走了之后,林西月又回了佛堂,洗干净手继续写。
天色渐暗,几声蛙鸣从湖边传来,短促而突兀。
林西月抬头望去,园中亭台楼榭只剩一道朦胧的虚影,云边最后一缕残霞也被无声吞没。
她今天写满了一整卷,手腕沉重又酸麻。
不过,抄写经文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能从字句间领悟佛祖智慧,有度化之功。
林西月坐久了,她站到窗边去等着墨汁被风干,她好卷起来放到案台上去。
做完这些,她拧灭瓷底古董台灯出来。
林西月出了佛堂,告诉宋伯自己抄完了,也是提醒他去锁好门。
宋伯在前院盯着人移栽金桂,一口一句的“小心”说着,看得出这几株嫩苗十分值钱。
林西月走到他身边:“宋伯,经书我都抄好了,先告辞。”
“等一下。”宋伯拦住她,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个信封,他说:“这个月的报酬,董事长交代了一定要给你,不能让你白效力。”
她犹豫了片刻:“赵董已经支付了我的学费,做这点事不算什么的。”
宋伯直接塞进她的包里:“那是集团设立的奖学金,另外一回事。”
林西月垂下黑漆漆的睫毛,颤声说:“谢谢宋伯,谢谢......董事长。”
“没事,你快回学校吧,天不早了。”
“好,再见。”
林西月出了园子,从大门到公交站台要走很长一段路,这个地方也难叫车,她总是步行过去。
刚走了几百米远,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引擎声,林西月避让到了路旁。
那辆跑车在她身边慢了下来。
林西月转头一看,驾驶位上的男人逆着光,一只手懒散地撑在方向盘上,清俊的眉目半匿在灯火里,白色衬衫折到了小臂处,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她认出是郑云州,恭敬地朝他点了个头。
郑云州朝她眺过来一眼。
夜色里,她瘦弱的身体傍在树枝旁,一张脸玉雪玲珑。
他看了看老长的山路,开口说了两个字:“送你?”
太惊讶了,林西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不到这公子哥儿还这么好心。
午后还在骂他妹妹活不到明天呢。
但她不敢上去。
林西月微笑了下,怕拒绝的力度不够,幅度很大地摇摇头。
接连三次见面,郑云州都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光看她点头摇头了。
他掸了一下烟灰,笑着自言自语了句:“敢情是个哑巴。”
一阵呛人的尾气飘过,跑车轰鸣着开远了。
林西月快到站台时,一辆公交从面前行驶过去,她赶紧跑了两步,错过了不知又要等多久。
她也没回学校,而是在中途下车,转了五站地铁,去了铭昌大楼。
弟弟董灏在这栋高耸入云的地标型大楼里当保洁。
小灏是她初中班主任董老师的儿子,在她那个养父坚持认为女孩子不用读书,非要把她扯回去做家务的时候,是董老师挡在林西月身前,发动乡里的同志集体去葛家劝说,甚至警告葛善财,法定监护人有保证适龄儿童按时入学的义务,不让上学是违法行为。
人生前十九年,林西月一路从疾风骤雨里闯出来。
幸运的是,她碰到过两个大恩人,一是竭尽全力护她平安的林妈妈,二就是让她受教育的董老师。
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她们两个早早就死了。
在这个世上,和林西月稍微还有点关联的,就只剩董灏一个。
董老师临终前,一直拉着他们两个的手,对西月说照顾好他。
林西月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拼命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您放心好了。”
来之前,她给董灏打过电话,得知他今天上晚班,正在打扫停车场。
林西月径直往地下车库去,她到的时候,负责人正在高声责骂董灏。
那个人刻薄地说:“看你摇头晃脑的,做起事来手脚又慢,半天才拖这么一点地,如果不是二小姐介绍,集团根本不会要你,自己还不好好表现!”
董灏比她小一岁,是个行动不便的脑瘫儿,他爸爸很早就抛弃了他们母子,他说话时,头总是扭向一边,四肢极其不协调。
勉强读完初中以后,小灏就没再上学了,被同学嘲笑了这么多年,他早没了去学校的信心,况且智力也跟不上。
林西月气得捏紧了拳头。
她紧走几步过去,先礼后兵地说:“您好,请问我弟弟是做错了什么吗?”
负责的女人上下瞄着她,没好气地回:“半个小时了,一小块区域都没清洁完,难道他还做对了?”
林西月环顾了一眼四周,声气和缓地说:“现在是工作时间,小灏没有翘班,还拿着拖把在打扫,只是动作慢了一点,但这也保证了质量不是吗?赵董事长的书房里都挂着欲速则不达,您没必要这样凶他。”
那个女人愣了愣。
这小姑娘和赵董的关系这么近,能进她书房,还能和她老人家说上几句话呢?
难怪能让赵家二小姐塞个脑瘫到集团来上班。
她立马又换了副嘴脸:“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弟弟,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林西月也笑,把手上提着的一箱水果给了她,“给您买了一点东西,以后小灏还要您多关照。”
女人哎了两声:“谢谢,我会的,我会的。”
说完,她就提着意外之财走了。
林西月从董灏手里拿过拖把:“你去那边坐会儿,我替你打扫。”
董灏知道拗不过姐姐,每次她来了,总要帮自己做这做那的。
他靠着四方的墙柱坐下来,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
董灏含糊不清地说:“姐,你不该给她水果的,我们留着吃多好。”
“没办法,你还要在她手底下做事,我们只能低头,想吃我一会儿再给你买。”
过了两三分钟,董灏又好奇地问:“姐,赵董书房里真挂着那副字啊?”
说到这里,林西月直起腰,忍不住笑了:“我瞎编的,她的tຊ书房那么容易就叫我进去了?顶多待在佛堂。我不过是搬赵董事长出来吓她。”
董灏也歪着脖子笑。
在他心里,姐姐是最聪明的女孩子,读书厉害,脑子转得快。
不远处,敞篷跑车里有人淡淡地嗤了声。
只不过停车场太大,这点响动像郑云州指间的红星一样,轻飘飘地掸落在地面。
他回了一趟家后,换了身衣服又来了集团。
下车前点的烟没抽完,郑云州就在车上多待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也有戏看,唱主角儿的还是一个在他面前装唯唯诺诺的小哑巴。
看来她不但会说话,会耍狐假虎威的鬼把戏唬人,声音还很好听呢,语调起伏有致的,清脆柔软,像茂林里潺潺而过的蜿蜒浅溪,叮咚作响。
他掐灭烟时,被腾起的白雾缭得皱了下眉,有点意思。
第5章 暮雨 少流眼泪
005
郑云州推开车门走下来。
停车场灯光敞亮,他顶着一副倜傥的眉眼,打林西月面前过。
她的手里握了拖把,眼见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在这份霸道又不加折中的凝视里,林西月弯曲的指节微微用力,泛出青白的颜色,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也不晓得刚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会不会认为她是个骗子?
明明郑云州离她还有段距离,但他的身影和气息无孔不入,化成实质压在林西月身上,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局促。
这是个给人压迫感很重的角色。
好在她礼貌点头过后,郑云州径直进了电梯。
看来他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打算。
林西月松了口气,她也不敢和他多对视,短暂交汇过后,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毕竟,打招呼、交谈这些行径也讲个社交等级。
阶级悬殊的两个人,即便是处在同一个日常情境下,要是地位更低的人太热情,落在上位者的眼中,也很容易被定义成讨好巴结。
这样的事林西月做不来,也不屑做。
她帮董灏扫完地,陪着他打完下班卡,和他一起出了大楼。
林西月塞给他几百块钱:“多买点水果牛奶吃,不要总想着省钱,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董灏收下说:“姐,我可以自己坐地铁回去的,你去学校吧。”
他住在五环那边,是和一个云城老乡合租的房子,当保洁工资不高,刨去房租和生活费以后,每个月只剩七八百块。
但小灏死活不愿留在云城,哭闹着要跟林西月来读书。
“好,那你路上小心一点。”林西月拍了拍他的肩。
话是这么说,但小灏往北走了以后,林西月悄悄跟了上去。
来铭昌上班前,林西月教他坐了很多遍地铁,带着他从住处出来,不厌其烦地陪他在路上穿梭,但还是不放心。
直到看见弟弟进了站,林西月才打道回府。
出了地铁口,天上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和她一起出来的那几拨人,都骂骂咧咧地小跑着进了附近的便利店,再出来时手上多了把伞。
林西月不舍得买,又急着回去复习功课,不想被困在原地,索性拿手顶在头上,在雨里跑起来。
雨势虽然不大,但雨丝密密麻麻的往身上淋,等她到寝室楼下时都湿透了。
林西月去冲了个热水澡。
她把湿衣服换下来,提前泡在了塑料桶里。
室友庄齐不在,她性格很好,身上没有大小姐的习气,又有个疼爱她的哥哥,一般到了周末,司机都会来接她回家住。
林西月穿着一条睡裙,披散了七分干的头发,坐到桌边去看书。
她今年大三,法考和考研这两项计划都已经离得不远了。
比起临时抱佛脚,西月更愿意做充足的事前准备,加上她缺钱,生活里的杂事又比别人多,不得不挤出时间争分夺秒地看书。
这一坐下就看到了半夜。
林西月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去水池边洗衣服。
昏沉的脑子里,还转着刚复习过的内容。
这个专业是她听了高中老师的建议选的。
事实证明,老师的眼光也没那么长远。
等正式入学后,林西月把收集到的信息一整合,才明白这个时候再来学法,无异于在泰坦尼克号上选座位。
是巨轮将沉也没办法,她都已经买票上来了。
十几年的苦读,也只换来了一块金贵的敲门砖而已。
西月一边搓洗着贴身衣物,身边的电脑里放着柏老师的课件,她习惯了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忙碌。
她的生活就是一根紧绷着的弦,一刻都不能松懈。
晾完衣服,林西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宿舍外的马路上积了几汪水,倒映着草丛里的灯光,偶尔有风吹过,仿佛刚被打碎的油黄瓷瓶。
雨已经停了,清朗的夜空里挂着一弯月,像一枚刚缝上去的银纽扣。
几颗夜星缀在云边,被雨冲刷洗净后,看上去凉森森的。
林西月不禁想到郑云州的目光,他似乎就是这么一双寒潭眼,比天上星河还冷几分。
奇怪,为什么会把他眼睛记得这样牢?
大概一天之内碰到太多次,也太让她紧张了吧。
她摇摇头,关上窗户拉好帘子,爬上床睡觉。
躺下去以后,林西月打开了很久都没动静的对话框。
上一次和付长泾联系,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付长泾是她的男朋友,虽然他们只牵过两次手,但姑且这么称呼吧。
他一入经济学院便成了知名人物,有同学曾见过军牌奥迪开进学校来接他,据说他的父亲刚拔擢入京,背景相当深厚。
从上大二起,他就一直在追西月,直到下学期末,两个人才正式在一起,只过了一个燠热的暑假,付长泾就在家里的安排下,远赴伦敦交换了。
和他谈恋爱是个无奈之举,林西月也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哪一点吸引他,值得这个三代纠缠一年之久。
在第一百二十次被他拦住的时候,林西月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忙,没时间和你玩这种你追我藏的恋爱游戏。而且我敢打赌,你在了解我的过去之后,一定不会喜欢我的。”
她承认,付长泾斯文清秀,平时在同学当中也没什么架子,待人彬彬有礼,看得出他教养很好,学院里有不少女生都痴迷他。
但林西月对这些不感兴趣。
对于付长泾刻意或无意的身份显露,她不抱任何幻想和期待,也不把那些当作她穷困人生的解药。
那只是付家的地位和权势而已,不会因为谈了一场稚嫩的恋爱,就落到她的身上来。
她没有蠢到去以为,靠一个男人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付长泾说:“那让我来决定好吗?西月,你总要先给人一个机会。”
面对他长时间的执着,林西月拒绝都嫌烦琐。
她看了一眼时间,再不去图书馆就没座位了。
西月无话可说地摆手:“随你吧,你不怕失望就好。”
付长泾高兴地问:“那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了吧?”
她无奈点头:“我说是的话就可以走了吗?”
“可以。”
还在学校的时候,林西月便只知忙自己的事情,很少顾及男友的感受,总是付长泾纡尊降贵,迁就她的时间。
有一次,他们说好一起去公园爬山,但她早晨起来就忘了,在图书馆里学了一整天,直到付长泾过来找她,才想起这回事。
好在,付公子是个谦和客气的,他能洞悉林西月勉勉强强的态度,所以从不对女朋友发脾气,或是提更过分的要求。
也正是这一点不招烦的性子,才让林西月拖拉到现在,没能像她最初设想的那样,找到机会就和他提分手。
他这一出国,林西月更是将他抛到了脑后,如果不是他偶尔打来电话的话。
可最近付长泾联系她也少了,大概是泰晤士河的风光迷了他的眼,他的心思就不愿放在她身上了。
这样也好。
林西月没去追究,更懒得花时间去过问。
本就是一段硬塞过来的棘手关系。
有课上的日子就没那么奔波了,林西月单调地往返于教学楼、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夜深了才回寝室休息,周而复始。
但周五这天碰到了个意外。
下午三点左右,林西月背着书包从立德楼里出来,刚走了两步,身后就有人用云城话喊了她一句——“葛盼弟!”
他声音很大,像一道惊雷砸在林西月头顶上,砸得她定在了原地。
那个人紧跟了上来:“葛盼弟,原来你在这么好的大学读书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林西月站在树下回头,面前出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很多年不见,但葛世杰那副和他爸如出一辙的下流相,烧成灰她都认得。
九月的午后,气温还很高,林西月穿着一条白裙子,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但这个时候她不能怕,气势更不能低过他。
林西月瞪起眼睛,厉声道:“这是学校,不是你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请你马上离开。”
葛世杰轻佻猥tຊ琐的眼神打量过来:“你现在真是不得了了,穿面料这么好的裙子,脸蛋白白净净,头发也梳得漂亮,是个城里人了。这么快就不记得弟弟了吗?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不是吃我家的饭长大,你能有今天!不要以为你改了个名字,就和我没关系了,你就是死了也要和我埋一起,我不会放过你的!”
听完林西月只觉得好笑:“你还活在建国前是吧?你这样的人算什么弟弟!”
在她到葛家的第二年,葛善财就从他们那一支的兄长家里抱来一个男孩子,取名叫世杰。
葛世杰是个天生的坏种,他牢牢地站在葛善财那一边,自觉充当着封建父权的捍卫者,无限度地挤压她的生存空间。
他们把大门关起来,不许林西月走出去一步,还逼着她摁手印签协议,等年纪一到就和他领证结婚,说绝不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他在葛善财的唆使下,性格更加的畸形荒唐,把林西月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深更半夜摸到她的房里亲她,吓得她半死,后来不锁门根本不敢睡。
葛世杰贼兮兮地说:“说的是啊,我本来就不算你弟弟,我应该是你的......大城市管这叫未婚夫,对不对呀大学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卑劣的人,就连声音也粗粝得像砂纸。
这两年她在京城读书,身边的同学也好,师长也好,哪怕是不可一世的赵家人,文化素质都是很高的,她在谦逊温和的环境下待久了,以致于乍然听人这么说话,胃里涌动一阵恶心。
林西月也懒得和他纠缠了,她看了眼四周,正准备打110找警察的时候,楼里走出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班上的女同学被人为难,他们很警觉地走过来,自动围在了西月的身边。
北方的男孩子身材都魁梧,越发衬得葛世杰贼眉鼠目,矮小干瘦。
有人问西月:“他在找你麻烦是吗?”
林西月点了下头:“嗯,这个人拦着不让我走。”
他们故意加粗了声调,对看起来就像小混混的葛世杰问:“你干什么的,从哪里来的,是我们学校的吗?找西月做什么?”
葛世杰看他们人多,恨恨地用手指了指林西月:“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就要走,但他们班的男生不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还敢威胁她!我警告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否则我们就把你送进局子里,知道寻衅滋事要拘留多久吗?”
葛世杰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了,不敢再来了。”
他被赶出校门后,林西月还杵在树荫底下愣神,一颗心惶恐不安地乱跳。
她很害怕,葛世杰到底怎么找到她的?是在这边找了工作住下了,还是只来这一次?
这些林西月都不知道。
未知的事件是最容易引发恐慌的。
如果真是第二种,葛世杰在京里安了身,那么毫无疑问是冲她来的,接下来有的好头疼了。
他会像蜷缩在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知道哪个夜晚就跑出来咬她一口,必须时刻小心提防才行。
要是能想法子查一查就好了。
赵董有慈悲心肠,在京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手边充斥能随时调度的社会资源,西月想,不知道能否请动她帮这个帮。
或者,她可以先和宋伯通个气?
实在不行也没关系的。
反正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应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晚上自习完,林西月去校门口买了两盒炸鸡和四杯可乐,她提到男生宿舍楼下,托阿姨拿去给班上那几个男同学当宵夜。
小时候无故遭受的恶意太多,她对他人偶然的施以援手,总是抱着十分感激的心理。
回了宿舍后,林西月洗完澡,半夜了还坐在床上,她睡不着。
她膝盖上抱着电脑,一直在做女生夜晚防尾随的功课,当场下单了一个电击笔。
这个小东西被很多人推荐,它集爆闪、强劲电弧于一身,续航时间长,带在身上也不碍事。
胡思乱想地做了一夜梦,林西月第二天早上起晚了,快十点了还在山路上走。
她是跑着进院子的,宋伯已经在后院等了她十分钟。
看小孩子喘成这个样子,宋伯说:“先顺顺气,进去了自己喝口水,没事儿。”
林西月点头:“我没听见闹钟响,下次不会了。”
“好,门开了,你去吧。”
快到中午时,郑云州步履沉着地从门外迈进来。
周六他也没闲着,先去铭昌证券走了走,装成客户咨询了几项业务,厅堂内的工作人员都不错,营销也很积极主动。
园中的古树高大茂密,交错的枝叶间躁动着焦哑的蝉鸣,无休止地在耳边嘶吼。
郑云州走上台阶,生满浓绿杂草的石缝旁,遗落了个巴掌大的速记本。
他弯腰捡起来,里面的字迹规整秀丽,第一页就写了名字——林西月。
噢,是那个和月净菩萨同一天生日,据说很有慧根,偶尔也能耍点小聪明的姑娘。
郑云州只翻了一面,仿佛写的是她对自己的几点重大提示:
一、少流眼泪。
二、接受所有的不幸。
三、好好地活下去。
他迅速合拢了,没再往下看。
并不是郑云州有多重的道德感,他也从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但手上拿着小女孩的心事,他破天荒地变得绅士起来,选择了尊重和保密。
好像再多翻开一页,就会撕破她那张轻薄美丽的面皮。
郑云州竟莫名地不忍心。
此起彼伏的蝉声里,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水波点点的湖面,脑中浮现那天傍晚在下山路上遇见她的情形。
她好像很怕他,手指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摆,纸片一样的身影半掩在树后,瘦弱得像是刮阵风就会被吹走。
第6章 眼光 小事情
006
林西月在佛堂里忙了一天,熏出满肩厚重的檀香气味,闻起来像陈年的丝绸。
她一直写到晚上,还差两三行就能抄完时,赵董事长从外面进来了。
夜里风大,赵木槿在白色雪纺衬衫外,加了一件灰色缎面盘花外套,折起来的黄色袖口上,绣着西番莲的纹样。
她是个敢想敢干有魄力的女人,慈眉淡妆也难掩其强势。
她点了一炷香,虔诚拜了九拜,才走过来看西月。
赵木槿拍了下她的肩说:“宋伯跟我说你抄到现在,吃饭了吗?”
和性格一样,她的声音也是明快又爽朗的,听着很有精神。
“没有。”林西月把毛笔搁下了,她说。
赵木槿仔细看了遍她写的经文,赞许地点头。
这个小女孩听话诚实,不管有没有人监督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
其实经书写完了也是卷在那里,她偷个奸耍个滑也不会有人发现,赵木槿并没有空闲去一一翻阅。
但林西月从来都没这样做过。
她责任心很强,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必须把事情办好。
赵木槿说:“好,那和我一起去吃饭吧。明天你陪我去上香,再从住持那里拿些经卷回来,我看你也抄得差不多了。”
“这......这不太好,我还是去后厨吃。”林西月有些不大敢上桌。
但赵木槿关了台灯,敲了下桌子说:“来,今天家里小朋友多,没事。”
林西月跟在她后面出了后院。
月白如霜,洒在花影重重的青石路上。
林西月慢慢走着,和赵木槿隔了一段距离,几次想开口请求她。
快到用餐的花厅时,她趁着上台阶的功夫,终于有机会张嘴:“赵董,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吗?”
赵木槿停了下来。
这孩子来家里两年了,始终沉默寡言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事。
她把一双手负在背后:“你说说看。”
林西月站在她面前,紧张地抠着自己的指甲,她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老家有个坏人最近总骚扰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京里,您能帮我查查吗?”
“是这种事情啊。”赵木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内,“一会儿吃完了饭,你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云州,他查起来比我快。”
这已经很好了,林西月不敢再要求什么,连声道谢。
林西月听宋伯说过,郑云州的爷爷年前过世了,不知在临终前提了什么要求,总之他父亲就紧跟着升了上去。
权力从来不是静止的所有物,它在不断的资源交互中实现动态流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许郑少爷不走这条路,但他的儿女可以走,或是郑家的其他人走。
西月和赵木槿一起进去,自觉地坐在了最末一个,挨着赵家二小姐恩如。
坐下前,她看了一圈长桌边的人。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他翻着一本拍卖手册,身上一股懒散的倦意,也没有和人交谈的欲望,他的表弟妹们不敢自讨没趣。
赵恩如的下巴偏圆,是很显幼态的娃娃脸,她穿了条浅粉色的连衣裙,明媚地朝西月笑:“好久不见。”
“好tຊ久不见。”西月也笑了下。
赵恩如和她妹妹完全是两种人。
她被教导得懂事孝顺,对上对下都礼貌客气。
赵恩如又问:“姑妈把你从佛堂里请来吃饭啊?”
“不是。”林西月拨开餐布上的刀叉,她说:“赵董去烧香,看我还没吃饭,顺便带来的。”
赵恩如哦了声:“我早知道姑妈喜欢你,她说你身上有股韧劲,很像她年轻的时候。”
林西月不敢当这么大的荣耀。
她谦虚地笑了笑:“是赵董事长心善,肯体恤人。”
赵恩如总结道:“一心礼佛的人嘛,她都不吃肉了。”
赵家吃晚饭的阵仗很大,所有人身后都站着随侍的佣人,伺候擦手、上菜、舀汤和漱口。
因为突然加了个西月,派来的佣人就少了一名,赵木槿往侄子京安身后指了一下:“你去照应林小姐,她是客人。”
赵京安是个四体不勤的纨绔,事事都离不得有人服侍他。
他一听就急了:“姑妈,林西月是客人,那我就不要吃了,我是家里什么人啊?”
郑云州这才合上了满是花绿瓷器的画册。
他的手搭在桌上,懒散的腔调里逸出一声笑:“你在家狗屁不是。”
赵恩如忍都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看妹妹在笑,赵京安的脸色更青,又不敢回他那位强权表哥的嘴,只能用力瞪过来一眼。
赵恩如抬了下手:“不好意思。”
郑云州也朝她们这边看来,林西月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面前的红酒,像置身一场事不关己的宴会。
闻言,赵木槿撇了眼儿子,冲刚领着主厨进来的宋伯道:“你来给京安擦手吧。”
宋伯应声上去,路过林西月时轻声提醒:“不要忘记敬赵董一杯,还有大少爷。”
林西月点了一下头。
她其实并不想吃这顿饭,这样被请上桌来坐着,远不如在厨房吃得自在,还有不少的礼节要注重。
今天是做粤菜的厨师当班。
他是郑云州请来的,上菜前,林西月听见他们在用粤语交谈。
这位太子爷的发音很好听,低沉中又兼具三分恰到好处的醇厚,像春夜的湖风拂过耳畔。
赵木槿的太爷是香港人,铭昌集团也是从一个规模很小的船运公司发家,到了赵木槿的父亲手里,娶了当局三号人物的女儿,才把总部建在京城的。
前菜上了一道生蚝脆盏,以轻薄的酥脆小盏打底,盛着肉质弹牙的贝隆生蚝,面上撒着鱼子酱。
林西月听得入迷了,一时没能回过神,她在郑云州回头前,迅速低下脖子,咬了一口下去,层次丰富。
上到那一例金箔玉鲍汁扣花胶时,赵木槿喝着汤,顺口提了一句:“云州,一会儿小林找你说件事,帮她办一下。”
林西月抬起头,小心拘谨地看向他,生怕他当场拒绝。
毕竟他连亲表弟都照凶不误。
她看见郑云州掀了掀眼皮,漆黑的瞳仁里,映着水晶灯斑斑点点的光。
郑云州朝母亲点头,什么也没说。
林西月松了口气,看准时机举着杯子站起来:“谢谢董事长,谢谢郑总。”
赵木槿压了一下手,笑说:“坐下吧,小事情。”
一旁的赵青如按捺不住,但在姑妈面前不敢放肆,只能浅浅地嘲弄一下:“小林,你男朋友不是挺有本事的吗?怎么不去找他啊?”
林西月从来没往付长泾身上想过。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也是早晚都要结束的,平白欠他的情做什么呢?
赵木槿帮了她,她还能多抄几本佛经报答,付长泾那里,林西月实在无能为力。
西月解释说:“他人在伦敦,我们很少联系,我找不到他了。”
她知道赵青如喜欢听这种话。
三小姐得知付长泾在追她的时候,张了半天嘴,惊得下巴都不在原位了,反复地问对方这是不是假消息?
赵青如果然很开心:“这就对了,付长泾是什么人,就凭你也想拴住他啊?我就纳闷了,你一个从乡下来的,土里土气,他怎么会看上你?”
面对这样的奚落,林西月仍然温柔地笑:“那可能是我土得别具一格吧。”
灯火通明里,郑云州朝她投去微讶而赏识的一眼。
在这个世界上,敢于跳出自身定见的人不多。
她还能在赵青如无礼的质问里,用讲笑的方式化解自己的窘境,可见其内心丰盈坚定。
反倒是他这个张扬肤浅的表妹,人家把她戏弄了都不知道。
赵恩如咳嗽了一声:“青如,我说你差不多行了,总和小林过不去干嘛,脑子有毛病是吧?”
二姐都发话了,赵青如只好耸了耸肩:“闲聊而已。”
面前的鲍鱼汁浓郁醇厚,郑云州的目光像卷进了汤汁里,好半天了都没转眼珠子。
原来她还是那小子的女朋友。
这种新闻,不管谁听了都感到离奇。
付长泾的心上人,居然在他们家忍气吞声,累死累活地抄经书。
她是缺钱还是缺路子,尽管和男朋友招呼一声,实在不行撒个小娇,付长泾最会怜香惜玉了,还有什么事他办不到吗?
除非是,林西月根本没对他开口。
掌握了这么一层后,郑云州再看这个姑娘,就更有点不可捉摸了。
晚饭过后,宋伯吩咐了一句西月:“董事长让你今晚在这住,明天一早陪她去寺里,你还睡之前的客房吧。”
西月没拒绝:“好,谢谢您。”
赵木槿一年也没几次空,偶尔陪着她去听住持讲经,在旁边为她解释一两句,也不是多累的事。
恩如待她一向客气,挽着她要去园子里散步,林西月不敢在饭后久坐,便欣然前往。
赵恩如也学法律,她是法大的硕士,毕业后在铭昌集团的法务部上班,算是给自己家里做事。
她问西月说:“法考准备得怎么样了?有考研的打算吗?”
“都在复习,就是不知道报哪个学校。”
赵恩如过来人的口吻,有感而发地说:“都差不多,其实学术圈看似公平公正,门槛也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谁有本事跨过去就能进,但那里其实最迷信权威,反而是最讲究师承出处的地方。如果你不准备深造的话,读个硕士就可以了。”
西月受教地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读博的成本太高,出路也不见得广阔到哪儿去,如果不是没有好工作等着本科生,她连硕士都不愿读。
对林西月来说,在社会上生存的第一要义是挣钱。
她吃没钱的苦吃得太久,渴望经济独立也太久了。
白日的热气未散,几点流萤的绿光扑闪在草丛里,树影在脚下轻轻地晃动。
两个人走了很长的路,宋伯看时间差不多了,在凉亭里备了茶,让佣人请她们过去喝。
赵恩如说:“我们走吧,正好我也渴了。”
她们在亭中坐下,赵恩如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好喝的,你也尝尝。”
恩如是个很和善的姑娘,林西月打心眼里喜欢她,也只有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用去绞尽脑汁去应付,她让自己感到放松。
西月也喝了:“是很香,你们家的茶当然都是好的。”
没多久,正准备出园子的赵京安来了。
他行径放荡,常年和一群网红模特混在一起,明明岁数也不小了,就是不肯做一点正经工作,宁愿每天东游西逛,到处去摆大爷的款儿。
赵木槿一向头疼这个侄子。
当着西月的面,她都斥责过赵京安好几次。
“哟,姐妹俩喝体己茶呢?”赵京安坐下说。
恩如淡淡应了声:“嗯,你不是要走吗?”
西月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没说话。
她甚至不敢对上赵京安的视线。
他这人色眯眯的,行径不端正,举止和眼神都轻浮。
见林西月这样,方才在饭桌上的气又涌上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林西月身上有股傲气,虽然她从来不看自己。
但偶然间瞧上她一眼,朔风回雪般的冷艳清丽。
一个穷学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
因此,他觊觎林西月的美色之余,又十分地看轻她,总想着怎么作弄她,看她出丑。
赵京安拿手指沾了茶,弹了两点在她的脸上:“哑巴了?吃饭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我姑妈和表哥看不上我就算了,你凭什么不拿正眼看我!”
“麻烦你自重一点,赵先生。”西月扭过头躲了,顺便警告了他一句。
赵京安还不收手,仍要拿茶往她身上浇。
西月刚要起身离开,就被一只大手摁住了肩膀。
不知道郑云州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高挺的身影压下来,遮住了亭中唯一的光源,把西月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茶是让你拿来糟践的?”
郑云州说着,把手里的烟衔在了唇边,他伸出手,拎起了石桌上的茶壶。
可能在抽烟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和说粤语时比,失之清润了。
西月扭头望去,瞪着眼睛,一脸吃惊地看着他把一整壶tຊ滚茶从赵京安头顶上淋了下来,烫得他吱哇乱叫,可心里惧怕着他表哥,又不敢走,只能闭紧眼认栽。
坐在对面的赵恩如吓得站起来,觉得这么做太过,赶紧叫了句表哥。
有劝阻的意味在,但郑云州不听。
他把茶壶一摔,将烟从嘴角拿下来,吐了口白雾说:“再让我看见你不人不鬼的,直接把你丢湖里喂鱼。”
赵京安脖子都被烫红了,衬衫狼狈不堪地贴在身上,像一只在开水里泡过,等着被拔毛下锅的公鸡。
但他仍畏畏缩缩地点头:“知道,知道了。”
郑云州让他滚。
赵京安也听话地离开了,下台阶时险些摔一跤。
在这之前,林西月觉得赵京安就够恶劣了。
没想到郑云州整治人更狠,更不留情面。
林西月仰起头时,下巴擦在他轻薄的衣料上,她轻声说:“郑总,谢谢您帮我。”
郑云州靠得她太近了,近到她都无法顺利起身,否则可能会亲到他的胸口。
那场面想想就够灾难的。
有洁癖的郑少爷大概会先把她扔进湖里。
“我管教我不成器的弟弟,和你没关系。”郑云州掐灭了烟,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
西月听懂了。
他是看赵京安不顺眼,今天不管他弟弟在欺负谁,他都会出这个手的。
和她是不是叫林西月,长得是丑是美都无关。
郑云州在提醒她不要多心。
林西月想,可能他身边太多这样的女人,以前吃过亏,不得不早点做出解释说明,免得她误会,留下一笔不必要的桃花债。
她懂事地点头:“我明白,不会认为郑总有别的意思,您放心吧。”
西月自认态度诚恳,哪知郑云州听后反而笑了。
他退到亭边坐下,散漫地架着腿,笑问:“你说说看,我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意思?”
看他一脸的精明相,就知道不是能被人糊弄的,不像赵青如。
“也可能是您喜欢我,特意来给我解围的。”林西月也没扯谎,她又再补充了句,“当然,我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太实诚了。
实诚到郑云州被她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
他顿了片刻,冷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咬重了尾音说:“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
郑云州俊朗的脸上,写满对她这个小孩子家感到荒唐的表情,起身离开了。
林西月抿着唇,看起来一副平常样子。
她只是加深程度,说了句实话而已。
这位高高在上的郑总,不就是怕她产生可怕的具体联想吗?
怎么说出来了,也表明了坚定的立场,反而又不高兴了呢?
好难伺候呀。
第7章 泳池 怎么是你?
007
等到郑云州走了以后,赵恩如才拍了拍胸口,扶着桌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压惊。
想想她又笑,说:“西月,你真厉害啊,我表哥那张嘴是出了名的不饶人,居然被你给回得哑口无言了。不是这么一弄,他可能还不想走。”
林西月蹲下去收拾杯子:“实事求是吧,你哥就是怕我不识相,自我意识过剩到以为他喜欢我,我顺着他的话说而已,好让他把心放肚子里。”
“你也有点小题大做了。”恩如拉她坐下喝茶,跟她介绍说:“我表哥或许有这个意思,但他有的是法子叫人死心,才不怕你过剩呢。否则那么多人追他,我姑妈也催着结婚,他早就被烦死了。”
西月想起上周跪地求饶的黄某。
她若有所思地应了句:“是啊,他看起来就很有办法。”
她细白的手指在杯沿上转了一圈,下一秒就啊出声来。
“你怎么了?”赵恩如问。
林西月看着她说:“我还有事求你表哥,应该刚才就说的。”
恩如反倒替她庆幸:“那还好你没有说,就刚才他那个样子,说什么都给你否决,他这人最要面子了。”
林西月悄悄地记下了,她说:“嗯,那我等会儿去找他,等他消气再说。”
赵恩如托着下巴问:“你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不好吗?说不定我也能办。”
“可能需要很大的关系,赵董事长让我找郑总。”林西月有些为难地告诉她。
恩如善解人意地点头,比了个手势给她看:“知道了,那你还是去拜托表哥吧,姑父现在可是排这次序。”
林西月嗯了声,她知道郑总的父亲在什么位置上。
散步回来后,林西月独自在客房待了一会儿。
惦记着还要出去,她也没急着洗澡换衣服,坐下来看了几段复习的视频。
快九点的时候,林西月也学累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梅纹漏窗外,她听见宋伯在对一名佣人说:“把浴巾送去泳池那边,大少爷快游完了。”
那名女佣明显不想去,她说:“宋管家,能不能......能不能换个人啊?上次郑总就骂我笨,说我连茶都倒不好。”
“我去吧。”林西月推开窗子,把他们吓了一跳。
宋伯看了她一眼:“你?”
林西月点头:“嗯,我有事找郑总。”
“行,那你自己注意点。”
“好的。”
林西月关上灯出来,接过他手里叠成三折的浴巾,往泳池边走去。
月光照在平整的石板路上,折射出幽微蓝光的双层泳池里,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不停拨动水浪。
她不敢开口打断他,只能站在一边等。
郑云州脱掉了外衣后,结实性感的肌群暴露在水中,他正在快速洄游,平静的水面上划出长长的水痕,像大海深处一条等待猎食的凶狠鲨鱼。
好健壮扎实的身体素质。
林西月忐忑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几次接触下来,郑云州这个人都让她感到危险,从性格到身材。
他浮出水面时,林西月赶紧摊开浴巾上前,周到地披在他身上。
郑云州看她一眼,擦了擦头上的水珠:“怎么是你?”
“郑总,我想和您说说我的事,宋伯说您在这儿游泳,我就来了。”林西月跟着他走到了长椅边,在他把湿了的浴巾丢过来时,很流畅地接住。
怕他不记得,林西月又提醒了一遍:“就是刚才,饭桌上赵董事长和您说的......”
郑云州拧开一瓶矿泉水,点头:“说吧,你什么事?”
怕他仅存的耐心不剩多少,林西月尽可能简短地组织语言,把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她惶恐地看向他:“就是这样,能不能麻烦郑总查一查,他是不是还在京里。”
“这倒是不难。”郑云州的下颌还沾着湿痕,他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不过,你怎么得罪他了?”
这姑娘人小鬼大,看着就是脑子很够使的聪明相,连赵青如都能哄得团团转,怎么会和别人结仇呢?
说不通啊。
银白的月光下,林西月穿着条薄绸裙站在他面前,栀子白的裙摆浮动在夜色里。
她眨了下眼,面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委屈又幽怨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郑总,您可不可以不要问?拜托了。”
真的要讲,得从她被葛善财收养说起,那话也太长了。她不认为郑云州有那个毅力听完,何况她自己也不想提。
林西月的声音很轻,柔得像今晚的微风。
落在郑云州的耳朵里软溶溶的。
平白无故,他一下子就酥麻了大半边肩膀。
郑云州发现,他好像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他捏着水瓶的手用了用力,暗昧的目光停泊在她那张薄净粉白的脸上,脑子里蓦地跳出个念头来。
付家的这个老二,眼光很毒啊。
暖黄的灯光里,郑云州把眼睛眯了眯:“你也是这么和付长泾说话的?”
“嗯?”林西月不明白为什么会提到他,一下没转过弯。
回味过来以后,她结巴着说:“哦,我没......没跟他说过多少话,其实。”
郑云州不大相信地反问:“是吗?和男朋友怎么会没话说?”
又是一个答案很长的题目。
林西月语塞一阵:“他......他......”
要怎么解释她是快被缠疯了才答应的呢?
但很快,郑云州又抛出个疑问:“你这么件小事,对他来说也不难,怎么不找他办?他不在,他小叔也可以。”
这一题就简单多了。
林西月温柔地朝他笑:“付长泾才多大,只是个小男孩而已,他的手腕和能力跟郑总您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
她不了解他们两个谁本事大些,连付长泾是不是有叔叔都不清楚。
不过,拍马屁总是没错的,人人都喜欢听好话。
但郑云州也不见高兴,反而不屑地嗤了一声,不知道在脑子里怎么想她,他挥了挥手:“去吧,查到了告诉你。”
“好,谢谢您。”
林西月不敢再多待,免得引起他的反感。
密匝匝的树影里,郑云州独自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她逃走了。
他承认,这个小姑娘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很久都没对一样东西这么好奇过了。
在瑞士独了几年,他tຊ怀疑自己的耐心和兴趣都被进化掉了。
但总逮着付家的毛头小子去问,好像也不太正常。
付长泾这个书呆子有什么值得自己打听的?
也许男人之间天生喜欢相互竞争,哪怕是毫无关系的一个同类。
况且他本身也是个十分执着于当赢家的俗人,无论什么局面。
事实上,当林西月踩着男友捧高他的时候,郑云州难得心情愉悦了好几秒。
仿佛在这场雄性竞技里占据了上风。
奇怪的是,他在无缘无故地和付长泾争什么呢?
争林西月吗?开什么玩笑?
因为这股道不明的复杂心绪,郑云州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燥热起来。
哪怕身上已经擦干了水,他又跳下去游了两圈。
西月在赵家住了一晚,隔天很早就起来洗澡。
为了避免又被叫上桌吃饭,换了条素色吊带裙后,林西月随便扯了件针织衫穿上,自己去厨房要了一碗水饺。
赵木槿吃早餐时,她已经陪着宋伯在清点去烧香要带的东西了。
过了一会儿,郑云州也挽着袖子过来。
林西月手上提了个竹筐,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蜡烛。
见他在看着自己,她机警地打了个招呼:“郑总,早上好。”
郑云州没点头,也没做声,像没听见似的,直接进去了。
仿佛刚才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眼只是错觉。
宋伯安慰了她一句:“别往心里去,云州他就这样。”
“不要紧,我没关系的。”西月笑了笑。
她还不够资格去计较郑云州对她的态度。
只是很莫名地觉得,他穿烟灰白的衬衫很俊美,中和了身上那份强势和霸道,看起来温润了几分。
等母子俩吃完早餐,宋伯提着东西送他们出门,林西月落在了后面。
快跨出门槛时,郑云州忽然停下来看了一眼手机。
林西月低头走着,没注意,冷不丁撞到了他后背上。
他的背好硬。
林西月揉着额头,面对转过来的郑云州,连声抱歉:“不好意思,郑总,没撞疼您吧?”
郑云州转过身,因为突然拉进的距离,他陡然嗅到了一阵幽微的荷香,冷冽而清芬,像晨露未晞时,湖面上浮动的雾气。
他屏住了呼吸,像是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你说呢?”
弄得林西月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
什么意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有必要反问一下吗?
赵董那么惜老怜贫的一个人,生出来的儿子脾气怎么这么怪?
她老实地讲:“我说没有,但个体感受肯定有偏差。”
郑云州懒得和她再废话,抬腿出去了。
去上香不需要太多人,往常也只是赵木槿和她两个,再带一个司机而已。
但今天是郑云州亲自开车。
林西月本来想坐到后面,可宋伯把她推到了副驾上:“赵董不喜欢和别人坐一起,你坐前面去。”
确实,以往每次她都是在这个位置上的。
她坐好后,慢吞吞地系安全带,不时拿眼睛瞥向郑云州。
坐他旁边倒是没问题,就是怕这位少爷又有意见,他比赵董难说话多了。
去妙华寺的路很远,赵木槿一直靠在后面,阖了眼在休息。
看样子,他们母子平时也没什么交流。
林西月也只好闭紧嘴巴。
可惜她的本子丢了,不然还可以拿出来翻一翻,背几个知识点。
应该是昨天跑得太急,不知道落在了园子里哪一处。
过了会儿,身边的郑云州忽然出声道:“水。”
林西月坐直了,意识到他是在命令自己。
她迅速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他的手边,“给你。”
郑云州对山路不熟悉,眼睛目视着前方,凭感觉伸手去拿,却抓到一只柔滑的手背,又泥鳅似的从自己手掌里溜走了。
林西月知道他不是故意,但仍不可避免地红了下脸,没说什么。
等他喝完了,又从他手里接过来拧好,放在中控台上。
过了会儿,赵木槿也睁开眼,随手打开了一卷《金刚经》在看,她随口夸了句:“小林,你的字越写越好了。”
林西月扶着座椅扭头,露出个很甜的笑容:“谢谢董事长。”
转回来时,她的视线和郑云州撞上。
他也不咸不淡地撇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木槿看了一阵,像是有所感悟,自顾自地念道:“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念完,她又问林西月:“小林,你抄了那么多遍,怎么看待这句话?”
西月抬起下巴,看着面前长年苍翠的山峰,轻声说:“相传,禅宗六祖慧能早年以采樵卖柴为生,一天偶然在集市上听见僧人诵读经文,就是您念的这一句。按我的理解,佛祖应该是想劝告世人,不要对一件事执念太深,要学着做一面镜子,映照万物而不留痕。”
赵木槿嗯了声,“还有呢?”
她说:“还有,就是佛经里写过的,于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只有脱离一切外在评价标准,不被任何欲望束缚的时候,才能生出平常心,清净心,平等心。”
“说得好。”赵木槿握着经书,点了点头:“听见了吗?云州,你没事也多读读这些,戾气别那么重。”
郑云州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他的手扶在方向盘上,淡淡地说:“是啊,你那帮好叔伯抢班夺权的时候,也让小林上去念段佛经好了,我想,凭这丫头的嘴皮子功夫,一定能把他们感化的。”
赵木槿被儿子怼得不轻。
她低斥了一句:“不要胡说八道。”
郑云州没理他妈,倒是很看不惯地斜了一眼林西月:“小嘴儿够能叭叭的。”
说实话,她说的那些东西他一句都不懂。
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很柔,很轻。
像寂静的深夜,小雨珠溅落在芭蕉叶上一般清脆。
哪怕郑云州听不明白她在念什么绕口令,听起来也很舒服。
“......谢谢。”
林西月考虑到对他还有所求,只好冲他微笑。
郑云州唇角讥讽的笑意更深了。
他哼了下:“我这是夸你呢?”
西月装作听不懂,她还是笑:“就当您是吧。”
“......”
她是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这位少爷。
明明自己已经对他很恭敬了。
他怎么就对她从头嫌弃到脚了呢?
这个时候,林西月倒有点想念付长泾了。
同样是高门大院里的子弟,为什么付公子脾气那么好?
他们相处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静静的,各自占据书桌的一端,手上分别看着专业书,最多偶尔抬起头,相视一笑。
付长泾的朋友曾说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像凉白开加进温水里,起不了任何反应。
好在话题又被赵木槿岔开了。
她拨了下头发,状似无意地问儿子:“回国以后,去看过你爸没有?”
郑云州流畅地转过一个弯:“还没来得及,我爸的大驾就先到了。”
郑家老太爷是清末的最后一批进士,他手里传下来一座三进的四合院,东城寸土寸金的位置,隔金浦街不远,往前走一段就是智恩寺。
郑云州接手过来后,嫌这院子太大太空,索性将宽敞的前院改成了接待客人用的茶楼,隔着一堵镂刻仙鹤的高墙,后边儿才是正经住人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回去,原本静谧的胡同里多出许多警卫,附近几条小道上一个鬼影都没有,郑云州还坐在车上就知道,是他老子到了。
否则哪来这种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
赵木槿瞪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也真是,怎么可以不先去看爸爸?”
郑云州从后视镜里看他妈一眼,笑说:“他一个只顾着加官进爵的子弟,都离婚了您还这么爱他呢?”
“那是爸爸妈妈的事情,但你是晚辈。”赵木槿说。
郑云州没理,反而嬉皮笑脸地问:“妈,您怎么认识我爸的?”
赵木槿有一瞬间的沉默。
记忆仿佛又飘回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
那么多盏灯同时亮起来,头顶上的那一束最刺眼,而她站在灯光的正中心,脸上被照得发烫,台下是整齐划一的军帽,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上来前团长就说了好多遍——“千万不要怕,只是汇报演出而已,领导们都很亲切。”
但她还是紧张。
不是因为观众席上人太多,而是观众席上坐着郑从俭,就挨在郑老爷子旁边。
很少有人知道,早在赵家还未生变生乱,父亲仍稳中求进地掌舵集团,被选为继承人的弟弟也没有死于非命的时候,青春貌美的赵大小姐的梦想,是成为文工团的明星。
那个时候她不是董事长,不是全家人仰仗的大姐,不是堪当大任的顶梁柱,她只是她自己。
她还有一个出身将门的心上人。
她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到最后,赵木槿也没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在清凉的山风里飘远。
她只是答非所问地笑了下:“云州tຊ,你真像你爸年轻的时候。”
第8章 观音 真他妈的怪
008
妙华寺的香火很盛,寺门前的那对石狮已经被熏得泛黄,青石阶缝里的野草几乎被香客踏平。
但今天他们走上来,一个人也没有。
林西月知道,宋伯提前差人来打过招呼了。
每半年里总有那么一天,上妙华寺的山路是封锁的,只为接待赵木槿一个人。
百八钟声裂云穿雾,震得路旁一株青柏轻轻发颤,檐角褪色的经幡在风中飘动,寺前绿痕斑驳的台阶上,站满了身着灰袍的僧人。
这也难怪,赵董事长捐的香火钱多达九位数。
赵木槿双掌合拢拜过后,在住持座下大弟子的带领下,去了正殿。
妙华寺是一座保存完整的明代木构建筑群,历经百年风雨,屹立不倒。
郑云州走在她身边,跟着母亲参拜行礼,磕头烧香。
没多久,赵木槿进了偏殿听讲经。
他嫌待着没意思,又怕坐在蒲团上睡着,便出来了。
这样的孝子当一回也尽够了,多来两次郑云州怕遭不住。
林西月把手里竹筐交给了寺里的小沙弥后,就站在外面等。
她侧对着山门内的钟塔,楼身砖砌仿木,碧绿琉璃筒瓦单檐歇山顶,拱券门,面阔两间。
朗朗的诵经声里,郑云州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不进去?”
西月手里得了一捧菩提子,躲在观音殿旁的树荫下乘凉。
她边低头拨着,边说:“哦,我现在还不到烧香的时候。”
“事事儿的,哪天是你烧香的时候?”郑云州斜了她一眼。
林西月丢了两颗菩提子,接连被檐角上飞下来的山雀衔走了。
她抬起头,看住他的眼睛解释说:“上大学之前,我跟菩萨许了一个愿,等愿望达成了我再烧,是这样。”
今天日头毒,阴凉处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他们站得很近。
她仰起脖子时,郑云州甚至能看清她细弱的血管,像殿里升起的青烟。
脆弱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抓就会断裂出血。
他散了三分的心神,只管盯牢她白皙的皮肤问下去:“许的什么愿?”
这个问题很私人,林西月本来连因由都不想说。
现在说了,普通的交谈也应该适可而止了,他怎么还要追问?
这个郑总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喜欢打探闲事的。
不但不喜欢,对底下人还很惜字如金呢。
或许他是在故意地刁难她。
西月不肯说,只好奉上一抹甜腻的笑:“郑总,这是我的秘密。所以......不好意思。”
郑云州回过神,蛮不在乎地清了下嗓子。
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了。
她有什么愿望让她有好了,关他什么事。
林西月怕又惹到了他,忙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补偿似的。
她笑着说:“这个叫做菩提子,撒在地上能引来雀鸟,是刚才的小沙弥给我的。”
郑云州挺拔站着,看着她说:“所以呢?”
“您要不要试一下?”西月问。
但郑云州仍单手插在兜里,没接。
他淡淡睨了她一眼:“这有什么试头,我是没看过麻雀吗?”
西月悻悻地点头。
得了,这下又没讨到他的好。
她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两根温润的指尖却又突然挨过来,在她掌心里轻碰了一下,痒痒的。
郑云州拈着一颗说:“直接扔地上就可以了?”
“嗯,是的。”
郑云州转着菩提子端详:“真会来引的它们飞下来吗?”
她抬起眉梢,笑盈盈地望着他点头:“我刚才扔了几个,这儿的雀鸟常年熏染在佛烟里,都有灵性的。”
郑云州偏过头,无声牵动了一下唇角,随手就把菩提子扔了出去。
这比她自己扔的时候紧张多了。
西月咽了一下口水,紧盯着金色塔檐上的灰雀看,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求你们了,快点下来把郑总的这颗菩提子叼走吧。
但那群小东西们就像被谁施法定住了似的,连翅膀也不肯动了。
她看看地上,又看看那些山雀,再对上郑云州的视线,尴尬地笑了下。
十秒。
四十秒。
两分钟过去,西月急得都出汗了。
郑云州手心里掐了支没点的烟,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比起雀鸟会不会来衔走自己的菩提子,他更想听她的说辞。
看看她这张灵巧的嘴还能编出什么?
郑云州居高临下地看她,沉冷的嗓音里溢出一丝笑:“看来也没那么有灵性。”
“可能......可能它们没注意,您要不再扔一个试试?”林西月硬着头皮说。
郑云州薄薄的眼皮压下来:“我看起来那么闲?”
他一眯眼,她就觉得他身上侵略性很强,也不由自主地害怕。
林西月摇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议他扔的。
没多久,住持的几个弟子来相请,说偏殿凉快,让郑云州去喝杯茶。
他没再搭理林西月,抬步往侧后方去了。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一阵拍翅的声音,紧接着,林西月就喊了起来:“郑总,它们飞下来了,您快看呀。”
郑云州回过头,勾起唇角,玩味地睇了她一下。
真是小孩子。
老天爷顺她一次意就有这么高兴。
他很快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地吩咐:“你不热是吧?还不下来。”
西月赶紧跑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郑总,我没骗您。”
郑云州笑了笑:“我也没说你骗我啊。”
观音殿里比外面清凉,偏殿内放了整套的桌椅。
白檀烟气里,圆木桌上摆了一壶茶,四个茶杯,和几盘还算精致的糕点。
引着他二人进去后,弟子们就退出去了,他们还有事情要忙。
林西月坐在他的旁边,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
只见他端起杯子来看了几秒钟,又嫌弃地放下了。
她想到这位少爷有严重的洁癖,可能是嫌脏不敢用。
林西月拿出一包湿巾,当着他的面仔细擦了一遍,又用滚茶烫了两圈杯口,才敢把倒的第三杯茶递给他:“郑总,可以喝了。”
郑云州看着她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下来。
一双玲珑玉雪的纤细手臂在他面前摇来摇去,翻花绳一样晃眼睛。
他看着飘散热气的茶水,才勉强定了定神:“你对别人也这么周到吗?”
“啊?”林西月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笑说:“随手的事而已,您别客气。”
她在心里默默想,还不是你看起来像个阎王,况且还有事情要求你办,能不殷勤点吗?
郑云州迟疑了片刻,鬼使神差似的,还是把那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茶叶沫子的粗泛味儿往上顶,逼得他差点吐出来,又不得不使劲咽下去的时候,郑云州立马就后悔了。
就不该喝的。
他从小到大也没喝过这样不上台面的茶种。
但为什么又喝了呢?
就那么怕辜负她的好意吗?
真他妈的怪。
昨晚那股不明不白的热意又浮了上来,好燥。
郑云州撂下杯子,一双手随意撑在膝盖上,烦闷地看了眼外面。
他问了声:“我妈一般要听到什么时候?”
西月说:“有时候会在这里用斋饭,有时候中午之前就离开,没准的。”
看他一副耐心耗尽的样子,西月也不再敢作声。
刚才已经吃过乱提建议的亏了。
沉默了片刻,郑云州望着摇动的竹帘问:“隔壁放着观音像?”
“嗯,您要去拜拜吗?”西月托着下巴说。
像听了个笑话,他几乎立刻就嗤出来:“你知道我做过多少坏事吗?哪个菩萨能待见我?”
还不如踏实坐着,求神不如求己吧。
西月却是真的笑了:“那您知道观音有多慈悲吗?只要不是单纯地为了作恶而作恶,一个人的内在哪有什么固定的评价体系,又拿什么去判断绝对的好坏呢?只有立场不同罢了。”
郑云州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家里除了赵青如那两个二百五,所有人都那么喜欢她了。
就连混遍风月场的付长泾都能被她拿下。
她是个伶俐的,像在山中修炼了很久,道行很深的精怪,很会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性格的人,说不同的话,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里。
可她才这么点年纪不是吗?
难以想象,她从前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涉世这么深,这么会看别人的眉眼高低。
可她的外表又是那么柔弱,像那种在陌生地方走丢了,会坐在路边哭的小女孩子。
郑云州还没说话,林西月的手机就响了,他扫了一眼来显,是境外的号码。
她当着他的面接了:“喂?”
殿内幽旷安静,一道温和的男声在烟火气里飘出来。
付长泾在电话那头说:“月月,我病了一星期了,连床都下不来,好想你啊。”
林西月看了一眼郑云州,捂着听筒说:“不好意思,郑总,我出去接个电话。”
郑云州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头。
月月。
叫得真是亲哪。
林西月起身,还没到门口就问:“付长泾,你生什么病tຊ了?”
明知那茶难喝,郑云州还是又端起来,心里接了句,应该是相思病。
一听就是男人贱骨头作痒的死出儿。
付长泾只是感冒,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后来又拉肚子,闹了大半个月。
林西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注意身体,赶紧上医院看看,别硬撑着。
“嗯,我听你的。”付长泾靠在床上虚弱地说。
林西月嗯了声:“我陪赵董在妙华寺呢,先不和你说了。”
但付长泾不愿意挂,他说:“别啊,我好不容易有点精神和你打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说:“我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
付长泾说:“你怎么从来都不联系我?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林西月沉默了几秒:“是,不想。付长泾,我其实......”
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她又要老调重弹了。
付长泾赶紧说:“行了,你快去忙吧,我休息了。”
西月还没来得及说再见,那头就挂断了。
她捏着手机,站在半明半昧的长廊里,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摇动的经幡。
日光刺眼,林西月眯了眯眸子,很快就回去了。
她坐到圆凳上,带着歉意朝郑云州微笑了下。
郑云州剑眉微蹙,沉声道:“你男朋友?”
林西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
他拨了拨茶杯口的水痕:“伦敦现在是半夜吧,付长泾这么晚还不睡啊?”
“他生病了,大概作息也不规律。”林西月猜测说。
不晓得是怎么,郑云州的语气略微上扬:“那你对他关心很少啊,连这也不知道。”
西月哦了下,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还好吧,毕竟隔了这么远嘛。”
简单说了几句后,她低了好一阵子的头,一直在发呆。
这个油盐不进的付长泾真把她给难住了。
郑云州皱着眉,探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之前那么多次看她,不是身边吵吵闹闹,就是隔着浓稠的夜色,总像蒙了一层缥缈雾气,怎么也看不清似的。
现在林西月就坐在他身边,穿一件十分熨帖的软绸长裙,头发低低地绑在脑后。
她温婉的五官骤然从五光十色里跳脱出来,渐渐变得明晰。
殿里静极了,供案上还未烧完的红烛滴落下来,在落灰的香台上凝成枯萎的珊瑚,一缕金黄的日光,稀疏漏进了黄杨雕花的窗格里。
几分钟后,林西月突然转头看他:“郑总?”
叫了好几句,郑云州才回过神看她。
他揉了下眉骨,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问:“怎么了?”
“诵经声停了,董事长应该快出来了,您听。”她说。
郑云州喃喃自语了句:“这么快。”
刚才还急着走的人,现在又嫌母亲不够虔诚,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林西月没听清:“什么?”
他起身说:“没事,走吧。”
回去就要快多了,山路不断地一气儿往下拐。
临近中午,鲜绿的草木枝叶都暴晒在太阳底下,蔫头耷脑地垂着。
郑云州开车很稳,几个急峭的弯都转得很平滑。
但林西月不行,她连坐着都害怕,手紧紧攥着身上的安全带,眼珠子注视前头的路况,一动不动,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架势。
再开回宽阔的路上时,郑云州扭头瞥了她一眼:“用不着这样吧?”
西月立马松开了,她解释说:“不是,我在想别的事情,和您没关系的。”
这个暴君。
自己开那么快,还不许别人害怕,真是岂有此理。
郑云州先送赵木槿回了住处。
下车前,她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嘱咐说:“云州,你顺便把小林送回学校。”
“不用麻烦了,赵董,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林西月本能地要拒绝,正准备解安全带下去。
赵木槿摁了下她的肩膀:“没事,让云州送你一趟,你今天也辛苦了。”
按郑云州的脾气,身边的人这么不识抬举的话,他一般都按一种方式处理,就是立刻让她从车上滚下去。
以为谁愿意大热天的专程送她?
但他今天去了一趟庙里,像学来了几分菩萨的慈悲,竟然主动问:“你哪个学校?”
那声音听起来冒寒气,像冬天浮在水面上的冰块。
林西月被冻了一下,她不敢多迟疑,老老实实地报了地址。
她转过头,睁着一双盈润的杏眼,娇美地冲他笑:“又给您添麻烦了。”
郑云州在她这个笑里愣住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紧张,他的喉结突兀地咽了下。
心里也毛躁得痒起来,掌心的纹路里湿哒哒的都是汗,像被细小雨丝润湿的苔藓。
第9章 受伤 寸步难行
009
正午气温正高,两株高大的山毛榉遮挡着日光,把阴影洒在焦黑的柏油路上。
郑云州没再看她,踩下油门,朝市区驶去。
西月想,可能得益于她不断的示弱,他这一路都很好说话。
甚至在她用包挡着膝盖时,郑云州终于察觉到她冷,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些。
林西月的目光从他冷白的脖子上刮过,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知道曾经是否有人告诉过郑云州,他凸起的喉结令他看上去很性感,如果哪个小姑娘有这个胆子的话。
反正西月是不会说的。
就这么好好坐着她还吊着一颗心呢,还敢惹他?
过了会儿,郑云州忽然问:“大几了?”
“大三,学法律。”没等他再张嘴,林西月就自己交代了个干净,“目前有复习法考,考研也在准备了,读完硕士就工作,意向单位是瑞达国际事务所。”
郑云州好笑道:“我就问了个大几,你说这么多?”
西月嗯了声:“一般大家都会接着往下聊,我全说完好了。”
郑云州声音微沉:“是想一次性讲完,好叫我把嘴闭上?”
她反应很快地笑了:“不是,是想省了您问话的功夫,怕累着您。”
郑云州彻底哑火。
一阵说不出也厘不清的情绪,穿堂清风一样从他心里吹过,他恍惚了片刻,两片薄唇几度试着张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转而露出一个自嘲而怪异的笑。
学校大门露出来时,林西月小声说了句:“到了,郑总,放我到门口就好。”
但郑云州就像没听见。
在门卫放行后,他直接开了进去,冷淡地问:“哪一栋?”
林西月不敢忤逆他,攥在安全带上的手又松开了,说了个数字给他。
郑云州把车开停在了宿舍楼下。
临下车前,林西月道谢之余,不忘稍微提醒他:“郑总,那个......葛世杰的事情,麻烦您上上心。”
“在查了。”郑云州直接下了道命令,“关门。”
林西月没犹豫,迅速替他关好车门。
眼看那部曜石黑的库里南消失在道路尽头,她转身上楼。
四分之三的周末都花在了烧香拜佛上,林西月一秒钟也不敢再浪费,她回宿舍拿了复习资料,在食堂快速地解决完午饭后,待在图书馆里全神贯注地学了八个小时,期间只出去买了个面包当晚餐。
周一晚上,京城刮了一夜的风,柳枝条被甩出鞭哨般的脆响,银杏叶落了满地。
林西月还没出图书馆的门,刚冒出一个头,差点被这股妖风吹得倒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有大一的小女生蹲在树下,裹着大衣放声哭泣,头发像团蓬草一样在风中飞舞。
旁边是她的室友在劝:“别难过了,这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他劈腿就劈腿好了,再找一个比他更帅的。”
西月只留意了一眼,顶着风继续艰难地走着。
说实在的,伤春悲秋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
主人公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充分的内心情感,同时还得有这份空闲,三者缺一不可。
对于林西月这种,恨不得把一个小时掰开来用的人来说,很难做到。
她回了寝室,脱掉身上的风衣挂到墙上,用被吹木了的手拨了下头发。
室友庄齐坐在床上笑:“看来我今天没去图书馆是对的,吹傻了吧?”
“嗯,你真有远见。”林西月掌心朝外抬起来,无奈地说,“外面就四个字,寸步难行。”
有股温暖的木质调香气钻到她的鼻腔里。
林西月往桌上看,檀褐色的陶瓷托盘上燃着一支线香,轻烟袅袅地散开。
初闻有玫瑰的浓郁,烧到后面,雪松和纸莎草的清冽蔓延开,像黄昏时分涉足在森林的深处。
庄齐说:“我上来之前点的,你不喜欢就吹掉吧。”
“不会,这么冷的天,点支暖香很好闻。”林西月笑了下。
她们虽然家境悬殊,专业也不同,但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按庄齐自己的话来说,世上应该没人会不喜欢温柔、美丽又坚韧的西月。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降温了。
林西月惦记董灏,他一直都不是很会照顾自己,不知道今天加没加衣服。
隔天下课后,她提上给弟弟新买的长外套,坐地铁去了铭昌集团。
还没到下班时间,三四点钟tຊ的停车场里没什么人。
西月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董灏的人影,问过负责的阿姨才知道,他临时被叫去清洁男士洗手间,还要一会儿才能下来。
楼上是办公区域,林西月不是集团员工,她上不去。
她正等着,一辆跑车从她身边疾驰过去,就跟赶着去投胎似的,转弯也不见减速。
林西月赶紧往后躲。
她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之余,一抬眸,看见对面站了个男人。
隔着一条车道,他站在一辆白色奔驰后面,阴森森地对她笑,车库里幽暗的灯光打下来,把他照得形同鬼魅。
那人是葛世杰。
林西月受了惊吓,啪嗒一声,手上拎着的纸袋掉在地上,肩膀细细密密地抖着,一阵寒意从后背窜上来。
居然连小灏上班的地方都找到了,这个恶鬼到底还知道多少事情?
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林西月接了,还算镇静地喂了声:“您好。”
“是我。”电话那头的郑云州掸了下烟灰,他说:“你要找的人查到了,他是上个月来的,在一家快餐店里洗盘子,买了今晚的高铁票回云城......”
“不,郑总,他就在我面前。”林西月没有听完,她感觉到牙齿在打颤,哆嗦着打断他说。
郑云州刚散会,原本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打电话,手上抽着一根烟。
一听她这副口气,他顷刻便坐正了:“你在哪儿?”
“在您集团的停车场,B区,二号电梯出口这里,我来找我......”
林西月还没说完,手机就被葛世杰打掉了。
她退了两步,神色严肃地警告他:“这里到处都有监控,你最好不要乱来,而且保安就在附近,我喊一声他们就会过来。”
葛世杰目露凶光,大吼道:“你喊哪,你看看保安会不会过来,我告诉你,我在这里蹲了董灏好几天了,知道你要来找他,特地在这里等你。”
“你没有必要等我,所有该说的,我都和你说清楚了。”一边说,林西月一边把手伸到了裤子口袋里,把那个电击笔攥在了手中。
葛世杰笑得阴气森森:“没什么好说的吗?爸爸怎么死的,到底是不是你和你那个妈把他推进了井里,到现在还是个迷!还有,你快二十岁了,不回去和我结婚吗?你可是签过协议的,姐姐。”
林西月看了看自己后面,有意识地往灯光明亮的电梯口走。
她拖延着时间,尽量缓和着声线说:“那是你们逼我签的。一方以胁迫手段订立的合同,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我不可能和你回去,更不会嫁给你。至于葛善财的死,云城警方都已经结案了,他是酒后失足。”
“还在狡辩!”葛世杰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力挥动着手里的弹簧刀,奋力吼出一句:“你这么漂亮,这么会说话,男人见了你都喜欢,谁知道你怎么蒙蔽了他们!是不是失足,只有你和你妈妈清楚!”
头顶的监控探头闪烁着红光,安全通道的指示灯徒劳地亮着,像一把幽森的鬼火。
没有路了。
林西月的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墙面。
脖子上有小股的冷汗流下来,浸湿了她的白T恤,刀刃上的冷光离她越来越近,发软的膝盖不足以支撑着她站立,只能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
注意到林西月右手蜷曲,像紧握着什么东西,葛世杰上去就掐住了她的手腕,叫她不能动弹。
他虽然瘦,但一个成年男性的力气仍要大她许多倍,林西月毫无反抗之力,甚至来不及摁下按钮,眼睁睁看着电击笔掉在了地上。
愤怒之下,葛世杰的刀猛然抵上她的脖子:“还准备了这个来对付我,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啊。我告诉你,今天要么你识相点,自己跟我走,要么你就死在这里。我烂命一条,无所谓的。”
有锋利的痛感传来,林西月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割破了,温热的血正在往下滴,顺着脖颈流进她胸口,但她无暇顾及。
她脑中闪过很多对策和办法。
西月快速地对比着优劣,不断地考虑是先稳住他,让他把刀放下,还是趁他不注意,忽然抬腿踹他一脚,赶紧逃脱,然后报警。
葛世杰和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看她的眼珠子乌溜溜地在转就知道,她又要耍花招。
他这个姐姐最会哄骗人了。
葛世杰把刀又抵进去了一点,凶恶地说:“你不要再玩什么......”
“叮。”
电梯抵达的一声轻响,撕破了这份死寂的绝望。
门一开,郑云州一秒都没犹豫,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猛地将葛世杰踢翻在地。
紧接着,他身后的几个壮汉保镖扑上去夺下他手里的刀,迅速将他制伏。
周围乱糟糟一团,林西月捂着胸口,颓然地从墙上滑脱下来,喉咙像被谁的手死死扼住,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有对死亡的恐惧,逼迫着眼泪生理性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她闭了闭眼,刚才因为紧张险些窒息,现在危机解除,西月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又一次。
她又一次幸运地被救了。
只不过这一次救她的是郑云州。
一个看起来脾气很差,相当难沟通的男人。
郑云州吩咐保安说:“把他摁住了,这段监控也调出来,一起送公安局。”
他回过头,空无一物的墙角里,瑟缩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林西月,她蜷成一团,后背弓起,身体仍处于危险境遇下的防御状态,眼睑上挂着一颗泪,像是随时都要受不住力,滚落下来。
郑云州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了。”
西月咬着唇,强忍着不叫自己哭出声来,用袖子抹了抹下巴上的泪。
她不安地睁着眼,连道谢都不知道如何说。
郑云州的视线往下,一团凌乱的血污在她胸口的衣料上弥漫,像打翻的珐琅彩料,在白衣上绘出了一朵大红的、冶艳的花。
他皱着眉,用两根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微微侧头,看向她的伤口。
郑云州检查了一遍,他说:“划得不是很深,最好去包扎一下,免得感染发炎。”
她黑亮的眼眸抬起,疑惑而警惕地看着郑云州,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
“听见了吗?你现在要做的是站起来,去处理伤口。”郑云州又重复了一遍。
他完全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语气也冷得像发号施令。
林西月回过神,仍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她用手撑着地面,细白的手腕幅度剧烈地抖着,可能吓得太狠了,她怎么都使不上劲,努力了半天,也没能靠自己站起来。
明亮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看上去柔弱又无助。
这时一辆车开进来,轮胎与地面发出几道尖锐的摩擦,都让林西月惊恐地睁大了眼。
吓成这样了,就算她能从这里走的出去,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还谈什么找医生包扎?
郑云州啧了声,他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林西月的身上裹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西月还发着抖,忽然就被一阵清冽的气味包围,接着身体悬空,抬头时,正对上郑云州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冷归冷,但他的语气比往日温柔多了,大约是可怜她。
郑云州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我带你去医院,这样更快。”
“嗯。”靠着他西装衬里上的一点温度,林西月才能勉强开口,破碎的声线混杂着血腥气,“谢谢郑总。”
郑云州风轻云淡地应她:“在我这里出的事,我责无旁贷。”
但此时此刻,林西月根本没有力气拒绝,也没回话。
她才十九岁,身体里住的那颗心不是铁打的,刀架脖子上也能不害怕。
正相反,林西月害怕,怕得要死。
她怕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命了。
她读了这么多年书,为有一天能昂首挺胸地活着,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像一弯从山涧里淌出的溪水,一往无前地奔着大江大河去,还没来得及享受过一天人生,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如果她死了,小灏要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林西月把脸贴向郑云州胸口,明知这不是她能停留的地方,在这个劫后余生的惶恐时刻,还是忍不住靠了上去。
她很轻,绵软地依偎在他胸前,身体细微地抖着,喘息急促不定。
郑云州抱着她,像抱了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猫,不敢用力。
小姑娘贴过来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僵了僵,半边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
眼前的应急灯闪了又闪,也骤然变亮了几分。
像《圣经》中记录的上帝创世纪的第一日,强光划破了混沌的黑暗。
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她刚脱离危险,自发地寻求安慰的应激反应,如同风浪里不住打转的小船一样,急于找到一处港口停泊。tຊ
但郑云州的脚步还是顿了几秒。
那道熟悉的热意从脖颈处攀上来,就连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紊乱,心里像突然空了一块似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失序感攫住了他。
第10章 松针 你很怕我?
010
郑云州抱着她坐上了车。
袁褚从后面赶来,把一个手机和纸袋递给她:“这是我捡到的,林小姐的东西。”
他是郑云州的秘书,牛津毕业的心理学博士,跟着他一块儿从瑞士回来,一直照顾他的工作和生活。
西月伸手取过:“谢谢。”
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尤其袁褚的目光里露出不浅的讶异,她才意识到这样坐在郑云州怀里,姿势过于暧昧了。
林西月红着脸,轻轻挣了下:“郑总,谢谢您抱我过来,我自己可以了。”
郑云州低头看她一眼,小姑娘的脸色比她脖子上的血还艳。
他松了手,任由她扶着座椅挪到了一边:“不是吓得腿软了吗?你刚才要这么说,谁会抱你?”
“嗯,我知道的。”林西月顺着他说。
都这么明事理了,但郑云州还是别扭:“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把伤口捂着。”
他两根手指夹着一块方帕,递到了林西月面前。
没等他再度命令,她自动双手接过,盖在了脖子上:“谢谢。”
袁褚坐上来,流利地揿下启动键,把车开出了地库。
去医院的路上,郑云州接到了市局方面的电话。
林西月坐在他身边,听见他沉着老练地说:“杨叔叔,我就是这个意思。还望您那边能够严惩,不加大力度的话,类似的治安事件还会发生,万一哪天刀口对准了我,那大家就不好看了。”
车厢内很静,她能清晰地听见对方小心翼翼的赔笑。
被他称作杨叔叔的人说:“云州啊,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哪天要真发生了这样的事,那我可就该死喽,有十个头也不够你爸治罪的。”
郑云州把手机贴在耳边,他笑了声:“这也不怪杨叔叔,难保每天都有活腻了的人,您也不容易。”
“是是是,多谢理解。”听他这么说,电话那头明显松了一口气,“云州,哪天有空,我们叔侄俩一起吃个饭?”
郑云州客套地回:“哪敢当叔叔的请,改天我做东,还望您务必赏光。”
“一定,一定。”
挂断电话后,郑云州随手翻看了几条消息。
感觉到旁边有道谨小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他回头,对上林西月欲言又止的视线。
没等她问,郑云州便把情况告诉她:“你放心,这一两年之内,那个叫葛世杰的应该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他大概率要服刑。”
“谢谢。”
林西月脱口而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分明的呜咽,像刚从虎口脱险的小兽。
他很轻易地听出了她情绪的波动。
郑云州望住她,小姑娘激动得不止音调变了,就连眼梢里也潋滟出一点薄红,眼眶中泊着的一汪清水里,倒映出一个皱着眉头的他。
“怎么,这个人一直在胁迫你吗?”郑云州轻声问。
坐在前排的袁褚一惊。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听过的,郑云州最温柔怜惜的语气,甚至有些缠绵了。
在欧洲那几年,他跟在郑总身边,走马灯似的名流宴会上,不乏有千金小姐凑到郑总跟前,找尽借口敬酒的,借着赏画的由头攀交情的,装醉故意倒进他怀里的,都被他冷冰冰地打发了。
那么多明媚娇艳的美人,出身高贵的英国公爵小姐,和他一宗同源的香港世家名媛,还早年因政治洗牌,从京城迁过来的老钱家族,论起来祖上都是荣光无限的,样貌气质也各有千秋,谈吐亦是不俗。
但郑云州看一眼也嫌烦。
至于深情底理,袁秘书也大概能分析得出来。
父母婚姻失利,原本和美圆满的一对夫妻中道分离,造成了郑云州在情感上终身性的失望。
要不是于权利地位上还有斩不断的俗念,以郑总这样冷淡漠然的性子,剃个度,袈裟一裹就可以直接出家了。
他早已对爱这个字不含任何指望。
所以他从不追求短期的、浅显的男女关系,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一夜之欢,他认为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无用消耗,加上他这人有严重的洁癖,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和人发生关系的。
与其动物性大爆发播撒种子,还不如走入名利场中,去挥洒自己的权力和财力,为自身创造更大的价值。
郑公子一心都许给了声财钱势,这在四九城里已成为公共认知。
将来就算到了年纪,非结婚不可了,袁褚想,他老板大概也会精心挑选一个权势相当、身世清白的姑娘,就像审核集团项目一样,对人家祖上五代刨根究底。
郑云州看待婚姻,就像看待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不需要投入真感情,能粗糙浅陋地尽到丈夫职责,对他来说就很不错了。
可以说郑云州有今天的成功,离不开他极端而强硬的处世准则。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要么走不进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一旦爱上谁,也很可能陷入无可救药的疯狂。
袁褚看了一眼后视镜。
林西月刚点了下头,她的眼泪正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嗯,我总是担惊受怕。”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她控制不住地掉泪,郑云州的浓眉皱得更深。
心像被什么挠了一下,那股升起来的燥热折磨得他受不了,鬼使神差的,竟然想去帮她擦掉下巴挂着的泪珠。
但在伸手前,林西月忽然地背过脸去,自己用手背揩了下。
郑云州搭在膝盖上的指骨动了动,还是压了回去。
这是林西月第一次来301医院,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下车后,她跟在郑云州后面,到底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好奇地问:“我们不走正门去挂号吗?医生能给我看吗?”
他一米九的身高,走路很快,西月一只手捂着伤口,跟得有些吃力,说话也带喘。
“让开!都让开!”几个穿手术服的医生推着一辆急救车过去,眼看就要撞到她。
郑云州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小心。”
如果不是他先一步,林西月也要跑开的,她还没那么不机灵。
她可不敢这么说。
郑云州这个人很难服侍,他的好意一定不能拒绝,更不能觉得毫无必要。
林西月本来想说谢谢。
但她的头被他用力摁在胸口,呼吸里都是他衬衣上沾染的烟草香气,有点像青松针在烈日下晒干后的清苦,带着几分野性自然的味道。
她从来没和异性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因此脸颊发烫,霎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林西月很没有规矩地闻着他,竟忘记了他们之间本该划分明确的边界,一心只顾去辨别这股气息。
她钟爱这个味道。
一直到未来的很多年,她从宾大毕业,进入纽约的律所工作,还在试图找寻接近这种气味的男士香水,像对待她的毕业论文一样,不厌其烦地在柜台试香。
只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久到岁月都快要勾销他们之间的爱恨,但这道气息始终盘桓在林西月的记忆里,连同郑云州俊朗深刻的面容,对人对事不多的耐心,和足以称得上乖僻的性子。
郑云州很快放开了她。
他本来想教训两句,这么大队人马冲出来也不知道躲?
但一低头,撞上林西月乌黑的瞳仁,看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郑云州索性扯过她的手:“好好跟着,别再走那么后面。”
“那个......”林西月实在走不了这么快,轻声央求他,“郑总,您能走慢点吗?我跟不上。”
大概还从没有人这么要求过他。
郑云州自我怀疑的口吻:“我走得很快吗?”
林西月诚恳地点头:“也许您是正常速度,但我觉得很快。”
郑云州冷着眉眼睇了她一下。
带她来包个扎,她还指手画脚上了。
他拉着她,不言不语地又往里走了一段,步子放慢了很多。
快到王教授那儿时,郑云州戏谑地问了句:“这样总能跟上了吧?林小姐。”
被这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用上敬称,林西月不敢当。
她脸上又是一红:“谢谢,您真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
郑云州听得笑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个词儿扯上关系。
他敲了敲门:“能给病人护理伤口吗?”
这会儿才下手术,老爷子正在给学生们授课,他推下老花镜一看:“来就来吧,还敲什么门哪。”
郑云州放开她,拉了张椅子坐下说:“这不看您老忙吗?别耽误您教书育人。”
王教授是郑老爷子身边的军医,在大院里随侍了很多年。后来老爷子过世,他年纪也大了,仍旧回了原单位治病坐诊,混了个副院长。
他看了眼林西月,“小姑娘怎么了?这一身的血。”
郑云州简略地解释:“碰上个为非作歹的tຊ,被刀划破了脖子。”
“带她去外科清创室。”王院长指着身后一个女大夫,又对其他学生说:“今天先讲到这里,你们都出去吧。”
等办公室内静下来,郑云州打开烟盒,拨了一根烟出来,丢给了面前的王伯伯。
“不用,我已经戒烟了。”王院长此地无银,特意强调了一遍。
这一头,郑云州已经点上了,长长地吐了个烟圈:“抽就完事了,您忍不了两天的,别难为自己了。”
王教授笑着捡起来,熟练地点燃了:“你吧,就老做点让人破戒的事儿。”
他抽了一口又问:“这姑娘是你什么人啊?那么要紧,还亲自带来。”
大团的白色烟雾里,郑云州微挑了下眉梢,笑说:“就不能是路上遇到的?难道我不像个乐于助人的热心市民?非得是我的什么人啊。”
王教授反问道:“你觉得我第一天认识你?”
郑云州八九岁的时候,放在他爷爷那里养过几年,那会儿王院长还年轻。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隔壁罗老司令家的小孙子过来玩,不知道怎么烦着吵着郑云州了,他一气之下把人家绑在了树上,吊了整整半个小时,吓得罗家的小金孙哇哇大哭,扯得喉咙都哑了。
罗家气得不轻,后来还是郑老爷子亲自去赔礼,又拿了好些压箱底的物件出来,才勉强平息。
郑立功一回来就动了粗。
他取下墙上的马鞭,狠狠抽了郑云州一顿后,把他扔到了后院的书房关着,两天没给饭吃。
等老爷子回味过来,觉得这样太过,急着去找孙子的时候,郑云州早把锁撬开了,优哉游哉地端着个碗,坐在厨房里吃现煮的鸡丝面,还边叮嘱厨子少放盐,汤咸了不好喝。
王院长说完这件事,郑云州自己都笑了。
他抬头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缓缓地吐了一口烟。
老爷子过世以后,郑云州再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他,提起他在爷爷身边的日子,怅惘似午夜梦回。
但即便感怀也是一阵子,超不过五分钟,抽根烟的功夫就过去了。
肩膀头上那么多事儿,美国的公司每天都有邮件要处理,铭昌集团现在虽说太平盛世,但要开的会一个不少,该制定的发展规划也要他来操心,谁有精神整天坐在那里,正儿八经地瞎矫情?
在宣布他任职的会议上,夺权未遂的老炮儿们就阴阳怪气地鼓掌,口口声声说着希望在云州的带领下,铭昌能开创下一个甲子的辉煌。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郑云州一刻都不敢松懈,尽管他精力充沛,有精明的商业头脑,和足够大的野心。
没多久,林西月就处理好了伤口。
女大夫带她去取了药,交代她一天换三次,洗澡时避免伤口沾到水。
再进去时,正听见王院长说:“在瑞士读博你说忙,不肯认识新的女孩子,现在回来也这么久了,怎么样,身边有中意的了吗?”
长辈主动挑起感情状态来问,多半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郑云州掸了下烟灰,“直说吧,又是受了谁的托?”
王院长指了指他,笑着说:“你啊,说话哪怕肯委婉半分呢,也不至于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倒真有一个,聂主席的小女儿子珊,今年二十四,在电视台当主持人,算他们这一辈里顶漂亮的了,人家想和你认识认识。”
他轻蔑地咦了一声:“他聂家的女儿还愁嫁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小姑娘就是相中你了,那有什么办法?”王院长上前开了窗说。
趁这个时候,林西月才敢往门边站过去,敲了敲:“郑总,我好了。”
郑云州懒散地点了个头,靠在椅子上伸长手臂,把烟捻灭在了水晶缸里。
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经了他的手做起来,月下折柳一般的倜傥。
他站起来,对王院长说:“转告那个聂什么珊,她年纪还小,配给我也太不值了,看看别的才俊吧。”
看郑云州起身走了,林西月朝王院长点了个头,也紧随其后。
袁褚看他们出来,先开了迈巴赫的车门相迎。
宽敞的后座上,还遗留着郑云州脱下来罩在她身上的外套,精良昂贵的面料摊成黑沉沉的一团,像天际被揉乱的乌云。
林西月觉得不好意思。
在它的主人伸手之前,她先一步抢过来抱在了怀里。
郑云州疑惑地看她。
不等他开口,西月自己就先说:“我洗干净再还给您,还有那块手帕。”
他深若幽谭的目光从她脸上刮过。
郑云州加重语气说:“那你可别图省事,直接给我丢进洗衣机,它只能手洗。”
“知道,我会好好洗的。”西月温柔地笑着说。
郑云州淡嗤了声:“回了学校赶紧去换衣服,看看你自己,还笑的出来呢。”
西月低头看看自己被血染红的胸口,确实吓人。
她点头:“应该要笑的,不是谁都有运气碰上郑总。”
没人比她更会说好听的了。
郑云州不想笑,那样显得自己听了她的吹捧,心里多受用似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抬了下唇角:“是吗?别人可都怕碰上我,躲都躲不赢。”
这也是实话。
赵家上上下下的佣人,就没有不绕着他走的。
林西月搜肠刮肚的,现编了个理由说:“不会啊,刚才王院长不是说,聂小姐很喜欢您吗?”
“这也被你听到了?”郑云州挑起眉梢看她。
西月也大方地回望他,显示出自己的坦荡:“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正好碰上了而已。聂主席......是我知道的那个吗?”
郑云州起了几分谈兴,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说说,是你知道的哪个?”
西月说:“就是在您爷爷的葬礼上,担任治丧委员会主任的那个,对吗?”
他意兴阑珊的表情僵了一下,旋即又笑说:“小孩子家,打听的事还不少。”
也许是今天的郑云州太温和,令人产生了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又或许是午后明媚的天气,让受惊后的林西月昏昏欲睡,神思不免糊涂了六分。
可能别的都不为,只是那句小孩子家被他说得很动听,像雨落松杉,让她一时忘了分寸。
她居然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其实......知道很多关于郑总的事。”
包括他爷爷参与过的战役,为和平事业做出的伟大贡献,他父亲从地方开始的全部履历,以及他立的科技公司fotobio,目前完成了规模化扩张,盈利模式清晰,且具备稳定的现金流,已经在开发新技术,进行IPO准备。
“是吗?”郑云州微眯了下眸子,眼底掠过侵略性极强的暗光,嗓音沉哑,“知道我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目的?”
虽然经历的变故比一般人多,但林西月到底年纪小,面对这样直白的逼问,尤其出自她面前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她的紧张在光亮中无处遁形。
她怕郑云州误会她别有用心。
爱慕的念想要看谁给的,男女间的暧昧博弈,也逃不过一个身份对等。
源头是她的话,郑云州大概会为此感到可笑,甚至连开口拒绝都嫌掉价。
尽管林西月对他连半分这样的心思也没有。
她惶恐地解释:“没有别的,我只是听很多人提起过。聊到这里了,就称赞您一句而已,如果冒犯到了您,很抱歉。”
郑云州在她的郑重其事里笑出来。
她的自知之明像一面时时擦拭的镜子,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其他目的?避着他还来不及。
郑云州忽然问:“你很怕我?”
他背光坐着,眼底瞧不清楚是什么情绪,可能根本没有情绪。
林西月静了片刻,点头:“郑总年少有为,我更敬重您。”
说完,袁褚已经把车停在了校门口。
“今天谢谢您,也谢谢袁秘书,再见。”
西月打开车门下去,脸色雪白地走了。
第11章 金桂 没别的
011
听了这声谢,前头的袁褚不禁笑了。
他说:“小姑娘够可以的,下午都被刀逼墙角去了,还能记得跟我也道谢。”
郑云州靠在后座上,隔着车窗望了眼她纤瘦的背影。
疾风把林西月的头发,掖在腰侧的衣摆都往后吹。
而她匀缓走着,丝毫没有乱了步调,仿佛一株柔韧的蒲苇。
郑云州点头:“她也就看起来柔弱,最是个心性坚定的。”
回宿舍的路上,如果不是脖子上的伤扯得她生疼,西月真想打自己一嘴巴。
郑云州只不过是发了一次善心,她就忘了他是个多难相处的人,还敢在他面前信口开河。
下次见到他......
不,还是不要幻想这样的下次。
与她无关的,和她不在一个世界的人,越少碰面越好。
理想社会学家们卖力地鼓吹着人类生而平等。
但林西月宁可相信,这个世界的各个阶层之间有着一道厚厚的隔阂,手中的财富和权势就是隐形区间,上流tຊ权贵有他们生活的运转模式,固定在其他人需要遵守的秩序之外,他们掌握着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出入的高级场所设有重重关卡。
所有这些,都是普通人够不到的。
林西月就是个平民百姓。
甚至是活得最累的那一种。
到寝室后,林西月先去擦了擦身体,把脏衣服都换下来。
在医院的时候,护士给她擦掉了大部分血渍,但还有些没清理到的地方。
她照了一遍镜子,这副样子也不好去图书馆吓人,索性穿了条睡裙待在寝室。
林西月看书到九点多,眼角发酸才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洗衣服。
中途付长泾来了一条信息:「月月,吃饭了吗?」
西月回他:「吃了,我在看书,不聊了。」
发完,她把手机调了静音,扔进抽屉。
她没有闲情逸致抱着手机和他谈天说地。
本来就是不会有结果的,与其浪费辰光在他身上,不如多复习两页考点。
林西月并不打算告诉男朋友,她刚刚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重复叙述已经发生的事情,除了耽误她拮据的时间,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晾完自己的,又重新装了一盆清水,把郑云州的西装放进去,仔细地搓洗着。
细羊毛纤维浸泡在洗衣液里,林西月扯过深色的后襟揉着,那里有一道轻微的折痕,应该是她坐下去的时候弄的。
郑云州的肩线那么宽,这件衣服盖过来,足足能装下两个她。
当时场面混乱,郑云州脱下来裹住她时,西月只看见他线条流利的小臂,在灯光下泛着嶙峋的冷白。
他力气好大,轻而易举地就托起了她。
龙头里不断有水流下来,在盆中泛起一道道绸缎般的暗纹,林西月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她已经对着这道折痕发了六分钟的呆。
她回过神,快速把这件外套和那块方巾洗干净,拧开,晾在了阳台上。
西月再坐到桌边打开电脑时,有人在楼下高声叫她的名字。
她走到窗边去看,是小灏。
他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西月赶紧拿上给他的衣服,跑下了楼。
董灏见到她,看到脖子上的纱布,心疼地红了红眼眶。
他费劲地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抖着,想要去摸她的伤口。
下午他在车库扫地,听保安大叔讲了一遍经过,下班后,一向省钱的他立刻跑去打车,等不及要确认姐姐的情况。
到了学校,他不知道法学院宿舍怎么走,是一路问过来的。
这里的同学比外面的人善良,看到他没有过多异样的目光,都很耐心地告诉他往哪边去。
看弟弟调动身体这么困难,林西月双手握住了他:“没事,姐姐没事,那个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别担心。”
董灏歪着脖子,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葛世杰......他又来欺负你......该死,我杀了他。”
她初中在镇上的学校读,怕回去会被葛善财他们关起来,林西月一直寄宿在董老师家中。
好几次葛世杰找来,董灏哪怕行动不便,也都抄起扁担去轰他,嘴里骂得很难听,让他离林西月远一点。
有一回闹得最凶,邻居吓得打电话报了警,只不过当时董灏和葛世杰都未成年,派出所的民警教育了两句后,让葛世杰哪来的回哪去。
“别胡说,你好好过日子,犯不着和他去拼命,听见没有?”林西月一听,就严肃地告诫弟弟。
见董灏不说话,林西月又把他的脸扳过来,再一次严阵地说:“你答应过我的,和我来这边要听我的话,姐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有点什么事,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
他不服气地点了头。
西月把手上的纸袋给他:“给你买了件衣服,变天了,出门想着穿上,别着凉了。”
董灏接过来,又慢慢地说了个好。
像妈妈在世时一样,姐姐总是想着给他添新衣,还都不便宜,她自己就专挑廉价的白T穿。
林西月穿了睡裙不便出门,只得嘱咐他按照原路回去,到了家以后给她报个平安。
看着弟弟走远,她才转身上了楼。
晚上庄齐回到寝室,看了一眼晾衣架,她笑问:“咦,哪来一件男人的西装?”
林西月若无其事地翻着书:“别人借我穿的,洗干净了还给他。”
庄齐点头,视线收回来时看见她脖子上的纱布:“呀,你这是怎么了?”
“一不小心弄破了,没事的。”西月笑着摇摇头。
庄齐担心地说:“那你这段时间注意护理,女孩子破相了可不好看。”
西月嗯了声:“谢谢你,齐齐。”
她心里很感激庄齐的关心。
但林西月性格要强,是个不惯于袒露自我的人。
她从小到大的遭遇,无论是被养父丢到荒郊野岭里,听着野兽的叫声挨过一晚;还是天不亮的早上,背着竹篓去茶田里采茶忙生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或者是为填饱肚子下河去捞鱼,被水蛇咬伤后痛得昏倒,差点淹死在水里。
桩桩件件,每一段只要开了头,就够讲三天三夜的。
哪怕今天被割破脖子,林西月也宁愿自己慢慢消化,倾诉和抱怨解决不了任何。
她反倒怕说得流出两缸泪来,无法收场。
周五的早晨,林西月照例六点起来,寝室里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为了不吵到室友,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着黑穿衣洗漱完,拿上复习资料去外面背。
背到七点半,林西月才收起东西,从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上站起来,去食堂吃早餐。
今天有大课,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来了,看见她脖子上系了条丝巾,都好奇地多打量两眼。
坐西月旁边的舒影问:“你脖子这么捂着,别是遮谁的吻痕吧?”
舒影在r大法学院有不小的名气。
她生得娇俏,简单撩个头发都有无边风情,据说家里经济不错,又是独生女,交往了一个大她几岁的博士男友,常看见有豪车进出接送她。
“乱讲。”西月翻开书,轻轻瞪了她一眼。
舒影靠过来说:“那可说不准哦,像你这样的顶级淡颜脸,披个麻袋也甩人家三条街啊,你看,付公子不就对你着迷得很吗?”
西月连头都没有抬,发自真心地说:“小影,他要是对你着迷就好了,就不会来烦我了。”
“我?”舒影指了下自己,自嘲地说:“我追过付长泾的,他才看不上我这种呢,他喜欢你像一团迷雾,越看不清就越吸引他。”
林西月翻了一页课本:“你不如说他骨头轻。”
“我就这个意思。”
过了会儿,舒影又问:“哎,付长泾什么时候回国?”
林西月摇头:“不知道,没关心过。”
舒影哎呦一声:“不得了,付长泾都不在你眼里了,你将来得爱上什么人啊?”
西月被她的语气逗笑:“就非得情天恨海里滚一遭是不是?爱情也没有美妙到这个程度,好吗?”
“哼,我把你的这句话录下来,再过五年放给林律师听,看你还嘚不嘚瑟了。”舒影斜了她一眼。
林西月信誓旦旦地说:“好啊,你录。到时候放给我听。”
阶段决策也是有优先级的。
在林西月看来,三十岁之前,个人能力的成长和获取经济上的富足,远比谈情说爱重要。
再说句实在话,自身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找到好伴侣的概率太低了,有也是地位不对等、话语权不公的恋爱关系。
只不过那时她年纪还小,以为在对自己的前程做出规划之后,生活就能按部就班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秩序地抵达一个个目的地。
但她轻忽了一件事——人生的真相,往往就在无常二字上。
舒影看后面的人议论纷纷,又轻声说:“他们好像在说你,要听听都说了些什么吗?”
西月摇头:“不要,我不需要听这些,也不想听。他们都是路人,不重要。”
她还要说什么,被西月清了声嗓子提醒:“上课了啊,别说话。”
中午走出教学楼,她接到宋伯的电话,让她这段时间都在学校休息,既然受惊也受伤了,就不用来抄经了,什么时候身体好了再说。
西月有些惊讶:“好的,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是大少爷交代的。”宋伯说完就挂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林西月站在打饭的人群里,握紧了手机。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像那天晚上洗郑云州的衣服时一样,神思飘到视线之外的地方。
林西月对这种感觉很陌生,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脱离了她的控制。
可会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林西月没有体验过,所以无从判别。
既然宋伯能交代下来,想必赵董事长也是同意的,林西月接连几周都没出校门,直到脖子上的伤痕结痂后脱落,淡到几乎看不出了。
已经是十月底,气温一下子降到只有十二度。
校园里的桂花一夜间全开了tຊ,林西月走在路上,冷不丁地被甜香气扑了满脸,像盛满蜜的罐子打翻在了风里。
她坐在地铁上,打开书包来看那条红绳,是她编了送给郑云州的,算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红线是西月在市场里买的,特地选了耐磨不褪色的丝线,上周日熬了个大夜编出来,力求每一个结都精巧饱满,为了这样东西看起来不那么廉价,她还去金店挑了一颗小小的金珠,串在正中间,在珠子两侧绕上了金线点缀。
毕竟是送给郑总那样的大人物,太不起眼了他也看不上,可是以林西月的经济状况,又拿不出什么很像样的玩意。
西月也想过请他吃饭。
可郑云州在吃食很挑剔,火候烧过一点,或者是食材不新鲜,摆盘不对他的眼儿,他连筷子都不会伸。
但别人对她施以援手,这份恩德是一定要报的,绝不能怀着理所当然的态度,没有谁是应该要帮她的,妈妈从小就是这么教导她。
葛善财死了之后,她们母女俩过得很难,妈妈想了很多办法来度日,端午的时候编粽袋,过元宵就做兔子灯,拿到街上去卖也能换点钱。
再后来,妈妈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只好去纺织厂里上班,冬天咳得最厉害的时候,还要在下着雪的晚上,骑着自行车出门去上夜班。
一个深夜,她骑上车去厂里,恍惚间便晕倒在了巷尾,连人带车摔下来。
直到天亮才被邻居发现,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医院,但人已经不行了。
甚至等不到林西月从学校赶回去,她就匆匆咽了气。
林妈妈死得迅疾,给西月留下一盏油尽灯枯的凄凉。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西月总是不肯相信,妈妈那么喜欢写信,事事礼仪周全的一个人,怎么连封告别也不给她,就这么离开了呢?
因此,在给郑云州编红绳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林妈妈,眼尾酸了又酸,手背上积满了温热的水珠。
西月走上山,离那两扇朱红大门近了,才发觉附近的明暗岗哨比平常要多,再往前过去,一辆AG打头的红旗停在了树荫处,她从前只在新闻里看过这种车型,据说门把手都是上等和田玉制成。
她反应过来,是赵董事长的前夫到了。
在赵家抄了两年多的经,林西月也培养出了一点警觉,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所以站上台阶时,西月主动把包拿给工作人员检查,等他们还给她,才点头跨进门去,一句多余的话,一个乱瞟的眼神都没有。
今天碰得巧,宋伯就在园子里,领着她去了后院。
一道走着,他开口问西月说:“进来的时候没人为难你吧?”
她摇头:“就和上次一样看了包,没别的。”
“董事长病了,发了一夜的烧。”宋伯一边说,一边朝茂林深处的阁楼努了努嘴儿,“那一位是来看她的。”
西月哦了一声:“难怪,那赵董好点了吗?”
宋伯拿钥匙开了后院的门,“快天亮的时候退烧了,你进去吧。”
“哎,您忙。”
郑云州接到他老子电话的时候,日头已经晒到了前院正中的水缸上,缸里湃着的几株晚莲蔫头耷脑的,就快凋谢了。
他还没睡醒,没精神地喂了一声。
郑从俭在那头平静地反问:“你妈妈病了一晚上,你倒是睡得香啊?”
“赵董什么病?”郑云州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高烧不退。”
郑云州哼了声,他坐起来和他爹翻旧账:“我刚到瑞士的时候水土不服,吐得都进医院了也没见您过问一声,还是媳妇儿金贵啊,您那么宝贝她怎么还要离婚呢?”
郑从俭声高震瓦地命令道:“别跟我废话,不管你躺在哪个销魂窟里,赶紧给我过来!”
“少催啊。”
郑云州扔了手机,掀开被子去浴室洗漱。
昨晚跟美国那边的研究组开视频会,隔着时差讨论到半夜三点多,郑云州火速冲了个凉就躺下去了,睡到中午才听见手机响。
剃须、刷牙、洗澡,郑云州一气呵成地完成,神清气爽地出来后,到衣帽间摘了白衬衫穿上,随手扯过一件西装外套出了门。
袁秘书一直在等着,看他出来后立刻迎上去,“郑总,现在是不是去工厂检查......”
“先去园子里,郑从俭的嘴又痒了,不骂我两句不舒服。”郑云州长身立在檐下,伸手翻了翻领子,淡声吩咐道。
第12章 红绳 生财生福
012
昨天半夜下了场毛毛细雨, 到天亮时才停。
园口那一片山梧桐被雨水浸透了,巴掌大的金黄叶子往下滴着水珠,青苔斜生的石洞门缝里涨满了水。
两只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枝叶间, 在满院的湿气里听起来格外闷。
郑云州在门口下车,嘱咐袁褚说:“先去别处转转,今天没那么快,等我电话。”
“好。”
袁褚心里也有数, 一般郑从俭训起儿子来, 没几个钟头完不了事, 这还要看郑云州是否配合,倘若说一句顶一句的话,一下午也掰扯不完。
好便好,哪一下子说得火上来了, 讲不准还要拿棍动杖的。
郑云州快步走过去。
抵达阁楼二层的会客厅时,他老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细长的一支, 烟蒂上白茫茫一圈, 什么标志都没有,一望即知是特供的, 没有牌子, 市面上也买不到。
沉重厚实的水曲柳矮柜上, 摆着一只三足鼎青铜香炉, 芳润的龙涎香在案台上燃着,闻起来像柔和的琥珀。
郑从俭严厉地抬起眼看儿子。
他就在这份迫人的逼视里, 从容地坐过去,叠起长腿靠在椅背上,双手合拢了, 往膝盖上一搭。
郑云州瞧了眼里面:“赵董事长烧退以后,又睡着了?”
郑从俭哼了声:“你妈哪里还等得到你这个大孝子来?”
“我又不会飞,总是靠四个车轱辘。”郑云州也勾起唇角,他说:“爸爸有空,来照顾妈妈也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能尽一份力?还是说您如今职务高了,发妻的死活也不用管了。”
郑从俭顺手就扔了个银核桃砸过去:“我还没有说你,你反而对你爸指指点点起来了,还有规矩没有?”
郑云州随便一抬手,精准无误地接住了,放在手心里把玩。
他说:“知道您忙,下午不是还有个会吗?我在这里就行了,走吧。”
但郑从俭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儿子:“眼看你小子也三十了,对象对象搞不上,天天掉在钱眼儿里,也不知道你是有什么过人的长处,他聂家的二姑娘还能看上你。”
坐久了犯懒,郑云州架起一只脚说:“唷,您日理万机的,这事儿都传到您耳朵里了,她聂家吹了多大风啊。”
郑从俭吐了口烟,“听说这个月子珊约了你三回,你没有一次出来的,弄得她跟她爸爸哭哭啼啼。你在端什么派头?!”
“好,我就讲讲这三回啊。一次我在码头检查商船,一次我在工商联开会,一次我和底下人商量事。”郑云州掰着手指头讲给他爸听,他拍了下扶手,“你说她怎么那么会挑时间!这就意味着什么您知道吗?”
郑从俭看他一点不像掺假的样子,暂且信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问:“什么?”
郑云州认真地说:“无缘无分,结了婚也是一对怨偶。还闹得您和聂伯伯不愉快,何苦的呢?”
“你给我闭嘴。”郑从俭眼角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厉声呵斥:“你是不清楚聂小军现在是个什么位置,还是不知道他有多疼这个小女儿?心思给我放明白一点!”
郑从俭行伍出身,对儿子也没有那么多耐性,极少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常常谈话谈左了就开始发威。
没等郑云州张口,他又说:“当初你要去瑞士,跟我讲你不想走爸爸的路,不愿搅和皇城脚下这些事。我听了你爷爷的,认为你的个性也确实不适合,由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但是你的婚事,绝不可以再讨价还价。”
郑云州松散地笑了下,究竟是不是能再商量价码,这个到时另说,他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意愿,空口白牙地争辩毫无意义。
他点了下头:“我一直认为,政治是极其危险的领域,一个没有受过规范培养,在这上头的嗅觉不敏锐,没有很高天赋的人,要是贸然地参与进去,那才叫把肉送上砧板,说不定连基业都保不住。”
郑从俭难得对他露出认同的神色。
这小子还算聪明,万幸没有遗传到老爷子冲锋陷阵时的那股莽劲儿,且深谙扬长避短、明哲保身的道理,根本用不着他来tຊ多操心。
郑家有自己,还有远在地方主事的亲弟弟郑从省,也够保住百年荣耀的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对着儿子,郑从俭仍然没有好脸色:“原来你也晓得基业两个字!那为什么还不买聂家的账!还要爸爸特意来提点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骂,郑云州从容地笑了下:“爸,您也再慎重考虑吧,我这狗脾气跟您一模一样,我会不会哄小姑娘您最清楚,您觉得我能和聂子珊处得来吗?”
他说出这句狗脾气的时候,郑从俭忍不住剜了他一下:“处不来你也先处,场面功夫给我做足了做满了,成不成得了那是后话!他女儿要受不住你这性子,将来咱们也有地方说理,现在谈都没谈,你就对子珊避而不见的,你把聂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话要点到即止地说,事要循序渐进地做。”
说得口渴,郑从俭端起茶喝了口,又接着骂:“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子珊往外推!再说了,你自己嘛也是没本事,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像样的女朋友都没有,你叔叔伯伯家那么多好姑娘呢,这么多年不见你领一个回来。你不打光棍,子珊至于惦记你!?”
“哦,合着在您和我妈眼里,我不找是因为找不到?”郑云州听后,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
郑从俭看激将法奏了几分效,更轻蔑地说:“你要有那个手段,先和聂子珊交往一段试试,我看你小子就是没能耐。”
郑云州抬了下手:“多大年纪了还来这一套,我犯不上为了和您置气把自己搭进去。您的大秘来了,可快往紫光阁里请吧您。”
“我最后强调一遍。”郑从俭站起来,忿忿看了眼亲儿子那副散漫又招恨的样子,语气严峻地说:“子珊再找你,你给我好好儿地待她,少摆你那大少爷的臭架子,听见没有?”
郑云州靠在软垫上,抿着唇点了下头。
的确是不能再一味躲着了,根本不起作用。
郑从俭走出了阁楼。
下台阶时,丁秘书恭敬扶了他一把:“这儿太高,您当心。”
二人前后走到湖边,水面上不时传来鲤鱼逐食的唼喋声。
四下无人了,丁秘书才敢笑着说:“我赶得不巧,又听见您认真教子了。不过我斗胆说一句,您家有这么一位公子,那不知多少人羡慕,光是聂主席就公开讲过好几回,说云州敏捷多智,明目达聪,都不要谈将来的事,就现在来看,他已经成绩不小了。”
郑从俭神情肃穆地摆了下手:“你不明白,就是这样我才要批评他。他还年轻,性子嘛,又一贯的目中无人,在外面受得吹捧太多,难免狂妄自大,惹是生非。”
“那不会,毕竟是在大院长起来的。”
“唉,走吧。”
郑从俭叹了声气。
他也明白,就聂家的事,他的好儿子不过是嘴上答应罢了,到时候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赵木槿没多久就醒了。
郑云州坐在外边,搭着腿看美股和港股的图表。
没翻两页,听见里面有了动静,他才去敲了敲门:“妈。”
“进来吧。”
郑云州推门进去,他把赵木槿扶起来,在她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怎么样,您好点没有?”
赵木槿闭着眼,揉了揉额头说:“你们父子俩这么见面就吵的,我能好的了吗?”
“就是说啊,郑从俭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有改呢,在外头发号布令惯了,回家了还是这样。”郑云州勾了勾唇,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往他爹身上推。
惹得赵木槿来斜他:“是,全是你爸爸的错,你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你是个最和善的。”
那也没好到这个份上。
郑云州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您要喝水吗?”
“我不喝。”赵木槿靠在床上,虚弱地问儿子说,“刚才被你们吵醒,我也听见了那么几句,关于你的婚事。”
郑云州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行,那您也说说吧,您是什么态度?我好有个参照对比,看看你俩谁更封建。”
听见这两个字她就不乐意了。
赵木槿板起脸说:“这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怎么能叫封建?有哪个当爸妈的不为儿女筹划,你要是听劝娶了聂家二姑娘,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一世我们就对得住你了。”
郑云州好笑地反问:“照您这么说,我要一辈子不结婚,你们身上还有罪过了?”
赵木槿加重了口气说:“当然,你要再过十年还是一个人,我和你爸会放心不下你,死了也不能瞑目!”
郑云州修长的指节敲在膝盖上:“我觉得吧,人都已经死了,瞑不瞑目的,其实没那么要紧,你就闭不上眼,那也得烧了,推进了殡仪馆哪,一视同仁。”
“你少嬉皮笑脸的!”赵木槿受不了他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忍无可忍地吼了句。
见母亲真生气了,郑云州才收敛了几分:“妈,不是聂家还是张家,也不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的问题,而是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等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按您和老郑的标准,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您看行吗?”
这是一句再真不过的话。
郑云州二十四岁硕士毕业,从清大的实验室出来后,马不停蹄地进了集团,没多久又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读博,一边饱受实验课题的摧残,一边还管着集团的海外业务,忙得只恨不能分身。
现在好不容易拿了学位,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也步入了正轨,刚歇两天,新鲜自由的空气都还没有闻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自己套上另一副枷锁?
更何况,他在恋爱一事上虽没有经验,但也不知见了多少。
亲密关系一旦建立,等同于自愿接受另一半的管束。
一想到每天夜幕降临,就有个女人盘问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几点回来,还回不回来,郑云州就觉得头痛欲裂。
郑云州没那么重的责任感,不会为了顾全家族牺牲小我,也没有那么伟大的格局,更不稀得去竖一块道德牌坊,让世人都来瞻仰。
更何况,他透过父母的婚姻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宏大悲剧的内核而已。
门当户对怎么样?被人称作是珠联璧合的政商联姻又怎么样?到了结尾时,还不是落个风流云散。
赵木槿听他说得实在,也不好再逼了。
她点了下头:“你明年就三十了,抓点紧。聂家那边,也不要正经回绝掉人家姑娘,把她当朋友先处着,万一有感情了呢。”
“好。”郑云州答应地十分利索,“我听您的,行了吧?”
赵木槿这才笑了:“你肯听我的就好了!就怕你阳奉阴违。”
郑云州哼了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是你前夫,不是我。你看他在镜头前多亲和啊,回了家呢,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还说什么爱民如子,啧,谁当他一天儿子试试!”
听完这番议论,赵木槿又免不了教训他:“看你这张嘴,怎么有那么多怪话要说?”
郑云州正要回话,宋伯领着几名佣人进来了。
他把餐车推到了前头:“董事长,喝点清粥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郑云州趁机告辞:“妈,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走了,还要去制药厂看看。”
“等会儿。”赵木槿歪在枕头上吩咐,“走之前去趟佛堂,妈妈这两天是起不来了,你替我烧一炷香。”
“好。”
郑云州点头,起身走了。
他穿过树影婆娑,沿着曲折回环的游廊信步而去,一路往后院的佛堂走。
到了那处常年上锁的铁栅栏旁,郑云州只用一脚便蹬开了它。
今天没锁,看起来林西月的伤好了,又能来抄经了。
后院刚移来大片的芍药,这样阴沉的天气,它们竟然泼泼洒洒地开了,大红绉绸似的花瓣卷含着黄色的蕊,映得一堵墙上都是浓艳的花影。
郑云州往里走了两步。
咿呀一声,雕花木窗从里头开了,慢慢伸出一张雪白柔嫩的面孔来,林西月把一个哥窑瓶摆到了窗边,上面插着七八枝盛放的红芍药,拧出一股花团锦簇的娇媚。
她抬起头,撞入郑云州的视线里时,一下子拘束了几分,恭谨地点头问好。
郑云州仍笔直地站着,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一树树花,没有做声。
瞥见他动了腿,林西月才赶紧去打开门:“郑总。”
“我来替我妈烧柱香。”郑云州淡淡说了声,像解tຊ释。
“嗯。”
林西月低低地应,不敢看他。
当然,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看她的吗?
沉默了几秒后,像是不满于她的迟钝,郑云州提高音量说:“香呢,拿出来啊,这儿你不比我熟?”
哦,原来特地说明一句是这个意思。
林西月开了左侧第一个抽屉,拿出三根香,放在烛火上点燃了,又轻轻晃了两下,明黄的火苗灭了才递给他:“好了。”
她不敢再到他面前,往后退开了几步。
郑云州拜完后便站直了,把香插进象耳炉时,被咽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伸手掸了掸:“林西月,你一天都在这里坐着,不觉得难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他叫得自然又熨帖,像班上最有同学缘的男生,有股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林西月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到她面前。
感觉到头顶的光被遮挡,她才懵懂地抬头:“郑总,您说什么?”
郑云州看了眼堆满案头的经卷。
他自动地把她的走神归结为抄书抄得太疲惫。
“我说......”
他顿了下,“算了。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有?”
林西月嗯了声:“好了,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说到伤,她才想起包里的那根等待被送出的红绳。
她抬起一根手指:“郑总,您等我一下,我有样东西要给您。”
郑云州看着她这样急急地跑开,不免起了点兴致。
他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两行她刚写好的经文。
字如其人,看起来都一样的清雅灵秀,但一横一竖的铁画银钩里,暗藏了份铮铮风骨。
林西月拿着红绳出来,托在盒子里放到他跟前,叫了他一声。
郑云州看着桌上突然出现的一条细绳,抬起头看她:“怎么个意思?”
西月说得很小声,唯恐他不肯收下似的:“我自己编的,做得不如外面卖得好看,是我一点心意,谢谢您那天救了我,去掉了我一块心病,所以......”
长到这么大,郑云州收到过数不清的礼物,长辈送的,身边哥们儿送的,每一样都比这根小绳子贵重,但都新奇不了两天,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按他的习性,能客气地收下就算不错了,出门随便往哪儿一塞,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来。
但郑云州把它拿在了手里,对着灯端详了一阵。
她的手很巧,每一个节都编得紧密工整,看长度应该是戴在手上的。
他又睇了她一眼,把红绳往左边手腕上一搭:“是这么戴?”
郑云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配合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太过清亮,里面有她的自尊心。
像他不忍翻开的,她的那本速记本一样。
她要抄经,还要上课,法律都进入就业寒冬了,法学生的日子又不轻松,也不知道她怎么挤时间编出来的,在晚上编了多久。
林西月捏住了红绳的一端。
动手前,还是先小心地询问他:“我可以帮您吗?”
郑云州把手臂架在了紫檀桌面上:“嗯,你弄。”
林西月这才把结口穿到了一起,然后扯住两边,快速地拉了个可以打开的活结,她做完,顺便唱喏了两句:“祝郑总顺风顺水,生财生福。”
她的头低垂着,不知道哪来一股清幽的香,浸了水汽,越发清凌凌的往人心里钻。
郑云州的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
被她的好嗓子一念,祝祷也不像庄重的祝祷,倒像撒娇调情。
林西月直起腰,紧张不安地和他对视着,脸色红过瓶中的芍药。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里带着强烈的侵略性,直直地朝她扑来。
“好了是吧?”郑云州屏住了几秒呼吸后,不疾不徐地问。
好像他是个天生耐心很足的人。
也不介意被她多摆弄几分钟。
林西月赶忙说:“好了。”
他朝下瞄了一眼,冷白的手腕上一截轻细的红绳,倒比他那些中古表还好看。
郑云州起身:“不打扰你抄经,走了。”
“您慢走。”
林西月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峻拔的身影走进了青松深处。
还好,给他的谢礼顺利地送出去了。
她坐下来,抄了好一会儿经,但心还是扑通乱跳,总静不下来。
出来后,郑云州接连喘了好几口大气,刚在佛堂里像吐气不畅似的。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在园中漫无目的地绕了半圈,最后又回到了阁楼里。
赵木槿已经吃了饭,被女佣搀着出来了,坐在沙发上听歌剧。
看儿子进来,她朝旁边抬了一下手,女佣自动把声音调小。
赵木槿问:“怎么了?不是说要去制药厂看看吗?”
“明天去也行。”郑云州说。
赵木槿看着他在面前坐下。
她说:“香烧完了?”
“烧了。”郑云州心不在焉的,随手拿起一片枣泥糕吃,被蒸过的糯米粉化在在嘴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赵木槿瞧着他不对劲:“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这一问把他问烦了,郑云州皱了下眉:“怎么,我就不能陪您坐坐?不行你就说话,我立刻走。”
“你妈说这种话了吗?”赵木槿把整盘糕点都往他这儿推,轻声骂道:“问你一句都问不得了,哪儿这么大脾气。”
郑云州看了一眼茶几:“我不吃这个。”
这一句话把厅内全部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宋伯老迈的眼珠子在郑云州的手上和茶几上来回地转。
明明拿的都是一样的,他怎么又不吃了?
郑云州也反应过来,嫌弃地丢了。
丢完拍了拍手,不知道怎么会拈起这个东西来吃?
宋伯估摸着,他可能还要漱口,把嘴里的也吐出来,于是着人去拿器皿。
郑云州摆手拦了下:“不用。”
他强撑着精神陪着赵木槿看了几幕大合唱,坐到傍晚才出来。
袁褚接了电话,已经在园门口等着他。
郑云州坐上车后,抬起左手看了眼表,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根红绳,浓丽地绕在他的手上,像小姑娘刚才凑到他眼前时,一张粉里透白的芙蓉面。
“郑总,现在回胡同里吗?”袁褚问。
郑云州看了眼车窗外:“再等等。”
还要等?等谁呢?
袁褚没敢问。
但老板说要等,就只能等。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林西月从门口出来了。
攀上石阶的风不断吹动她的裙摆。
可能今天心情不错,林西月见四周无人,像只小雀一样跳起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到底是个小孩子。
郑云州远远地看着,不禁勾了一下唇。
他扭过头,抻了抻脖子,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对袁褚说:“让她上车。”
“我吗?”袁褚指了指自己,他问。
他不敢相信,这道听上去就很无理的指令,会从他一向理智的老板口中发出。
郑云州说:“不是你还是我?”
好吧。
袁褚打下车窗,像恰巧刚看见西月那样叫她:“林小姐,好巧。”
林西月也笑:“袁秘书,又见面了,你好。”
“你好。”袁褚朝她挤出一个笑容,“下山还要走好长一段路,上来吧,送你回学校。”
林西月张口就要拒绝:“不......”
这时后座的车窗也降下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别啰嗦了,快点的。”
她看见郑云州那张脸就绷紧了神经。
再一瞧,袁秘书眼神里释放的全是求救信号。
林西月无奈地说:“好的,来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看袁褚难受的样子,她还是上去比较好。
她绕到另一侧上了车。
坐好后,先朝郑云州点了个头:“谢谢郑总。”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淡淡应了一声。
袁褚专注地开车。
但也留了一耳朵听后面。
他不知道郑总是在搞什么名堂。
人是他要弄上来的,现在又一声不吭了。
他总不是以为,只要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冷酷样,就能自动吸引到姑娘吧?
这都是上个世纪追女孩的手段了。
车开进市区后,郑云州才开口:“吃饭了吗?”
“没有。”西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立刻说。
郑云州下了道令:“去濯春。”
袁褚点头:“好的。”
濯春是一家开了多年的私人会所,就在西城一条青砖灰瓦的胡同里,京中子弟们饮酒聚会都爱往这边去。
林西月猜测,这大概是个用餐的地方。
她拨了下头发:“郑总,吃饭就不用了,我还是先回......”
学校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我妈说你是云城人?”郑云州问。
林西月嗯了声:“是,怎么了?”
郑云州说:“这个餐厅是专做江南菜的,你去尝尝,就当帮我个tຊ忙,耽误不了你多久。”
“什么忙?”林西月问。
晚风从车窗里涌入,郑云州眯了下眼:“如果味道还可以的话,我也入一份股。”
他这副唯利是趋的商人嘴脸让林西月不疑有他。
她低头想了一阵:“那......那好吧。”
林西月心里纳闷,难道就找不到其他南方人帮忙了吗?
但欠了郑云州这么大一个人情,她又不敢拒绝他。
前头袁褚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真的快要破功了。
濯春不就是郑总自个儿的地盘吗?他还要入什么股?
车开到了胡同前的街道上,袁褚停稳了:“郑总,到了。”
郑云州点头:“先回去吧。”
“好的。”
林西月跟着他下了车,徐行在郑云州的身后。
她来京读了两年书,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要不就是赶去赵家,到过的地方很少,这条民国史上名人齐聚的胡同,也只在文旅宣传号上见过。
斜阳余晖从青瓦檐上层层漫开,把半边天空染成了红绡帐子,胭脂般抹在红漆斑驳的门环上。
林西月在看左边的墙洞,郑云州在看她。
他姿态散漫地抄着兜,开口道:“瞧个没完,以前没来过这里?”
“从来没有。”林西月老实承认,“我都不怎么出校门。”
郑云州笑了下:“男朋友呢,他一个本地人也不带你逛逛?”
林西月说:“嗯,付长泾说过要带的,但我总是不愿去,最后一次都没来过。”
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付长泾提出过很多户外约会的方案,但都被林西月否掉了。
她小时候有过中暑的经历,不敢顶着烈日往外面跑,宁可待在图书馆里吹空调。
郑云州眉峰轻轻动了下。
怎么听起来,这段感情仿佛还是她占主导,事事由她做主似的?
付长泾一个三代还吃不住她吗?真够没出息的。
到了两扇雕花木门前,郑云州伸手摁了下墙上的电铃。
林西月借着暮色细看了一番,那两扇门单摆出来是很古朴雅致的,和整条胡同格格不入,但嵌在青苔杂生的灰砖黛墙里,又显得志趣相协。
这儿也不像其他的餐厅一样,两旁有明显的门牌或文字标识,看着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态度。
如果不是郑云州带她来,她一个人路过的话,大概会认为这是个荒芜破败的院落,也不知道怎么拨开草堆去摁铃。
后来出入惯了,林西月才摸到了一点头绪,这是四九城里最高维度的圈层,家世地位不到相当的程度,根本进不去这扇厚重的大门。
很快就有穿统一服饰的服务生出来:“郑总,您里面请。”
郑云州侧了下身,对西月说:“走吧。”
林西月会意,先一步上了台阶。
前院方正开阔,站在里面才知道,可能是出于安全隐私方面的考虑,这里的墙壁都做得更高一些。
这儿的总招待俞斌听说郑总到了,赶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
他小跑到前厅去,刚绕过一副山河永固的影壁,眼睛里就落进这么一幕。
一个面容白皙的小姑娘走在前面,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幅唐代仕女图,郑云州走在她后头,慢悠悠地由着她东张西望,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仿佛能由着她这么一直看下去。
俞斌走到他身边说:“郑总,今天唐家的大公子来了,在这里招待客人,二楼还有您几个朋友,我刚醒了瓶leroy上去,要去哪边坐坐吗?”
“都不去。”郑云州摆了一下手,“顶头的房间空出来了?”
俞斌点头:“空出来了,我已经让人去泡茶了,菜还是按老样子上吗?”
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前面:“就按这个江南人的口味吧。”
“好的。”
俞斌没敢多问一句。
他家郑总的性格,本就是从不容许底下人多事的。
但走之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林西月。
小姑娘高挑清瘦,乌黑浓密的头发垂下来,墙上的射灯打在她小巧的脸蛋上,照出一股透亮的白净。
这位什么来头?是哪家的小姐?
在被郑总亲自领进门这件事儿上,她拔了头筹了。
打进了门,林西月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这些琳琅陈设。
这里在空间布局上,层次感和开放感都很讲究,连一日之中的光影变化也包括在内,线条简约,色调素雅,柔和的水晶灯光折在黑漆屏风上,一股缓缓流动的禅学意境。
再跨过一个格栅,西月仰起头来,看见苍劲郁茂的两个大字——濯春。
她自言自语地夸了句:“这个字写得真好,气势磅礴。”
“当然,这是我写的。”郑云州在她身后说。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
这字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写成的,而他看起来,是那种谁敢逼着他练字,他就敢泼谁一身墨的性格。
郑云州在她身边站定:“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是,不敢信。”林西月把嘴巴收拢了,她知道自己的神态出卖了她,于是乖觉地换了一条理由,“郑总一个工科博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挣出了那么大份产业,居然字也写得比别人好?”
郑云州的兴师问罪都被她乱拳打散了。
快笑出来的时候,他用舌尖顶了顶左腮,转了下脖子,嗤了一声。
对着她,郑云州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这也有鬼。
按说身边奉承他的人也不少,郑云州一贯都是懒得听的,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就出去了,该剐该杀的一个不放过。
就有那么爱听她说话吗?
居然每次都能把他的毛捋得那么顺。
郑云州睨了她一眼,静静道:“少把我当八岁孩子哄。”
看他没动怒,林西月心里松了口气。
她笑笑:“我说的是实话而已。不过,您的字真的写得很好,练了很长时间吧?”
进了房间后,郑云州才跟她讲起了缘由:“我爷爷说我太躁,坐不住,请了个老先生来家里,打小就逼着我练这些。”
旁边候立着的服务生接过他们的外套,分别挂在了屏风后。
西月坐下,哦了声:“是这样,那您现在还练吗?”
“偶尔会,想他老人家的时候。”郑云州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话转到了她身上,“你呢,谁教你写的字?”
西月的手绞着裙摆:“是我妈妈,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
她声音低下去,黑长的睫毛也一并垂落了,打着颤说:“嗯,妈妈......死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她半夜昏倒在路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早就冻僵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能和郑云州说这些。
也许是他偶然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林西月觉得他们在某一刻里,有了一份殊途同归的抱憾。
郑云州又问:“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西月答得很快,语气生硬,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葛善财那样的畜生也配被叫爸爸?
所以每次别人问起,她都一律说自己没爸爸,提一个字也嫌脏。
注意到她的神色忽然间冷了下来。
郑云州以为是伤心,他难得温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不要紧。”林西月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勉强微笑了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低下头,躲闪的目光落在青瓷杯里。
细嫩茶叶片片舒展,只是上面都附着了一层白色的细小绒毛,悬浮在根根分明的绿芽上。
隔着一张长案,林西月又望了眼郑云州,起身提醒说:“郑总,您还是先别喝了,我这就去让他们换一杯。”
旁边的服务生急了,想上前为这位不识货的小姐解释,这是顶尖的白毫。
郑云州抬手,慢条斯理地拦住了他,示意他别动。
他问:“嗯,怎么了?”
西月笃定地说:“您没看见吗?这茶都长毛了。”
愣了三秒钟之后,郑云州在她一丝不苟的严肃里笑出声。
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骨,无可奈何的调子:“林西月,你猜它为什么叫白毫银针?”
这么回事儿啊。
难怪这茶泡出来,芽头挺立如针,叶身满披白毫。
西月羞赧地低了低下巴,悄默声地红了脸。
她又坐下来,小声说:“这也不能怪我,我虽然摘过几天茶叶,但我们那边都以种植龙井为主,没见过这种。况且,从小到大,也没人拿这么贵的茶来款待我。”
林西月是个防备心理很强的人,接触了这么多次,郑云州就没听过她为自己解释什么,就连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她也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趁机说一说自己的糟心事。
但今晚这么长的句子说下来,声音又轻又细,粉白面容里浮出tຊ一层烂漫的天真,竟有股难以描画出的娇憨。
室内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栾花簌簌落下。
郑云州听清后,漫不经心地反问:“有谁怪你了?”
西月被他呛得哑了口,只好沉默地喝茶。
她也不懂得好坏,只晓得这茶喝下去,口齿留香,生津回甘。
只是也忍不住怀疑,这个华丽精致的房间是不是不太通风?
为什么她脸上的红晕一直下不去?
第13章 修行 命中注定
013
好在没过多久, 俞斌就领着服务生来上菜了,身后还跟了个抱琵琶的姑娘。
四个人井井有条地忙了一阵,才把一道名叫苏馔十六碟的前菜摆好。
碗盏碰撞里, 后面一阵凳椅挪动的声响。
灯光也随之调亮几分,悠扬婉转的乐声自山水屏风后倾泻出来。
俞斌开了坛女儿红,倒进一个青白釉执壶里,又往注碗里灌入热水, 再将酒壶放置进去。
那注碗七瓣莲花状, 自下而上合成深腹, 碗下有高足圈支撑,可保持壶中酒温不散。
做完这些后,俞斌才躬了下身说:“您慢用。”
郑云州挥了挥手。
这是不用留人在身边服侍的意思。
得了命令,俞斌才带上门出来。
他谨慎关拢外层两扇推门后, 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俞斌回头,忙和他们打招呼说:“哦, 周先生, 唐先生, 你们好。”
他身后站着的,是郑云州两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一个叫周覆, 一个叫唐纳言。
今晚他们聚在这边, 一同招待南边来的几个子弟。
这会儿局还没散, 但因为突然进了几个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看得那帮远客眼睛都直了, 都搂在腿上爱不释手,话也顾不上说了。
他们这才得了点空,出来透透气。
唐纳言指间夹了烟, 笑着点了下里面:“老郑带了个小姑娘来,是不是?”
俞斌不敢说,支支吾吾地答:“这......这......”
周覆给他出主意:“别这这那那的,你嘴巴里不敢讲,点头摇头就是了。”
俞斌还是没有动作,十分难做地笑了下,退开了。
他家老板最讨厌下面的人多事,俞斌不敢坏了规矩。
“嘴真严哪。”周覆又扒开一点门缝,眯着眼往里看了看。
半分钟后,他又笑着关上了,顺手把烟摁灭在了走廊的花架上。
唐纳言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周覆总结道:“郑云州完蛋了,他在对着人小姑娘笑,心情那叫一个美丽。”
“看清是谁了吗?”
“不认识,从没见过。”
“走吧。”
-
哪怕面前只有郑总一个,林西月仍不大敢动筷子。
吃顿饭这么足的架势,这么繁杂的流程,她真怕自己消化不良。
“尝尝。”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长桌上的冷盘。
她点头,这才慢慢拿过筷子,夹起块糖藕吃了一口,爽脆软糯。
林西月放回了自己碟子里,礼貌地回他:“很好吃。”
郑云州拿起酒壶,沥了沥瓶身上的水:“你要喝点吗?”
“不了,我回去还得看书,谢谢。”西月笑着婉拒了。
虽然郑云州救过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绝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图谋,但她不敢和他单独喝酒。
林西月吃过太多亏,受过不公正的待遇,经历过很可怕的事,不得不提高警戒心。
人性这种东西,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郑云州随口笑道:“也要适当地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我不敢休息,郑总。”
林西月也仰起脸对他笑。
灯光下,她整个人看上去,精巧如一只胎体轻薄的天青色汝窑瓶,美丽又脆弱。
她说:“我没有别的出路,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读书这一件事上,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我身处的环境决定的。没办法,我起点比别人低太多了。”
林西月反复强调着。
她在试图让郑云州理解,尽管这很难。
他一个权财滋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打小生活在凡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里,得到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对郑云州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郑云州活了三十年,从来不需要像她一样努力地垫起脚,去够一个未来。
他体会不到她那种无处不在的紧绷感。
倒好后,郑云州还是给她推了一杯过去:“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努力了四年,还是比不过你那些家世显赫的同学,他们也许一毕业,就能站在你职业生涯的终点上。”
西月摇了摇头:“您搞错了。我没有要和谁比,我只是不想再靠人施舍过日子,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养活我和弟弟,我就很满足了。”
可能是说到了伤心处,她不管不顾地端起酒来抿了口,继而更明媚地笑了:“我又要说些您不爱听的禅理了。我总觉得,每个人要面对的生命困境,都是一场不能避免的修行。”
“郑总,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修行。”
她叫郑总真是好听。
这把娟灵的嗓子,比他手边的酒还要醇厚动人。
如果放在身边当秘书的话,郑云州想,他一天能酥十来回骨头。
他也抬起手腕灌了杯酒,越发口干舌燥。
郑云州说:“不会,我喜欢听。”
“哪有?”林西月轻轻地把酒杯放下,她旧事重提:“那天上山的时候,您说我真能叭叭。”
郑云州笑着胡诌:“那就是夸。你自己不也说是吗?”
西月结巴着:“我......我那是......不敢惹你。”
他微阖着眼眸看她,八风不动,却像洞察了她全部的心思:“为什么?我看起来很吓人?”
“不,您长得那么好看,哪会吓人呢?”林西月实话实说,“就是有点难以接近,我不敢得罪您,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要遭殃的。”
又来了。
那股无处排解的燥热又来了。
郑云州难受得吁了口气,不觉把一只手伸到脖间去拧松领带。
摸到了脖子才发现,他今天出门出得急,压根就没有系。
他只好举起杯子,仰头灌了一杯热酒下去。
郑云州压下眸底的烦躁,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没有怪过老天爷,为什么自己的修行会这么苦吗?”
这个问题林西月想了很久。
末了,她松开紧抿着的红唇:“我不能怪任何人,要总是埋怨命运不公的话,就撑不到现在了。”
郑云州点头。
她活得太通透了,什么都明白,所以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眉眼里有化不开的淡淡哀愁,像二月的烟柳。
菜陆续端上来,林西月都是夹两筷子就放下,摆盘太精致了,精致到她都不忍心吃。
至于酒,那更是浅尝辄止,吃到最后,她脸颊上像搽了胭脂,一股浑然欲滴的娇艳。
郑云州看着她,像小孩子家过年贪新鲜一样,每道菜都兴致勃勃地尝上两口,嚼两下,点点头,又继续尝下一道。
不知道付长泾是不是也看过她这模样?
他人都走了,女朋友也丢在国内不管,干脆提分手得了。
一个大男人,这点利索劲儿也拿不出来吗?
最后一道菜上完,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好了,郑总。”
“时间不早了。”郑云州站起来,考虑到他自己也喝了酒,“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
心里再如何觉得不尽兴,也得把她送走。
西月说:“嗯,麻烦您了。”
郑云州陪她一道出来。
庭中灯光昏暗,月亮掩在浓密的阴云后头,照不亮路了。
走下台阶时,尽管林西月已经很仔细了,还是不免踩空了一格,险些摔下去。
郑云州忙伸手扶稳了她:“当心。”
重力作用下,她一只手臂缠到了他的小臂上,为了怕自己跌倒,西月用了几分力气攥住他,将他的衬衫捏出皱痕。
酒酣耳热之际,他们同样滚烫的呼吸撞到了一起。
余韵交缠里,还能闻到席间那杯黄酒入喉时的醇香。
西月刚要挣开他,腰上却多出一股霸道的力气,将她揽了过去。
郑云州的声音很低,很哑,嘴唇几乎要擦到她的耳廓上:“不是又要抱吧?”
“不......不是。”西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可以自己走。”
这个姿势也太暧昧。
她只要稍微抬一抬下巴,就能亲到郑云州的脸。
她不敢。
甚至为这个想法的产生感到大逆不道。
郑云州是铭昌集团的太子爷,而她是铭昌集团资助的穷学生,怎么看都是云泥之别。
林西月还不至于这么认不清现实。
放开了她后,郑云州一路把她送到了车边,没再逗她。
小姑娘面皮太薄了,脸上一红,连眼波都水盈盈得潋滟tຊ起来,如同烈日照射下的湖面。
他开了车门,让西月坐上去,对司机说:“送她到宿舍楼下。”
“再见,郑总。谢谢您的招待。”林西月恭谨地和他道别。
胡同里静悄悄的,月亮还是不肯冒出头来,周遭一片暗沉沉的灰影。
郑云州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却像是隔着千万层纱帐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意兴阑珊地点了个头。
西月坐在车上,扭过脖子说:“我去r大,走吧。”
看不清就算了。
本来也不是她该认真去看的人。
郑云州对她来说,就和妙华寺钟塔里供奉的舍利一样,只能远远地观赏。
车子开出胡同以后,郑云州才慢慢踱回院中。
不知道哪儿来了一阵风,吹散了天边浓厚的云,廊下扫动一阵竹影。
郑云州看了会儿,心也跟着摇摇摆摆起来。
这注定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夜晚。
第14章 传统 她有男朋友
014
过了一阵子, 里面走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周覆上来就咳了声:“把人送走了?”
郑云州没什么精神地说:“走了。”
“唷,我怎么听出了几分不舍啊?”周覆调侃说。
郑云州打开烟盒,给他拨了一支, 自己也点燃了一根,不紧不慢地抽了口。
他把烟抬在手里,也懒得和哥们儿逗闷子:“少拐弯抹角的,有什么屁就放。”
唐纳言这才说:“老周的意思, 你郑公子是不是铁树开花, 交女朋友了?”
“我怎么还成铁树了?”郑云州的关注点奇怪。
周覆哼了声:“独了快三十年, 不是铁树,你还是棵花树啊?刚才那姑娘,总不是聂家的老二吧,你要点头结婚了?”
他还是不肯信。
这可是有严重洁癖的郑云州啊。
当初上大学的时候, 他和他们家江雪恋爱,常常三五天都见不上她面, 碰上了就少不了狠亲一顿嘴, 有几次当着他哥们儿。
郑云州别说看了, 听见也要躲得远远的,像怕脏了他耳朵。
事后还要问:“嘬得真够响的, 那口水在嘴里搅来搅去, 你们不嫌恶心啊?”
周覆被问得垮下脸来。
他只能指着兄弟说:“少给我犯矫情病, 等你碰上喜欢的姑娘了, 我看你亲不亲。”
不管他怎么说,郑云州都只有一句话:“我坚决不谈, 也坚决不亲。”
周覆一直记着这些。
他还曾断言,老郑这个人吧,早晚会在严重洁癖和长期自律里, 把男人那点欲望都消耗掉。
这一头,郑云州否认得很快:“怎么会是聂家的?”
唐纳言和周覆对视了一眼。
这就不好笑了。
两家的婚事都摆到了明面上,据说更私密一点的小局上,聂主席见了郑从俭,两个人恨不得以亲家相称。
周覆把烟从嘴边拿下来:“那这姑娘,是你找来反抗阶级压迫的,还是真对人家动心了?”
郑云州仰起头,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只觉得林西月孤苦伶仃。
她恬淡地坐在灯下,含笑说出自己的艰难处境时,像一颗蒙尘已久的明珠,静静绽放出哀婉、柔韧而坚定的美学张力。
郑云州不知道这是不是世俗意义上所谓的欣赏。
他只想亲手替她擦掉那一层灰,再好好地瞧一瞧她的璀璨光华。
他只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乌黑柔亮,不应该再掉眼泪了。
这个想法太怪僻。
怪得他有点踌躇不宁,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唐纳言心知肚明地笑了下,把周覆扯走了。
“我还没问完。”周覆不乐意地说。
唐纳言说:“还问什么,老郑那副样子还不够明显的?不知道是不是动心了,就是动心的开始。”
在院中独自站了会儿,抽完手里这一支烟,郑云州也走了。
上车后,他坐在后座上迟迟不发话,深沉的面容寂静在夜色里。
司机也不敢问,只能聚精会神地扶着方向盘,准备随时听他差遣。
过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倦怠地启唇:“去府右街。”
郑老爷子病逝前,一直住在府右街上的四合院里。
院内翠盖亭亭,有东西厢房各四间,南房三间,进门正中的花坛里,栽了一棵高大深绿的柿子树,一到秋天就缀满红柿。
郑云州的整个童年都在这里度过。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作祟,他今晚会想要来这里。
也许是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回国后他几乎没有休息过,连轴转地开会、走访、视察、谈判,他必须尽快地熟悉国内业务,和集团里这帮理事、总监磨合出默契,很多过时的决策要推翻,又重新制定。
总之,他得把担子从赵木槿手里接过来。
妈妈上了年纪,心肠也变软了不少,没了年轻时杀伐果决,反而事事讲情讲理。
但资本运作是一场无情无义的游戏。
赵木槿自己也知道,所以一应事宜都授权给他。
因为太靠近权力中心,府右街好像永远都在交通管制,开车进出不便。
快到的时候,郑云州说了声:“就在这儿停,我走进去。”
“好的。”司机停稳后下来,恭敬地为他开了车门。
推门进去时,守着院子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
郑云州先叫了句:“卢姨,您身体还好吗?”
卢姨一个劲儿点头:“是云州来了,快,到里面坐。”
院内一切如旧,霜降过后,枝头的柿子日渐成熟,金黄地挂在丛丛绿叶间。
郑云州抬头看了好一阵。
卢姨还紧着收拾起地上的,她说:“长得太快了,前两天我还摘了一篮子送去罗家,这两天又开始掉。”
“送去他家干什么?”郑云州手臂上挽着西服,笑了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没少干仗,死了就更不用来往了。”
老爷子性子躁,常和罗家的那位斗嘴,有一次吵得惊动了上头,派了专干特地当回事来调解,丢人丢到三里地开外了。
卢姨捧着柿子站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没事儿总揪着人家孙子欺负,害你爷爷赔尽了老脸。”
郑云州没说话。
进门后,他先到前厅给爷爷上了一炷香。
卢姨陪立在身边,抹着眼泪絮叨着:“老爷子,云州来看您了。您在天有灵,保佑他早点成家吧。”
郑云州把香交给她:“卢姨,你好歹让爷爷保佑点别的啊。”
“还保佑什么?你现在除了没个媳妇儿,还差哪一样?”卢姨把香插好后,拍了拍手,又接过佣人端来的茶点,摆在他面前,“你爸前两天来了,我听他嘴里念叨你,大概也是这意思。”
看他今天心情还好,也不抗拒这个话题,卢姨干脆多说两句:“我听说,打从你回国以后,不少人想方设法地往你身边送女人,有这回事没有?”
郑云州架起脚,手上拿了个橘子剥着:“您在爷爷身边几十年,见的世面比我还多,哪一朝不是这样?这有什么好问的。”
都眼热老郑风光,就想投靠到他的门下,女人也好,黄金也好,都只是牵线搭桥的工具。
卢姨说:“你爸清正不阿,又久经考验,你爷爷从来都不担心他,他只牵挂你。”
郑云州挥了下手,不耐烦地说:“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下面那些人送上来的姑娘,我也不会要。”
“为什么?”
他把橘子瓣一丢:“脏。”
郑云州也不像那帮二十出头的小子,在玩弄女人上面有特殊变态的癖好,喜欢一群人在一起交流技术和经验。
不管他的耐心多浅薄,内里是怎样的无情冷漠,有多少偏激疯狂的想法,至少在外人眼中,郑云州翩翩风度,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卢姨点头:“今晚在这儿住吧,我让人去收拾。”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郑云州坐在老爷子常休息的那把乌木圈椅上,慢慢阖拢了双眼。
倒是有那么个白肤红唇的姑娘,稍微能叫他提起几分兴致。
她受伤了靠在他怀里,她睁着一双醉眼望向他,她拍些稚嫩浅显的马屁,她一声声地叫他郑总,都让郑云州心生旖旎。
但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还是付长泾。
晚上的这点酒,倒是没耽误林西月看书。
也许是本就度数不高,也许是她喝得少,洗了一把脸就清醒了。
她回了寝室以后,一个人伏在桌边写了两张卷子。
到熄灯睡觉时,林西月打开衣柜去拿睡衣,看见挂在那儿的西装才想起来,郑云州请她去是让提意见,不是吃饱喝足就走的。
她躺回了床上,认真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把濯tຊ春的用餐环境,菜品的色泽到口感都点评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发给了郑云州。
做这件事花掉十几分钟,林西月端手机端得胳膊酸。
困意上来,她随手往床尾一扔,盖上被子,躺下去睡了。
郑云州没有看短信的习惯。
集团那帮人也了解他,简洁明了的请示打电话,十句之内说不清的复杂汇报就发邮件,还没人敢请他看信息。
一大早,袁褚就等在了府右街。
他发现从迈出门槛起,郑云州就一直盯着手机。
这个点是上班高峰,车在路上走走停停,袁褚解释了句:“郑总,今天非常堵。”
“没事。”
郑云州还在读那条很长也很中肯的评语。
林西月建议他,如果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最好不要投资了,这家店的站位太阳春白雪,一下子把消费等级拉得过高,寻常中产家庭也不敢走进来,开不了多久就要关张,是铁定要赔本的。
堵在车流当中,袁褚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眼他老板。
这个表情是在看什么?
看财经新闻?那未免也太愉悦了一点,是有利好政策吗?
郑云州看完,眉头舒展地把手机丢在一旁。
他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秘书探寻的目光。
没等他发落,袁褚先局促地笑了下:“郑总,昨晚睡得很好吧,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错吗?”郑云州搭起腿,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有人说我的会所要赔钱倒闭,怎么会不错?”
袁褚火速闭上嘴,不再说了。
他心想,但你明明是一副和睦可亲的样子。
这么一绕路,郑云州在集团早会上迟到了十分钟。
他快步进去,解开西服的第二颗扣子,坐在了主席位上。
郑云州主持例会向来简明扼要,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像赵木槿,喜欢在每场会议的开头先抒发情怀。
高层队伍中年轻些的,渐渐被他这样雷厉的作风带动,汇报越来越精练省时。
他坐下后,朝总监们抬了抬下巴,市场部一分钟没敢耽误,最先打开PPT汇报。
郑云州听了三分钟,还是铭昌能源业绩下滑的问题,都成集团的顽瘴痼疾了。
等负责人说完,他语速很快地下达了指令:“我说两点,一,向外求援永远解决不了内部问题,我希望在座各位都能有这个意识;二,我看了近三年的财报,铭昌能源亏损太多,捅下的不是一般的窟窿,是个无底洞,总部一直在填它的坑......”
下面有个叫江封的元老忍不住打断:“郑总,关于铭昌能源我有......”
郑云州架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
他眯了下眼,狭长的眼眶里阴云密布:“我说话的时候您插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江封今年快六十了,从赵老爷子手里起就为铭昌卖命,现在是铭昌能源的总经理。
小郑总上位以来,一直在集团里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干老臣,除下自己识相主动要求退休的,余下的都被晾在了一边。
江封看着铭昌能源不尽人意的业绩,心里也明白,自己离告老还乡不远了。
即便看出郑云州动了怒,他还是说:“郑总,现在能源行业不好做,这不是我们一个公司的问题,不能全怪到我们头上。”
郑云州抬起下巴看他,语气不容置疑:“好不好做的,那得看谁来做。江叔,您看是您自己递辞呈,还是我来给你选个接班人?”
中式装潢的环形会议室内,本就冷厉肃杀的气氛,更是一下子降到冰点。
江封考虑过后果。
也许郑云州会拉下脸,不管他为集团做过多少突出贡献,照样不顾情面地骂他。那样正好,让大家都看看,郑总是如何苛待员工的。
但他没想到,郑云州根本懒得和他打口水舆论仗。
人家一上来就把桌子掀翻了,并且直接宣告了他出局。
说完也不再理他,郑云州看了一眼财务部,示意他们接着往下报告。
江封双手发抖地坐到了会议结束。
郑云州从容起身,一眼都没往这边看,大步出了会议室。
等人都走了,袁褚才上来给了他一个档案袋:“江总,这是江城的一套别墅,还有这张两百万的支票,除下您应得的待遇,这都是郑总额外赠予您的,安心回家养老吧。”
江封不敢相信,他赶紧扶了扶眼镜:“这是郑总给我的?”
“是啊。”袁褚点头,“郑总说,您二十岁就加入集团,已经奉献了快四十载,这是您应得的,收下吧。”
江封不免老泪纵横。
他扶着桌子起身:“我......我去谢谢郑总。”
袁褚拦住他:“不必了,郑总特意交代了不用去。我还有其它工作,先去忙了。”
在郑云州心中,没有那种古典文化恪守的,结局大团圆式的抒情传统。
会赠于他人财物,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必要的、恰当的,并不指望得到感激。
第15章 和气 是不是有误解?
015
到周六再去抄经时, 林西月特地找出一个纸袋,装好了郑云州的西服和手帕。
她早就洗净晾干,本来上次就该还给他的, 偏偏出门又忘了。
可西月在佛堂待了一整天,也不见郑云州到园子里来。
天色暗了,关上灯出来以后,西月独自坐在水榭边, 苦思冥想。
秋风乍起, 将平静的湖面吹出圈圈涟漪。
再三考虑, 她还是给郑云州拨去电话。
不管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代由他人转交,她总要知会主人一声。
拨通后,在等待的过程中, 西月从心底生出一股紧张。
这种紧张变得越来越怪,和刚接触郑云州时, 那种由内而外的拘谨很不同, 但又说不清楚, 硬要混为一谈也不恰当。
十几秒后,那头传来一道和煦的问候——“喂, 你好?”
这也不像郑云州的调子。
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冷冰冰的, 没有这种恰到好处的温和。
林西月以为自己打错了, 她说:“请问是郑总吗?”
那个男人说:“哦, 你家郑总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并不是她的好吗?
西月说:“你好, 我是林西月。是这样,我借了郑总一件衣服,要还给他, 就交给宋......”
但另一头很不客气地打断,自作主张地分派她说:“云州人就在这里,你要还就拿过来吧,地址是翁山路120号。就这么说,挂了。”
“不是,我没有说我要......”
林西月为这样的武断感到荒谬。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郑云州唯我独尊,就连他身边的兄弟也一样,话都不听人说完的呀。
她挂了电话,摇摇头,拿上袋子往外走。
反正也找不到宋伯,就打车去给她的大恩人送一趟。
-
郑云州的电话是周覆接的。
他挂断后,又把手机放回了老地方。
然后吩咐身边的警卫:“你现在就去禁区入口,接一位姓林的姑娘。”
警卫得了令,立刻开车去了。
旁边坐在廊下喂鱼的付裕安听了,笑说:“林姑娘,听起来就柔柔弱弱的,能吃得消咱们云州吗?”
今天难得人齐,他们哥儿几个约了往翁山上的园子里来。
这会儿牌局刚结束,还没到饭点,便各自歇上一会儿。
周覆抓了把鱼饵在手里,一股脑儿地撒下去,成团的红鲤鱼乌泱泱地涌出来,攒动着争食儿吃。
他也笑:“郑总把衣服都借出去了,林姑娘还能拿他没办法吗?我看他是快被人吃住了。”
“又在背后议论我?”郑云州从假山后转出来,劈脸就是质问。
周覆装忙,他说:“刚帮你接了个电话,有个叫林什么的丫头找你,说要你还你衣服,我叫她直接到这儿来了。”
郑云州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他夹着烟,玩笑道:“我走开这么一会儿,您就越俎代庖上了?我要死一死,不得把我公司卖了啊?”
“你公司在美国呢,我卖得着吗?”周覆呛他。
付裕安笑道:“我就说了,云州不在不要接他电话,他不高兴的。”
周覆哼了一声,拿下巴去点事主:“你看他那样儿,像是不高兴的吗?巴不得人家来呢。”
付裕安果真去看了一眼,叫周覆说中了。
大概他身边没几个姓林的姑娘,一提起来,郑云州心里就有了数,眉头也像阴凉天里的芭蕉叶似的,活络舒展开了。
就是刚才赢了钱,也没看他脸上露这么个笑容。
没由来的一股燥意逼得郑云州转了下脖子。
两根手指轻轻一碰,他剥开了一粒衬衫扣子,笑说:“你让警卫去,未必能接得到她。”
“接不到就接不到,你解什么衣裳!”周覆冷眼看他tຊ,一脸淫邪作祟的下流样,一语道出疑问,“讲到她就起反应了是吧?”
郑云州又卷起袖子,牵了下唇角说:“是,燥得要命。”
他不屑于否认这些浅显的细节。
何况回回见到林西月,身体深处的感觉,都有点往这上头靠了。
小姑娘活得分秒必争的。
她的目标清晰明确,时间从来不会浪费在非刚需领域。
比如花上两三个小时,吃一顿精雕细琢的曲水宴,再写上一篇评论。
那天是个意料之外的巧合。
他不能指望每天都有巧合发生。
“挺了解人家的。”付裕安说,“看起来进展不小。”
郑云州回了道欲言又止的目光给他。
付裕安挑了下眉:“这么不正经地看我,有事?”
他笑着舔了下牙,单手端一杯茶,踱到老付身边。
郑云州望了眼远处,一支枯败的莲花浮动在桥洞里,茎折成了两半,就快被水冲下去。
好一会儿了,他才若有所指地说:“你家那个侄子,在英国怎么样?”
“你说长泾?”付裕安眉心微蹙,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这个,他说:“不太好,一去就病了,正闹着说吃不了苦,我大哥准备接他回来。”
郑云州抬起手腕,喝了口茶:“这帮孩子真是,以为出国交换是过家家,那么容易啊?”
付裕安摇头:“你不知道,他不是自己要去,是被家里头逼去的。”
横竖这里没外人,都是一块儿玩到大的兄弟,也没什么可瞒着的。
就算他不说,郑云州去问别人也一样,京城里各门各户的事,只要留意去打听,总能有一箩筐的家长里短。
周覆笑问:“你大哥在外边就正颜厉色的,怎么到了家里还是演这么个角儿,他就不能当一个慈父吗?做什么把我侄子逼走?
付裕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他的个人问题。这小子恋上了个姑娘,陷得很深,追了一年多才确定关系。我大哥自然不会同意,他对长泾是有安排的,只能把他挪走,发配到国外冷一冷他。”
“追一年多?”周覆没注意郑云州黯淡下去的脸色,好奇地问:“唷,那付长泾得多喜欢她?他可不像有恒心的人哪。”
付裕安说:“是,我大哥和你一个想法。我送他去学校的时候,看过一眼那姑娘,好娇嫩的一个美人,也难怪长泾放不下,模样记得,叫什么我倒是......”
始终沉默听着的郑云州回答了他:“叫林西月。”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陷得很深这四个字上。
原来付长泾追了她这么久。
以他的相貌家世,外加这样的用情程度,应该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招架得住,林西月居然扛了一年。
这小姑娘吃秤砣了吧?心这么铁。
郑云州话音低沉,但引发的惊骇却不小,堪比湖中滚落一块巨石,溅起漫天水花。
付裕安和周覆同时盯牢了他。
周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林西月,刚才说来给你送衣服的,也是她?”
“是她。”郑云州转身,把茶杯放在桌上,坦然地承认。
他行事也许不正统,不那么合乎情理道义,不在普世认可的条框内,但一定够光明磊落。
郑云州要落在古代当盗贼,大概也是会在别人家门上贴白条,说我今夜三更来取的那种。都明牌了,家要还是被冲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
周覆匪夷所思地说:“你没搞错吧?你老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至于去偷小辈的?”
“我犯得上偷吗?”郑云州的眼神晦涩不明,语调微微下沉,“要真是看上了她,那也是明抢。”
周覆笑:“强抢民女的抢?”
郑云州好心情地和他玩字谜:“烧杀抢掠的抢。”
但付裕安面部肌肉僵硬,站在原地没动,也没笑。
他心里明白,郑云州八成是要动真格的。
郑云州从来不讲规矩,他的世界里没有束缚人的条条框框,不敬畏鬼神报应,也不屑于给自己捆上道德准绳,只有达到目的这一件事。
他往心仪的猎物面前一站,满身的征服感和掠夺感。
付裕安说:“老郑,大哥家的事我一向中立,但你这样是不是......”
郑云州眼神锐利地看他:“怎么,你认为我不是你侄子的对手?”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抬一抬胳膊就能撂倒他。”付裕安脱口而出。
郑云州停顿下来,漫不经心地笑了。
过了片刻,付裕安还是张嘴说了句:“老郑,真有那一天的话,别伤害长泾。”
“看在你的面子上。”郑云州答应了。
林西月是第一次来翁山。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这是京里头的禁区。
出租车师傅把她放在了离卡口两百米近的地方。
他指着前头说:“姑娘,再往前我可就上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但我估计你也难进,这不是一般老百姓来的地儿。”
林西月没多说,付完钱就下了车。
她手上提着个袋子,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
山巅传来的钟声撞破了暮色,栖在柳树梢头的雀鸟被惊得飞起来,几双翅影从地面划过。
这帮膏粱子弟,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体统?
林西月往前走,一辆军牌奥迪旁站了个年轻警卫。
他开口叫她:“是林小姐吗?来还郑总衣服的?”
她迟疑地点点头:“嗯,是我。”
警卫开了车门:“郑总让我来接您进园子,请上车。”
还要上车吗?
光是来这儿她都后悔了。
林西月抿着唇笑:“只是还东西而已,我就不过去了,麻烦您把衣服给他,再见。”
她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过身,小跑着从坡道上下去。
西月跑得很快,像生怕警卫会追过来,把她抢上车子载走一样。
隔开一段了,没有听见身后有响动,她才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杨树,喘了几口大气。
林西月拿出手机。
她一边在树荫底下走着,一边给郑云州发信息:「郑总,您的衣服交给警卫了,再次感谢。」
发完她就把手机塞进了背包。
郑云州好像没有回人信息的习惯,就连上一条评语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但她该做的要做好。
林西月走了好长一段。
还没下山,一辆黑色宾利从后面跟上来了,不断拢向她。
她害怕地避让,一味往人行道上躲,不知道这车贴得自己这么近,是要干什么。
车慢下来,匀速跟在她身边,始终和她并驾齐驱,也没超过她。
车窗无声下降,林西月蹙着眉往里眺去一眼。
郑云州单手扶了方向盘,系着红绳的冷白手腕上,跳动着落日的金色光斑。
他停稳在她面前,夹了烟的手点了下她:“上车。”
又是这种不容分辨的命令式口吻。
西月连拒绝都无从开口。
她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门,乖巧地叫了句:“郑总。”
“安全带系上。”郑云州抽完最后一口,把烟丢了出去。
林西月照办不误。
做完,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郑总,我回学校。”
涌动的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了一侧。
可能是走了太久,她雪白的面孔浮上一层淡粉,人也微微喘动着。
和平时那副恬静模样比,多了股生动鲜活。
郑云州只扫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踩下油门:“否则还能去哪儿?我也不是每天都那么有空,能带你去吃饭。”
“我不是这个意......”
林西月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说了几个字便停下来。
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只说两个字:“谢谢。”
郑云州喜怒难辨地问:“你又谢什么?”
“......就算谢老天爷吧,让我在下山路上碰到郑总,正好走累了。”林西月牵动面部肌肉,朝他露出一个甜笑。
以她对郑云州的了解,不能说谢谢他来送她,一定会被骂自作多情。
对于她的讨好,郑云州当做没看见,也不再说话。
这一题总算是过了。
西月转过身,悄悄吐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现在深刻理解到了。
车开下山后,郑云州蓦地提起一句:“不是我叫你来送衣服的,是我一个朋友,他们喜欢和姑娘开玩笑,别介意。”
他这是......在对她解释事情经过吗?
还有那么点道歉的意思?
林西月哪里敢当,她忙道:“我知道不是您的主意,没关系。本来想去园子里走走,但天都快黑了,怕不方便,我就没上您派来的车。”
“撒谎。”郑云州嗤了一声,眼梢冰凉地看着她,“你才不会想去走走,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他说完,偏过头,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良久,没听见这个伶俐鬼发tຊ表意见,郑云州转头睨了她一下。
这姑娘睁着双水杏眼,正楚楚可怜又万般无奈地朝他看来。
郑云州不禁问道:“怎么了?”
“郑总。”林西月忍不住央求他,“您能对我和气点儿吗?”
老这么刀刀见骨的说话,她如坐针毡啊。
郑云州不习惯迂回的表达,也没有耐心一层层地剥茧抽丝,总是一针就扎出血来。
但他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儿,就算讲话再怎么尖刻难听,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郑云州的面,直言他不够和气。
他史无前例地结巴了一下:“我......我说话不和气吗?”
天地良心,这已经是他最柔和的语调了。
方才警卫来复命,说没能接到人,只拿回了郑先生的衣服,林姑娘跑掉了。
闻言,郑云州丢下一屋子的患难之交,站起来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也许是山路太长,这边出行又没有交通工具,他要不赶快点儿,林西月那样吃苦耐劳的性子,她真能靠一双腿走下去,等回了学校又疼得难受。
为了让郑云州认清自己,日后见面也能柔风细雨的,不至于这么如履薄冰。
林西月鼓起勇气摇头:“您是不是对和气有什么误解?”
郑云州被气笑了。
他扶着方向盘,自我调节似的往后仰了仰脖子:“好,那你说,怎么样才叫和气?”
林西月战战兢兢地说:“不在谈话中倾向于反驳,用委婉的叙述代替咄咄逼人,尽可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讲,哪怕心里并不认同。”
郑云州嗓音冷下来:“付长泾就是这样的吗?事事都尊重你意见?”
“嗯,他是的。”林西月点了头。
郑云州下颌紧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噢,厉害。”
好不伦不类的称赞,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说服他的成本很高,一直到把林西月送到宿舍楼下,郑云州都没再开口,脸色比在山上碰到他时,难看了不知几多倍。
她都做好准备被扔下去了。
他停稳后,西月赶紧下了车,隔着玻璃对他说:“郑总,再......”
没等她说完,郑云州已经一阵风似的把车开走了。
林西月怅然地站在路边。
她的袖口还沾着郑云州身上的沉香气味。
应该是他在喝茶时沾上的,很名贵的香料,闻起来有股近乎腐朽的奢靡。
今天确实冒失,怎么敢和郑云州说那些的?
就因为他道了一个歉,她就觉得他好说话了?
庄齐抱着书回来了,拍了她一下:“你站在这里看谁呢?”
“一个听不进谏言的暴君。”林西月说。
“......”
第16章 表哥 七老八十
016
周四下午刮大风, 西月下课后回了趟宿舍,拿上资料就去了自习室,怕晚上降温, 她换了件厚些的外套。
今天没什么胃口,晚饭她就在食堂喝了点粥,随便对付了一下。
看到十点多,身边不少同学陆陆续续地开始回去, 西月仍低头写着。
正翻答案参考时, 一阵馥郁的鸢尾香气由远及近, 直观无碍地飘进她鼻子里。
一闻就知道,是舒影坐到她旁边来了。
西月拿笔在书上划了一条,标记出来,方便下次复习时重点看这道错题。她说:“小影, 这么晚了还过来?落东西了吗?”
“你怎么晓得是我?”
林西月说:“香水味呀,谁都不如你身上好闻。”
舒影撑着头对她笑:“算了, 你不如说我喷得太浓, 像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丫头, 刷着男朋友的卡装富家小姐,其他人就是这么讲我的。”
林西月很不理解:“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舒影耸了耸肩:“不知道啊, 她们就是喜欢议论这些, 搞得我挑裙子都有压力, 就怕被骂毫无高级审美,穷人乍富的臭德行。”
“审美这么主观的东西就没必要拿出来讲了。”林西月放下笔, 拍了拍舒影的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看法和目光, 你不可能把自己都嵌套进去,让所有人都满意。”
“人人都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也承受不住。”
在她看来,太过在乎外界的评价,是在给生命里的旁观者赋权,让他们高高在上地来审判自己,这无疑是对自身的隐形暴力。
舒影知心姐妹般抱了她一下:“和你说话真舒服,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受益匪浅。”
“所以?”林西月就知道她还有话说。
舒影抬起脸冲她笑:“明天没课,早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位置,求求你。”
林西月说:“占了位置不去不道德,我无法面对学弟学妹们嫌弃的目光,不要。”
“我这次一定去,好不好?”舒影摇了摇她。
“只占十分钟,你迟到我就让给别人坐啰。”
“没问题。”舒影给她留下一杯热饮,踩着小高跟出去了。
西月很少羡慕什么人,小影算一个。
活泼天真得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而她呢,早在幼童时便识破了阴暗恶毒的人心。
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西月却鲜少被看见、被接纳。
因此,她的性格底色厚重得仿佛一层青苔,不透气,也不轻松。
西月抬起头,窗外夜色深沉,浓得像积留在砚台里的陈墨。
她倏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都已经咬牙走到这里了。
再坚持一段吧,相信路的尽头会是光亮和温柔。
第二天去图书馆时,舒影赶在林西月挪开书之前到了。
西月说:“我以为你又不来呢。”
“来啊,学期都过半了,我书还没开始看,期末考怎么办?”
“嗯,那快翻开你的新书,和它打个招呼吧。”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
舒影支着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往对面看了一眼。
林西月做题时很专注,握了笔的手游走在书页间,因为常年待在室内,她的肤色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惨白,纤细的手指拈住了卷面,衬得纸张微微发黄。
还记得班上同学开过一个玩笑,说林西月用起功来,那叫一心无旁骛,就算你在她旁边杀人分尸也影响不到她,硬是把图书馆的暗红桌椅坐出寺庙蒲团的虔诚架势。
舒影小声叫了句她:“西月,十二点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林西月这才合上书。
抬起头,发现一大早挤在身边的人都走了。
她们去食堂打饭,端着餐盘坐下后,一个满身名牌的研究生学姐打面前过,舒影当即跟西月说:“认识她吗?她和她导师的事被男友写成PPT了,学校正处理呢。”
“有这种事?”西月惊讶得呼吸都屏住了,“她导师不是王教授吗?看起来挺有师德的。”
舒影撅了撅唇:“所以说啊,一个人的专业和操守totally两码事!“
西月说:“别中文夹着英文说,怪别扭的。”
“那不好意思,我最近在考托福。”
“准备去美国读研啊?”
“嗯,我男朋友说送我去。”
“蛮好的,先恭喜你了。”
舒影笑笑,整个班上,她也只敢小小地和林西月炫耀一下。
别人听了会嫉妒,会阴阳她攀高枝,说不定还要使绊子,但西月不会。
尽管她不怎么热情,但为人真诚,专注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嘴巴里,从来蹦不出一句闲话。
一个不评价好坏的人,自然不会有太重的得失心。
吃得差不多了,舒影唉的一声:“复习不明白啊,国际法的法条是民国人翻译的吧?不文不白的。”
“就像法制史里的褫夺公权是吧?”西月喝着汤,玩笑说。
舒影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总之就是很晦涩,而且重点也太多了,领土法、海洋法、条约法……”
看她嘴角沾上了油,西月递了张纸巾给她:“擦擦吧,吃饭就别说这些了,一会儿胃疼。”
舒影接过去:“听说了吗?付长泾回国了。”
“他不是才去没多久吗?”西月捏着筷子问。
舒影神秘一笑:“是啊,但付公子身娇肉贵,受不住大不列颠岛上的阴风,听说病了好长时间呢,为了他的身体健康,交换只好终止。”
林西月哦了声。
“还是人家女朋友呢,这也不知道啊,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呀。”
西月恹恹地说:“关心他的人都排到学校外面了,用不着我。”
她曾瞄到过一眼付长泾的手机。
就算他生龙活虎的,每天也短不了有姑娘给他发慰问消息,什么tຊ“吃了吗?”,“昨晚睡得好吗?”,“想喝什么?”
舒影凑过来,小声说:“程和平的爸爸在衙门里,他偶尔能见上付长泾的父亲,听他说啊,付公子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在家没少吃排头。”
听完这桩内情,西月却只问了个最不要紧的问题:“程和平是谁?”
“我男朋友。”
“喔,原来叫这个名字。”
舒影觉得她没救了。
和她说这些,有种在朽木上雕花的无奈感。
她瞪了西月一眼:“这是事情的重点吗?”
西月也好奇:“那重点应该是什么呢?”
“重点是......”舒影怀疑她在装模作样,怀疑到自己都结巴了,“重点是他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大概不能善终。”
西月平平淡淡地嗯了声:“这我早就知道。”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份不亲不疏的关系能走多远。
这下轮到舒影目瞪口呆了。
付长泾这碗迷魂汤,灌倒了学院百分之八十的女生,但林西月仍然清醒镇定。
看舒影的下巴快掉下来,西月伸手替她合上了:“你想想看呀,他们这种人恋爱结婚,都是奔着强强联手去的,我一穷二白,有什么值得人家花心思?这点自我认知都没有,那才招笑呢。”
咂摸了一阵她的话,舒影又说:“可是付长泾很痴情。”
林西月笑了下,没作声。
那就是付长泾自己要解答的人生课题了。
他要想在这样的制度性压迫里,撕下身上提线木偶的标签,去突破个人命运的悲情演绎,把被消解的自由意志夺回来,不再扮演联姻中的权力质押品,光靠生病来博得家里人同情,那可行不通。
不是西月冷漠,而是她的生存问题还亟待解决,实在共情不了这样的天之骄子。
舒影看她对这些事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有些担心。
她点破了句:“付长泾回国了,家里拿他没办法,很可能会打你的主意。”
“猜到了。”林西月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还是要早点和付长泾分手。
付家真打算从她身上着手,林西月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吃完饭,站在食堂外等小影的时候,西月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往常是董灏给她打,他晚上下班到了家,就要向她报平安。
但昨天一直都没有他的音讯。
早上起来,西月本来准备问问他,一看书又给忘了。
董灏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受:“姐姐,我昨晚躺床上就睡着了。”
西月温柔地问:“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董灏咳了声:“可能感冒了,喉咙痛,头晕,还拉肚子。”
“听起来蛮严重,去医院看过了没有?”西月说。
“不......不去,不花那个冤枉钱,几天就好了。”
怕姐姐再啰嗦他,董灏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掉了。
起了一阵秋风,西月站在食堂门口,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捏着手机,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走吧。”舒影从里面出来,拍了下她。
林西月半天才回神:“嗯,好。”
舒影看出她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没事,去自习吧。”林西月笑笑。
她在图书馆里坐到了六点。
估摸着董灏快下班了,林西月才出了校门去坐地铁。
到了铭昌集团,她照旧先和大堂保安问好,顺便请他帮忙,刷员工卡摁一下电梯楼层。
林西月明眸善睐,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谁见了都喜欢。
每次保安看她来了,就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全是关于董灏的。
今天保安又说:“你弟弟最近瘦多了,早上在男洗手间我听见他在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是不是病了?”
“我就是来带他去看病的。”林西月担心地说,“他性子倔,讲两句就要挂我电话,只好过来一趟。您平时可别和他较真,多担待他一点。”
保安频频点头:“哎,不会,你快去吧。”
她下到了负一层,出了电梯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还没有找到董灏,倒先认出了一张熟人面孔。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角落里,车窗打下来了一半,赵恩如柔婉的面孔朝着外面,鼻子皱着,嘴巴也撅了起来,面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她身旁坐着的男人来扳她的肩:“好了,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
那男人应该还不到三十,举手投足却自成一派稳重,面容白俊。
来赵家两年多,林西月都没见过这号人,也不知道赵恩如还有男友。
这样亲昵的举止,只能是男朋友吧。
赵恩如扭脸扭得很用力,头发都跌到了另一边的肩上,她猛地抱住了他:“表哥,你这次调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男友也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不走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一阵细微暧昧的声响传来。
他们应该是吻上了。
表......表哥?
从现代伦理上来讲,这好像不太行吧?
封建制度都被推翻这么多年了。
偶然撞破这种事,林西月脸上腾地烧起朵红云,耳根子热热的。
她刚要躲开,免得赵恩如看见她尴尬。
一转身,郑云州从电梯出口过来了。
他穿一身正统黑色西装,温莎结饱满地束在脖间,步履从容。
林西月曾听赵家的佣人讨论,说郑总的西装都在意大利定制,二十几位工匠协作,全手工缝制,面料是十二微米直径的羊毛,针脚密度达到每英寸二百二十针,这种极致细度能大大提升舒适性和柔软度,展示细腻触感和高雅外观。
这些关于羊毛材质和针脚细密的研究她不懂,也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能奢侈讲究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觉得,郑云州步履从容地朝自己走来,有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优雅。
这得归功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高慢劲儿,寻常人拿不来这份作派。
比起工序繁杂的西装本身,穿着它的郑云州,更像一件矜贵夺目的艺术品。
眼看他越来越近,而赵恩如那边还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林西月只好豁出去,稍微给二小姐个提示。
起码让她知道,她另一位冷峻威严的表哥就要发现她了。
西月想,他们家庭内部应该还没有沟通过这件事,否则何必遮遮掩掩地跑到停车场来见一面?
拿定主意后,她调度全身的力气咳了两声。
郑云州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
“干嘛呢你!”他往林西月那里走了两步,冷声道。
西月侧身站着,试图用自己瘦薄的身形去挡他。
她笑得很假,不断地靠拢他:“郑总,真巧。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郑云州感到不对劲。
无论是她故作熟稔的姿态,还是刻意捏起嗓子的娇柔,都让他觉得可疑。
平时她才没这么大胆子。
但还是在她面前站定,皱了皱眉:“什么事?”
西月不时瞟着恩如那儿,一边拖延时间,手掌礼貌地向上抬起:“可以到这边来说吗?”
不知她扮什么鬼,郑云州眸底划过一丝愠色:“林西月,我很忙。”
为了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情急之下,西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左侧的白柱后面拉:“您来,一下下就好,很快的。”
郑云州被她扯着,像脚下没力气似的,由她带着往前走。
林西月停下来,看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在郑云州发火前,她赶紧识相地松开了他。
确定这里是个盲区后,西月琢磨了个漏洞百出的开头:“那个......您最近身体好吗?”
郑云州狐疑地看她:“我是七老八十了吗?你到底什么名堂!”
很快,西月听见高跟鞋哒哒的轻细声响。
应该是恩如逃走了。
西月松了口气,继而朝他露出个微笑:“没事了,您快去忙吧。”
“......”
郑云州走了。
走之前,面色冷肃,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险些戳到她的脸。
那股仗义为姊妹的意气下去,西月真怕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手指攀在白色的墙柱上,用得力气太大,有粉末簌簌地往掌心掉。
郑云州快步上了车。
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袁褚赶紧倒出去。
驶入街道时,他问了句:“刚才是林小姐找您?她又有麻烦了?”
他看见郑云州抬起唇角tຊ,像是无可奈何笑了:“谁知道她,鬼鬼祟祟的。”
听上去,郑总还挺喜欢她的鬼鬼祟祟。
接着,袁褚又报告了另一件事:“您堂弟的车,在我们前面几分钟开出去了。”
“都分开几年了,梁城和恩如还没断哪?”
郑云州听得头疼,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用力揉了揉眉骨。
涉及赵郑两家的秘闻,袁褚干笑了声:“倒没看见恩如小姐,只有小郑主任。”
郑云州也没心思厘清这些儿女情长。
他抽了口烟,掸了下西装裤面上沾到的灰,懒散地说:“随他们去闹吧,管不了。”
第17章 木栾 砸中她
017
这么段插曲过后, 林西月找到董灏时,天黑透了。
他垂着头,站在姐姐面前:“我说了没事, 你怎么......还要过来?”
董灏语言发育迟缓,到现在也难说出一个完整的长句子,总要停顿一下。
林西月说:“怎么没事?感冒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啊,何况你身体又不好,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哎, 不用了吧。”
董灏不肯跟她走, 梗着脖子站在原处。
林西月没能拽动他。
奇怪了,郑云州身体精壮,不知比小灏强多少倍,她刚才怎么拉动的?
西月又来抱他的手臂, 放软了声音:“听话,你快点跟我去呀。”
“真拿你......没办法, 等我一下。”董灏红着脸说。
“嗯, 等你啊。”
林西月就这么站在墙边。
这小子, 越大还越疏远她了,性格也固执了很多。
下班以后, 西月要领着他去大医院检查, 但董灏怎么都不肯。
姐弟俩僵持不下, 最后西月败了阵, 没能拗过弟弟,进了一家社区诊所。
医生给他听了下肺部, 说没什么事,支气管发炎,最后开了点消炎药。
取了药出来, 董灏心疼姐姐付掉的钞票,气道:“这下好了吧......你放心了!”
西月把药袋塞给他:“放心了,你今天要不来医院,我都睡不着。”
姐弟俩在路边找了家餐馆,各点了一份云吞面吃。
这是家小店,连个服务员都没有,把云吞捞进碗里后,老板就在取餐口喊:“面好了。”
林西月放下包,她走到窗口,说了句谢谢。
连端了两碗滚烫的面,西月白皙的指腹上,烫出一排月牙状的红痕。
她抬起手吹了吹,把筷子和勺子各擦一遍后,拿给弟弟:“快吃吧。”
西月坐下来,看了眼他狼吞虎咽的样,又用勺子舀了六七个放进他碗里:“姐姐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董灏被烫得吸起腮帮子:“你也多吃点......那么瘦。”
今天看她站那儿等自己,夜色里一抹纤细的影子,像是风一吹就会歪倒。
西月搅着汤水说:“就是吃不下啊,这半碗我都觉得撑呢。”
“姐,我也会包云吞,煮出来的味道......还不错,要是我......我能开个店就好了,肯定赚钱。”董灏吃饱了,又开始踌躇满志。
西月点头,不肯扫他半分兴,她答应下来:“等姐姐上班了,攒够钱就给你开一间比这儿还大的店,好不好?”
董灏高兴地嗯了声:“你对我真好。”
“什么话,你是我的弟弟。”
吃完饭,把董灏送到了地铁口,反正离学校也没几条街了,西月打算走回去。
京城的夜晚车水马龙,无数红色尾灯连接在一起,汇成条流动的长河。
她走进老旧的街道,青砖壁上攀了一墙碧油油的爬山虎,绿叶在微风里起起伏伏。
也许胡同的样式大同小异,那天郑云州带她去濯春吃饭,仿佛也经过了这一面绿藤。
只不过那会儿是傍晚,她走在郑云州身边,看看年深日久的围墙,又看看他,脸颊像被天边霞光浸染,红得发烫。
快到学校时,等在路边的一辆车忽然靠近了她。
西月吓得往旁边躲了躲,怎么最近总碰上这种事?
车窗打下来,付长泾年轻温雅的面容出现在霓虹灯光里。
和走之前相比,确实添了几分憔悴的病态,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在伦敦待不惯,家里不得不停止出国交换计划,派了专机接他回国。
“月月,你去哪儿了?”付长泾开口问她。
有舒影的提前预告,林西月见到他也不惊讶,倒有种奇异的安定。
不管他是为什么回来的,他人在国内,能见上他的面,总比在国外要好提分手。
她往前走了一步:“我去看我弟弟了,你一直在这里吗?”
付长泾说:“嗯,你没回我的信息,也不接电话,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一身内敛的书卷气,额间总是很闲逸的模样,瞳孔也是浅淡的琥珀色。
舒影曾经说,付长泾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片清爽的薄荷。
西月拿出手机给他看:“没电了,不好意思。”
付长泾笑着说:“能上来吗?这么说话很累。而且这边不让停车,再过一会儿,交警就要过来赶我了,上车好不好?”
他总是习惯性的,在一句话的结尾加上好不好,用来表达他的尊重和友善。
这温柔一刀,斩下了学校里成百上千个姑娘的芳心。
西月抿了下唇瓣,迟疑一会儿,还是上了车。
她坐上那辆奥迪,宽敞的后排空间让她尚有余地和付长泾保持一段距离。
付长泾知道她的心思,也没在意。
他笑了下,吩咐司机说:“去松石画廊。”
“去那里干什么?”西月扭头问他。
她听过这家画廊,是赵青如名下的产业,前两年刚开起来。
三小姐虽然个性骄横了些,但在艺术这一领域,她有着非常独到的鉴赏力,很多传统古典画作,赵青如都能解构出新颖理解。
付长泾解释道:“那儿正在办展览,我妈妈让我去帮她挑一幅画,她书房里正缺这么样东西。”
西月急着说:“其实我对油画......”
他温和地打断她:“不是油画,是山水花鸟画,你擅长的。”
头一回晓得西月藏了这么一手好本事,还是在大二那年开学的文艺演出上。
当晚舒影要弹钢琴,西月临时去化妆间给她送散粉。
正巧,一个学妹的礼服上沾到了墨汁,眼看就要到她登台了,急得团团转。
林西月看了一眼,思索片刻:“找一支毛笔来,我有办法。”
几个人跑出去,很快带回了她要的工具。
西月蹲在地上蘸墨,以那团墨汁为中心出发点,在学妹的大幅白纱上,很快绘出了一卷秀丽的远山近水,倒比原先的裙子更具特点和美感。
当时付长泾就在她身边,问她说:“我看你的手法,有点像湖州竹派的画技。”
“哪来的什么派啊。”林西月噗嗤一声,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了,她说:“小时候家里有面屏风,写字写得无聊的时候,我就描上面的纹样玩。”
后来付长泾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精心铺陈的人生里,一次仅有的极为潦草的心动。
车在画廊前的街道上停下。
这个地方在东二环,西月是第一次来。
青铜门隔开了外界喧嚣,门楣上高悬黑底烫金的匾额,写着“松石”两个字,几株青黄交错的木栾树不禁吹,给北风压弯了腰。
付长泾先下了车,他打开门:“下来吧,月月。”
西月一只脚迈出去,乌黑柔顺的长发霎时被大风吹乱。
她刚站稳,就急着伸手去整理头发。
还没有理顺,就落入了一个柔暖的怀抱。
付长泾抱住了她:“我好想你,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知道吗?”
另一头,幽深浓郁的夜色里,缓缓走出一个郑云州。
他刚停好车,眼睛里就落入这么一幕小儿女缠绵的景象。
郑云州顿了顿,点烟的动作停留在半空,拢火的手垂落下来。
他漆黑的瞳孔一缩,闪过一道阴森而尖锐的寒芒。
林西月从来没和男朋友挨得这么近。
她觉得很不舒服,用力地推开了他:“付长泾,你不要这样。”
怎么去了一趟英国,好习惯没见他学到,举止倒是变轻浮了。
郑云州隔得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隐约一个轻软的调子,随着晚风飘入他耳内。
也许在撒娇,也许在害羞。
小情侣分别这么久,难免想念。
他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眼神黯了又黯。
郑云州承认,这幅画面对他的刺激不小。
直到现在他都冷静不下来,也无法镇定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所以迟迟不肯迈动步子。
郑云州一阵阵地发闷,就像潮湿的梅雨天里,一个人待在不开窗的房间,一切阴暗而晦涩的情绪,都堆积到了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有tຊ什么办法能遏制这股妒火。
或许现在就上去,亲手把付长泾抱着她的一双胳膊拧脱臼,稍微能好点儿。
他点燃烟,深深地抿了一口。
靠着烟草平静下来后,郑云州把烟夹在了指间,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迈了过去。
就像没有看见他们这对鸳鸯。
但架不住付长泾热情。
他主动打招呼说:“叔叔。”
郑云州和他亲叔叔付裕安是同学。
每次在饭局上碰到,总是凑着一块儿叫,久而久之成习惯了。
林西月站在他旁边,也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但郑云州对这些礼貌视而不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深邃立体的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和轻慢。
付长泾了解他的脾气,也知道这一位有目下无尘的资本,所以从不敢计较。
他便又说了句:“想不到今天您也来了。”
郑云州眉眼冷淡地回:“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闻言,林西月忍不住去看他。
郑总在沟通方面的领悟力还是这么顶。
根本不用管对方的死活。
付长泾如此亲和的社交开场,正常人都不会这样理解好吗?
柔和月光下,郑云州也似嘲非嘲的,冷淡地看着她。
只是这份目光里,总像汹涌着一道凌厉的复杂情绪,比一切的言语都锋利。
像要把她活剐了似的。
可能还在生傍晚的气吧,林西月心里一阵忐忑,不敢再和他对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可以去任何地方。”付长泾仍好脾气地笑,“叔叔,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林西月。”
郑云州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下一秒,他拧出一个阴郁的笑:“真漂亮。”
客气如付长泾,也不知道这一句该怎么接。
怪里怪气的语调。
哪个大人会这么当面夸小辈的女朋友?
门口只剩他们三个,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安静得可怕。
林西月在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中抬头。
她看看付长泾,又看看郑云州。
而这两个男人都在看她。
西月的四肢陷入僵硬,只能虚弱地牵起唇角:“郑总谬赞了。”
郑云州也跟着笑了,仿佛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他抬腿进去,丢下他们二人在门口。
尴尬过后,付长泾拉起了林西月的手,安慰她说:“叔叔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没事。”
林西月低下头,把手抽了出来。
她在心里说,我比你更知道,郑云州浑身上下不好的地方,也只有脾气而已。
付长泾领着她进去。
展厅内亮起无数盏灯,将长廊照彻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冷调的白麝香,在暖热的室内闻起来,分外清冽。
只走了一小段,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她和付长泾,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把赵青如拉过来:“哎,这不是在你姑妈家抄经的那个吗?你请她来的?”
“我怎么可能会请她呢!”赵青如端起香槟喝了一口,“没看人家男朋友在旁边吗?她可是付公子的心上人,我能说什么?”
“就这么爱她吗?刚回国,付长泾自己病还没怎么好呢,就带她出来瞧热闹。”
身边的姐们儿还要呱噪什么,被赵青如捂住了嘴。
她们说话的时候,旁边就一直有道视线睇过来。
尽头是她的表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青如不敢说下去了。
她总觉得,郑云州好像对林西月很不同。
至于究竟哪里不同,赵青如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可怜她,男人不都喜欢同情贫苦但坚强的漂亮女人吗?
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好好地炫耀一番庞大的权力和财势。
千百年来,“救风尘”这项光荣使命,已经牢牢刻进了中国男性的骨血里,虽然林西月也不算沦落风尘,但令赵青如没想到的是,她表哥这样英明的人,最后也落入了这种老套的窠臼中。
想到这里,赵青如又刮了林西月一眼。
嘁,不就长相温婉一点,会说两句漂亮话吗?有什么吸引人的!
一进门就被密不透风的议论包围,林西月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话要对付长泾讲,她根本不愿参与这种无聊至极的消遣。
大概因为身份悬殊吧,倘若今夜付长泾牵着的人是哪一位千金,兴许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群家世不俗的看客们,都在因她的自不量力而神经高亢,恨不得举杯下注,赌她最后一定会被付长泾抛弃。
她随手指了一副作品:“就这个吧,仙鹤延年,很好的意头。”
“青如姐。“付长泾抬手叫了下主人。
赵青如很快走过来:“付长泾,怎么了?”
碍于付公子的颜面,她也冲西月点了个头,前所未有的客气。
林西月倒不在乎她的态度。
她是喜欢还是厌恶,对西月来说都没有区别。
付长泾抽出张卡给她说:“西月喜欢这幅画,卖给我吧。”
哪怕在门口受了郑云州刁难,对着他的表妹,付长泾仍然彬彬有礼,实在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绅士。
赵青如接过:“好,一会儿就送到你车上,稍等。”
趁这个间隙,林西月说:“我去趟洗手间。”
这里面暖气太足了,熏得她头昏脑涨,她想去洗把脸。
林西月往里走。
她头一次来这儿,路上也没看见服务生,只能自己找,误入了展厅的尽头。
这里辟出了一方茶室,门檐卷着竹帘,袅袅的茶烟从桌上升起,而坐在紫檀桌边的人,是郑云州。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林西月叫了他一声:“郑总。”
“进来。”
郑云州拎着一个紫砂茶壶,手臂抬高,琥珀色的茶汤蜿蜒流下,在杯中激起一圈涟漪。
看他那副脸色,林西月想,还是道个歉比较好,免得有什么误会。
她走进去,在他面前坐下:“郑总,下午我是......”
“等一下。”郑云州用茶壶点了点门,“你去关上。”
他不喜欢谈话的时候被人打扰,这她知道。
西月见怪不怪,起身关好门后,继续编了个借口解释:“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提醒您,你眼睛看起来有点红,这是肝火旺的表现,最好吃点清凉降火的东西。”
“是吗?”郑云州根本不信,但还是摆出一副采纳的态度,“你还懂这个?”
西月把食指和拇指黏一起,小心地举起来:“和我们镇上的土郎中学的,一点点。”
她不觉得这个拙劣的借口能骗到他。
只求把话说开以后,下次在其他场合见面,别这样剑拔弩张的。
郑云州点了点门外:“男朋友回来了?”
这语气,好像他是自己的长辈一样,蛮怪的。
林西月点头:“嗯,在校门口碰上,说让我给他妈妈挑幅画。”
端到他唇边的杯子生生顿了一下。
郑云州笑得意外,又透着一股诡谲:“哦,看来他还打算带你见家长。”
而林西月只看见他的手,生得很漂亮,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指节微微凸起,像一管人工雕琢出的白玉竹。
那种被她忽略的,避而不谈的感觉又悄悄冒出来。
令她想起高中晚自习时,头顶那盏年久失修的吊灯。
有随时坠落,势必砸中她的危险。
第18章 云野 吞声踟蹰
018
但林西月笑了, 像是认为一点可能也没有。
她说:“我们不是......”
讲到一半,西月又很有分寸地收住了。
何必去和郑云州解释他们的关系?
她和付长泾开不出的花,结不出的果, 难道跟他就可以吗?
“你们不是什么?”郑云州端了杯茶给她。
西月没有喝,站起来说:“没什么,我的话都讲完了,郑总再见。”
她走到门口, 伸手拧下冰凉的金属把手。
门刚打开, 她的手还停留在上面时, 另一只手掌就覆了上来。
他的手心温温的,但林西月像被烫了一下,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脸颊悄悄染上绯色。
郑云州握住了她:“等一下, 你的话讲完了,我的还没有。”
他一下子靠得很近, 林西月又闻见了那道清苦的气息, 像日光照在积雪的松林间。
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淌进她心里, 是热的。
她转过头,仰起下巴看着他。
头顶的射灯斜照过来, 把他们交叠的身影投向墙壁, 绘出一双安静拥吻的轮廓。
“郑总还有什么事?”
西月轻声问, 几根指尖在他掌心里被浸湿。
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不断地在出汗。
她的手好软,里面没长骨头似的, 像是用力一捏就会断。
郑云州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tຊ
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但挨上那片雪白柔软的皮肤,他起了一阵不小的颤栗。
他开口道:“我......”
“月月, 你怎么在这里?”
门外传来付长泾的声音。
林西月有点慌,手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来,却被郑云州紧紧攥住。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到最大,无声地向他发出一道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郑云州不轻不重地吐字:“哦,她来同我喝杯茶,聊聊天。”
他完全没有羞耻感,仿佛自己才是林西月的男朋友,悠闲的语气像在说晚上好。
付长泾温和的口吻下,情绪已快要失控:“好叔叔,喝茶用拉着手吗?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女朋友。”
“没忘,但你知道我的,我想拉谁的手,就拉谁的手。”郑云州仍坚定地把西月拢在怀里,连挑衅也是懒散的腔调,“别说女朋友,她就算是你太太又怎么了?今晚是,明晚还会是吗?”
付长泾盯着他,眼帘下压了一层怒气。
郑家老大是疯了吗?
自己好像没得罪过他,从小到大都礼敬有加。
那么,他老人家纯粹就是沉湎女色,失了理智和判断,看上比他小近十岁的月月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云州也才刚回国不久。
是不是这段日子在赵家抄经......?
林西月也抬头望他,脑子里和付长泾转着同一个疑问。
郑总神智失常了?
还是她下午耍了他一次,他要报复回来。
她好像从来没跟他提过,自己准备和付长泾分手。
见她满脸疑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郑云州得逞般地笑了。
在付长泾张嘴之前,他说:“你小子不地道,家里不同意你们交往,打算找她麻烦的事,你是半个字也不提啊。”
林西月又平静地将目光转过去。
关于这些,她也很想听一听付长泾的说辞。
明明是众叛亲离的决定,为什么他坚决不肯回头?
真如郑云州所言,是要闹到付家转头来对她施压才肯罢休吗?
付长泾到底年轻阅历少。
他愧得红了红脸:“我会说服我爸妈的,也会给月月一个交代,不让她受胁迫。”
“哦,是吗?”郑云州语速极快地念他,“大侄子,我说句不中听的,恐怕你的交代,她下辈子也等不到。”
对峙了这么久,林西月的肩还揽在他臂弯里,片刻不肯松。
仿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郑云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作为听着他顽劣事迹长起来的小辈,付长泾不禁纳罕,怎么有些人三十岁了还是这德行?
永远自大狂妄,永远站在高处,不屑地睥睨世间万物,永远放纵不羁。
好像不管他看中了什么,全世界都要自动为他让路。
可是凭什么?是他先遇见林西月的,他都努力这么久了。
付长泾重重地喘动两下:“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叔叔您就不要插手了吧?”
郑云州轻蔑地笑了笑,语气不善地反问:“哦?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他轻飘飘的话,像一记重重的闷雷,砸在付长泾的耳边,砸得他耳膜嗡嗡地响。
如果他真要打算插手......如果他真的想要林西月......
空气忽然变得凝重,付长泾六神无主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答。
要么就豁出去一次,拿话把郑云州顶回去?
别扯了,为了林西月,他连父母都不敢得罪,只能谨慎地夹在中间,表里不一地两边瞒着,一面找尽机会和女友相处,想着怎么能早点拿下她,一面又跟家里保证他们一定会分手,拖一阵是一阵。
看他这个样子,郑云州唇边的嘲讽更浓。
他摆出贴心长辈的姿态,对付长泾说:“老二,你现在应该没心情送她回学校了,就让叔叔代劳吧。”
错愕和愤怒的表情轮番在付长泾的脸上交织,令他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郑云州牵着林西月的手走了。
擦身而过时,付长泾看见他居高临下地睇过来,唇角堆着笑意。
那是一种在雄性竞争中大获全胜的愉悦。
走廊里灯光昏暗,风从没关拢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一角丝绒窗帘。
郑云州只管拉着她往前,根本不敢回头稍看一眼小姑娘的表情,他怕对上她乌黑水亮的眼睛。
他怕她质问他,怕她同自己闹起来,怕她笑他没有身份的胜负欲,当着付长泾的面。
郑云州凶神恶煞惯了,他有绝对的把握辖制这帮小崽子,但禁不住林西月的柔声细语,更看不得她掉眼泪。
无名无分又不占情理的事做出来,总归亏心。
如果她跟他哭的话,他大概会生气地把手一松,然后故作嫌弃地骂:“走走走,去你男朋友那里,我真懒得帮你。”
但林西月有她的考虑。
付长泾这么难分手,她不知道要跟他提几次才行,浪费多少口舌。
现在郑云州搅和进来,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过去和付长泾有私仇,故意要他难堪,还是一时玩心重,或者真像他所说的,觉得付长泾对她有所隐瞒,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都没关系,要紧的是她可以借上这阵东风,草草打发这项麻烦。
反正郑云州才看不上她这样的毛丫头。
他话里话外的,都快要烦死她了。
于是,她一味由他牵着,配合着他的大步子,走得很快。
心跳的节拍也莫名跟着越来越快。
“叔叔!”
眼看那双背影就要不见,付长泾喊了一声。
郑云州拥着西月回头:“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想说,麻烦你了。”
付长泾笑,固执地让唇角的弧度停在某一位置,僵硬的不得了。
郑云州一眼识破他的逞强,冷哼了声:“别客气。”
这些小辈里,付长泾的心思算深的,只可惜被大人娇养惯了,没什么担当。
他们走出去时,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交响乐拉奏的高雅背景里,逸出一阵声音极轻的激烈讨论。
「天,我不是老眼昏花了吧?赵青如,你表哥手里牵的,是付长泾的人吧?」
「怎么她进去了一趟,才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男朋友出来?」
「人家本事大啊,你不服啊?你不服你也上啊,付长泾还在里面,快去吧。」
「瞧她那副妖娆样子,连眉眼神态都会传话,谁禁得住她勾引!郑大公子也栽喽。」
可能畏惧郑云州的权势,这一帮王孙公女的音量像被调到了最小档,如果不是必须靠声带发音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应该恨不得用脑电波交流。
因此,林西月一句都没听清,就被他带到了门外。
跨出了那两扇门,趁着郑云州没注意,她忙不迭地把手抽了出来。
昏黄光晕中,郑云州高而惹眼,单手虚抄着兜,站在路边看她。
她那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隐忍不发,只管睁着眼睛回视他的样子,实在可爱。
郑云州摸出烟盒,倒在手心里磕了磕,抽了支烟出来。
他冷淡的声音混在风里:“想问什么,问吧。”
应该有很多疑问的,毕竟他今晚做了这么多出格又费解的事。
郑云州已经做好准备,不管林西月问他什么,他都和盘托出。
包括对她朦胧的、不知是否能被定义为喜欢的情愫。
也不必挑良辰吉时,就在这个萧索寂静的夜晚,脸上吹着措手不及的冷风,脚下摇曳一片柔和的月光。
但林西月张开嫣红的嘴唇,只问了句:“您说要送我回学校,是真的吧?”
他递烟到唇边的动作顿了顿。
那股像气球一样膨胀到最大的紧张感登时被扎破了。
郑云州把烟拿下来,皱着眉地反问:“你就关心这个?”
“我就关心这个。”林西月点了点头,“郑总,这里离学校太远,我怕您把我丢下。”
比起理清那些晦暗不明的头绪,她更迫切地想要回到宿舍,去学习,去解决那一堆脏衣服,去完成教授布置的小论文,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光怪世界。
郑云州险些被她的一本正经气笑。
路灯下,一个不明物体朝她飞了过来,林西月赶紧接住。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了她:“去车上等着。”
西月嗯了声:“那您呢?”
郑云州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我抽完这一根。”
见她还是不动,他吐了一口白雾说:“去吧,不会丢下你。”
林西月握着车钥匙走了。
寒风里,树梢上响起几声寒鸦叫,孤落又骇人。
郑云州手里夹着烟,仰起头,走到那棵栾树下。
深tຊ秋了,绛红色的花瓣纷纷地落,一地琳琅。
他吁了口烟,接连吐出几个烟圈,又虚无渺茫地散了。
算了,小姑娘都能沉住气不问,难道他的城府还不如她?
抽完这根烟,郑云州快步回了车上。
车门关上时,林西月嗅到了一阵沉香味。
郑云州沉默地发动车子。
发黄的路灯透过玻璃投进来,照得他一双眉眼益发深邃。
西月不敢先说话,扣好了安全带以后,就只管老实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几分钟后,车子行驶在开阔笔直的马路上。
郑云州扭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端庄得很,背挺得直直的,没什么表情地目视前方,抿紧了一双红唇,像是在生闷气。
他嗤笑了下:“怎么,为付长泾的事不高兴啊?”
“您是说哪种不高兴?”西月问。
为了他,好像哪一种情绪都谈不上,只有觉得麻烦。
郑云州自我反思般的口吻,尾音压得很重:“不高兴我啊,嫌我这个长辈多管了你们的闲事,吃饱了撑的。”
但西月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好像拆散了付长泾和她,他还立了大功一件似的。
西月摇头:“不会,郑总是为了我着想,不愿看我蒙在鼓里。”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
怎么能说郑云州为她着想的?
他肯定要讲了——“林西月,你太高看自己了吧?”
但郑云州没有,反倒一口认下了这个事实:“不容易,还知道我在为你着想。”
西月调转了目光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郑云州问:“怎么了?”
西月蹙着眉:“在郑总眼里,我就那么不识好歹啊?”
她的声音很柔,很软,带了七成委屈,听着像控诉,也像撒娇。
郑云州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不紧不慢地笑了。
那笑里有那么几分无奈的味道。
到她学校还有一段路,林西月为了占座起得太早,被车上的暖风一吹,昏昏欲睡。
她的下巴点了又点,好几次睡过去,又在脑袋下坠的瞬间醒来,反反复复。
郑云州看她困成这样,有意地放慢了车速,开到她宿舍楼下时,小姑娘都已经睡熟了。
车停下来,他也没着急去叫她,就这么由着她睡。
林西月阖着眼,黑长而分明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眉心微蹙,像是在梦里也有操不完的心。
月光探进车厢内,在她脸上泛着起伏的波澜,照亮她柔白的面颊、粉红的唇瓣,看得人一阵目眩。
郑云州忙错开了目光,不敢再去闻她甜腻的呼吸。
十来分钟后,宿舍楼的灯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的确到时间了。
一阵夜风从降下的车窗内涌入,他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林西月。
郑云州手上攥着个打火机,手背上经络分明的青筋凸了起来,隐隐蓄起一股力道。
他的手架在车门上,慌张地点了一支烟,只深深吸了一口。
靠着它醒了几分神,郑云州用手指捻灭了火星,随手丢弃在地上。
很快玻璃升起,他毫不犹豫地揿下启动键,把车从另一头开出去。
他把她从付长泾手里抢过来,亲自开车送她回学校,却又在这阵瑟瑟秋风里,屈从于身体里无法克制的欲望,对她做出了另外的安排。
郑云州往坐落在京郊的酒店开去。
出国前,他曾重金拍下一块地,在瑞士开了几次视频会议商榷用途,最终决定开发成度假酒店。
名字也是他亲自取的,叫云野。
多年后郑云州回想起这一夜,在这份吞声踟蹰的心神不定里,很多微小的细节都被忽略掉,渐渐记不清了,再也无法拼凑出原样。
但他一直记得吹在脸上的这阵风,有点凉,还有点痒。
它轻薄薄的,却载起了林西月这个女孩子,从他的生命里穿堂而过。
第19章 野鹤 少年气
019
云野坐落于空旷幽静的山麓, 占地近三万平方米,只有三十六间客房,每一处建筑都呈现出中式建筑的优美序列感。
其间远山湖石, 桥台亭阁,雅趣自然地错落开,与其说是酒店,不如说是一座博物馆。
开进去时, 郑云州没有放慢速度。
被几道减速带一震, 睡了一路的林西月总算清醒过来。
她用手挡着嘴, 打了个哈欠,透过车窗,打量了眼周围。
山上的夜晚雾蒙蒙的,月光落在古旧的琉璃瓦片上, 晕出一片薄纱般的柔绿。
这......这也不是学校啊?
林西月把头转向开车的人:“郑总,您把我带哪儿来了?”
车子在门口停下, 熄了火。
郑云州淡声道:“你寝室已经熄灯了, 回去也不方便, 今晚就住这儿吧。”
“熄灯有什么关系?”林西月握紧了安全带,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我有充好了电的台灯的呀, 不要紧的。”
郑云州皱了下眉, 仿佛做错事的是她:“那你一直睡着, 不早说!”
林西月结巴了一阵:“我......我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郑云州从葛世杰手中救下了她, 仿佛就与他建立了一道天然的信任。
她在他面前变得相当放松,敢大晚上的跟他喝酒,在车上指点他的言行, 为了恩如诓他随自己来,今夜在他的车上睡着。
这在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面对他带了薄怒的斥责,林西月只好说:“对不起,是我自己贪睡,没和您说清楚。”
“来都来了,住一晚再走。”
听她道歉,向来标榜自己怎么都有理的郑云州,竟莫名觉得堵得慌。
浑浊的动机对上了清澈的心思,当事人便更感到不堪和羞赧。
他推开车门,自顾自地撂下句话,走了。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旁边的迎宾,让他去停好。
很快上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留着板正的寸头,很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叫李征,是云野的负责人。
李征脑子活络,从酒店开业主理到现在,不知替郑家父子接待了多少需要特殊招待的贵客,从未出过纰漏。
他拿出一贯的恭敬态度,朝郑云州鞠躬:“您今晚还是住湖边的小楼吧?”
郑云州心绪烦乱地点了下头。
湖边阁楼从建造之初,就是他给自己预留的,至今没有第二个人踏足。
林西月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进了碧林山水间。
这么大的地方,她初来乍到的,只好跟紧了唯一的熟人,小跑着叫道:“郑总。”
“又什么事?”郑云州停下来看她。
西月终于追上了,气喘吁吁:“我......我没有钱付房费。”
这里的环境清幽,即便她没有住过,可是看一眼就知道很贵,不是她能支付得起的。
郑云州气得差点噎住了:“我是这里的推销员吗?专程骗你过来提升业绩的?”
他语速太快了,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抬起头,懵懂地将他一望。
郑云州夹烟的手敲了下她的额头:“不要你的钱,跟上!”
“哦。”林西月抬手揉了揉,好痛。
林子里风好大,树影被吹得忽长忽短,越往湖边去,她越觉得快要走不动。
耳边一阵松涛声过,紧接着又起了阵狂风,几株粗壮的梧桐东倒西歪,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西月正要抬起手臂去挡,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拽了过去,落入了一道温热的体温里。
郑云州侧身拢着她,收了几分锐利的眼锋:“你用手能挡住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连人带裙子给你掀湖里去!”
那你又为什么非把我往这里带呢?
林西月在心里小声质问。
但猛然扑来的压迫感让她不敢开口。
郑云州朝她走来时,她瞥见月光在林间投下他高大伟岸的身影,庞然巨物,敏捷、迅速得像一只雄狮。
而她被动地靠着他,单薄而脆弱,脸贴在郑云州的衬衫上,悄悄转为薄红,耳后根、颅腔和脖颈也慢半拍地烧起来,心自然跟着慌了。
等这阵风过去,向来很有眼力见的李征,脑子也被吹乱了似的。
看这样子,郑总是要同这姑娘一起住?不用单独给她找个房间了?
可郑总没明确说,他素来嫌烦,半点不肯在女孩子身上花功夫的,这么擅自揣度他的意思,是不是会惹他不高兴?
风停后,再往林荫深处行了一程,眼前骤然开朗。
湖面明亮如镜,楔在葳蕤繁密的草木间,绿柳含烟的湖畔南侧,平地起了两层高楼。
到了门前,林西月仍仰着头,注视着被脚步声惊起的一群白鹭,像大团白色的雾气一样被冲散。
身旁李征小声询问:“郑总,tຊ您住这里,这位小姐是不是安排到......”
“她也住这里。”郑云州冷睨着他,“去给她准备套干净衣服,她什么都没带。”
得了明确指令就好办了。
李征连哎了两声:“好的,一应要用的东西,我即刻着人送来。”
他再抬头,目光挪向伶仃站着的林西月时,又多添了一重尊敬与恭谨。
离去前,李征再一次朝她点头致意。
林西月心里明白,他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对于这个男人的友善,她仍报以微笑。
等他走后,林西月站在那面紫檀隔扇门前,迟迟不敢动步子。
她垂着眼眸,对这个夜晚的疑惑和恐惧,在心里马达一样转起来,隆隆地吵闹着。
郑总自然瞧不上她,至多觉得她卑微怯懦,不敢顶他的嘴,在察言观色上有些造诣,顺带着怜她身世,偶尔兴致上来,信手施舍点滴恩惠。
但更深人静,孤男寡女就这么待着,林西月总是担心。
郑云州已经迈入门槛,转头看她。
隔着门板上镂刻空瓶的纹样,他问了声:“看什么,还不进来?”
林西月把那阵慌乱压下去,目光落在门扇的裙板上。
她声音轻柔地说:“这里雕的是金翅鹏鸟,经书上说,大鹏鸟是佛祖释迦摩尼的护法神,也就是迦楼罗的化身,象征着力量与......自由。”
说到最后,她在郑云州沉下来的脸色里卡壳,勉强才说完。
郑云州看着她,单薄的眼皮内褶里,压不住的不耐烦。
林西月低下头,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索性不说了。
“讲啊。”郑云州朝她走过来,指着门说:“再接着讲,这门上还有什么花头经,这朵乱糟糟的云,这只野鹤,都讲上一遍。”
野鹤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林西月差点要破功。
她死死地憋住了,不敢笑。
明明是祥云仙鹤的纹饰。
林西月摇头,仰起脖子,认真地建议:“郑总,我还是去别的地方住吧。”
“为什么?”郑云州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她不进去,他只好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别扭地和她说话。
林西月一副为他着想的语气:“郑总,您今年快三十了吧?”
郑云州哼了声:“做什么,你也要给我说媒?”
“不是。”林西月心虚地摇头,“赵董很操心您的婚事,每次来佛堂烧香都要说这一句,我想,不管对象是哪家小姐,您应该就快结婚了。”
“所以?”
林西月说:“太晚了,我就这么跟您进去,叫您未来太太知道了,可能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明明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找个地方休息,但流言总是无稽又难听,恐怕要带累坏您的名声。”
他敛眸,头往另一侧偏了偏,架起腿说:“既然流言难听,那就不要听了,至于我的名声,它从来就没好过,还有问题吗?”
小姑娘厉害,不敢在言谈上激怒他,但先咬死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委婉地给他圈出边界来,再假意同他站到一边,掏心掏肺地为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这么恳切了,你总该领情了吧。
林西月咬了咬唇,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是啊,他自高自大,又油盐不进的,怎么会把区区名声放心上,未来太太还不知道在哪儿,更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了。
西月摇头,表示不再有疑问。
然后挺起胸脯,神色凛然地绕过郑云州,进了湖边这栋楼。
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林西月没什么好再犹豫,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好见招拆招。
她拿出对人心为数不多的一点信赖去说服自己——郑云州虽然说话可恶,但仍有起码的原则和教养。
或许真正让她松了心防的,还是郑云州为她挡风的举动,他对自己没有分毫怜惜的话,是做不出的。
暗流涌动的气压里,林西月怀着这样渺茫的心思,第一次进了这片他的专属领地。
郑云州仍未起身,他坐在大门的正中,对着漫无边际的夜色,忽而笑了下。
进去后,林西月在客厅了找到了充电线,把手机插上。
一整个晚上都没电,也不知道小灏是否安全到家。
她还惦记自己邮箱里处于待发送状态的作业。
郑云州进来以后,她问了句:“郑总,这里有电脑吗?”
他坐在沙发上,往后一指:“过道第三间,书房里有。”
西月点头:“谢谢,我去发个邮件就来。”
临湖的窗户没关,夜风卷起纱帘吹进来,送入一阵淡淡的水腥气。
郑云州往后靠了靠,长腿闲散地交叠着,一只手掐了烟,拿起黑色角几上的电话,短短两个字:“宵夜。”
下午一直在开会,从中午到现在他都没吃东西,装了一肚子苦咖啡。
去松石取一幅画的功夫,又看见林西月陪在付长泾身边,浑身的气血莫名倒涌。
想到在门口遇上他们的情形,明亮的月色下,她乌黑的发丝缠着付长泾的肩,二人交颈呢喃,身后落了一地晃眼的栾花,刺得他眼睛疼。
烟雾袅袅里,郑云州皱着眉把烟递到唇边,深吁了两口。
灯光散落下来,烟灰缸边缘的釉色青得发白,他指间的烟燃了大半截,积成一串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火星燎上他的指腹时,郑云州被烫得皱了下眉,把烟头扔进了茶缸里。
白烟往上升腾,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慌乱的眉眼,哪里像这个岁数,经历了无数大场面的男人?
反倒不如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
发皱的烟头被丢到缸底,又慢慢地浮出水面,像长久以来被他强压下去,又抑制不住涌上来的,一场后知后觉的心动,乃至沦陷。
是从哪一天开始,他把小姑娘当成他一个人的,只准她对他笑,她的曲意迎合,她的俏皮话只能对他讲,看到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不高兴的?
林西月的出现,像下了一场太阳雨,还没来得及打伞,身上就先淋湿了。
怔愣了半晌,郑云州突兀地、自顾自地笑了。
倒也不必箍得这么死,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时的情致?哪就到这个田地了。
郑云州正出神,身后有部手机震了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后排的黑桃木矮柜旁。
是林西月的手机,来电显示“付长泾”。
郑云州抬了抬唇角,拿起,接听。
“喂?”他长身靠在矮柜上,拖腔带调的一声。
付长泾一听便知是谁。
这股不屑伪装,也不受掌控,不屑与人周旋的放纵散漫,只有郑云州身上有。
他咬着后槽牙问:“这么晚了,叔叔,西月的手机还在您那里?她回学校了吗?”
付长泾还在为她找理由,也许月月只是把手机落在他车上,她人早就回去了。
但郑云州的一声嗤笑击碎了他的主观幻想。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冷笑了句,像在讥诮他天真:“好侄子,我怎么会舍得送她回去呢?在你眼里我这么正派吗?”
付长泾差点站不住,要昏过去:“那......那她在哪儿?”
郑云州再贴心不过的口吻:“她在我这里,今晚我会照顾好她的。你身体不好,放心去养病吧,啊。”
说完就挂了。
懒得和他废那么多话。
郑云州丢下手机去了洗澡。
将近一个小时后,林西月在书房里改完她的作业,发送完毕后,关上门出来了。
摆饰典雅的客厅里没有人,从湖面吹来的风呜咽地低泣着,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夜晚气温低,再这么吹下去要感冒。
林西月走到窗边,伸手关上。
她去检查手机,已经快充满电,董灏也发了平安到家的信息给她,林西月拔了下来。
门外进来几名服务生,在李征的指挥下,把几个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放到地毯上,他说:“小姐,这是睡裙、晨袍,还有当季的裙子和外套,都已经洗净烘干,消过毒了。因为这栋楼只住过郑总,所以女士的洗漱和护肤用品,我也另外让专柜送来了。请您过目,有不合适我再去换。”
“......不用,一定很合适的,麻烦您了。”
林西月在生活上没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她认得这牌子,这几只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随便一瓶小小的精华水,就比她全身的家当还要贵。
李征点了下头。
不知道这是谁家千金,竟然如此温柔好伺候。
后面又进来一队人,个个端着托盘,径直入了餐厅布置。
几阵瓷盏叮咚声过后,他们又整齐有tຊ序地退了出去。
“站这儿发什么呆?作业写完了?”
身后一道冷淡的问候,让林西月回过神。
郑云州刚泡了温泉,沐浴露清新的香气里掺进了一丝硫磺味。
他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紧实的肌肉,额前搭着的湿发黑得惊心。
夜色柔和了他利落的面部线条,看着不怎么像贵不可攀的郑总了,多了几分少年气。
她不敢总盯着他,痴愣地点头:“嗯,写完了,检查了两遍以后,发给了教授。”
乖巧柔软的调子,连细节都说得这样清楚,像正在面对一位管教严格的父亲。
泡完温泉口渴,郑云州端起茶来喝,无声动了下唇角。
他放下杯子,随手招呼她:“饿不饿,过来吃点东西。”
“哦。”
第20章 入迷 这怎么办哪?
020
还真有点饿了。
黄昏时的那碗面, 她没吃多少。
林西月跟着他过去。
也许郑总吩咐了不必人服侍,前菜、头盘和主食都堆在了一起,瞧着有种礼崩乐坏的奢靡。
等郑云州落了座, 她也挑了个远些的位置坐下。
“你坐到那儿,是准备使唤我给你夹菜?”郑云州挑眉。
“......不是。”
“不是就坐过来。”
闻言,林西月又只好起身,坐在了他右手边。
各处的窗子都关了, 暖气直往人的脸上熏, 西月热得脱下了外套, 搭在椅背上。
里面只剩一件一字肩长袖白T,紧身的款式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新开的嫩荷一样饱满。
郑云州的目光落在她耳后,几缕碎发落了下来, 拂在淡青色的纤细血管上,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得发紧。
应该要带她去泡温泉的。
把她抵在湿滑的石壁上, 手不断地在她细腻的脖颈上流连, 迫使她高高地仰起头, 像把玩一柄成色极佳的玉扇坠。
好过独自泡完出来,缭出一身驱不散的热气, 在浴室里花了半个小时, 急喘着把欲望解决掉。
郑云州转过头, 无中生有地清了清嗓子。
空气中浮动着木质调香, 一寸寸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郑总, 天气太干燥了,喝点水吧。”
林西月注意到他的反应,起身端起茶杯倒了半杯, 顺手递给他。
郑云州沉默地接了,悉数灌进肚子里。
一桌佳肴,西月只舀了松茸花胶黄鱼羹来吃,别的都没碰。
郑云州喝了口香槟,斜她一眼:“跟吃鸟食似的,平时也这样胃口小?”
“我从小肠胃弱,晚上吃多了怕积食。”西月说。
他的筷子伸过来,夹了只竹蛏给她:“刚从爱尔兰空运来的,尝尝。”
西月吃了下去,点头赞叹:“很鲜美。”
她抬起头,怔怔望向菱花窗外。
浓黑的夜幕低垂着,和远处群山的轮廓相接,庭中的温泉池子汨汨冒着热气,廊下悬着一盏琉璃灯,昏黄如豆。
的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居所。
但不像是郑云州会来的。
林西月捏着勺子问:“郑总,你总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更喜欢人多的地方。”
郑云州把筷子放下:“哦,在你眼里,我就喜欢一群人围着我阿谀奉承,就这么肤浅。”
“哪有?”林西月蹙着眉,急得调子都变尖了,“你为什么老喜欢曲解我的意思?先听我讲完不好吗?”
她一急,也就不管她给自己立的那些规矩了,你啊我的起来。
郑云州目光柔和地看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意都淌到眼睛里去了,像春雪化进了刚解冻的溪水。
小姑娘一着急一撒娇,他好像就束手无策了。
他抬了抬手:“好好好,你说。”
林西月说:“我是觉得,以你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忍受这份孤独的,比起站在这里看湖光山色,被人们簇拥着,呼风唤雨不是更来劲吗?”
她说得太快,气息不定地看着他。
等了会儿,郑云州很刻意地问:“林小姐说完了,请问我可以发言了吗?”
又被他叫林小姐,西月脸红了一下:“可以。”
郑云州感激地点点头,他说:“道理很简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关注,更不值得深交的,称赞的话听多了,也不过是一种虚无和热闹的重复,对人生毫无意义,懂了吗?”
西月小声说:“懂了。”
她脸上已烫得坐不住。
过来吃上两筷子,也是本着不拂逆主人的礼数,现在陪过他了,该起身离开。
她站起来说:“郑总,我先去休息了,今天谢谢您。”
郑云州没有看她,点了下头。
林西月走到地毯旁,准备提起那几个黑色纸袋时,她说:“郑总,这些等我洗干净了还您。”
一听这种话,郑云州就觉得堵得慌,胸口像积了团淤泥。
她就这么着急和他撇清关系?
连带着看这些瓷盏也不顺眼起来。
李征是什么品味?绿色的莴笋丝盛在青瓷盘里,不知道是折了青色,还是辱没了绿色。
他仰头喝口酒,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摔:“对,趁早洗干净了还回来,下次再带别的人来住,她就有衣服穿了,我的钱也是钱。”
林西月听出来他在说气话。
倘或他真是轻薄放荡的性子,赵董事长就不必埋怨,说儿子连个女友也不肯找了。
听出来归听出来,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动怒。
可能又觉得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了吧。
西月机灵地改口说:“我不是这意思......谢谢您的衣服,我收下了。”
虽然郑云州还是阴着一张脸,但好在这通脾气发完了。
林西月提上袋子,加快了脚步,想快速远离这地方。
但走到拐角处的楼梯口,她才想起来,还没问过郑云州怎么安顿她。
她又折回去,站在餐厅的大红酸枝隔断处,半步不敢靠前了。
林西月小声问:“郑总,那我今晚......住哪一间?”
郑云州还在气她,冷声说:“您看着挑,要不就睡我那间吧,我打地铺也可以。”
“......知道了。”
走了两步,林西月还是忍不住转过身。
她先叹声气,放柔了语调劝说:“郑总,其实您不这么说话,我也能听明白意思的,火气太大了也伤身,对不对?”
郑云州看了过来,对上她漾着暖黄光线的瞳仁。
“我上去了。”
西月错开目光,朝他恭谨地弯腰点头。
到了楼上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除下棋牌和影音这些功能区,只剩两个并排的卧室,一大一小。
幸好不是一个。
她放下外套和手机,从纸袋里拿出那个洗护套盒,小心拆开,沐浴露、洗发水、身体乳这些基本款应有尽有,连唇膜都准备了。
林西月去浴室洗澡,擦干后换上了那条睡裙,颜色是很冷的竹根青。
洗衣香氛还残留在面料上,柑橘调里裹着层层青翠,闻起来像一颗腌渍绿梅。
她吹干头发,完成护肤流程后,把自己的脏衣服叠进了袋子里。
夜深了,一轮弯月偏过了青檀树梢,落地窗外的湖泊黢黑一片,仿佛一面失手打翻的砚台。
三五点流萤飞起来,转瞬又被没入黑暗的夜里。
在浴室里闷了太长时间,林西月走到外面去透气。
一转头,她瞥见与之相连的露台上,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
郑云州立在门框下,头几乎要顶到桐木门楹上的牡丹雕花,手上夹着一根烟。
吊灯将他的身形投在地板上,拉伸成崎岖弯折的形状,像一只蛰伏在森林的猛兽,随时准备扑过来。
“郑总。”西月吓了一跳,声音颤巍巍的。
郑云州捻灭了烟,若无其事道:“还没睡?”
西月摸了下发尾:“头发还没完全干,这么睡下去要头痛的。”
“讲究不少。”
她说:“嗯,其实差不多快干了,有吹风机很方便,不像小时候,得站到桥上去吹干。”
郑云州像想起来什么:“云城山水秀丽,河道纵横,桥确实很多。”
林西月赞同地点头:“是啊,早年您父亲任职的时候,拨款修葺过不少古桥,使得很多座古建筑得以完整保存,我家门前那一座......”
她靠着木栏杆,说到兴头上,笑眼乌浓。
林西月抬起下巴,撞进一道滚烫的呼吸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离她这么近了。
郑云州就傍在栏杆旁,双手撑着,掌尖几乎要抵上她的:“说完,你家门前怎么?”
他目光里散发的侵略性在夜晚成倍地增加。
“石拱桥tຊ......”林西月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字不成句的,“那年清明,雨水多,差点冲毁,幸而修好了,否则难过路的。”
她不敢看他,仍然在他呼出的沉香气里慌了神。
说出了这么个主谓宾残破不全的回答。
林西月主动退了两步:“我去睡觉,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月光下,她拖着那条青绿的真丝吊带裙逃走了。
郑云州缓缓直起身体,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站在窗后,像一枝拂在湖面上的柳条般,氤氲着一层水汽。
他站了一会儿,从花架上拿下手机,打给袁褚。
都已经这么晚了,袁褚的声音听起来仍很精神:“郑总。”
“下午跟我说什么,董灏问财务借过钱?”郑云州又点了一根烟,皱着眉问。
袁褚应了声是:“数目还不小。”
看出郑云州对林西月的不同,袁褚便也留心起她弟弟的事情。
或许他老板觉得无足轻重,但身为秘书,除了当好左膀右臂,还要做郑总的眼睛和耳朵,收集好方方面面的讯息,否则他也不会在三百多个名校生中脱颖而出,领着这份高薪。
郑云州吐了口烟:“做什么用?”
袁褚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需要这么大一笔钱。会计没理他,把他打发走了。但我和小伙子聊了两句,他已经准备辞职回老家。”
“这阵子多注意他的动向。”郑云州说。
“好的。”
他丢下手机,双手矫健地往栏杆上一撑,跳了过来。
郑云州放慢了动作,两条手臂同时往外轻轻一推,拨开厚重的窗帘进去。
小姑娘睡熟了,室内静得能听见她匀称的呼吸。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抹洁白的月色投在床边地毯上,映出副窈窕轮廓。
郑云州看了她很久,最终伸出手,拨开了她颈边堆着的长发。
刚才在餐桌上就想这么做了。
他怕吓到她,把掠夺的本性一压再压,压抑到几乎没有。
却因此难受得要命,小腹里像起了一团火,烧得他的身体好滚,好胀。
打记事起,凡是他想要的,即刻便能到手。
还从来没像对林西月这样,费这么多曲折幽深的心思,强令自己一忍再忍。
他的指腹探上她的脖子,又从下颌游离到耳畔,满手滑腻温软的触感,鼻腔里嗅到的青翠香气,都让郑云州控制不住地抖。
他俯下身,嘴唇贴上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廓:“林西月,你马上要有大麻烦了,这怎么办哪?”
林西月是忽然惊醒的。
她做了一个噩梦,像有人半夜进来吻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可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没完全关拢的窗子,被微微吹起的纱帘,什么都没有。
林西月撑着细长的手臂,眼神惊恐后环视了一圈,确认无事后,又攥着被子慢慢躺下去。
她盯着天花板出神,胸口起伏,犹自轻喘着。
好真实的一个梦。
男人粗重的喘息似乎还黏在她的皮肤上。
他力道好大,吻她时沉醉、入迷,又不容置疑。
她被压在他身下,迷迷糊糊地嘤咛,两条腿叠在一起,不停地在床单上蠕动。
林西月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很干燥,什么异常也没有。
的确只是一个梦。
她又阖上眼,重新让自己入睡。
再醒来,窗帘外天光大亮,湖面上传来乌篷船的摇橹声,隐约几句叽喳的鸟叫。
林西月看了眼手机,已经九点多了。
她赶紧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上昨晚送来供她换洗的裙子,拣好东西下楼。
郑云州早已经起来了。
他正和宋伯打电话,通知他林西月不会去抄经。
宋伯纳闷地说:“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是她今天不来,还是以后都不来?”
郑云州扬唇,懒懒道:“都不去了,不过是领了你们两个奖学金,就这么使唤她,黄世仁也没这么剥削人的啊。”
宋伯觉得不大对:“恕我多嘴一问,您和赵董商量过了吗?别说她不肯,可能小林自己也不会同意,她还要靠这个生活。”
“好,那我就再讲得清楚一点。”郑云州转了个身,斜靠在了镂空雕花的窗边,“你告诉我妈,人我要了,以后她的事,我说了算。”
宋伯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一大早的,大少爷,你在拿我开玩笑,还是......”
郑云州耐心告罄,厉声打断:“您才多大岁数,还没年老昏花到这份上吧?别让我再重复了,就这么去回。”
没等那边说话,他就挂断了。
几分钟后,黄杨木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林西月拎着袋子跑下来,清水洗过的脸蛋莹润白净。
“郑总,早上好。”她站在过道口,呼吸急促地向他问安。
郑云州手心里掐了一支烟,略微点了下头。
湖山如洗,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穿了件宽松的黑绸衬衫,领口风流地荡开。
林西月低下头:“郑总,我抄经书要来不及了,先告辞。”
“不用去了。”郑云州站直了,径自往餐厅去,“先来吃早餐。”
她放下东西,紧走几步追上他:“不用去?赵董事长说的吗?”
郑云州拉开椅子坐下,没多解释:“对,你安生吃完这一顿,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今天的时间都属于你。”
说到结尾处,他摸过一块中古表扣在手腕上,补充道:“如果你们院长不找你谈话的话。”
林西月更不懂了,她怅然地坐下:“院长......为什么要找我?”
郑云州笑,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太阳穴:“自己想。”
“明白了。”林西月的手指攥紧了桌布,垂下眼眸说。
付家是打算先请人给她上一堂思想品德课,够讲章程的。
她叹了口气,很快就拿起筷子,夹了个热腾腾的小笼包,吹了两下就送入口中。
“你小心烫啊。”
她这副英勇无畏的样子,郑云州看着不禁牵唇。
他又说:“胃口不错,你倒是不担心?”
林西月点点头,嘴里嚼着包子,含混不清地说:“担心,但他们要来斗争我,我更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那帮人。”
郑云州不声不响的,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这姑娘容貌出挑,性子更是万里挑一的温柔,实则是个天生的犟种。
她的眼神里不止有柔情和娇媚,还总是给他一种很直观的感觉。
一种不管命运从她这里夺走了什么,也不论外部环境如何残酷地屠戮、围剿,她都要拼着一口气活到结尾的感觉。
第21章 金玉 亲生父母
021
郑云州挪开视线, 他舀起一勺粥:“怕吗?怕的话就张嘴,说你怕。”
“开了这个口,郑总就会帮我吗?”西月反问。
郑云州也看着她:“你都还没开口, 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
僵持了几秒后,林西月摇头,扬了扬唇:“还是不了。”
“为什么?”郑云州几乎立刻皱起眉头。
她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就活成了铁板一块, 能一而再地拒绝他。
“不怕, 我又没有违反校规, 怕什么呢?”林西月接上他的话,轻声说:“不能什么都麻烦您,郑总的恩情,我也不是每次都还得起。”
他哼笑了一声:“只要你想还, 没有还不起的。”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 林西月的睫毛颤了下, 低着头不作声。
这个犟脾气, 有时候还真是挺像他的。
安静吃完早餐,林西月放下了汤匙。
中途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
但她不放心, 还是问了声:“郑总, 今天是真的不用去佛堂吗?”
郑云州被问燥了, 扯过餐巾揩了揩唇角, 又信手丢下:“你又不出家,天天想着侍奉佛祖干什么, 回学校去。”
“哦,谢谢。”
林西月起身走了。
她也适应了他别致的表达方式。
郑云州就是这么个人,大概从小就被身边人当皇帝捧, 说话做事全由着自己高兴。
譬如现在,明明做了一件于她有益的事,是在关照她。
换了那些内心空虚不足的男人,早就变着花样邀上十来遍功了,不断展示他乏善可陈的能力,直至对方厌烦为止。
可郑云州却懒得提及内情,连口气也冷得像在教训人。
司机送她到了宿舍楼前,西月道谢后下了车。
这一晚像个荒唐失真的绮梦。
她住在湖畔的幽静小楼里,吃了专机空运来的,她见过个头最大的竹蛏,睡了她有生以来睡过的,最贴合身体曲线的床垫,穿着够抵她一年生活费的睡裙,事事都tຊ有人殷勤周到。
手边的那部电话,仿佛就是通往另一个阶层的桥梁。
只要拨出去,一切的物质资源都凭她随心调配。
可惜,不管那个世界再怎么明亮有序,她也始终是局外人。
就像午夜一到便要失效的魔法,华丽马车恢复到南瓜模样,拉车的骏马变成灰毛老鼠,漂亮的衣裙自动褪色脱落,所有虚幻的美好都原形毕露。
林西月回了寝室,把脏衣服拿出来后,将那个纸袋,连同身上脱下来的昂贵裙子,都塞到了柜子深处。
窗帘紧闭,一点日光也照不进来。
她平静地换上自己朴素的衣服。
林西月在感情上不是个木头。
非但不是,因为不染凡尘气的长相,从读高中以来,身边总是围着不少男生。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郑云州在男女之事上,亲手给她出了一道谜面。
他撇下付长泾,深夜带她去酒店,却恪守分寸,为她从头换上新装,把她的时间还给她。
郑云州做完这些便躲到暗处,等着看她费劲力气拆开谜面,把谜底说给他听。
但林西月绕道而行。
她跳过了一切的猜疑,像忽略阴雨夜里的月亮那样,只管继续自己该做的功课。
陷阱再精美巧妙,对毫无冒险精神的人来说,也是徒劳。
林西月洗完衣服,晾在阳台后,拿上书去了自习室。
早餐吃得很饱,午饭她只啃了个全麦面包。
太噎了,她打开水壶,连灌了几口茶才顶下去。
学到下午两点多,林西月放下笔,甩了甩发酸的手臂。
她抬起头,导员就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她后,招了下手。
林西月放好书,不慌不忙地走出去。
导员拍了下她的肩,笑说:“好用功,怎么电话也不接了?”
“我没听见。”林西月眨了眨眼,“有什么事吗?”
她是故意调了静音塞进书里面的。
但自习室里有她的同班同学,总有人报信。
林西月自然知道瞒不住,只是不想那么快被找到,耽误更多的时间。
导员说:“齐院长给我打电话,让你现在去他的办公室。”
“哦,那我收拾下东西。”
“知道哪一栋吧?”
“知道。”林西月点头。
她这学期选了齐院长的《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怎么会不知道呢?
走出教学楼时,付长泾的电话就紧跟着到了。
对于家里这些动作,也不晓得他是真不知情还假不知情。
他一出声,仍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总算能找到你人了。”
“你一直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林西月轻声问。
付长泾觉得她未免也太四平八稳了。
和郑云州过了一夜,第二天被他的司机送回学校,一整天不接电话,她居然还能如此泰然。
付长泾的声调变得夸张:“你说呢?是不是明天见了你,就得改口按长辈叫了。”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
强烈的光照下,林西月眯了眯眸子,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操场,她说:“在去齐院长办公室的路上,这都是托你的福。”
说完她就摁了挂断键。
大家都是明白人,话讲到这个份上,明天再提分手,就水到渠成了。
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再跟出身高贵的付公子说。
什么叫无妄之灾?这就是。
站在院长办公室前,林西月屈起指节,敲了一声门。
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请进。”
林西月推开门进去:“齐院长,您找我。”
齐院长还算客气,想必事先也做足了功课:“哦,是林西月来了,请坐。”
他贵人事多,又是大班授课,哪里记得住学生名字?何况西月从不发言。
但今日这副口气,却熟稔得仿佛自己是他的研究生。
林西月按他的指引,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没说话。
“喝杯水。”齐院长把个纸杯递给她。
西月双手接过:“谢谢您。”
齐院长点头,含笑颔首地坐下来时,打量了这个女学生一眼。
长颈项,削肩膀,纤弱娇柔的气质有一无二,像插在玉净瓶里的那根杨柳枝,整个人身上有一股神性的美。
难怪付家老二痴迷成这个样子。
接到他老子电话的时候,齐院长还疑惑,付长泾不是挺听话的,怎么也反叛起来了?
齐院长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小林啊,我看了你大一和大二的期末绩点,保研的话,希望很大的。”
林西月也笑:“谢谢院长。”
对方和她打太极,不肯直接点明中心主旨,她也只好装傻。
齐院长语重心长:“但是最近总有一些话,说你男朋友是哪一位领导家里的小孩,搞的影响很不好,你自己要多注意啊,不要被这些负面新闻缠上。”
弦外之意,她再执迷不悟的话,就真的莫问前程了。
林西月装不明白:“您说的是哪一位呢?我没这么厉害的男友。”
她看着齐院长,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
齐院长被她这一军给将住了。
言下之意,她一个当事人都不清楚情况,只是简简单单地交往个男同学,这还什么注意影响?
他扶了扶镜框:“你和付长泾在一起这么久,难道他没告诉你?”
“从来没有。”林西月摇头,“他没有说过他家的任何事情,而且,我们交往的时间非常短,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没有着重强调,自己是在付长泾全年无休的纠缠下才松口的。
那样的话说出来,非但齐院长不信,也难逃自抬身价的嫌疑。
叫别人知道了,不仅要当笑话去散播,保不齐,背地里还会骂她装。
齐院长抬了一下手:“不管是什么样,我也不去评判你们小年轻之间的关系。但作为你的老师,还是要说一句,女孩子最好学会爱惜自己,不必为眼前一点蝇头蜗角的小利,就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说是吗?”
他话里的停顿让林西月听不下去。
这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先安上罪名了呀。
把她的行为定性成刻意攀附,想利用付长泾达成某种目的,且已到了不要面孔的地步。
但她得罪不起齐院长。
何况,人家还打着为她好的幌子,这当中没有付家半点事。
至少是扯了一块遮羞布。
也对,文人风骨的清高教授,怎么会承认自己沦为权势的走卒,目的当然是教书育人。
齐院长很能讲,也不知道付家下了怎样的死命令,他游说起来相当卖力。
林西月听得都犯困了,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劝导,唾沫横飞。
直到天黑透了,齐院长看她也还算受教,不像冥顽不灵的个性。
他说:“就到这里吧,今天你先回去。”
这个“先”字用的很微妙。
假使她还不开化,仍继续和付长泾搅和,这样的“诫勉”会成常态。
换个嘴皮子功夫更厉害,位置更高的人来也说不定。
林西月站起来:“谢谢院长,您的话我都记住了,也会和付长泾分手的,打扰您了。”
她平静地走出办公楼。
来时面无表情,走时仍旧神色宁和,好似无事发生。
林西月走了几步,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Taycan里,有人探出头来叫她:“西月。”
她回头,看见是赵恩如:“哎,你怎么在这里?”
“找你吃饭,肯不肯匀给我两个小时啊?”恩如说。
西月猜她是要说昨天的事。
正好,本来也要去食堂。
况且恩如特地来找她,不好张口就拒绝人家。
她点头,打开车门上去,系好安全带:“好了,走吧。”
“怎么从办公楼出来啊?宋伯说你今天没去抄经,我以为你在自习呢。”赵恩如问。
磋磨了几个小时,听了一车的好言相劝,还有那么几句引而不发的威胁,林西月非但不怎么怕,还有点想笑。
风吹起鬓边的发丝,她随手拨到耳后:“我们齐院长,知道我和付长泾在一起,给了我一个口头警告。”
“啊?”赵恩如听着都荒谬,她说:“警告也太......是付家安排的吧?否则你们院长何必管这样的闲事。”
林西月笑:“是啊,我这还是第一次和院长亲切交流,在课堂以外的地方,沾了付长泾的光。”
但看起来对她丁点影响都没有。
赵恩如钦佩地点头:“幸好你是这样的心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院长找去谈话,光听着就要腿打抖了。”
林西月垂下眼帘,小声道:“没事,齐院长还算温和,他没说我什么,都是一些金玉良言,为我好呢。”
小时候经历的事太多,只是字句上的明枪暗箭而已,还不至于让她伤筋动骨。
赵恩如拍了拍她的腿:“别想那么多,我tຊ带你去一家新开的日料店,报答你昨天救了我。”
“哪有谈的上什么救,不用客气的。”林西月说。
赵恩如出言极快:“当然谈得上!被我那位大哥看见,又免不了一顿教训,你知道他的,骂谁都一样凶。”
林西月转头看着她:“所以......我看到的那个也是你表哥?”
“是,他叫郑梁城,是我姑父的亲侄子。”恩如说。
只是姻亲,不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哥,那还好。
西月抿紧了一双唇,欲言又止。
但怎么至于偷偷摸摸地见面?
长辈反对么?还是这个郑梁城另有家室?
林西月没问,这不是她能发表看法的语境。
自己都泥菩萨一个,还去置喙别人的事吗?
恩如哎唷了声,风轻云淡地说:“知道你想问什么,跟你说吧,我不是赵家亲生的!你难道没怀疑过,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像他们家人吗?”
这句话又叫林西月惊得瞪大眼。
她实事求是地摇头:“不,我觉得你是他们家最好的人,除了赵董之外。”
在西月心里,大家闺秀都该像恩如这样,知书达理,性情平顺。
恩如被逗笑了:“谢谢你对我的夸奖,但我真的不是。”
她开着车,三两句话道出来历。
原来赵恩如的父母,也就是赵董事长的大弟弟和弟媳,从结婚起就磕绊不断,男方从楼梯上摔下来,险些断腿,女方两次怀孕都不慎小产。
后来赵老爷子去妙华寺上香,请来了一道消灾解难的法子。
大师的意思是,他夫妇二人八字里带的火太重,要往西南边去,找一个雨水这日出生的女孩儿,养在身边才能压得住。
恩如就这么被抱到了赵家。
打她进了门,她爸妈就一路顺遂到如今,又添了个小儿子,两年前一家三口飞往美国,陪着孩子读高中去了。
因此,全家上下都对她分外亲厚,从未有过亏待。
林西月听完,想起自己幼年颠沛,不禁悲从中来。
同样是被收养,她们两人的命运真叫一个天,一个地。
她不无羡慕地说:“真好。不过,你去找过你亲生父母吗?”
“没有,也找不到。”赵恩如摇摇头,有些伤感地说,“他们拿了一笔钱,因为畏惧卖女儿的闲言,连夜收拾东西离开村子,去了大城市定居,再没有回来过了。”
看来这些年,她是去过自己家乡的。
否则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西月怕勾得她难受,拉过她的手说:“往好的方面想,他们有了更优质的生活,你也是。而且你爸妈养了你二十多年,比跟他们感情深呀。”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赵恩如朝她笑,“到了,我们进去吧。”
刚步入中庭,林西月就看见了郑云州。
他和三两个男人站在一起,肩上落了半轮昏淡的树影,修长指骨间夹着支烟,说上一句话,就笑着递到唇边抽一口,一点星红,明明灭灭。
她站在原地,青烟缭绕间,只觉他清瘦挺拔,形容不出的丰神俊朗,像黑白两色的泼墨画里,最浓重的那一笔。
“大哥。”赵恩如规矩地朝他,又依次称呼了其他几人。
郑云州懒懒地点了个头,幅度小到看不见。
他站在树下,不紧不慢地吁了口烟。
风里吹来一股沉香味。
林西月疑心他注意到了自己,赶紧点头:“郑总,您好。”
她只认识他,也只能向他问好。
但郑云州没反应,目光从她脸上掠了过去,仿佛是在看天色。
赵恩如拉着她进去了。
西月转了身,郑云州才望向她的背影。
这么会功夫又换裙子了?
他送的衣服长了刺,就是不能上身是吧?
想不到第一次给女孩儿置办行头,就这么不招待见。
人走了以后,周覆盯了郑云州一阵。
他笑着揭穿:“这有些人哪,姑娘家叫他的时候,他偏要拿乔,像聋了一样。现在这个眼珠子啊,又贴到人家背上去了。”
郑云州掐灭了烟,笑了下:“少管。”
第22章 贼心 那么喜欢
022
这家店名义上的老板, 是赵京安。
听赵恩如回忆,前一阵子小少爷在家闹脾气,说自己活得没人样儿。
赵木槿听后就笑:“你整天东游西逛, 按月份换女朋友,是太不像个人了,人哪有这样活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京安又黏上了他姑妈,“我想开一家日料店, 就连青如都可以开画廊, 我为什么不能做点生意?”
赵木槿无可奈何:“生意不是那么好做, 你不如说要多少钱,姑妈给你。”
“为什么还给他啊!前年他在澳门赌了七天七夜,输了多少!您说了不再给他钱的。”赵青如不同意。
赵木槿向来疼爱孩子,笑说:“总是你堂弟呀, 他肯改过就好了。”
赵京安的父亲是她年纪最小的弟弟。
父子俩一路货色,赵卫国五十出头的年纪, 妻子换了三个, 头一个也是豪门小姐, 实在难以忍受丈夫的风流行径,离婚后改了嫁。
现任太太模特出身, 比赵卫国小十七岁, 和他儿子京安站在一起, 俨然俩姐弟。
赵青如也轻蔑地笑:“我好歹是RCA毕业的, 和你这种差点被学校开除的人,比不起。”
原以为他闷闷不乐两天也就过去了, 后来竟闹到要绝食。
看家人担心,越发得了意,还演起跳楼的戏码。
那天郑云州刚进院子, 看见佣人们奔走忙碌,过去一瞧,赵京安坐在阁楼的窗口,作势要往下跳,宋伯拉都拉不住。
“给我下来!”郑云州站在紫檀隔断处,大声喊道。
赵京安一贯怕他表哥,死死扒住窗户不敢动了。
本来是虚张声势,但他怕惹急了郑云州,会亲手把他推下去。
宋伯松了口气,总算大少爷威势足,也有大局观,再怎么看不上弟弟,还是希望他好好的。
但下一秒,郑云州就对他说:“这里才多高,跳下去顶多摔成残废,还得找人伺候你。去拿根绳子来,让他吊死在这梁上得了,一了百了。”
他这么一说,楼内众人,包括赵京安在内,脸全白了。
表哥说话做事,也不是他能琢磨揣测的,毫无章法可言。
他嗫喏着:“我......我就是想开个日料店,平常有地方好去。”
“是有个地方好吃喝嫖赌吧。”
“......不是。”
郑云州斜乜着他说:“下来,你要开什么,我给你开。”
“真的?”
“真的。”
赵京安两股战战地跳到地毯上,走过去。
刚到他身边,郑云州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把他抽得滚到了地上。
但过了一礼拜,这家店仍红火地开了张,场地、料理师和食材,都是郑云州过了目的。
赵木槿问儿子说:“不是把人给弄住了吗?怎么还要开呢?”
郑云州说:“我有钱多,给你侄子打水漂玩儿,行吗?”
“说正经的。”赵木槿瞪了他一下。
他说:“正经的就是,我看赵京安这次是下了决心的,就让他去试试吧,不行也就这么点本钱,不能总拿人当小孩儿看。”
赵木槿点头:“你啊,嘴上比谁都硬,其实还是心软,是不是?”
郑云州仍是吊儿郎当的:“您怎么说怎么是,谁让我是个孝子呢。”
“......你是就好了!”
赵恩如没订上包间,和西月坐在板前位上。
一边吃,一边和她说起这家店的由来。
听得林西月几度忍不住弯唇角。
郑云州有思想深度,处事果决,行动不受控制,也从不俯身迎合别人。
他的个性太鲜明,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偶尔当成故事的主角来听,还蛮有兴味。
但回归现实,像这类桀骜难驯的男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何况每次与他交锋,再回到学校,总像是虎口脱险。
吃了将近一个小时,一道接一道的菜呈上来,那例鲍鱼肝酱素面放到面前时,林西月快吃不动。
恩如还在叫她:“怎么了西月?味道不好吗?”
她扶着桌子,说话都很吃力:“不是,我很饱了。”
恩如笑:“那就别硬撑了,我送你回学校,等我一下。”
林西月拿了自己的包,走到外面的回廊上。
在室内闷久了,她脸上有点热,想要去吹会儿风,清醒一下。
用餐时,恩如半句不提她与表哥的事,西月也没问。
左右逃不过一个两小无猜。
赵卫国从过道尽头的包间走出来,手里提着瓶清酒。
他一眼就瞥见了林西月。
这个水秀的南方姑娘,往暗红廊柱前一站,一股教人生怜的娇娆。
实在是很难不注意到她。
林西月听到脚步声,看清赵卫国的tຊ同时,快速低头。
知道这不是个正经人,她一直很小心。
在赵家抄经时,碰上他们父子中的任何一个,西月从来不抬头。
脖子低得再累再酸,也不会直勾勾地去看他们。
她一个女孩子,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家世傍身,孤身在异乡求学的女孩子,最好不要在这样色欲熏心的有钱人面前,过分地展示自己的婉转灵动。
所以赵京安才总觉得她轻视他。
赵卫国走过来,笑着问:“小林也在这儿,谁带你来的?是不是京安?”
“不,是二小姐。”西月讷讷地说。
赵卫国看惯了她像块木头一样杵着。
他又要来拉她的手:“你就穿这么点衣服,我摸摸看手凉不凉?”
在他快挨上自己时,西月忙往后一躲,反应很快地退开。
但赵卫国没动,他的视线越过林西月瘦弱的肩,和她身后高大的男人相碰时,退缩了几分。
西月察觉到,回过头看了一眼。
廊外树影婆娑,郑云州就站在她后面。
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她身前,青山般沉稳。
不知道为什么,她吊着的那口气,倏忽间就松了。
她往前一步,自发退到他后面,转身。
郑云州的神色柔和了几分,勾了下唇。
也只有在窘境里,她才会靠拢他了,是个惯会骑墙的。
看见外甥,赵卫国干笑了声:“云州,你也在哪。”
郑云州拖着腔调,闷声低笑:“是啊,我不在,怎么知道您这么好强,零部件儿都老化了,还贼心不死哪。”
当着外人的面,赵卫国被说中痛处,男人的那点尊严贬得一钱不值,登时恼羞成怒。
“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赵卫国不如他高,恨不得跳起来骂,“娘亲舅大,你眼里没有你妈妈,就连舅舅也没了,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他一只手插在兜里,冷然掀起眼皮:“教训谈不上,但我想提醒舅舅一件事。”
“什么事?”赵卫国警惕地问。
郑云州目视着他,往后一伸手臂,极自然地牵住了林西月。
粗糙掌心里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郑云州纳闷,本来是想搭一下手臂的,鬼知道怎么就摸到她的手了?
难道是她自己递过来的?
他声调微沉,强压着一股怒气:“我那么喜欢她,都忍住了没怎么样,您妻妾成群的人了,还敢把脏手往她身上伸?这怎么能行呢,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林西月漆黑的瞳孔震了震。
廊下骤然生出的这阵冷风像有了斤两,压着她的耳膜吹过来,震出嗡嗡的响声。
郑云州说什么?
他喜欢她?
前面还有个加以修饰的程度副词——那么。
应该不是的,郑云州是为了同舅舅争论,有个正确立场。
恩如说,她大哥嘴里讲出来的话,从来叫人分不清真假。
郑云州阴着脸,眼皮不过掀了些微的弧度,却透着浓浓的凌厉与狠绝。
赵卫国被外甥盯得醒了几分酒。
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心狠手毒的角儿,心胸窄,手段高明,睚眦必报的。
如今集团大权都落到了他手里,赵卫国心想,自己都寻花问月几十年了,身上什么本事也没有,那点信托根本不够他开销的,少不得伸手问姐姐要。
别到时被小辈断了供,丢人还是其次,老了老了,还要吃没钱的苦。
赵卫国晃了晃手里的酒,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云州啊,你早说你喜欢就是了,何必跟舅舅吵呢?难道我还会不让你?不说了,我先走了。”
他不敢多待,说完,脚步凌乱地下去。
见郑云州没注意,林西月想把手抽出来,但指尖一屈,就被他牢牢地握住了。
像是早防着她过河拆桥这一出。
她抬起头,目光如山雾轻薄,迷惑地看着他:“郑总?”
郑云州突然气道:“你手长了干嘛的?不会打他吗?”
西月轻咬唇瓣,她细声:“在不构成正当防卫的条件下,打人犯法。”
“你先打了再说,还怕没人给你评理?”
林西月顺嘴问道:“有谁会站在我这头?”
人们总是更愿听信富人的说辞。
到时被赵卫国反咬一口,讹上她,只怕更糟糕。
静了一瞬后,郑云州刚想开口,被西月先行打断。
她说:“郑总,我不会多心的,我知道您刚才说喜欢我,是为了帮我。您说话虽然......但英明又正直,是个很好的人。”
林西月好像也不想听他的答案。
并自以为是的,喂了一颗定心丸给他吃。
“少贫嘴。”郑云州居高临下地瞪她,唇边一抹邪笑,“你才认识我几天?我三分之一的面目你都没见识到,就敢下这样的结论。”
“我.....”
赵恩如从里面出来,还没抬头看清状况,先发问:“西月,我送你回去吧?”
等她表哥的身影落入眼中,她吓了一跳。
尤其他们两个还牵着手,姿态亲昵。
看得出,这段由来不是一两日了。
换了别人还合情合理,可一个是她不近女色的表哥,连青如挽着他都被嫌弃呢;另一个是戒备心极强的林西月,任何异性她都远远躲开。
这两人暧昧推拉?
怎么那么不可思议?
西月慌张地把手抽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好,走吧。”
“表哥,我们先走了。”
赵恩如不敢多问,忙和她下了台阶。
出门后,她把车顺利倒出来,才问西月:“你和我哥刚才......”
林西月正愣神,胸口像关了一群扑翅的小雀,左突右撞地乱飞。
车厢内很静,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地撞。
方才郑云州握住她,生着薄茧的掌心裹住她手腕,拇指重重摁在她脉搏上时,林西月听到的,也是这样一阵密集的鼓声。
虽然不敢信,但从他说了喜欢之后,她浑浑噩噩到现在。
“恩如姐,你说什么?”西月没听清。
恩如又复述一遍:“你是不是跟我哥在谈恋爱呀?”
西月摇头:“怎么会呢?刚才你小叔叔又犯浑,郑总帮了我。”
“哦,你没事吧?”
“没事。”
过了一阵,赵恩如又慢慢说起郑云州的事。
她叹气:“其实我大哥也蛮难的呢,集团里好些人事要整顿,那帮老头子仗着自己功劳大,老和他唱反调,处置了几个才肯消停,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工作,姑父姑母总催着他成婚,聂家那边也急等他表态,他脾气好得起来才怪。”
林西月问:“是他家的小女儿?”
上次在医院包扎,王院长的话,她听见了两句。
恩如点点头:“叫子珊吧,隔三差五就来园子里见姑妈,两个人母女般的亲热,我见了都自叹不如。”
“哦,挺好的。”
一股陌生又难言的酸楚她涌上心头。
林西月看向车窗外。
恩如又笑说:“所以啊,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我还以为我哥为了反抗家里,先和你谈起恋爱来了,也有了名正言顺拒婚的理由。”
林西月艰涩地摇摇头:“你太抬举了,我哪有那个福分。”
赵恩如把她送到校门口。
车都停了,林西月仍端正坐着,注视前方。
她两只手绞缠在了一起,像正做着激烈的内心斗争。
“到了哦。”赵恩如出声提醒她。
西月迟钝地转头,学校大门近在眼前。
她羞赧笑笑,忙去解安全带:“谢谢。”
“不客气,再见。”
“再见。”
林西月站在原地招手,目送她离开。
车子开远后,她的手腕无力垂下。
动作太快,像从枝头硬生生被折断的树枝。
林西月没回寝室,时间还早,她仍去教室自习。
可心里烦乱,导致一晚上的复习效率都很低。
前面有男同学转过来问她:“林西月,你自己总结的那张刑法考点默写,能借我一份吗?”
“哦,好。”
林西月低头去书包里找。
摸了一阵,拿出一张写满了的卷子给他:“喏。”
同学扫了眼:“不是这个,是填空。”
林西月又红着脸塞回去。
她重新找给他:“不好意思,拿错了。”
“谢了,我看完还给你。”
林西月摆手:“你慢慢看,不用急。”
晚上十一点多,她从教学楼里出来,走在路上看手机。
西月翻了翻信息,弟弟到现在都没个音讯给她,难道还没回家?
她打电话过去,连拨了好几遍,都是无人接听。
西月给他发消息:「小灏,下班没了没有?到家跟我说一声。」
可直到她洗漱完去睡觉,也没能收到回复。
林西月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睡也睡不着。
不行,明天还是去找一趟弟弟。
本打算上午去,可一大早的,导员又把她叫去谈心。
内容比齐院长的还丰tຊ富,围绕着她的个人问题,扯出了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但她耐心听着,不时点头。
看得出来,导员也是被压迫的那一个,何苦叫她交不了差?
聊到中午,林西月礼貌地站起来:“老师,昨天我和齐院长也说了,不会和付长泾再来往的,我很担心我弟弟,先走了,抱歉。”
眼下是火烧眉毛,不分也得分了。
就这么个聊法儿,她还要不要念书了!
林西月连午饭都没吃,急匆匆地去坐地铁,赶到了铭昌集团。
她刚进去,保安大叔就告诉她:“小林,你怎么还来?你弟弟都辞职了,昨晚就走了。”
一股惊惧从身体深处升起来。
大堂内人来人往,身边都是散乱的脚步和笑声。
西月的手心凉透了,她问:“这孩子,他辞职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连电话也不接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去家里找找他。”保安说。
西月点头:“哎,谢谢您。”
午后的天边乍现一轮暖阳,照得路边的梧桐树像镀了层金。
光照刺激下,林西月本能地闭了闭眼。
身后的玻璃转门不停旋转,太阳晒在她脸上,她也丝毫感觉不到热,后背冷汗涔涔。
赶到五环时,已经接近黄昏,日影西斜。
她走进那栋破旧的楼房,上去敲门。
好几声后,是董灏的室友来开的,他也是云城人。
看见林西月,他反倒很高兴的样子:“阿姐,你来替小灏收拾东西啊?”
“收拾什么东西?”林西月上楼上得急,喘着气反问。
他指了下房间:“你看看,他把柜子弄得乱七八糟,就这么提着行李箱走了,也不说回不回来。”
林西月蹙着眉说:“他去哪儿了?”
他摇头:“这你别问我啊,我只知道他买了高铁票,这会儿已经发车了吧。”
林西月咬了下唇,也没精神和他细说什么,匆匆跑下楼。
她冲出单元门,一辆黑色迈巴赫开到眼前,险些撞上她。
车门打下来,林西月认得这张脸,是郑云州的司机。
“林小姐,请上车吧。”他机械冰冷地说,“郑总在等你。”
林西月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招数。
她摇头:“对不起,我没空,我弟弟不见了,我要去找他。”
“你弟弟也在那里。”司机说。
林西月捏紧了拳头,她走到车边:“你说什么?小灏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司机解释:“你弟弟要回云城,知道你不同意,郑总派人在高铁站拦下了他,将他带到了京郊。放心,他毫发无损。”
林西月默了默,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
她静静开口:“走吧,麻烦你了。”
第23章 青藤 但她做不到
023
午后无事, 郑云州开车上了翁山,同付裕安喝茶。
入冬后少有晴天,金黄的日光漫过屋顶, 将万字纹花窗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又被槐树枝切得七零八落。
郑云州负着手,站在湖边看几尾红鲤游来游去,鱼尾灵活地摆动着, 搅碎满塘浮云。
付裕安坐在亭中, 揭开天青釉三才杯, 招呼他说:“再不来喝就凉了。”
“凉了就凉了吧,这样的茶叶多的是。”郑云州说。
论阔气,他当然是得头名的。
付裕安笑:“又怎么了?把我们家长泾弄得都快分手了,还不高兴啊?”
“是吗?”郑云州这才转过身, 坐下,“他在家里说了?”
付裕安瞧了他一眼:“具体情况你不比我更知道?就那么把人带走, 他心里的那口气啊, 到现在都不顺, 好像两个人在闹矛盾吧,长泾一直待在家没出门。”
郑云州端起茶喝了口:“别那么看我, 我可没碰他一根手指头, 就动了动嘴。”
“知道。”付裕安把手撑在膝盖上, 好奇地问:“我有个问题, 一直想问问你,能说吗?”
“说。”
付裕安拎着茶盖, 漫声道:“你洁癖不是挺严重的?连底下送来的姑娘都不要,怎么会看上别人的女朋友,就不嫌......”
郑云州知道他要说什么, 提前摆了摆手。
他一抬手,把茶汤泼在那只青玉兽面茶宠上。
郑云州说:“贞洁这样的封建糟粕,有谁会在意!”
他始终认为,一个人高洁与否取决于她的内心,不在这些鬼东西上。
林西月就算再交一百个男朋友,她也还是干净通透的。
茶烟袅袅里,付裕安点了下头:“其实和别的都无关,你就是太喜欢她,喜欢得超过准则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随你怎么说。”
“不过,他们好像还没到那一步。”
郑云州的手顿了下:“不可能吧?”
这小子怎么这么不中用?
付裕安说:“真的,长泾请教过我,他问我说,如果女朋友总是拒绝他,不肯和他亲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他问你?你哪有这方面的经验?”郑云州疑惑地挑了下眉,“等他走上工作岗位,要提拔的时候,再来求你还差不多。”
付裕安笑着摇头:“是,我就说大侄子啊,你叔叔至今还没谈上恋爱呢,你不是成心来显摆的吧?”
郑云州一副过来人口吻:“要抓紧了啊,老大不小的。”
“得了吧。”付裕安气得重重扣上茶碗,“你先把人拿下再说。”
他接了个电话,略坐了坐就走了。
郑云州独自站在亭中,望着湖面出神。
没多久,袁褚从后院里走过来,在他耳边说:“郑总,董灏要回云城,我把他带来了。”
郑云州点头:“去把林西月也接来。”
“好。”
都走出几步了,袁褚又被他叫住。
郑云州说:“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别吓到她。”
“我有数。”
园内又静了下来,微风拂动湖边的垂丝海棠,涌来一股芬芳香气。
郑云州望着檐上栖留的两只喜鹊,倏地抬了抬唇角。
-
车一路往翁山上开。
林西月坐在后排,风景停在了她曾到过的入口。
司机下了车,到警卫那儿登记完,很快上来。
再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才隐约看见园子的朱红大门,掩映在四季常青的松林中。
“到了。”司机对她说,“这里进去就是。”
林西月点头:“您不在这儿下吗?”
司机说:“不了,车子要是停在这里啊,那帮人嗅着味儿就来了。今天周末,求见郑总的人太多,他嫌烦。”
她明白,郑云州一不高兴,底下人都不好过。
林西月迈过门槛,快步往里走。
这座园子很大,满天余晖从假山石孔洞间漏下,几团光斑跳动在水面上,荷塘里悠哉游过一对朱顶鸳鸯。
她站在月洞门下,扶着石壁,被晃得偏过头,闭上眼。
林西月定定神,又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步入湖上那座长亭。
低头一看,水中藻荇交横,映出一个面容苍白的她。
圆形石桌上摆了套茶具,杯中残留清亮的茶汤,说明刚还有人在这里。
林西月环视了一圈四周。
没多久,浓密树影里,走出一个眉目疏朗的郑云州。
她不由地抱紧了怀里的书,恭谨问好:“郑总。”
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石凳:“坐吧。”
“不坐了,我是来带弟弟回去的。”西月说。
他侧眸看她,压低了声音命令道:“我要说的话很长,坐下。”
林西月的眉头轻轻一蹙,无奈地坐到了他对面。
她说:“郑总,您要跟我说什么?”
郑云州摁在膝头的手在冒汗。
回国后,他参加了那么多次高级别的座谈会,也没有现在这么紧张。
他吁了口气,拈过一个新杯子,把茶倒进去:“我听说,你和男朋友在冷战?”
暮色里,西月睁大了眼睛看他。
付长泾还跟他说这种事吗?
冷战也是他单方面的,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本来也没怎么理过他。
她懒得多说:“嗯,您有什么问题吗?”
听见她的回答,郑云州笃定地笑:“是这样,我希望你趁这个机会,和他分手。”
他是不是有点越界了?
没错,他是救过自己几次,但不代表她必须事事听从他,尤其,这是她的私事。
她着急了一下午,被接到这么个陌生地方,到现在还没见上弟弟,又担心又上火,面对这样的郑云州,真的有点生气了。
西月扬起下巴表示:“为什么?我不会......”
“听您摆布”四个字还没说完。
郑云州便高声打断道:“你会。”
水亭旁的柏树梢头,有一只老鸹哑着嗓子哇了一声,忽地腾空而起。
西月被惊了一下,手腕细微地抖动着,她迷惑地望向他。
而郑云州看过来的眼神毫无情绪。
她觉得很熟悉,像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个眼神。
那仿佛是猎豹一类的肉食性猛兽tຊ在锁定了目标猎物后,才会有的平静锐利。
林西月颤声问:“所以,我和付长泾分手之后,是必须和郑总在一起吗?”
否则他这么个诸事缠身的大忙人,何必花时间来关心她的恋爱进度?
难道付家也托了他来当说客?
显然,付长泾怕他怕得要死,还没有调动他的本事。
郑云州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他低沉地笑了声:“我说过,你很聪明。”
林西月一路赶过来,鬓发毛躁地散在耳边,她伸手捋了一下,急切道:“抱歉,我还是不太明白,您什么意思?”
“那我就说清楚一点。”郑云州站了起来,走到湖边,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林西月,我要你待在我身边,做我的女朋友。”
林西月尾调上扬地哦了声:“为什么是我呢?”
郑云州不明白,她怎么这样问?
他转身,不解地拧了拧眉:“这有什么为什么?”
“那我来说吧。”林西月抬起下巴,目光沉静地迎上他,“聂家二小姐逼得紧,双方父母给您的压力都很大,这桩婚事令您倍感棘手,您需要一个女朋友来缓和局面,好叫彼此都下得来台,面子上不那么难看。”
郑云州皱着眉头听完,只觉得小女孩子滑稽荒唐。
他要拒绝聂子珊,把她叫过来,当面跟她言语一声就是了,还用特地找个女朋友?她还没那么大的脸面!
这都哪儿传出来的野话?
但郑云州嘴硬惯了的,他根本不屑剖白自己,更懒得解释什么。
他微一颔首:“你愿意的话,就这么想也无妨。”
望着他冷峻的眉眼,林西月已懂了大半。
她苦笑了下:“您会选中我,因为我只是个穷学生,正受着贵集团的资助,无论怎么样也翻不出您的手心,拿来当挡箭牌养在身边,再合适不过了,以后再有什么张家李家的,您也不用愁,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看来恩如说的是真的。
郑云州的确有这个打算。
那么这段时间的相处,包括单独带她去湖边住,都只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面试,考验她是否有资质胜任这个角色?
而她表现尚可,既不贪图富贵也不故作骄矜,甚至还能调动起他淡薄的情绪,赢得了郑总女友这张offer,是这样吗?
现在看来,那些因他而起雀跃,那些下意识的心动,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误会。
她怎么会觉得郑云州待她与众不同的?
想到这里,林西月低下头,不觉勾了勾唇,露出个自嘲的微笑。
是有点太不自量力了。
郑云州转过身,亭畔几根绿藤的影子荡在他腿边。
他瞥了林西月一眼:“倒也不用说的这么难听,你还没有听我的条件。”
都考虑好条件了,这更让林西月确信,郑云州在和她做交换。
这个嘴脸丑陋的资本家,连在私人感情上也奉行金本位制,认为青春同样有售价。
路上走着的,一个个鲜活的女孩子,在他们眼里和橱窗里的商品没有区别,都可以一掷千金买下来。
也许有人愿意售卖自己,但她做不到。
“条件?”林西月笑着站了起来,眼尾酸涩得要命,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得圆圆的,不让自己难堪到掉眼泪,她说:“当郑总的女朋友,待遇一定非常优渥,很多人梦寐以求呢。可您搞错了,我虽然穷,但也上过学念过书,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您的这笔生意,我实在难以从命,还是换个人做吧。”
郑云州早料到她会这样说。
不要看她文弱,但比任何人都要自爱,是绝不肯答应的,反而会觉得是种羞辱。
前面十九年的困苦将她打磨、抛光成现在的模样,她没的选择,必须坚韧而强大地,孤伶伶地支撑着自我成长起来。
林西月心性如此,她只会这么认为。
可是他呢,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她,明知道这是个水泼不进的狠角色,除了出人头地,脑子里装不下第二件事,他只能拿他的权势来逼她。
他不能接受自己钟意的女人,只是中立地、客观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每天漂亮生动地盛放在眼前,却不属于他。
他要她,他要她来填满自己的情感世界。
郑云州也只好这么做。
他掠夺惯了,最擅长的就是生意场上的博弈,谈情分不如开价码。
袁褚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两个都拿自己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到了一起,结局只能是撞得头破血流。
静了片刻,郑云州轻叹着说了句:“我的提议三天内都有效,先去见你弟弟吧,他好像有事要和你说。”
林西月转过头,飞快地抹了下眼尾:“谢谢您替我找到他。”
郑云州也累了,挥了下手,让她去。
他在湖边站了很久,直到浓重的夜色完全笼罩住他,整个人陷在冲不散的黑暗里。
郑云州还在想被她打断的话。
如果她没有突然发脾气,他原本要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段老派又古板的表白,他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久的。
“你敏慧得体,实在是很合我心意,我很喜欢。”
就这么被小姑娘掐断在了喉咙里。
算了,讲与不讲都差不多。
反正她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恨上他。
那时他还年轻,不知道爱这么样东西,是如此容易走入歧途。
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一个产生了误会的表情,都将引起巨大的连锁反应,教他们各自怀揣着沉甸甸的爱,却一再地背道而驰。
林西月在后面的厢房里找到了董灏。
他歪扭地坐在罗汉床上,两只手懊恼地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捶着。
“好了。”林西月走过去,把他的手拿下来,“打自己有用吗?”
董灏抬起头:“姐姐,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的。”
林西月在他身边坐下:“那为什么不接电话?辞职,招呼不打就要回老家,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
“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董灏看着她说,头摇摇晃晃的。
林西月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像根尖细的针一样扎进她脑海中。
她已经大概猜到原因,并为此感到窒息。
一种命运的冷雨即将兜头淋下,而她却无力招架的窒息。
林西月低下头,对上他慌乱的目光:“有事你就说出来,老师把你托付给我了,我们是一家人,应该要互相帮助的,说什么拖不拖累。”
“帮......帮不了,没有钱。”董灏的头又晃了两下,“那要很多钱。”
林西月不断追问:“什么事要很多钱?你跟我讲讲。”
董灏又背过去,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西月几乎已经敢肯定了。
她轻声的,用一种近乎哀弱的调子询问:“你生重病了,觉得我们治不起,是不是?”
刚说完,一双水杏眼里已蓄起了泪光。
老天爷真是残忍,也真是不开眼。
小灏从小底子就差,拖着一副功能不健全的身体长到这么大,一路上受了那么多嘲笑和讥讽,好不容易换了个地方,也拾起了重头再来的勇气,日子刚刚步入正轨,又给他降下这么一道难关。
沉默了几分钟后,董灏终于在姐姐的温柔怜爱里点头:“是。”
他不敢看西月,只能把头别过去:“等我一下,我去拿......化验单给你看。”
十几分钟后,在小灏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林西月手上翻着一张张单子,把整个事情的脉络理了出来。
月初弟弟发高烧,去医院看急诊的时候,值班的大夫察觉到他身体的异常情况,给他开了很多检查,有肝功能全套、腹部超声和CT平扫,几项结果出来以后,对他的病情已有了初步判断。
为了确诊,又做了MRI增强扫描和肝穿刺活检,五个工作日后小灏去拿报告,医生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是肝癌,多发性肿瘤少于三个,直径也没超过五厘米,目前尚未肝外转移,很有希望治愈。
针对他这种情况,进行肝移植手术是最佳的治疗方案,只是费用颇高。
董灏问过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至少先准备五十万,这还不包括后续的药物支持和住院费用,还要看能不能配型成功。
“天哪。”西月叫了一声。
检验单上一行行白纸黑字,在强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
难怪前天晚上,她要带他去大医院看急诊,他坚持不肯去。
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怕查出来。
董灏早准备好了,不肯告诉她一个字,tຊ宁可自己回云城等死。
寒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把外套吹得贴在她消瘦的后背上,膝盖上直立的骨头像被谁抽走了,她踉跄着跌在了红木脚踏上。
手上的化验单抓不住,枯叶一样萧索地在空中抖了抖,绝望地落了一地。
西月攥紧了领口的衣料,仿佛凭借这点微薄的力量,就能缓解心里头刀绞般的痛。
古往今来皆如此,厄运专挑苦命人。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眼泪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就在昨晚,她做完一套题,还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人生充满希望。
再坚持个三五年,她的物质条件就能得到很大的改善,让弟弟和她过上好日子。
她并没有多么远大的目标,只是想要活得像样一点而已,这很过分吗?
为什么明明天都快亮了,还要起这么大一阵雾挡住她的去路,让她站在三岔路口不知所措?
林西月闭了闭眼,眼眶里涨满的泪珠随之滚落。
几分钟后,她镇静了下来,尽管手腕还在抖。
她弯下腰,把地上的化验单一张张捡起来,对董灏说:“会有办法的,不要怕。”
在站起来之前,林西月提早擦干了脸上的泪。
她不想弟弟看见她的软弱和恐惧。
要是她也淌眼抹泪的,弟弟更六神无主了。
西月望向董灏,一字一句地鼓舞他:“听姐姐的,勇敢起来,那么多坎我们都迈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相信我。”
她都惊讶于自己的声调怎么这么稳?
董灏抬起头,看着眼前挺直了脊背的姐姐。
她素淡的脸浴在灯光下,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睛里闪着细小微弱的光,温柔、端庄又悲悯,像莲花座上身披帔帛的菩萨。
他点了点头,又犹豫地问:“可是......医生都说了,做手术很贵,还要看能不能......配型成功。”
“你不要想那么多,放松心情,病也能好得快一点。”西月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轻拍了下他的肩,“拿上东西,这不是我们的地方,先回家好吗?”
“好。”
董灏跟在林西月后面出了门。
袁褚等在外头,看见他们出来,上前道:“是要回去吗?我让司机送你们。”
“嗯。”林西月的声音仍发着颤,“谢谢袁秘书。”
“不客气。”
第24章 接吻 坐我这里
024
袁褚送他们出了园子。
坐在车上, 林西月始终往窗外看,脑中划过很多从前的事。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去餐厅里洗盘子挣钱, 带着一副橡胶手套,要在泛着腥臭的水沟边站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回家后,一双手被热气熏得发白, 皱得像在水里泡过。
可即便这样, 快开学了, 老板还拖着工资不肯给,总说再等等。
林西月不会吵架,和他据理力争了几次也没用。
后来董灏去了,他先到厨房摸了把菜刀, 冲到那老板面前说:“你不给......我姐姐钱,是吧?”
别人看他这副模样, 以为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吓得赶紧付了现金。
那一晚, 他们姐弟俩拿着这些钱,去外面吃了顿好的。
走回家时, 巷口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把石砖地照得雪白发光。
林西月牵着弟弟慢慢走, 对他说:“等姐姐读完大学, 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就不用你来保护我, 我会照顾好你的。”
董灏痴痴地点头:“我愿意......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
司机送他们到了家门口,又帮着把行李箱抬上去。
道完谢, 林西月送司机出来:“今天麻烦您了。”
“没事,先走了。”
“好,再见。”
他的室友在工厂里上夜班,晚上都不在。
林西月挽起袖子,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出来,端到桌子上:“小灏,先来吃点东西。”
“嗯。”董灏从房间里出来,他说:“姐姐,我想......还是不治算了,能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
林西月低声斥道:“胡说,即便医生说没希望了,我也是不可能放弃的,有希望治好为什么不治?”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就这样弃弟弟于不顾,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日日夜夜受道德谴责,梦见老师骂她忘恩负义。
董灏闷着头:“太......太多钱了,划不来。”
“救命哪有什么划不划得来?”林西月给他递了一张纸巾,安慰说:“别担心钱,姐姐去给你借来,这两天好好休息。”
董灏了解他姐姐,性子好强,很少开口求人。
最后一块生活费用光了,林西月宁肯喝点自来水,咬着牙去教室上课,也不愿跟同学借钱,后来晕倒在班上,妈妈才把她带回家来。
何况这是京城,她又不认识几个人,谁会借给她?
去班上捐款也筹不到这么多吧。
董灏还要说什么,林西月已经吃完了,她收了碗,又去给他整理房间。
刚铺好床,就有人很没礼貌地踹门。
外面用力一踢,墙上的土屑就跟着往下掉。
林西月让董灏坐着,她去开。
来人是赵京安,他没打算进来:“林西月,你在就太好了。”
“找我弟弟什么事?”林西月扶着门问。
赵京安拿出张维修单丢到她身上。
他把手往口袋里一插:“上个月,你弟弟撞到我车上来,划了道口子,你也知道我那辆跑车有多贵,本来想当场让他赔钱的,可他拼命跪下来求我,我想他也可怜,就饶了他。”
他给赵京安......跪下来?
林西月心头一酸,赶紧回头看了眼弟弟。
她大力地吞咽了下,忍住气:“所以,你现在是来干什么?”
赵京安说:“我听说,昨个儿晚上,你把我爸给气疯了,有这回事吧?”
“你搞错了,骂你爸的是你表哥,不用来找我。”
林西月说完就要关上门。
但赵京安伸手摁住了门板,蛮不讲理道:“郑云州那样一个活阎王,你都能让他出面维护你,本事这么大,应该不会在乎这笔修车钱的吧?那就还给我吧。”
董灏艰难地过来,他说:“你说话......怎么不算话?”
赵京安学他的样子,歪着脖子,上下排牙齿用力咬合两下:“我就.....就不算话,你能拿我怎么样?”
林西月盯着他,眼底漆黑一片,除了阴森森的冷,什么也没有。
赵京安被她看得犯怵:“反正监控都有,你别想抵赖,就是叫我表哥来,也得把钱给我。”
董灏又要求他,被林西月拦住了。
她弯下腰,捡起那张掉在地上的修理单:“钱会给你的,你可以走了吧?”
“说个时间。”赵京安伸了伸手,“你们这种人说的话,我才不信。”
林西月下巴微抬:“明天。”
赵京安哼了声:“好,明天我见不到钱,别怪我不客气。”
等他下了楼,林西月小心地关上门。
董灏要说什么,被她用手挡了一下唇。
林西月将他扶到椅子上,自己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膝盖:“那天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为什么不跟我说?”
“没事。”董灏把她拉起来,红着眼眶,“我自己.....不小心,如果下个跪......就能弥补,我不想麻烦你。”
林西月欣慰地点点头。
她摸了下他的脸,柔声说:“不要紧,我们丢掉的尊严,总有一天会捡回来。”
董灏没说话,像是也没听进去。
林西月拍了下他:“去睡觉吧,你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明天姐姐带你去看病。”
“好。”
弟弟进去以后,她熄了客厅的灯,替他关好门。
楼道里黑漆漆的,林西月失魂落魄地往下走。
破旧的小区内,四下里静极了,柏树在夜空下伸展着枝叶,天边流云浮涌。
她实在走不动了,疲惫地弯下腰,摸着冰凉的瓷砖坐下来,也顾不得脏不脏。
林西月坐在花坛边,一双手臂交缠在一起,身体微微弓着。
路灯将她的影子缩成可怜的、小小的一团,蜷在大片冬青丛的阴影下。
一滴水珠溅湿了手背,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抖,指甲死死地掐在虎口上。
林西月不明白,生活对于他们这样的底层人而言,为什么会惨淡艰难到这个地步?
她都没敢责怪命运,只寄希望于强大自身,摒弃无知、愚昧和嫉恨的弱者心态,都在拼命地往前走了,但依然不是它的对手。
她坐在路边哭了很久。
尽管已经拼命压抑,但喉间还tຊ是止不住地漏出一两声呜咽,被晚风吹得支离破碎。
后来渐渐停下,林西月从包里拿出纸巾,用力地擦干净脸。
她站起来,步行到地铁站回学校。
到寝室的时候,庄齐已经卸好妆洗完澡,对着镜子在贴面膜了。
看见林西月回来,她挺惊讶的:“现在不是还早吗?不去自习啊?”
“不了。”林西月麻木地笑笑,“今天挺累的,想早点休息。”
她放下书包,坐在椅子上思索了一阵。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问庄齐借?
但只是同学而已,人家凭什么给她这么多钱?她又拿什么保证能还得起?
林西月的嘴唇动了动。
还没说话,庄齐就先问她:“西月,你知道学校附近哪有房子租吗?要环境好一点的。”
西月轻声说:“怎么了?你有那么大个家,还不好住吗?”
“不是。”庄齐擦干净手上的精华,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有点......不想回去见我哥。”
西月哦了一下:“这样,我们班舒影在旁边小区里租了一套,我去过两次,设施都挺新的,你要哪天也想去看看,我陪你。”
“嗯,你真好。”庄齐笑了笑。
西月摇头:“我们是室友嘛,应该的。”
她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朝她开口。
何况,庄齐自己也是寄住在别人家。
看这样子,好像还和她的哥哥在闹别扭,更不好提了。
林西月怔怔坐了一会儿。
低沉、失落、怅惘一齐萦绕在心头,分不清是哪一种情绪更多,或许最多的,还是她从佛经里悟出的,对人生荒谬本质的无奈。
但理论和感悟当不得饱,也抵不得渴。
弟弟得了癌要治,她还没有毕业,要学习考试,也要生活,这些都没有着落。
也许是窥破了她的窘境,郑云州才会和自己交易。
他一定也知道,她即将走投无路,所以随她去碰壁。
他敢肯定,她最终还是回来,站在他面前,应下这份合约。
林西月拿上手机往外去。
庄齐叫住了她:“西月,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啊?”
她重重点头:“嗯,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你别等我了。”
“哦,好吧。”
出了宿舍大门,林西月仰起头看了看。
天边勾着一弯月,冷白的光雾淋淋地泼洒下来,云层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打了个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快步往校门外走。
林西月打给袁秘书,问郑总现在在哪儿。
袁褚报一个地名给她。
她挂断电话,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
林西月坐上去,司机操着一口京片子问:“姑娘,您去哪儿啊?”
“金浦街90号。”她说。
-
从翁山回来,郑云州在金浦街下了车。
这套顶层复式是他去瑞士前买的,显眼的法式外立面,站在露台上能将白塔收入眼底,但他一次都没去住过。
回国以后,袁褚唯恐他心血来潮,早早派人拾掇出来。
他进了门,站在空旷而寂静的夜里,没开灯。
郑云州走到落地窗边,脚下是缓缓铺开的中轴线,灯带破开了幽黑的夜晚,透出一股磅礴古老的人文底蕴。
他看了一会儿,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周遭黑黢黢的。
郑云州在等。
他等着林西月来敲开这扇门,为他带进一束柔和的月光。
他要亲口听她说:“郑总,我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请您帮助我。”
然后,他只好装作勉为其难地,将她放进门内。
郑云州这个人,有一道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固执。
在两性关系中也一样,哪怕是他先动心,也要做高高在上的一方。
像小伙子那样,舍下面子去追姑娘,追个一年半载的事,他做不出,也没空。
他要的是简洁、高效、迅速,在最短时间内达成目的。
半小时后,那道意料之中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林西月等了会儿,手机里进来一条信息。
来自郑云州——「密码是你生日,自己进来。」
她低头看着屏幕,忽然冷嗤了声。
郑云州真是做生意的材料,只要他想,天下人都要被他算计进去。
她碰了碰门锁,在亮起来的触摸屏上输入六位数,门应声开了。
林西月往前走了几步。
客厅里黑压压的,借着落地窗外的一点星光,能看见水晶花枝吊灯的棱角匿在暗处,像快要朽烂的枯树条。
单人沙发上坐了个男人。
他一动不动,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线条饱满的神像雕塑。
郑云州手拎了一个玻璃方杯,随着手腕摇动,冰块和杯壁发出碰撞的声响。
“郑总。”林西月轻声叫了他一句。
郑云州说:“现在冷静下来了吗?可以听我的条件了?”
她摸到茶几的边缘,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腿一伸出去,就能碰到他架起的脚尖。
林西月说:“不需要很丰厚的物质,只要郑总能请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来救治我弟弟,别的我都无所谓。”
“这个当然。”郑云州在黑夜里微笑,“除此之外,我每年支付你一笔费用......”
“每年不行的,这样对我太不公平。”林西月也有她的底线,她打断说:“您必须要给一个明确期限,我不可能年复一年地陪着您。”
她逻辑缜密,这些模棱两可的话骗不过,必须把漏洞都堵上。
郑云州脱口而出:“两年,到你大学毕业总可以?”
和他预想的如出一辙,她完全不关心这笔钱的具体数额,只在乎什么时候能离开。
“可以。”她点头。
这还算比较讲道理的条款。
郑云州虚虚地指了一下:“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会有司机和佣人照顾你。”
林西月抬了抬眼睛,大张旗鼓地打量起这个地方。
即便完全笼罩在夜色中,它的精巧华丽也不见失色,反而有种云遮雾挡的曼妙,像古诗里犹抱琵琶的美人。
她低头笑了下:“住在这里干什么呢?每天晚上等着您回来吗?”
“我也未必夜夜都来。”
郑云州忽然觉得热,大力拧松了脖间的领带。
可还是勒得慌,像透不过气,又去解袖扣。
全身都松了绑以后,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焦躁地揉了下眉骨。
还好没开灯,这副样子也太不争气了一点。
只是一想到有她在等他,身上就起这么重的反应,像话吗?
林西月哦了声:“了解,郑总来或不来,不是我该过问的,我只需要在您来的时候,把您......服侍好。”
她中途停顿了下,是已经在试着放低姿态,把身上的骨头折一折。
被豢养起来的小雀,是不能把翅膀扇到主人脸上的,她明白。
郑云州皱了下眉。
他并不喜欢她这样轻贱自己,甚至是讨厌。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居高临下的点评:“难得,你居然这么识时务。”
林西月声带发紧,心上像长出了一根尖而硬的木刺,扎得她五脏肺腑里都是血,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她眼底满是失望,却很乖地笑了:“郑总不就是考察完我,觉得我还算懂事,才让我住进这里的吗?总不能让您觉得,这笔生意做亏了。”
进展顺利,林西月也意外地柔顺,可郑云州反而心浮气躁。
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难不成,他没选对时机吗?
那也顾不得了。
他急于将她据为己有,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
假如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开头,也只好将错就错。
郑云州抬起手臂,把威士忌送到唇边,猛地灌了一口。
酒精让他勉强镇定了下来,也叫他浑身发热。
郑云州撂下杯子,朝她伸出手:“过来,坐到我这里来。”
客厅光线昏淡,林西月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秒。
她很喜欢这只手的,指骨修长,根根青筋都分明。
林西月站起来,把手放进他掌心,很快被收紧。
郑云州稍一用力,林西月就跌坐在了他身上。
突然增加的重量,令他身下的真皮沙发椅发出类似皴裂的咿呀声。
温香软玉抱了满怀,羊绒面料下的肌肉一下子绷到最紧,郑云州的喉结连滚了几下,就连颈间脉搏跳动的频率,都透出一股隐秘的兴奋。
他温热的气息扫在她鼻尖处,嘴唇快要碰上她的。
郑云州拨开她鬓边的长发,凭着一点月光端详她。
他的手一点点地抚摸下来,从乌黑的发到细长的眉,从娇艳的脸颊再到柔润的tຊ唇瓣、雪白的脖颈,每一处都无比合他心意,简直像是为他而生的。
他伸手摁住了她的后脑,哑着嗓子:“好听话,以后也要这么听话,知道吗?”
林西月从来没和哪个男人挨得这么近。
他充满了征服欲的荷尔蒙气息,在她皮肤上引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痒。
林西月抓紧了衣角,感觉全身的血管正在加速流动,像快要烧开的水。
她脸上一定很烫。
林西月嗯了声:“知道了。我今天要在这儿住吗?”
“随你。”郑云州的额头贴上她的,鼻腔里都是她甜腻的味道,他快控制不住要吻她,“你不想住的话,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林西月不自觉地吞咽着:“很晚了,还是别麻烦人家。”
郑云州迷蒙地笑了下:“真是肯体贴人哪。”
他将她的手翻折着扣过来,拇指摩挲在她手腕间,用力地抵住了她的脉搏。
郑云州凑到她耳边:“你的心跳好激烈。”
“嗯。”林西月没否认,声如蚊呐,“因为您正抱着我。”
郑云州又问:“我让你反感了吗?”
她说:“能说肯定的答案吗?”
郑云州用鼻尖蹭她的脸:“不能,我会生气。”
林西月真真假假地笑:“那我就说喜欢,我喜欢您这样。”
“好聪明啊,林西月。”
话音一落,郑云州便倾身吻住了她。
因为太过突然,林西月只本能地挣了一下,被他牢牢摁住后,她一只手紧张地抵在沙发扶手上。
郑云州吻人很凶,箍在她腰上的力道也很大,像忍耐了很久,等不及要来尝她。
唇舌交缠了好一阵,林西月失掉了力气,在他猛烈的势头下,身体化成一块软泥,任他揉捏成什么形状。
他的嘴唇和舌头好热。
林西月轻喘着,闭上眼,觉得自己快被烫坏了,灵魂都出了窍。
她成了一只轻飘飘的纸鸢,手上紧紧攥着的那根暗纹领带,是她和地面唯一的联结。
他们贴身纠缠了很长时间。
离开她的唇时,郑云州的喉间逸出一丝舒服的轻叹。
林西月被压着吻了很久,眼眶都湿了,月色下浮动着点点晶莹。
郑云州抱着她,这份亲近让他感到久违的轻松。
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把她抢过来。
林西月一直都没回过神,手里还紧抓着他的领带,胸口剧烈地起伏。
“你很喜欢它?”郑云州低头看了眼,笑着问。
她啊了一声,木木然松开:“不......不是。”
郑云州好会吻。
她还在那个吻里没出来。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脸,他说:“明天我要去一趟岳州,你弟弟手术的事情,我都交代给袁褚了,他会带你去见专家。”
“嗯。”林西月低了低眉。
第25章 云州 再亲一次?
025
月上中天, 深秋夜里漫着一层薄薄的雾。
郑云州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他没有松开的意思,林西月也不敢要求, 只好歪在他怀里。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还有,郑总......”
“别总是这么叫我了。”郑云州不耐烦地打断,“难听,换一个。”
她的声音当然是清脆柔软, 只是这个称呼他不喜欢。
尤其在晚上, 明明是红烛罗帐, 却有种在集团卖命加班的错觉。
林西月哦了声:“那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叫叫看。”
她酝酿了几秒钟,像牙牙学语的孩子那样,慢慢发音:“郑、云、州。”
说完,她又省略姓氏说了遍:“云、州。”
窗外夜色浓稠, 她认真专注地叫着他的名姓,嗓音动听。
一声一声, 珍珠溅落玉盘一样掉在他心上。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郑云州用大拇指刮着她的面颊, 柔润白皙,像童话故事里, 那朵总是点缀在漆黑森林里的花, 勾着刚走出城堡的王子往深处去探索。
他滚了滚喉结:“好乖, 再叫一遍。”
林西月照做, 她声音细细的:“云州,郑......唔......”
余下的音节被郑云州堵了回去。
他搭在她唇角的拇指一用力, 轻巧地掰开那两瓣鲜艳的唇,吻了上去。
第二次林西月就好多了。
没有那种被他吻到以为自己差点溺水的感觉。
在郑云州撬开她齿关时,她被迫将嘴唇张到最大, 拼命攫取最后一点新鲜空气,但不可避免的,口腔里被他搅起来的,堆积不下的津液,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他吻她的力道仍然很大,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大,她修长的脖子往后仰,被吻得几乎折颈。
郑云州勾着那条湿滑的舌头,搭在她腰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想要揉她,他想要听她喘。
想听她用平时那种撒娇的声音,在他身下不由自主地喘起来,细细地喘给他听。
“不......不要了,郑云州。”
林西月咬了下他的唇,头一偏。
她浑身滚烫地伏在他肩头,破碎地喘息着。
等到能说话,她轻声央求他:“别太过分,行吗?”
郑云州抱紧了她,胸口仍突突地跳动,他笑了下:“好,是我太过分。“
室内黑沉沉的,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
各自平息后,郑云州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揉着她的后颈问:“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忘了。”林西月揩了揩湿润红肿的唇,“被你一亲,我全给忘了。”
郑云州笑,鼻梁抵到了她耳后:“那我再亲一次,帮你记起来?”
“不好。”
夜深了,郑云州抱着她站起来,去开灯。
头顶的灯先后亮起来时,林西月把脸往他怀里缩了缩,太刺眼了。
等适应后,她再抬起清润的眼眸,发现郑云州正低头瞧她。
林西月脸上一红,两条腿踢了踢,从他身上跳下来。
她去找洗手间,现在这个样子一定糟透了。
头发乱了,下巴还沾着没擦干的口水,衣服是皱的。
但一照镜子,还是被两颊上艳丽的色泽吓了一跳。
难怪摸上去这么烫呢。
林西月沾了点水,用毛巾擦了把脸,草草地捋了下头发。
她出去时,郑云州坐在沙发上接电话。
林西月站他身前等着。
他简单说了几句好,就挂断。
郑云州指了下客厅那部座机:“要什么直接打电话,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接。”
“嗯,知道了。”林西月的左手蛇在右手手臂上,迟疑了半天,还是问:“那......你是现在就要走吗?”
他低头,玩味地看着她:“你想要我留下吗?”
“想。”她说。
郑云州挑了下眉:“真的?”
她迅速回答:“假的,可你不喜欢听实话,我怕你。”
郑云州拿起外套,随手搭在了小臂上:“不用那么诚惶诚恐,像从前一样就好。”
“嗯。”
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平视着他,细长的两道柳眉被灯光一揉,如远山含黛。
郑云州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忍了下去。
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他走了。
林西月站在客厅里,三侧白色弧形沙发围绕着她,把她困在柔软的地毯上,困成一座孤岛。
以后她就都得这样,在郑云州来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哄他高兴。
等他一走,就守着这座精致的笼子,当一只美丽哀愁的夜莺,唱歌给自己听吗?
她好像不怎么会唱歌呢。
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
林西月走到沙发边,从外套里摸出来,是付长泾打来的。
她冷淡地喂了声。
“我去过你宿舍了,只有庄齐一个人在,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学校吗?”他开口问她踪迹。
林西月说:“嗯,我再外面,发给你的信息看了吧?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付长泾解释道:“我真的没想到齐院长会找你,都是我的问题,我没有妥善地解决这件事,你相信我,我会和家里......”
“不用了。”林西月有气无力地打断,“付长泾,不是你家里同不同意的问题,而是我本来就没想和你怎么样,你知道的吧?”
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哪怕付家不反对,她也不喜欢付长泾。
付长泾恳求她道:“我们见一面,月月,电话里说不清楚。就算是要分手,你也见我一面,好吗?”
明天她请了假,连专业课都不去上,要陪弟弟治病。
哪里有时间和他当面掰扯?
她敷衍地说:“下次再说,我最近没空。”
“你没在寝室,是又和郑云州待在一块儿吗?”付长泾气急道。
林西月嗯了声:“是,我刚刚和他在一起。”
她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
既然要拿她来推挡那些婚tຊ事,郑云州恐怕比她更早散出消息。
今天没有,日后也要见面,也会知道。
付长泾冷笑道:“你真是太幼稚了,以为他是什么善类吗?你不是他的对手,月月,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他最多玩弄你几年,等腻了,就把你抛到脑后,再另外找个人结婚。”
林西月把电话挂了。
她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好下场吗?
她老实巴交地活了快二十年,吃了多过常人几倍的苦头,又得到什么好下场了?
付长泾大概认为,她是觉得和他不能修成正果,转而走上了另一条捷径吧?
但他不知道,这从来不是林西月想要的结果。
她既不执着于被爱,也不向往高嫁他们哪一个,只想自由而平静地活着,有起码的价值和尊严。
林西月关了灯,回主卧去睡觉。
与之相连的衣帽间里,挂满一年四季的裙装、外套,一门到顶的玻璃柜中,堆着样式各异的箱包,但都偏鲜艳亮丽,一看就是为女孩子准备的。
藏在最底下的保险箱门大开。
她看了一眼,里面躺着几张卡和不少现金。
林西月用力关上。
她随手取了条白色睡裙。
拿在手里看了眼,正正好就是她的尺码。
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林西月抬起头。
她的目光穿过层叠的水晶坠饰,雪白墙面上一片斑驳阴影,一道深,一道浅,像命运捶落在她身上的殴痕。
林西月垂眸,嘲弄地笑了下。
她担心弟弟的病,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看相关资料。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这房子里除了她还有别人吗?
林西月惊得坐起来,拥着被子问:“谁?”
“林小姐,我是照顾你的阿姨。”全姨站在门外,她说:“袁秘书打电话来,说半小时后来接你去医院,该起来吃早餐了。”
“好的,谢谢。”
林西月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
昨天熬得太晚,一下子睡了这么久。
她忙下床去洗漱,随手把头发绑起来,换了一套衣服。
全姨盘低圆髻,衣着整洁干净,是个面相和善的女人,四十岁上下。
林西月和她打招呼:“您好。”
全姨替她拉开了椅子:“坐吧,林小姐,昨天没来得及见面,我按云城人的口味做了几样早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有忌口的就跟我说,想吃什么也告诉我。”
“......好,就叫我西月吧,不用叫什么小姐,我不是。”
这样饭来张嘴的生活,林西月一下子还没习惯。
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慢慢拿起手边的汤匙,舀了一个馄饨到嘴里。
全姨给她倒了杯牛奶:“好,西月。中午会回来吃饭吗?”
“不了,我弟弟生病了,我想多陪陪他。”西月说。
全姨哎了一声:“你也不要太心急,反倒把自己的身体熬坏,多吃一点。”
西月点头:“谢谢。”
她吃了几口,擦了擦嘴角,穿上外套出了门。
袁秘书已经等在楼下。
他站在车门边,看着林西月从大厅出来。
她穿了高领束腰的连衣裙,颜色是森冷的孔雀蓝,衬出巴掌大的一张面孔,白得像热腾腾的杏仁露。
神佛也靠金装,换上这些昂贵的服饰后,林西月在人群里愈发耀眼,如明珠生晕。
袁褚愣了几秒钟,连她走过来了也没发现。
“袁秘书,我们是现在过去吗?”西月问。
他慢半拍地点头:“是,你弟弟已经有人去接了,我们直接去301医院,专家们都到齐了,会给他做一次会诊。”
虽然是郑云州安排的,但袁秘书肯定没少做工作。
西月感激地点头:“谢谢。”
“分内之事,上车吧。”
“好。”
到医院后,董灏被重新安排做了一系列检查。
林西月在走廊外等着,看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
董灏躺着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两名护工把他推进单人病房,抱到了病床上。
袁秘书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住院手续我办好了,她们两个经验很丰富,会轮流在这里照顾董灏,郑总的意思,林小姐专心上学,不用顾虑这边。”
好像除了配型和手术,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弟弟住进了设备齐全的病房,十几名专家正商量治疗方案,保证一找到匹配的肝/源,就立刻给他安排手术,还有细心的护工日夜照顾他。
郑云州已解决了她全部的后顾之忧。
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
林西月摇头:“我不放心,还是要经常过来的。”
她在病房里待了一天。
这一天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握着弟弟的手,陪他聊小时候的事。
黄昏时分一起吃了饭,护工收拾好餐桌,林西月手里拿了个苹果,问董灏说:“我给你削一个好不好?”
“不要了。”董灏靠在枕头上,看护工出去丢垃圾了,他才敢问:“姐姐,你去求......郑总了,对吗?”
林西月举起的手又垂下来。
她低下头,指甲刮在苹果外皮上:“不是,我......我在和他交往。”
为了叫弟弟安心住院,她只能撒这么个谎,把故事编得圆一些。
如果被他知道,她为了能创造条件给他治病,把自己交付给郑云州两年,他大概会把针头一拔,犟头犟脑地跑回云城去。
“真的吗?”董灏歪着脑袋看她,“这么......巧。”
林西月不敢抬下巴,低声道:“是啊,你忘了吗?他救过我的命,我喜欢上了他,正好他也中意我,就......在一起了。”
不知道她编得好不好,有没有一点说服力?
董灏哦了一声:“可是......他脾气很坏,我怕他......欺负你。”
“你怎么知道他脾气坏?”
董灏说:“骂人,他在集团的时候......总是骂人,还摔东西,大家都怕他。”
林西月笑着看他:“那是在外面,他对我一直都很爱护,放心吧。”
等到弟弟睡着,她才从床边站起来,对护工说:“小灏就拜托给你们了,千万用心。”
护工点头:“应该的,您回去吧。”
出了医院大楼,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楼下。
司机倒是换了个人,一张更年老些的面孔。
他戴着白手套,下车来给林西月开门:“林小姐,我姓佟,以后专给你开车,叫我老佟就好了。”
林西月笑笑,侧身上去:“谢谢您。”
老佟也坐回驾驶位,他问:“现在是回金浦街吗?”
“麻烦你等一下,我问问。”
她也不知道,郑云州说去一趟岳州,今晚是不是会回来?要不要在那儿候着他。
知道郑云州不看微信,她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手机震起来时,郑云州正在岳州国宾馆里吃饭。
南边这帮子弟进了京,就呼啦啦地往他场子里钻,进了濯春跟到家了一样。
知道郑云州出手阔绰,酒要年份最佳的,食材要刚空运来的,姑娘要盘靓条顺的,反正账都算在他头上。
这回得知他南下,争先恐后地给他接风。
落地后吃午饭,午后打高尔夫,再到晚饭,餐后的围茶,排得满满当当。
看了眼来电显示,郑云州当即把烟从唇边拿下来,嘘了一声。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他靠在椅背上,冷淡地喂了一声。
林西月一听,安静得以为他正在开会:“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在吃饭。”郑云州伸手掸了下烟灰,“什么事?”
“我就想问问,你今天会回来吗?我能不能去学校住。”
他说:“我要是回去的话,会提前通知你。”
林西月哦了声:“知道了。”
她懂了,在没接到命令时,她可以自由支配时间。
而郑总很忙,不希望再接到这种电话。
没听见她再说话,但又不肯挂断,郑云州问:“还有事?”
林西月想了想:“嗯,还有一件,我昨天忘说了。关于赵京安的,他要我弟弟今天就还他钱,是修车费。”
“好,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谢谢,我没其他事了,再见。”
郑云州挂了电话,把手机丢在了桌上。
旁边人接过他手里的烟,替他掐灭在烟灰缸里,笑问:“怎么了哥哥,还有人敢查你的岗啊?”
“她敢。但她不喜欢查。”
烟雾缭绕里,郑云州缓缓地笑了下。
听得人家一脸懵,又问:“总不是女朋友吧?聂家的那个?”
郑云州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袖扣。
他勾了下唇:“是女朋友,不过不是聂家的。”
很快他打了电话出去,把袁褚叫进来。
陪着林西月tຊ忙完医院的事,他又立刻赶了过来,明天他老板的行程很多,铭昌要在岳州开发房地产,要见合作商,还要和住建局的领导碰头,都得由他来安排。
郑云州吩咐他:“给京安转二十万。”
袁褚说了声是,立刻汇了出去。
没几分钟,赵京安就打电话来请罪,哆嗦着:“袁秘书......我哥给我打钱干什么?”
袁褚说:“这我不知道,是郑总命令的,要不你问问他?”
“拿来,我跟他说。”郑云州的手往后抬了抬。
袁褚把手机放到了他手里。
赵京安接得很小心:“.....哥。”
郑云州面容疲倦,声音也冷:“不是车刮坏了吗?”
“是......是坏了,但没多少钱,我自己出得起。”赵京安赶紧说。
他在心里骂林西月,现在腰杆子是硬了,一点事都能上达天听,捅到他表哥那里去。
小姑娘枕头风吹得厉害。
郑云州坚持说:“千万别硬扛着,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我们是表的。”
赵京安急了:“哥,我是跟他们姐弟闹着玩儿的。都修完了,我要他什么钱啊?真不用。”
“闹着玩儿的?”郑云州一副怀疑的口吻,“不是逼她今晚就给吗?我吓一跳,还以为你活不起了,等着钱救命,让袁褚赶紧给你打过去。”
听得一桌人,包括袁褚在内,都笑了。
赵京安结结巴巴地说:“我昨天......昨天嘴巴犯贱,和林西月开个小玩笑。”
郑云州冷冰冰的:“下次别开了,她不怎么喜欢玩,也不喜欢笑。”
“知道,以后不会了。”
第26章 明珠 就这么喜欢他?
026
林西月每天照常上课。
到了晚上, 就打电话给老佟,送她去医院。
她常在病房待上个把小时,向护工和大夫了解弟弟的情况, 陪他说会儿话。
等到弟弟休息了,又从医院返回学校,继续坐下来看书。
周四晚上,她在图书馆复习, 舒影的头探过来:“你有情况。”
“哪有?”林西月拿起笔, 继续算财务管理那些题, “别乱讲啊。”
舒影小声问:“我看见了,这几天都有人来接你,一辆黑色的宾利。”
林西月随口胡诌道:“是接我去抄经的,你想多了。”
她表情太肃穆, 由不得人不信。
舒影心里八卦的小火苗又被浇灭了。
“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她又瞄了眼她的财管资料,“你这么早看什么cpa啊, 得毕业后才能考呢, 打算一上班就拿双证呀?”
林西月说:“我又不是会计专业的, 本来基础就比别人差,毕业以后怕没时间复习。每天学一点, 先看起来。”
她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就只能无原则地去靠拢一切评估体系, 高中时紧紧抓住升学考, 上了大学, 就只好努力拿下对职业发展有益的、含金量高的证书。
林西月把它们绑在腿上,后来恨不得缠在腰上, 被这些目标拉着往前走。
舒影啧啧道:“你也太赶太卷了,我们追都追不上。”
“不过。”林西月虚心向她讨教,“小影, 你都怎么和男朋友相处的,我感觉他很爱你。”
她想,郑云州那么没耐心的一个人,应该不能容许她太慢进入状况。
受了他的恩惠,就要时刻谨记女友身份,哪怕是冒牌的。
先听一些前辈的意见总没错。
舒影用笔支着下巴打量她:“这个嘛......尽力乖巧懂事,说话娇一点,多黏着他一点。不过,以你这样的先天条件,还没说话呢,光看你两眼,男的骨头就先轻了,你不用学。”
“哪里有啊。”林西月默默记了记,她说:“快看你的吧。”
半夜回了宿舍,林西月拿箱子装了不少书。
恐怕周末都要在金浦街,身边有资料,有空她也可以翻看一下。
看这架势,庄齐以为她要搬家:“带这么多东西,准备去哪儿啊?”
她睫毛眨了几下,很不自然地撒谎:“齐齐,我和同学......合租了个房子,以后可能经常不在。”
“这样,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庄齐没多问,她笑着说:“我也没几天住寝室的。”
“嗯。”
上午周五最后一堂课,林西月回了趟宿舍,又抱着箱子下来。
舒影的话倒给她提了个醒。
这辆宾利实在打眼,连号牌照更让人浮想联翩,被同学看见不太好。
因此,林西月让老佟别靠近校门,只停在附近的街道上。
她宁愿自己多走十来分钟。
老佟下了车在等,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过来,手上捧个大箱子。
那里面堆满书,看起来就很重,林西月走得很吃力。
他迎上去,从她手里接过来:“这么多东西啊?”
“嗯,我也就是书多了。”西月笑笑。
上车后,她抽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
老佟问她:“西月,是直接去金浦街吧?”
接送了她这么多次后,老佟也不再喊她林小姐。
林西月看了眼手机。
里面有一小时前付长泾发来的定位。
他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到她,哪怕坐到半夜打烊。
她转发给了老佟:“这个地方,你送我过去吧。”
老佟点开看,琢磨了一阵说:“这胡同可开不进去啊,我送你到街口成吗?”
西月点头:“可以的,我自己走进去,麻烦了。”
“不麻烦。”
十几分钟后,老佟将她放在路边,指了下前边:“走那儿进去就是了。”
这是家英伦风很重的咖啡馆,窗户玻璃外吊满了常春藤,地上投着一片浓重的绿影。
看见招牌才想起来,她听很多同学说过,都相约前来打卡。
但今日门可罗雀,看着生意不大好的样子。
林西月走进去,付长泾就坐在正中的桌子旁,缀有蕾丝边的桌布垂到他腿上。
“来了。”付长泾起身来招呼她,“我等了你好久。”
他伸出手,亲热自然地来牵她。
仿佛前些天的争吵没发生过。
林西月被他碰到了下手背,很快缩了缩。
她往前走了几步,坐下:“我发给你的微信里,说得还不清楚吗?”
付长泾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清楚,很优秀也很标准的分手作文,但我不甘心。月月,我想不明白,你弟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啊。”
林西月平静地说:“和我弟弟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他。”
比起坦白他们之间的财色交易,她更愿意对着每一个人解释,她爱上了郑云州。
如果是有感情的话,就不能叫作卖了吧。
西月想。
她也只能这么想。
不这么想的话,她就要活不下去了。
后背那几根不肯弯折的硬骨头会顶得她五脏流血。
她要不断地说服自己,她仰慕郑云州,不能只是感激他慷慨。
“我不信!”付长泾大力拍了拍桌,“你和他才认识几天!那我追了你这么久算什么?他一来就能让你喜欢,郑云州那么大岁数了,他到底哪一点吸引你!”
桌上两杯香醇的咖啡晃了晃,险些洒出来。
看他发脾气,林西月反而笑了。
之前学院里对付长泾的评价还是太片面。
男人们彬彬有礼,不过是没有损害到他的切身利益。
她冷冷的,慢吞吞地说:“是我要你来追我的吗?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劝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有一次主动邀约过你吗?我有一个让你产生误会的举动吗?还是我立下过誓言,这辈子都只爱你呢?”
付长泾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他愣了很久。
还从来没有听林西月说过这么长一段话。
她生了气,调子也还是温温柔柔的,却又极有份量。
半晌后,付长泾语重心长地说:“可你知道吗?郑云州是个老谋深算的生意人,他和他那个高贵的家庭,都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的,明不明白?”
“明白。”林西月点头,“但凡事都一定只看结果?过程就不值得被尊重吗?”
付长泾说:“他那么强势的人,能有什么好过程给你?我对你不够温柔吗?为什么非要挑他?”
林西月柔婉地笑了:“对,你温柔体贴,但是我不喜欢,他霸道不讲理,我偏偏喜欢,这样解释可以吗?”
那笑里有嘲讽,也有叛逆。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
付长泾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指了指面前的咖啡:“说这么久累了吧,给你点的。”
“不了。”林西月盯着杯子看了一阵,她说:“我得回去了,以后不要再找我。”
这一杯咖啡放了这么久,谁知道有没有tຊ被动手脚?
以付长泾眼下的愤怒程度,他下毒也不是不可能。
她拿上包,推开那扇玻璃门出去。
付长泾转头望向她的背影。
好冷的一个人。
好冷的一个美人。
怕老佟等久了,林西月快步走到街口。
走得太急,她伸手去拉车门时,微微带着喘。
门一开,里面坐着的人转过头来,朝她睇来冷然一眼。
郑云州清雅的面容骤然浮现在暮色里。
“郑......云州,你回来了。”林西月被吓了一跳。
他淡声吩咐:“上车。”
她嗯了声,顺从地坐到他身边,关上门。
车上多了个郑云州,气氛一下子就冷了,谁都不敢说话。
林西月小心地瞟了他一下。
郑云州微阖着眼,一双长腿交叠着,闲散地靠在座椅上。
他看起来很累,眼下印了层淡淡的乌青。
察觉到他快要睁眼,林西月先行转过头,看向窗外。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松松地握住。
林西月回头,朝他露出个笑容:“怎么了?”
“刚才去哪儿了?去见谁了?”
郑云州的拇指指腹不断地蹭着她手背。
林西月低头,结巴着说:“我......我......”
他好整以暇地注视她:“嗯,千万想好了再回答我。”
林西月知道躲不过。
她索性承认:“去了巷子里一家咖啡馆,见付长泾。”
郑云州云淡风轻地说:“哦,男朋友,难怪。”
他讲顺了嘴,加上舟车劳顿,一时忘了加个前。
也有连带着试试她的意思。
“乱说。”林西月很轻地嗔了他一眼,“你才是我男朋友。”
郑云州禁不住弯了下唇角。
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林西月换上了他准备的衣服,就像被擦净了灰尘的汝瓷瓶,釉色青如明镜。
一点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在她的珍珠耳坠上,悬着琥珀色的柔光。
他想到刚才,她和付长泾坐着说话时,也是这么的温柔标致,一股邪火就往脑门子上顶。
郑云州紧紧包着她的手,越捏越用力:“知道我是男朋友了,还要去见他啊?就这么喜欢他吗?”
林西月疼得嘶了一声,解释说:“今天是最后一次,他总给我发微信打电话,不得不去和他说清楚。”
下一秒,郑云州就猛地卸了力道。
他丢开她的手,命令道:“把他的联系方式都删了,立刻。”
林西月没敢耽误,从包里拿出手机,微信和电话都拉黑。
做完以后,她交给郑云州检查:“这样行了吗?”
但他懒得看,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警告她:“别再有下回。”
“知道了。”
林西月收起手机,忍不住看了看前面开车的老佟。
她不过才进去半小时,郑云州这么快就知道了,是司机说的吗?还是他另外派了人盯她?
直到车子停下,郑云州都没再说话。
西月先一步出去,扶着门等了他一会儿,他却从另一头下了。
郑云州绕过来,经过她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快步进了大厅。
他走路还是那么快,西月只好跑起来,电梯门关上后,她连喘了好几声。
郑云州的手一直没有松。
进了门,他连鞋也不换,一路将林西月拉进浴室,推在了洗手池边。
她不明白,侧仰起头,望向身后紧紧贴着她的郑云州:“做什么?”
“洗手。”郑云州冷着脸打开水龙头。
林西月哦了声,把手放到温水下,挤上洗手泡沫,又慢慢冲干净。
洗完了,郑云州还嫌不够:“再洗一遍。”
林西月小声说:“我已经......洗得很仔细了。”
头顶传来一道冷哼:“付长泾碰到了,一遍怎么洗得干净?再洗。”
林西月叹气,又重复刚才的动作。
三次遍洗下来,十根手指都被水泡出皱痕。
可身后贴着她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没发话,她只好一遍遍地洗。
再要去搓手心时,水龙头被郑云州关上,一块毛巾递了过来。
林西月擦干后:“好了,我能出去了吧?”
她刚要转身,一双脚忽然悬了空,腰上多出的一股力道,将她抱到了台面上。
郑云州一双手撑着大理石边缘,把她收拢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
他眯了眯眼眸,危险的气息重重地压到林西月身上,灯光照射下,西装领口上的钻石别针散出冷硬的光泽。
郑云州的脸逼近了她:“林西月,有些丑话我说在前面,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气量,眼里是揉不下一粒沙的,你不要......”
“嗯,我知道。”林西月轻柔地打断,她表现得无所畏惧,一双手从他腰上绕过去,慢慢束紧,把半边脸颊贴在了他胸口,“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被她这么一抱,郑云州一肚子的火气烟消云散。
尤其一股软溶溶的暖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他的心重重跳了下,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张着嘴,不知所措。
今天一点风也没有,浴室里的窗帘纹丝未动。
但他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神,晃得好厉害。
像一艘匀缓前行的乌篷船,忽然堵在了涨满春水的桥洞里,不停地左右荡漾着,划不动了。
林西月抱了一会儿,仰起脸看他:“我饿了,可不可以去吃饭?”
郑云州捏住她的下巴:“不好,等一下。”
林西月保持这个姿势问:“等什么?”
“先和我接吻。”
他松了手,改为捧起她的脸,先是克制地轻碰了几下,在尝到她滑软的唇瓣后,又忍不住张开嘴含住,后来扣牢了她的后脑勺,舌尖长驱直入,一再地加深这个吻。
在岳州待了几天,白日里的事一完,回了酒店套房里,夜深人静了,他总是站在窗边出神,脑子里都是林西月。
这也怪了,没和她怎么样的时候,也没想得这么厉害。
现在人都是他的了,哪至于啊?
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本来敲定了合同细节,签完约,这个周末他还得留在岳州,去下面几家工厂走一遍。
但昨天晚上袁褚来汇报行程,郑云州听得头疼:“算了,上次不都看过了吗?先回去吧。”
袁褚当他累了,合上文件夹:“好,那我就跟几个负责人说,您不过去了。”
可哪里是这原因?
就是一想到京里有个小姑娘在等,没出息,坐立不安罢了。
林西月的手往后撑,身体紧紧贴向他,一双腿被他抬了起来,缠在腰上。
他从她的下颌一路吻过去,意乱神迷地贴上她的耳廓,重重地喘。
听得林西月全身都在颤,体内涌出一股陌生的热流,手脚都软了。
郑云州嗓子都哑了:“你再这样,我们就别去吃饭了。”
她被他紧紧抱着,四肢痉挛了似的动不了。
只有嘴还能勉强张开:“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郑云州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有什么对不起,我有说我不喜欢吗?”
林西月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先说对不起总没错的。”
她在心里骂,还不是因为你是个神经病,好一阵歹一阵的。
他没理会她说的这些,牵起她的手:“我刚才捏疼你了吗?”
林西月点了点头,她夸大其词:“嗯,还有洗手也是,都洗脱皮了。”
“好,我不对。”郑云州又重新抱紧了她,柔声道歉,“怪我。”
林西月愣了,被吻到湿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她睁着一双柔润的眼睛望向他。
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放低姿态来哄人。
被哄的还是她自己。
郑云州伸手揩了下她的唇角:“怎么了?”
“没事。”林西月的睫毛眨了眨,“我觉得你不生气的时候,声音很好听。”
又是虚头巴脑的招数。
郑云州笑了笑,把她抱下来:“不是饿了吗?去吃饭。”
“好。”
林西月被他牵着往餐厅去。
她走在后面,抬头望着他利落的下颌,忽然发现,他好像一直都很好哄。
稍一示弱,郑云州就会心软。
等到年纪大了一些,林西月在经历了更多事后,才了解了一个无情的奥义,人们在情感上的认知,是有时差存在的。
总是要隔着迢迢岁月,当年越理越乱的那些思绪,才能慢慢显影。
那时她并不知道,郑云州其实软硬不吃,会输给她这一套,完全是因为他爱她。
仅仅因为她是林西月。
并不为别的。
第27章 绸缎 能回来了吗?
027
天色渐暗, 半边欲留未留的霞光即将消散。
柔和的光线垂落在水晶雕花杯里,折出深浅不一的影子。
餐厅里很安静,他们谁也不说话, 只tຊ有瓷勺瓷碗碰撞的声响。
郑云州夹了片青边鲍给她:“上次忘和你说,以后都不用去抄经了。”
“知道。”林西月不敢却他的情,搛起来吃了,“昨天下课后, 宋伯打电话告诉我了, 他说是你的意思, 还问我们什么关系。”
郑云州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问:“你说是什么关系?”
林西月说:“我说你是我男朋友,你不让我去抄,我就不去, 我得听你的。”
见他拨着餐巾不作声,她也忙放下筷子。
林西月小心地问:“怎么了, 我说错了吗?”
郑云州笑:“没有, 说得很好, 下次就这么说。”
她看了看碗里的绿菜叶,愧疚地说:“可是......董事长, 不, 你妈妈好像不高兴, 她应该生我气了。”
郑云州伸长了手, 握住她说:“和你无关,她不是不高兴你不去抄经, 而是我忤逆她。”
赵木槿身边又不缺会写字的能人。
要再找一百个好时辰里出生的姑娘也不难。
林西月说:“嗯,她希望你能多和聂小姐来往,最好把婚事定下来。”
郑云州微微一笑:“那你呢?是不是也觉得, 我早一天结婚,你就早一天解脱?”
“不会,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得有起码的契约精神,说了两年就是两年。”林西月尽可能柔和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地说:“至于你结不结婚,我哪儿干涉得了?不过......最好先别结。”
郑云州像是很满意她这个答案。
他扬了扬尾调:“哦?为什么?”
林西月本来要说,她不想让自己的境地更加难堪。
但这不是郑云州想听的。
她知道。
他不就是需要谈一场恋爱,来标榜自己不受控制,反出封建家长的手掌心吗?
他根本就不会结婚,但还是专程来问她。
说明他并不在意答案本身,而是她的态度。
林西月反过来握住他,屈起指尖,刮了刮他的手背:“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你得对我专心一点。这两年,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你,可以吗?”
她很会撒娇,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真的一样。
可郑云州看清了这是场表演,仍然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情志失控。
他的喉结滚了滚:“当然可以。”
林西月嗯了声,亲手给他盛了碗汤:“我最爱吃腌笃鲜了,全姨手艺很好,你喝喝看。”
“好,我喝。”
郑云州从不中意这些江南菜。
但她兴高采烈地盛出来,又端到他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郑云州有些绝望地想,就算明知道是碗毒药,他大概也会喝下去。
吃完饭,林西月又陪他坐了会儿。
她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只用一双乌润的眼珠望着他,眸色淡而温柔,像清早漫过菱花窗的晨光。
郑云州被看得口干舌燥的。
他松了一颗扣子,抬手端起茶杯:“不去看书吗?”
林西月摇头:“你在这里,我怎么好晾着你?”
“那我走,你忙你的吧。”
郑云州真起了身。
林西月以为他又生了气,忙拉住他:“我不是在赶你.......”
郑云州拍了拍她的脸:“别慌,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我还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哦。”林西月放了心,她又问,“那你晚上回来吗?”
“你请,我一定回来。”
郑云州留下这么句话走了。
他没叫司机,穿着件单薄的衬衫,手里掐了一支烟,走进了深秋的夜里。
郑云州步行到了街后的胡同。
茶楼的门虚掩着,夜风拂过门簪上的如意纹,把一对琉璃宫灯吹得左摇右摆,岩石缝里蓬草被照出青灰色。
他推开门,走进去,顺手从里边反插上了。
郑云州一路往里,穿过月洞门后,径自进了东厢的花厅。
知道周覆这帮人在打牌。
他一脚踹开门,大声喊了句:“全都不许动!姓名,单位,职务,今天有一个算一个,跟我走一趟。”
果真有人被吓得扔了牌,连带着从凳子上摔下来。
周覆勉强坐住了,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子:“那么像我们一把手的声儿呢?”
满屋子只有沈宗良没动,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因为是他亲儿子。”
周覆就这么伸长脖子,看他绕过了屏风。
他气得直骂:“魂都被你吓掉了!还有我这一手好牌。”
郑云州找了个位置坐,笑说:“就你那死手,能摸出什么好牌来?”
说着,几人又重新洗牌摸牌。
唐纳言一边理牌,一边问他说:“不是说下周才回吗?”
周覆抬头看了眼他:“得了样宝贝,藏在家里他不放心,怕人惦记。也不想想,本来就是抢来的。”
说完,他把烟从嘴边拿下来,指着衣衫轻便的郑云州:“我们还都穿了夹克,你就那么热吗?”
唐纳言笑:“他当自己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旁边有人问了句:“什么宝贝?也带出来给我们瞧瞧光彩。”
郑云州笑着抽了口烟:“再说吧,还不到时候。”
“对对对。”周覆立马接上,“还没捂热,人家也未必肯出来。我说,你不在她身边腻着,跑这儿干嘛来了?”
郑云州吊着眉梢说:“我想哥儿几个了,不行啊?”
实则是他在家里坐着,林西月浑身都不自在。
他看她那副样子,明明不想在他身边作陪,还不得不殷勤伺候。
何苦呢,他情愿出来坐坐,也让她不受干扰的,踏实看会儿书。
沈宗良看出他的心事:“怎么,没琢磨出和姑娘家相处的门道?头几年光顾建功立业,没谈两场恋爱,这时候就显得咱们经验不足了。”
郑云州点头:“她很乖的,事事都听从我,也绝不顶一句嘴,当然......”
“她是太怕你了吧?”唐纳言纳闷地问,“这哪儿像谈恋爱?听上去像你助理。”
郑云州说:“我还看不出来她是装的?否则生意场上,早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周覆伸了下手:“都别打岔,老郑说糟心事儿的时候,你们不许打岔,我就要看他这副德行。”
“给我滚。”
郑云州气得把烟捻灭了,大手一挥,“不说了,接着打,我来发牌。”
-
林西月在书房里待了一晚上。
郑云州走后,她让老佟送她去了趟医院,见弟弟还好,又回来了。
这儿倒是个方便用功的好地方。
两边厚实的窗帘一拉,一盏台灯,一杯浓茶,林西月就这么晨昏不分的,一直待到深夜。
她拿起手机,一条信息一个电话都没有。
已经十一点多了。
郑云州的意思,是想要她打电话给他,请他过来吧?
希望她没有做错他布置的这道阅读题。
林西月紧抿着唇考量一阵,给他拨过去。
“一对八。”郑云州刚打出两张牌,手机响了。
他直接开了免提:“喂?”
旁边人都心领神会的,不说话了。
林西月松开唇瓣,柔声问:“郑云州,那个......时间不早了,你能回来了吗?”
“快了。”
“也不用急。路上注意安全。”
“嗯。”
郑云州挂了。
一抬头,对上四五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佯装镇定地敲了敲桌:“都看我干什么,一对八,有没有人要!”
周覆正儿八经地说:“别笑别笑,您千万忍住了,别让那副得志的样子露出来,再装得无所谓一点。”
郑云州往后一靠:“没笑啊,打个电话让我回家而已,有什么的。”
“你要不照照镜子?”唐纳言觑着他,头往旁边撇了撇,“嘴都咧到后院天井里去了。”
沈宗良也笑:“人姑娘连声儿都小小的,好可怜见儿。”
郑云州懒得再掩饰:“老沈,你说怪不怪?我第一次见她,听她念那些我听不懂的经,绕口令一样,但我就觉得特舒服,就想和她多待会儿。”
周覆哼了声:“得了吧,别合理化自己趁火打劫的行径了。告诉你啊,你抢小辈女朋友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大伙儿都挺震惊的。”
“我怕这个!让他们满世界嚷嚷去!”郑云州不以为然地笑,手指头往窗外一点,“就抢了,付长泾敢说一个不字!下次见了我,还是恭恭敬敬叫叔叔,我高兴才应他一声。”
唐纳言说:“他老子还少不得要谢你,解决了心头大患。”
沈宗良也笑了。
往往是这样,他们这些社会化程度高的,很难活得出自我。
而看上去合格过关,经过世情反复的质检,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像一条流水线上出来的,譬如他和唐纳言,恰恰被规训得最狠。
只有云州,是世上独一个鲜活洒脱的人。
混账tຊ到一流,也算是个人物,照样受敬仰、受奉承。
也确实需要一个比水还柔的女孩子,来中和他的烈性。
接了电话后,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急迫,郑云州多待了一小时才走。
几人一道出来时,唐纳言提议:“你要不急的话,咱再宵夜去?”
郑云州赶他:“赶紧走吧你,妹妹不管了是吧?”
“我哪儿那么大能耐。”唐纳言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大了,不听我的了,离我十万八千里远,一句都说不得。”
周覆说:“你想想看,妹妹要肯回家的话,他哪会出来陪我们!”
郑云州又踩一地的月色回去。
但脚步比来时更轻快,也更急促。
他进门时,林西月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熟了。
室内供着暖,她只穿了条海棠色的真丝睡裙,一只胳膊折起来掖在靠垫下,半边脸枕在上面,细细的系带从肩膀上滑了下来。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沙发角上那盏浮雕台灯亮着,散开一圈昏黄的光晕,荡在林西月铅华洗尽的脸上,像块触手生温的暖玉。
郑云州坐下,俯下身体去看她。
他伸出手,屈起右手的食指,轻柔地从她脸上刮过去,从嘴唇到鼻梁,又从脸颊到眉心,比丝绸还要滑。
林西月睡得浅,被他指腹摩擦出的痒弄醒了。
她睁开眼,认清面前坐的是郑云州时,笑了下。
西月没有起身,就这么神情恬淡地看着他。
昏淡光线里,郑云州也是薄唇紧抿,不肯出声。
好半天了,林西月才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
她说:“我等了你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以后不用等我。”郑云州把她的头发往后拨,“自己回房间去睡。”
林西月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她把脚放下来,穿上拖鞋。
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红着脸问他:“你今晚要和我......一起睡吗?”
关于这件事,从他们那天接吻,林西月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起,就有心理准备了。
郑云州掠夺性这么强,不会只是到这个地步的。
他迟早会突破她身体的边界。
郑云州抬起头,目光里染上了室外的寒气,审视着她:“你想吗?”
林西月捏着睡裙,小声说:“我......我没准备好。”
“那就去睡吧。”他挥了挥手,让她走。
如果他硬要,林西月一定会给,但本该如鱼得水的事,弄得勉勉强强的,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人已经抢到了身边,两年时间总能叫她心甘情愿。
如若不然,他未免也太失败,太悲哀了。
林西月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只是扮演女友,她还能勉强应付得来,但真刀真枪地上床,她没把握。
好在,郑云州是个通情达理的雇主。
在明确了她的态度后,他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连接吻都很克制。
一个多月后,董灏终于等来了合适的肝/源。
那时林西月已经放了寒假,整日都待在金浦街。
接到电话的下午,她正站在岛台边切橙子。
郑云州吃了饭,躺在沙发上小憩。
手机一响,他往旁边摸了摸,不在。
他叫了一声:“林西月,你去找找,看那玩意在哪儿响?吵死了。”
西月端着骨瓷盘过来,顺手从餐桌上拿了他的手机,递给他:“喏,你落桌上了。”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王院长打来的。
十有八九是关于她弟弟的病情。
“快接一下。”西月紧张地在一边等。
郑云州把手机贴到耳边:“王伯伯......哦......好......辛苦了......尽快安排。”
等他挂断,林西月满眼憧憬地问:“是不是配型成功了?”
郑云州扔了手机,他指了下盘子里黄澄澄的脐橙:“一点甜头都不给我,张嘴就是问事儿啊?”
“给你吃。”林西月塞了一片果肉到他嘴里,“是吗?”
郑云州嚼了两下,咽进去:“甜。”
林西月都快急死了,她放下盘子,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到底是不是呀?”
“是,是是是。”郑云州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往怀里一拉。
他抱着她,转了转身体,换成侧躺着。
郑云州捏了下她的脸:“这下高兴了,能睡得着了?”
“嗯,高兴。”林西月往下挪了挪,乖巧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双手环住他,絮絮说着,“本来半个月前就该做了,好不容易碰到个器官捐赠的,可过了两天家属改了主意,又不肯了。现在总算等到了。”
郑云州摸着她的头发:“你当时生气了吗?”
她摇头:“没有。人家愿意捐,我们当然感恩戴德,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怎么都不是该生气的事。”
郑云州问:“那什么是该生气的事?”
他好像从没看过她生气,情绪都很少挂在脸上。
林西月淡然地说:“没有,能解决的事就想办法解决,何必要动气?解决不了的事,生气也没用。”
她生长在那样一个畸形的家庭,习惯了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久而久之,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愤怒或不满,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维持内心的平静。
因为太过弱势,林西月更倾向于避免和任何人,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和争论。
矛盾一旦被激发,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她,没人会帮她的。
她的气息呵在郑云州的脖子上,毛茸茸的痒起来。
郑云州低了低头,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鼻尖蹭上去:“谁把你养成这样的性格?”
林西月笑:“没有谁,一件又一件不顺心压下来,压得透不过气了,就成习惯了。”
大概是心情好,她难得肯敞开一点心扉,多讲两句话。
她抱着郑云州说:“不是要午睡了吗?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听了就睡觉,好吗?”
“你会陪我睡吗?”郑云州说。
她很乖地嗯了声:“等你醒了,我再去医院。”
“好。”
林西月垂着睫毛,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从前,临河的镇子里有个小女孩,她上三年级了,但每天都要很早起床,烧好一家人的早饭,自己囫囵吃两口,打着跑去上学。”
“三.....那才多大?”郑云州听得忍不住插话,“能做得出什么来?”
她嗯了下:“能的,你不要觉得她可怜,有学上,有饭吃,她感到很幸运了。有一天,班上的男同学丢了刨笔机,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就是那种手摇的,那个年代,要到县城的商店才有卖,不是很贵,但小女孩家里不给她买,全班只有她没有。”
“有点印象,接着说。”
林西月说:“那个男同学说是她偷的,她没做过的事,当然不会认,但班上同学都不缺这个,就她缺。连老师也不向着她,让她把书包打开检查。”
郑云州皱眉:“开了吗?”
“开了。他们把她的书包抢过去,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除了书和一些短头铅笔,什么也没有。小女孩很生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求他郑重道歉。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第二天晚上,被下了面子的男同学气不过,拉着父母就到了她家,说要去她的房间看看,一口咬定她藏起来了。”
郑云州听得入了神:“就为一个刨笔机,至于吗?”
林西月说:“你从小富足,就算丢了金子也不会在意,可穷人不一样,因为资源少,每一样东西都很珍视的。”
“好,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西月停顿了一下:“但是小女孩的养父,是一个真正的恶魔,他没事就打骂她,被街坊找上门,他觉得丢了脸,是奇耻大辱,当场就抄起棍子揍她,把她打趴在了门槛上,反而吓得男同学的家长赶紧走了,怕出了人命还要他们负责。”
郑云州竟紧张起来:“她没事吧?”
她摇头:“她妈妈拦住了,只是打出了几道血痕,在家躺了两天,就又去上学了。经过这件事后,小女孩也学乖了,不管碰到什么事,说清楚了就可以,不会再在这些小事上,和人大动干戈了。”
说完,林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郑云州:“讲完了,好听吗?”
但郑云州置若罔闻的,把手从她的衬裙里伸进去,摸着她的后背:“现在还疼吗?那些伤。”
他的手好大,掌心一层薄薄的茧。
蹭在她的皮肤上tຊ,带起了一阵不轻的颤栗。
林西月闭上眼,朝他下巴上靠了靠:“不是我,是我们镇上一个女孩子,我......我是她同学,当年旁观了这件事而已,睡吧。”
“那你呢?”郑云州看着她,眼睛里翻涌着疼惜,“你童年过得好不好?”
知道她自尊心强,也同样不肯揭破她善意的谎言。
林西月想了想,还是说:“也不好,险之又险。”
见郑云州还是盯着她看,一双眸子里都是难消解的欲色,只管捧着她的脸,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林西月仰起一点脖子,认真地问:“是要接吻吗?”
他嗓音哑下去:“嗯。”
小姑娘不知道,她这样费尽心思里带几分天真无邪的讨好,他有多受用。
林西月的睫毛颤了下,先用嘴唇碰了碰他,碰在他鼻尖上,又碰在他唇角,最后才撞进他口中,被他准确无误地含住。
郑云州吸吮着她,用舌尖来回描绘她唇瓣的形状,反复几次后,她的嘴唇变得湿润鲜红,只能微微张开,像等着他进来。
但他今天总不肯伸进去,只专心含弄、舔舐着她的唇形外廓,等到林西月呜咽了一声,自己忍不住把舌头探出头来时,他才轻柔地蹭上去,尝到了味道后,郑云州的力道越来越狠,舌面不断地摩擦着她的,恨不得卷了吞进肚子里。
这个吻安静而绵长。
他们躺在沙发上,两具身体贴得很紧,互相抵着、蹭着,身上的衣服都乱了。
结束时,林西月半边肩膀露在外面,一条腿紧紧地缠在郑云州身上,毫无阻碍地感受到了他的热量和力度。
她脸红得像一匹艳丽的绸缎。
郑云州的舌头退了出来,仍不停地啄吻着她的脸。
是他无师自通的事后安抚。
郑云州沉沉地喘气,眼神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
林西月抬手,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眉毛:“我昨晚起来,听见你在书房开视频会议,应该没睡好,休息一下吧。”
郑云州问:“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
林西月眼眶里有泪意,是刚才被他吻出来的,被灯一照,如星光点点。
她站在书房门口听了很久。
他讲英文时,发音优雅而清晰,语速适中,用词标准,是她跟着BBC电台怎么勤学苦练,也模仿不来的英伦腔调。
郑云州点头,手臂松松地箍着她:“好,睡觉。”
“嗯。”
第28章 烘炉 你也喜欢我
028
冬日里白昼短, 他们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林西月的头闷在他胸口,昏昏沉沉的。
她比郑云州醒得还迟。
他睁眼时,林西月呼吸匀称绵长,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衬衫上。
郑云州把掉下去的毯子拉起来:“该起床了。“
“几点了?”林西月揉了揉眼睛。
天色昏暗,郑云州也看不清那架落地座钟指到了哪儿。
他仰头望了望落地窗外:“总之不早了。”
林西月惊醒道:“糟了,医生会不会都下班了,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郑云州说:“要是下班了, 打个电话让老王来就是。”
“那多不好啊。”
林西月挣扎着, 撑着沙发坐起来, 尽量不碰到他。
她穿上拖鞋,小跑着冲进浴室去洗脸。
“别跑!”郑云州大声吼了句,“你不要给我摔了!”
林西月真就慢下来:“去晚了没人。”
他气得喊:“我保证你想问什么就能问到什么,你慢点儿。”
“知道了。”她瘪了瘪嘴。
林西月冲了把脸, 又将身上皱了的裙子脱下来,换了身出门御寒的行头, 羽绒服, 短靴加打底裤。
从衣帽间出去, 郑云州已经穿上了黑毛呢风衣。
他长身立在斗柜边,里面的衬衫被妥帖地束进腰间, 高大笔挺。
看她这样, 郑云州被逗得笑了下:“外面冰天雪地的, 倒是冻不着你。”
林西月问:“你要陪我去吗?”
郑云州知恩图报的口气:“你都陪我午睡了, 我好意思不陪你去啊?”
“那走吧。”林西月把手放他掌心里牵着。
郑云州笑着握住她。
她真是一点都不扭捏的。
虽然是被逼迫,但从她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起, 就很自然地走入了这个人物,一句出戏的话都没说过。
林西月太听话,也太懂事。
做学生是最出色的那个, 当爱人也做得尽善尽美。
完美到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时对她疾言厉色过后,郑云州都觉得不好受。
他们去车库取车。
出了电梯后,林西月忽然站住不走了。
她说:“郑云州,你穿太少了,手比我的还凉。”
“没事。”
林西月把他的手捧起来,哈了两口热气,搓了搓,又放在脸上贴了贴。
过了会儿,她才满意地说:“嗯,现在好多了。”
郑云州低头看着她,头顶的灯光在他身前投下大片阴影,把她全罩了进去。
看她演久了,他有的时候也很难保持清醒。
总觉得这是真的,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权力压迫,她原本就该是这么爱他。
但抢来的就是抢来的,他不能假装那些约定不存在。
郑云州蓦地抽出手,转身走了。
林西月站在原地,双手仍维持着捧东西的姿势。
不知道他这又怎么了?
正常一天了,到了傍晚就非得甩个脸子,好完成今天的发疯指标是吧?
她赶紧跟上,自己拉开车门坐上去。
郑云州沉默了一路。
林西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转头看窗外。
进了医院,王院长和两个肝胆外的专家果然还在办公室。
郑云州陪着她进去,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他对王院长说:“坐吧,小孩子在家不放心,有些事非要来问问。”
王院长笑:“应该的,做好患者家属的术前告知,也是我们的工作。”
林西月做了很多功课,她说:“不好意思,因为我看有的报导,说现在术后排异都不算大问题,麻烦的是血管和胆道并发症,这个可以怎么避免吗?”
一名男大夫告诉她:“不能完全避免,术后出现任何情况都是有可能的,只能说我们会格外注意,提高警惕性。肝移植术后胆道问题很常见,我有个病人就是胆道狭窄,在第二次放支架的过程中感染了,持续发烧。不过你放心,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的。”
她点头,又陆续问了几个护理上的问题,用心记了。
二十来分钟后,林西月没什么话要讲,抬头望了眼郑云州。
他站在窗边,和王院长一块说话。
郑云州哄人的口吻:“都跟人家打听完了?要不再说两句?”
“没了。”林西月红着脸说。
王院长发了句话:“你们都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从办公室出来,林西月又去病房里看弟弟。
郑云州走在她身边,看见她不时就瞄一眼自己。
他停下来问:“有事?”
林西月抿了下唇,她有点难为情地说:“郑云州,一会儿你进去了,如果我弟弟问你,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你就说是好吗?因为我是这么跟他讲的。”
郑云州牵着她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眉心一皱:“那我们这么久是在做什么呢?”
“嗯,谢谢。”
林西月只当他是答应了。
也无暇顾及他瞬间凉下来的神色。
她说完就要往前走,又被郑云州重重地拉回来。
郑云州高高攥着她的手腕,不断地发力收紧:“谁跟你谢谢!你回答我,我们这阵子是在做什么?”
“就是谈恋爱呀,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不对吗?”
林西月看出他又生了气,不假思索地说。
郑云州两颊的肌肉动了动,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手上也松了劲。
他气极了,反而无奈地笑出来:“对,你说的对,说得好。”
林西月笑着挣脱了他,自己先进去了。
他站在走廊上看她,蓬松的羽绒服底下,括出一道清瘦的身形,看着就没几两骨头,但比谁的都要硬。
偏偏她嘴又软,让他连反驳都不知从哪儿入手。
他不怕和她吵架,他怕她这种表里不一的、接近残忍的无情。
说白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构建在一种完全不对等的袒露度之上,抛开物质资料,只谈情感,林西月对他的需求几乎为零。
过道里的灯光亮得发白,郑云州脚下踩着乌黑的影子。
他预感很不好地想,那些从一开始就埋错了地方的种子,就连发芽的过程也笼罩着夭折的阴影。
等郑云州进去时,林西月已经把该注意的事项和护工交代完了。
她正坐在tຊ床边和弟弟说话。
董灏见到郑云州,艰难地把头扭过去:“郑......郑总。”
“嗯。”郑云州点了下头,象征性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别担心,给你做手术的那几位,都是很有经验的。”
董灏又说:“谢谢。”
林西月朝他笑了笑:“好了,别说话了,这两天好好休息,手术完就要进重症监护室,麻药醒了会很痛的,你要挺过去,听到了吗?”
“知道。”
病房里多出个郑云州,董灏觉得压抑。
平时姐姐自己来,他还能多说两句,可郑云州金刚一样板着脸,高高瘦瘦地往那儿一站,光都被他挡完了。
董灏催着她早点回去。
“好,我先走了。”
林西月明白他心思,也没多留,拉着郑云州离开。
回了金浦街,林西月安静陪他吃了顿饭。
在学校得抓紧时间,她吃饭总是很匆忙,比郑云州要快得多。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林西月刻意地放慢了速度,适应着他的进餐习惯。
她开始细嚼慢咽,试着品尝食材中最本真的味道,偶尔揣摩着郑云州的态度,品评上一两句。
放下碗,林西月休息了会儿,站起来说:“我去看书了。”
郑云州端着杯茶,轻点了下头。
看他不太高兴,刚才在医院里,西月就感觉到了。
于是她又问:“你一会儿还要去哪里吗?”
郑云州掀起眼皮看她:“可能去一趟茶楼,还有事?”
林西月说:“你去的时候也叫上我,我陪你一起好吗?”
他懒散地架了腿,笑着问:“怎么了,今天这么黏我啊?”
林西月试着缓和下气氛:“嗯,黏男朋友犯法的吗?”
“不犯。”郑云州抬了抬唇角,“不过林西月,你没事儿就别开玩笑了。”
林西月正经地问:“为什么?”
“你表情太严肃了,像在参加追悼会。”
“好吧。”
林西月转身。
她确实不怎么会讲笑话。
但她想看郑云州笑,不喜欢他闷闷不乐。
她查过很多资料,肝/源配型的等待时间都不短,有的病人同时在好几家医院排队,哪个城市有了,便立刻坐飞机过去办住院,还有的等了大半年也没排上。
如果不是郑云州特别嘱咐,弟弟不可能这么快手术。
林西月没关门,在书房里坐了将近一小时。
“我走了啊。”
楼下客厅里传来郑云州的声音。
她赶紧放下笔,起身喊了句:“我也来了,等等。”
林西月飞快地下楼,到门口拿上外套,穿好后,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
她一副求夸的口吻:“我比你还快,比你先好。”
郑云州笑她小孩子:“行,叔叔一会儿给你颁个奖。”
“什么奖?”林西月仰起一双明净的眸子问。
郑云州低了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去了茶楼再说。”
他们步行往胡同里去。
林西月像个走在春游路上的小学生,不断提问。
她挽着郑云州问:“我还没去过呢,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
“就普通四合院那样儿,它大一些。”
她哦了一声,又天真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我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他是清末最后一批进士。”
林西月夸张地张圆嘴,“啊”了一声:“太爷爷学识这么渊博,中/央选调生呢。”
虽然比喻不是很准确,但郑云州看她那样子,也忍不住向上牵动脸部肌肉。
他笑着说:“是,以文人自居了一辈子,却养出个看见字就头疼的儿子,后来出去参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推翻他,气得太爷爷卧病不起。”
“好有意思。”林西月也仰起脸笑了。
总算不负苦心人,她费了这么多口齿,逗得郑云州转阴为晴。
郑云州推开门,屋顶上、院内几株柳树上,都被大雪盖满,檐下挂着几根还没化的冰棱。
临近农历新年,接连几场大雪过后,院子里积得很深了,像要把夜色也埋进去,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不过路天天有人扫,郑云州说了句当心点,牵着她绕过影壁,进了东边暖阁。
屋内供着暖,林西月光顾着参观,冒汗了也没注意。
这里说是暖阁,但宽敞明亮,少说能容下几十人,一座金漆点翠宝石屏风后,放了两张牌桌,一色的黄花梨木家具,正中的沙发上堆满了湘绣靠枕,案头的翡翠花瓶里供着鲜花。
郑云州脱了衣服,又把她也扯过来:“你不热啊?”
西月低着头:“让人挪不开眼,看得我忘了。”
他把她的羽绒服剥掉,丢在了沙发上。
林西月拿出湿巾擦了擦脸和手。
看见郑云州在茶案边落了座,她也挨着他坐过去。
“挤不挤啊?”郑云州嫌弃地往下看了眼。
有谁喝茶挨人身边坐着的?
林西月小声说:“对不起,我没注意。”
正要起身,郑云州又拉着她:“算了,就这样坐。”
“哦。”
他手势利落地烧水、拣茶,西月看得十分入迷,眼珠子长在了他那截冷白的手臂上。
看他做这些,真是件赏心快事。
宁静的氛围里,林西月也雀跃地伸出手:“我也能试试?”
“会吗?”郑云州问。
她摇头:“不会,但挺好玩的。”
郑云州拉她的手:“我来教你,坐我椅子上来。”
“啊?”林西月没反应过来。
刚才坐他身边还不高兴呢。
但她不敢让他等,大方地坐了过去。
她人瘦,一把圈椅,只坐了四分之一不到的位置。
郑云州从后面贴上她的背,两条手臂从身侧绕过来,伸手握着她的手腕,慢慢给她讲:“温盏的时候,这样转三周半,等到壶嘴蒙上白雾,就差不多了。“
他的嘴唇擦在她耳边,温热热的潮气直往里钻,几句话听得林西月目眩。
她半昏半醒的,按照他的引导转了三周半,也看不清是不是起了雾。
等水开的时候,她好奇地去赏玩那只大口扁腹的朱泥壶。
西月翻开壶底的刻字,轻声地念出来:“大清光绪年制。”
她侧过头,向郑云州询问:“这把壶岁数这么大?”
“嗯。”郑云州一只手压着她的腰,叹道:“东西你只要爱惜它,比人留得久。”
在室内待久了,她身上那道又甜又腻的气味,慢慢地、细细地透出来。
郑云州的鼻尖碰在她脸上,闭上眼嗅了嗅。
“水开了。”林西月侧了侧头,指着咕嘟冒热气的水壶说。
“让它开着。”
郑云州忍得难受,体内那股烦躁压不下去,索性将她的肩扳过来,把她抱到身上来吻。
他吮吸着她的舌尖,放在腰上的手忍不住揉她,恨不得顺着这根软绵绵的舌头,将她直接吸进肚子里。
林西月被吻得透不过气,眼眶红透了。
她呜了一声:“郑云州......我快......快没气了。”
郑云州慢慢停下,一双薄唇还流连在她脸上:“你一口气就这么短啊?”
林西月伏在他肩上,仍艰难地喘息着:“是你时间太长了。”
“好,我们来泡茶。”
郑云州揩了揩她的唇,又抬起她的手腕:“高冲低斟,冲茶的时候记得高一点。”
林西月问:“那我站起来?”
“也不用。”
醇厚的香气被沸水激起来,短小肥嫩的叶子舒展在水中。
西月闻了闻:“好香啊,这是什么茶?”
“金骏眉。”
泡好后,郑云州先端了杯到她嘴边:“你尝尝。”
林西月就着他的手喝了。
她在口里咂摸了一阵:“嗯,是比白水有滋味多了。”
“......好高的评价,我替这杯茶谢谢你。”郑云州瞪了她一眼。
林西月在他那个眼神里,忍不住笑了。
笑得肩膀一抽一抽,止都止不住,像朵花苞一样颤,自己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但郑云州又把她拧回来:“对着我笑,我看你怎么笑的。”
“为什么?”
郑云州揉着她的后颈,鼻尖抵在柔热的脸颊上:“好看。”
林西月不信,她低声说:“你还会没看过美女啊?我有什么好看?”
郑云州老实地承认:“看过,但都不怎么好。”
她鼻息急促,呼出的气很烫:“那我哪里好?”
“你嘛。”郑云州蹭了蹭她的鼻尖,嗓子很哑,“你胆子大,会阳奉阴违,嘴上说喜欢我,心里讨厌死了。”
林西月飞快地说:“哪有,我不讨厌你。”
可心里却想,你整天喜怒无常的,谁能真正喜欢得起来?
再说,对于这样一场钱色交易,真心也不是必要的筹码。
“真的?”郑云州又把她tຊ抱得紧了一点。
西月也不说真假,只是虔诚地看着他:“没有你,我弟弟还不知道怎么治。”
她还是不明白。
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感激。
郑云州在心里劝自己,沉住气,慢慢来。
穿堂的北风嘶吼着,掠过院中的柏树枝,一对交颈人影映在西窗上,几乎合二为一。
室内太闷了,林西月趴在圈椅上,转过身,推开了一点窗子。
抬起头,外面一片漆黑高远的夜空。
郑云州侧了一点身子,把她搭在窗沿上的手拿下来:“你小心冻着。”
“才这么一会儿,不会的。”林西月又重新坐好了。
郑云州支派她:“你去那个博古架上面,把宣德炉旁边的盒子拿下来。”
林西月照做,取了放到茶案上:“这是什么?”
他没接话,拿下巴点了点:“你自己打开,不是穿衣服第一名吗?这就是给你的奖品。”
林西月压根没放心上,都忘了这回事。
她笑:“那不是好玩的吗?你怎么还当真啊?”
郑云州摆弄着三只龙泉窖公道杯。
他随口说:“哎,大人不能骗小孩子的。”
林西月在他长辈式的宽容和宠爱里,怔住了几秒。
从小到大,她好像从来没被当孩子看待。
她进葛家第二个月,葛善财上山砍柴踩上捕兽夹,因为救治不及时瘸了一条腿,从此视她为是祸根,是怎么都赶不走,非要赖在他家的祸根。
妈妈护着她,但也从不许她软弱,总是要求她自强自立,不许哭也不许闹,早点挣个出路离开这里。
她手上揿着丝缎锦盒的盖子,看着窗边眉眼俊朗的郑云州,那颗澄定已久的心,没由来地动了动。
林西月慌忙低头,把盒子里的香炉拿出来看。
这是一只青瓷鬲式炉,外斜的乳足庄重沉稳,线条柔和,釉面均匀细腻,有粉青之润,白玉之泽,炉身边缘薄釉处,灯照下透出淡白色,浑然一道以简胜繁的美感。
她赞叹了一声:“它好漂亮。”
即便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道这么样东西烧制不易,价格不菲。
郑云州端起茶看她:“不漂亮怎么敢拿来送你呢?”
身居高位,又刻薄惯了的人说起场面话来,威力好大。
林西月垂下眼眸,两颊染上鲜艳的潮红:“谢谢,我很喜欢。”
他点头,“我还是第一次送女朋友礼物,你喜欢就好。”
林西月嗯了声:“我也是第一次收男朋友礼物,就收到这么赏心悦目的。”
郑云州端茶的手愣了下:“不会吧?付长泾这么小家子气啊?”
“不是,他不小气的,也送过。”
哪怕不来往了,林西月也不肯在背后抹黑付长泾,她解释说:“是我的问题,我......一次都没收过。”
郑云州故意逗她:“噢,那还是他不会做人,没送到点上。”
林西月忍不住笑了:“别老批评人家。”
“怎么?我批评他你不高兴啊?你护着他?”郑云州一下就冷了脸。
林西月摇头:“当然不是,我不喜欢提外人而已。”
一句外人,又让郑云州受用地笑了。
她又坐下来,端着那个香炉看了会儿。
郑云州看她这么喜欢,跟她讲来历。
他递了杯茶给她:“这个香炉本来是一对儿,是我太奶奶的陪嫁。”
这么一说,林西月就不敢再端着了,怎么还是件古玩?
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合上盖子。
西月接过他的茶:“那还有一只呢?”
“砸了。”郑云州轻描淡写地,伸手比划了一下,“老郑砸的,他和我妈离婚那天,那一墙的瓷器,全被他给糟践完了。”
林西月心痛地蹙眉:“真可惜,那你爸这样动粗,你怕不怕?”
郑云州哼了下:“我怕个屁!我就站在楼上看他砸,问他过不过瘾,不过瘾就再放把大火,把这儿烧了也行。”
她都能想象他当时吊儿郎当的口气,和郑从俭听后气得倒仰的模样。
林西月收起笑容,她问:“他们是为什么离婚啊?我一直不懂,你爸爸看起来还是很关心你妈妈的呀,上次她生病,他来守了一夜。”
郑云州叹气:“没办法,我妈太爱惜老郑的政治羽毛,也太珍视他头上这顶乌纱了。”
见林西月还是一知半解地看着他。
郑云州揉了下她的脸:“好了,不说他们了,我们走吧。”
第29章 参禅 别流口水
029
董灏的手术很顺利。
上午九点开始, 林西月坐在走廊外,硬生生等了十个小时。
她松了口气,又看着弟弟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那里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到处都是冰冷的仪器,林西月一直不肯走,就站在外面看,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帘布。
医生护士都来催过她, 说已经很晚了, 等明天到了探视时间, 家属再来看。
但林西月摇头,不作声,也不走。
后来连王院长都来了。
他见郑云州对这姑娘如此上心,也格外留意她。
一开始他还带有偏见, 认为林西月和郑家老大恋爱,是贪图他的权和势。
可几次接触下来, 林西月对上对下都一个态度, 柔声细语, 又温柔腼腆,和护工交流也有礼貌极了, 既不势利, 也从不拿大, 不像是个功利心重的人。
王院长劝她:“小林啊, 不用在这儿等着了,交给护士吧。很晚了, 先回去吃饭休息,你身体垮了也不行。”
“好,谢谢您。”林西月说, “我一会儿就走。”
可她还是动也不动,仍盯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董灏看。
好像只要她不走,弟弟就能平安迈过难关一样。
王院长也没办法,他回了办公室,下班前,打给郑云州说:“你那个女朋友,一整天都没动过地方,现在打算住在走廊上了,来把人领走吧,小姑娘身体也吃不消。”
郑云州一天都在郊区的工厂转悠,踩了一脚的土。
接到电话时,他还在给几个负责人开会,反复强调安全生产问题。
郑云州说:“好,您不用管了,我去接她。”
他又补充了两句,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都回去。”
从车间出来,袁褚拿出了双新鞋子给他换上。
郑云州穿好后,快步上了车,对司机说:“去301医院。”
司机张了张嘴,心想,郑总走了一下午,还没喘匀一口气,晚饭也不吃,就去医院?
看出他的疑问,坐在副驾驶上的袁褚指了指方向盘,小声又无奈地说:“快开吧。”
到了医院,郑云州吩咐了句:“在这儿等我。”
他一个人往楼上去。
出了电梯,走到重症病房外,入眼就是一抹桉树绿的裙摆,垂落在明亮的灯光里。
林西月的手贴在玻璃墙壁上,不时垫起脚来看。
听见脚步声,她转了下头:“郑云州,你怎么来了?”
早上出门,他不是说今天要去视察工厂,晚上还有饭局吗?
郑云州走过去,她说话时,眉间的担忧都来不及收。
他气她不爱惜身体,但看她这样,还是压住了火儿问:“做完手术了?”
“做完了,很成功。现在就看术后怎么样了。”林西月说。
郑云州来拉她:“走,跟我去吃点东西。”
她躲开了他的手:“不,我哪儿也不去。”
郑云州看了眼里面,他说:“林西月,你站在这里不吃不喝,他就一切平稳,不会出现排异反应,也不会感染,明天就能从icu里出来了,对吗?”
林西月听出他在讲反话。
她把手从玻璃上放了下来,摇头:“不是。”
郑云州忽然喊道:“那就跟我去吃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在这里有什么用!”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气成这样?
明明刚才在电梯里,他还跟自己说,要关怀病人家属的心情,多理解,多体贴。
但这是林西月第一次违拗他。
为了一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子。
更可能是因为,她下意识躲避他的动作,刺伤了他。
林西月吓得手腕抖了一下,眼皮跳动。
她抬起下巴,委屈地、怯生生地看着他。
郑云州大力牵过她的手。
林西月是被他拽走的,他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上车后,郑云州终于松开了她。
林西月背过身,自己揉了揉那道红色的勒痕,又悄悄把手缩回袖子里。
回到金浦街,她跟在郑云州身后上了楼。
洗干净手,林西月慢吞吞走到餐桌边坐下,面无表情地嚼米饭。
一碗饭,她大概只吃动了十分之一。
实在咽不下去了,林西月问:“我有点累,可以去睡会儿吗?”
“去吧。”郑云州疲惫地说tຊ。
全姨过来收碗:“哦哟,西月就吃了这么一点。”
郑云州嘱咐了一声:“她弟弟做了手术,吃不下去,等晚一点,给她再做点宵夜吧。”
“好。”
林西月也不敢去睡。
洗了澡,手机就放在身边充电,生怕它响起来。
护士说重症监护室的家属都一样,就怕半夜接医院的电话。
林西月穿了条睡裙,盘着腿在地毯上打坐,心里不停地祈祷。
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有人敲了敲门。
她扬声说:“全姨,您进来吧。”
但进来的人是郑云州。
他穿着烟灰色的真丝睡衣,手上拿了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赤豆小元宵,热气腾腾。
林西月紧张地扶了扶床。
这本来就是他的卧室,他进来还敲门?
怎么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郑云州把托盘放下,转身对上她恐惧的目光。
他手里掐了支没点的烟:“如果不是太麻烦你的话,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看我吗?”
林西月认真仰起脸:“你第一次进自己房间,我觉得陌生。”
“哦——”
郑云州拖腔带调地说:“你还知道这是我房间。”
林西月又低头:“知道啊,我一直都清楚。”
这套大房子里的一切,包括她,有哪一样不归他所有呢?
郑云州往前走了几步。
他也利落地盘起腿,坐到她对面:“这是做什么,参禅悟道?”
林西月说:“刚才我一个人不像,现在我们对着坐,就像了。”
郑云州颇有兴致地问:“说说看,你悟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林西月一脸懊悔的表情,她说:“我抄了那么多经,也会讲那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但真正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通通失灵了。”
想了想,她又抬起眼皮望向郑云州,眼睛里潋滟着一点水光。
到底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
再比别人经历得多,遇上这么大的事儿,头回进了那种鬼门关入口一样的地方,会担心,会害怕,都再正常不过。
她始终坚强地站在外面撑着,已经很好了。
他叹了口气,伸长手臂:“来,到我这儿来。”
林西月用膝盖点地,两下就爬到了他怀里,脸贴在他的领口,冰冰凉,滑溜溜的。
她深吸了口气,像抓住救命浮木一样靠着他,蹭了两下:“郑云州,请你用你富饶的、优越的人生阅历回答我,小灏会安然无恙的,对吧?”
郑云州抱着她说:“听实话吗?”
“实话。”
郑云州来回摸着她的手臂,轻声说:“实话就是,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他做了一场这么大的手术,会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也许对别人来说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但仍然难以预料。这是事实,你不能回避。”
林西月仰起头来看他。
灯带里冷调的光线流淌下来,把她的脸洗成一朵洁净的白荷,像旧画报上清纯的封面女郎。
她瑟缩着,抖了一下:“是,你说的对。”
而郑云州捧着她的脸:“但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只要是依靠现代医学能够解决的问题,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替你救回他的命。”
林西月点头,她接连点了好几下头。
他没有给她空泛无力的安慰,也没有使用“相信我,他肯定会平安”之类的绝对化表述,而是用严肃的口吻告诉她,他会尽全力给予具体帮助。
这是一句很有力量感的话语。
林西月小声说:“谢谢,谢谢你。”
郑云州又重新抱住了她:“好了,别和自己较劲了。”
“我没有。”林西月急着辩驳。
也许是此刻气氛太温馨美好,他刚用他的财力安抚住了一个心性倔强的小姑娘。
于他而言,是不曾有过的曼妙体验。
林西月还从没像今晚这样需要他。
比在董事会上压制那帮老骨头,更有征服感多了。
郑云州难得在口头上依了她一次:“好好好,那就我说错了。”
西月被他紧紧抱着,咬唇笑了。
她忽然觉得喉头紧绷,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郑云州身上很好闻,一股偏檀香调的沐浴露气味,闻久了静心宁神。
好长一阵没听她说话,郑云州低头看了看:“林西月,你在我身上睡着可以,别流口水啊,给你扔窗户外面去。”
林西月扶着他的肩,身体起来了一些:“你很嫌弃我的口水吗?”
“我嫌弃任何人的口水。”郑云州脱口而出。
她若有所思地说:“咦,接吻的时候,不是每次都吃了很多?”
郑云州哽住了,他结巴了一阵:“那是......你管我吃不吃!”
林西月怕他真生气,赶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好了,那碗元宵是给我拿的?”
“不是。”郑云州腰腹力量惊人,直接抱着她站了起来,“我端来喂猪的。”
林西月紧紧攀着他:“你这样能站得起来?好厉害。”
郑云州轻飘飘地哼了声:“这算得了什么?!”
他的领口微敞着,露出一片紧实微鼓的肌群,这是长年健身才会有的效果,看起来就爆发性很强的样子。
林西月脸颊微红:“放......放我下来吧。”
她坐到沙发边,端起那个小小的桐木碗,色泽鲜艳的红豆沙里,镶嵌着白润的小粒汤圆,表面一层,还撒着几片干桂花,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林西月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嘴里。
她吃完一口,点了点头:“真好吃,你要尝一下吗?”
郑云州摆了下手:“第一,我晚上吃得很饱,现在吃不下;第二,我不吃这种又黏又腻的东......”
他还一二三完,林西月已经把勺子递到了他唇边。
她笑着哄他:“你别对它刻板印象,我保证它会很好吃,就吃一口嘛。”
郑云州斜了她一眼。
他垂下眼眸,费力地吞咽了一下,最后闭上眼,认命地张开了嘴。
林西月迅速喂了进去。
她等着他的反馈:“怎么样?”
“不怎么样!”郑云州觉得喉咙都快黏住了,忍不住摸了下脖子,“别再有下一勺了。”
这种甜津津、软塌塌的东西什么吃头!
但全姨说这是林西月最爱吃的。
林西月哦了声,又吃了几口才停下,起身端出去。
等她进来时,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床头开着盏灯,郑云州已经躺了上去。
林西月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他......他今晚要在这里睡吗?
大概意识到有人进来,郑云州侧躺着,朝外冷冷吩咐:“别傻站着,关灯。”
“哦。”林西月后知后觉地去关门。
她走到床边,拧灭了唯一的光源后,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林西月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躺上去。
她睡得很规矩,只占了窄小的一条,双手叠放在小腹上。
黑暗会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
林西月平躺着,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心跳这么快。
咚咚的,像有人用木槌重重地敲下去,震出一片“嗡”的回音。
郑云州的手臂碰了碰她:“过来点儿。”
她乖乖挪过去,脸刚挨到他的掌心,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林西月缩在他怀里:“今天......今天怎么在这里睡?”
郑云州反问:“你不是说这是我的卧室吗?我不能睡?”
“能。”林西月咬着牙说,“但是郑云州,我很担心我弟弟,不是很有心情,也不想扫了你的兴,可不可以不要......”
郑云州掐着她的下巴,用力抬起来:“不要什么?”
凛冽的北风从窗边呼啸而过,扯出一段呕哑嘲哳的洞箫声。
而室内温暖如春,弥漫着一股潮热充沛的湿气,像暴雨过后的森林。
林西月面红耳赤地回他:“做那种事。你说了,给我时间考虑的。”
“哦。”郑云州装出恍然大悟的口气,他问:“都这么久了,你还没有考虑好吗?我的耐心不多了。”
整日耳鬓厮磨,只是接吻和拥抱的话,已经开始满足不了他。
他从不行君子之风,当一天在以前都是难以想象的。
现在快两个月,已经到郑云州的极限了。
他那帮兄弟里头,唐纳言和沈宗良两个算端方的,尽管在外赢得一片赞声,但他一点也不羡慕,没的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还好他从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
这名头造出来就是来害人的,白白苦了自己。
等这姑娘主动是不可能了,恐怕他头发白了也等不到。
此时此刻,郑云州的手伸了进去,在她光滑的后背上逡巡着,一碰到肩带的边缘,手腕就抑制tຊ不住地发抖。
他想要解开她,像剥鸡蛋壳那样,然后肆无忌惮地大力揉她,揉得她细细密密地喘,失控地来吻他、求他。
话里刻意的停顿,让林西月脸颊都发烫。
她磕磕绊绊地说:“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就等......小灏转到普通病房,可以吗?”
郑云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她口中的甜腻的香气扑过来时,他已经张嘴含住了她。
他吻得并不算温柔,甚至有点急躁,嘴唇用力地碾过她的脸、她的鼻尖、她的下巴,舌头伸入她口中的同时,他的身体侧过来,重重地将她压在了下面。
她被吻得浑身酸麻,嘤咛声融化在郑云州粗重的呼吸里。
郑云州贴着她的耳廓吻过来,哑着嗓子问:“你看,你把我睡裤都弄乱了。”
“对.....对不起......”
很陌生的身体反应,林西月羞臊得不知怎么好,本能地夹紧了腿。
她张开嘴,红润的唇瓣开合在浓稠的夜色里。
这种时候,她竟然期待郑云州来吻她,好忽视体腔内那份空虚到极点,想要被填满的痒。
郑云州吻她的脸,吻她的下巴,就是不肯来吻她的唇。
她只好在黑暗里乱撞,慌不择路地碰到了他以后,主动把舌头伸出来去勾他,抱住他的脖子不许他动。
郑云州也受不了,长驱直入地扫荡着她的口腔壁,发狠地攫取着她香甜的味道。
他匀出手来,试探性先碰了碰,然后拨开她。
只刚吃住浅浅一点,林西月就呜咽了一声,酥酥麻麻地搂紧了他,茫然地来吻他的耳垂。
郑云州被一份温暖紧致包裹着。
他吻着她的脸,心想,要是不是手,是别的就好了。
郑云州用指腹擦了擦她眼尾溢出的泪。
他嗓音沙哑地问:“告诉我,付长泾的手到过这里吗?”
林西月摇头,她浑身酥麻得厉害,都忘了这是在夜里,没开灯,郑云州看不见她的动作。
但他听见了窸窣声。
于是,郑云州又来吻她,一边缓缓地推进:“好乖,别忍着,叫给我听。”
林西月顺从地松懈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耳边,细细地、小小地慢吟起来。
没有数是第几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怖地朝她袭来,将林西月彻底淹没。
她绷着脚尖,足跟死死地抵在床单上,几秒后,又倏地泻了力道,瘫软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浑身泛着不寻常的潮红,像春天才会有的过敏反应。
郑云州的指腹已经被泡得发白,起了褶皱。
他把多余的汁水恶劣地抹在她腰上,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忽然喘得这么凶?”
林西月摇头,甜而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
郑云州又掰开她的唇来吻。
吻得她那两片唇瓣高高肿起来才罢休。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林西月后来又被他哄着,一边吻他,一边被他握住了手腕,慢慢地动,听他在耳边浓重地喘,连呼吸也变得短促。
最后掌心里包裹着一滩,又顺着分叉的纹路流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她擦又不知往哪儿擦,笨拙地问:“怎......怎么办?”
郑云州低哑地笑:“要不然......弄我身上。”
“不要,你有洁癖的。”林西月果断地摇头,“一会儿生气了,把我扔窗子外面去,我还是起来去洗洗。”
郑云州用鼻尖来蹭她:“先别走,再让我抱一会儿。”
当天晚上,林西月和他一起挤在客卧睡。
主卧的床单上一片狼藉,皱巴巴的,到处沤着或深或浅的水痕,简直不能看了。
林西月本来要收拾,被郑云州强行抱走了。
他不由分说的,一只手抱上她出去:“明天阿姨会来弄的,你不要管。”
洗完澡躺在他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林西月不放心地问:“阿姨一来,不就什么都看出来了吗?”
郑云州困意正浓,忽然听了这样的问题,气得骂回去:“怎么?你觉得阿姨平时都把你当我侄女看待?我们俩是一个屋檐下的亲戚?”
“......不是,她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就睡觉。”
第30章 除夕 莫叫我望穿秋水
030
连续一周, 林西月每天都准时去重症监护室报到。
到了规定的探视时间就戴好口罩,换上隔离防护服进去。
他转入普通病房那天是大年三十。
林西月和两个护工,还有值班医生们围在他身边, 大家都很高兴。
她在医院待到下午三点,动身回了金浦街。
林西月进门时,看见全姨还在叠衣服。
她脱下外套挂起来,走过去说:“您怎么还没下班啊?”
全姨虽然是南方人, 但年轻时就嫁到了这边, 阖家团圆的日子, 丈夫孩子都在家等她。
她说:“马上了,整理完这点衣服就好。”
林西月抢下了她的:“您不要弄了,快点回家去吧,我会放进去的。”
“你知道怎么做吗?”全姨笑, 怀疑地看着她。
平时光看她闷在书房里写写算算,头都不抬一下的。
林西月说:“就这些家务呀, 我小时候什么都做过, 您不用管我了。”
全姨哎了声, 又站起来,叮嘱她冰箱里有吃的, 饿了就自己煮点, 然后穿上衣服出了门。
送走她后, 林西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端着进了书房。
自从妈妈过世,她对这类传统节日就没有期待了。
读书这两年, 她会和董灏出来吃碗面,然后一个回出租屋,一个回学校, 这就算过了年。
但今天......不管怎么说,弟弟脱离了危险期,这也算一个好消息。
天好像是忽然间黑的,林西月觉得自己才坐下,窗外就起灯了。
她揉着脖子出来,过道里的感应灯带自动亮起,光束顺着台阶倾泄而下。
林西月下了楼,她走到岛台边,打开柜子拿出个柠檬黄的珐琅锅,接水,开火。
等水开的功夫,她抬起头,瞥了眼墙上那副在拍卖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古画。
茶几上放着个橙色礼盒,是袁秘书一早拿过来的,郑云州送她的新年礼物,她到现在也没拆。
袁秘书早就跟她说了,郑总今天会很忙。
按照董事会的惯例,铭昌集团除夕夜里的新年慰问,是由董事长在七点准时发出的,但因为赵木槿身体欠佳,人选变成了郑云州。
除了公事,他还得先去一趟京郊,陪赵木槿吃顿团圆饭,过后再到府右街,去郑家和父亲一道守岁。
林西月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想了想,又觉得太生硬了,不够亲近。
于是低头加上——「注意休息,不要太辛苦哦。」
她锁了屏幕,扭头望向落地窗外,长街上灯火煌煌。
晴朗了一整天,北风终于在夜里赶来,把云层吹散揉乱,将雪片扬得满世界都是。
煮好了面,林西月自己端来吃了,洗干净锅后,去客厅看了会儿春晚。
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她躺在沙发上,随手拿过角几上那本《雅歌》看,是郑云州翻了一半的。
林西月想不到,他居然会有闲心看这种文字秀丽,带有浓重基督教色彩,民间口头传唱的诗歌集,而讲述的内容,是男女之间不可名状的爱。
有时觉得郑云州有太多面,唯我独尊的是他,蛮不讲理,说话尖酸的是他,思维敏捷,机警高智的也是他。
也总是喜欢用冷脸和刁难来表达晦涩的关怀。
看着深奥难懂的诗歌,林西月脑袋晕了一阵,渐渐睡过去。
梦里有一道高大的人影,晃动在水晶灯下。
他弯下腰来吻她,她没睁眼,却张开了嘴迎上去,伸手绕住他的脖子,勾着他不让他走,和他贴身纠缠到地毯上,骨酥肉软。
啪嗒一声,手里的书掉下去。
林西月从梦里醒过来。
哪有什么人?被调成静音的节目里在演魔术,空旷华美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
她摸了摸她的脸,好烫。
想起那天晚上打湿床单,第二天被全姨熟练地换下,身体更热了。
那么一样东西,好长,也好大,又热又重,她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也不知道......得有多好的包容性,才能塞得下他。
林西月坐起来,弯腰捡起书,摊开在了茶几上。
收到她的祝福时,郑云州正在园子里陪母亲听戏。
赵木槿年轻时酷爱京剧,痴迷其华丽明快的唱腔和高亢激昂的声调变化。
这阵子她都在将养,为了讨她欢心,郑云州特地派人去找了这一班远近闻名的戏团,热热闹闹地在园中唱到元宵。
今天这出戏是赵木槿最喜欢的,流传了上tຊ百年的《白蛇传》。
宽敞的花厅里,赵家上下都到齐了,赵木槿坐在正中的圈椅上,左手边坐了郑云州,另一头是她弟弟赵卫国,再往后,就是恩如和青如,还有赵京安。
赵木槿转头看儿子,他正盯着手机。
她拈起一瓣蜜瓜:“怎么了,等谁的消息啊?”
“没有。”郑云州摁灭了屏幕,把手边的烟抬起来抽了一口,“熬了两个大夜,把事情都处理完了,过年总要清净一点。”
赵木槿说:“这个戏团不好请,你怎么说动人家,正月里来家住下,唱这么久的?”
郑云州心不在焉地摇头:“说不动,也懒得说,我拿钱砸动的。”
“......你真是。”
后头赵京安捂了下鼻子:“好大的雾啊,哥,你这烟虽然好闻,但我都看不清了。”
赵木槿刚要制止侄子,让他忍一忍。
别大过年的惹郑云州生气,闹到打人骂狗。
但下一秒,郑云州一声不吭,自觉地掐灭了。
她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叹道:“变了啊,儿子。”
“没有吧。”
郑云州端起杯冷茶,倾斜杯口,淋了一半浇在手上,洗干净了,用纸巾擦了擦。
赵木槿斜起眼睛来看他:“换了是以前,听见这么说,你的烟灰早就掸到京安头上去了。怎么,小林温柔伶俐,她把你照顾得挺好,心情也不错?”
“就那样。”他不愿多谈这个。
赵木槿低声说:“你新鲜一阵子就算了,老实把心收回来结婚,看在今年你做出的成绩上,这次我不和你计较。”
除夕夜里,郑云州怕和她吵起来,也懒得作声。
真说不好他还要新鲜多久。
这不怪他,只怪林西月太能挑动他的心绪了。
他低头去翻手机,林西月的这两行字,混在一堆群消息里进来,竟然现在才看见。
郑云州的面色柔和了几分,抬起下巴看台上。
唱白蛇的那位名角儿,粉面玉容,凤目含黛,身着月白缎绣青莲帔,胭脂从颧骨晕染到耳际。
摇板转了散板后,白娘子缠绵地唱着:“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
郑云州素来不爱听这些,但这一刻像被唱词击中,身体不觉往后靠了靠,想起林西月低眉抿唇时,仿佛也是这副妩媚模样。
他喉结滚了一下,忽然觉得哪儿哪儿都燥得难受,伸手松了颗扣子。
勉强陪了会儿,到后来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去外面吹风。
郑云州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被廊下穿回来的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他又点了一根烟,站在风口里,凝神抽了半晌后,摁灭在了花盆中。
郑云州给司机打电话:“去接林西月,把她带到云野。”
司机就在门外等,他问了声:“现在吗?”
袁秘书不是说,今天的行程里没有金浦街这一项吗?
郑云州重复了遍:“对,快去。”
他握着手机,抬起头,目光陷在院中越积越深的雪里。
过了年他就三十了,这样的岁数,对个小姑娘起了这么重的瘾头,一天都离不得,真有点啼笑皆非了。
郑云州扬声叫了句宋伯。
宋伯正在准备给戏团的红包,听见他叫赶忙出来。
“把我的外套拿出来。”郑云州指了下里面,“我先走了,你过会儿再跟我妈说。”
宋伯哎了声,很快去而复返。
他撑开衣服领口,伺候郑云州穿好了:“这出戏还没唱完,现在就去府右街吗?”
郑云州无奈地点头:“得去。”
不到郑从俭面前应个卯,他能从年头数落儿子到年尾,郑云州怕死了这样的唠叨,去一趟了事。
佣人递来把伞,郑云州独自撑了,走进了大雪里。
宋伯站在花厅门口,看着他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云州这就走了?”
赵木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裹紧了身上的披肩问。
宋伯回过头,解释说:“是,可能他爸爸那边在催,大少爷走得急。”
赵木槿笑,摇头表示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她说:“你听他糊弄我呢,去看爸爸是假的,见心上人才是真。”
宋伯叹气:“我看了小林两年,这孩子是个聪慧懂事的,怎么会......”
赵木槿抬手打断他:“我哪里是担心她?她活得比谁都要自省,都要更有分寸,她不敢,也不会走入我们这样的家庭,更不会留恋云州。你还没看出来吗?不肯醒的是咱们大少爷。”
“您身体不好,别在外面站着了。”宋伯扶了她进去,“那云州已经这样了,将来怎么办?”
赵木槿又咳了两声:“让他爸爸去想办法吧,我管不了了。”
“好。”
赶到府右街的四合院时,雪已经停了。
郑云州推门进去,院内那棵柿子树上挂满了橘色小灯,各处张灯结彩。
去年郑老爷子过世,家里几口人过得冷冷清清,今年才有点喜庆的样子。
值守院内外的警卫朝他敬礼,郑云州点了个头。
他路过西暖阁,听见他亲叔叔在发脾气,洪钟般的声响从窗子里透出来,震得树叶都抖了抖。
“你就是要和那个养女在一起,是不是?”郑从省拍桌了。
而郑梁城的声音就弱多了:“爸,我从小和恩如好,您不能......您不能让我做个负心汉,而且你看中的那些姑娘,我一个都不喜欢。”
郑从省大骂道:“谁问你了!谁问你喜不喜欢了,我让你挑,没让你喜欢!我娶你妈妈,你大伯娶你大妈,那都是你爷爷定的,我们怎么就没你那么多事儿!”
郑梁城说:“所以啊,大伯大妈不是分开了吗?”
“我......”
郑从省作势要打,被旁边的夫人抱住了胳膊:“好了好了,过年不要说些事了,你刚回来,安生坐会儿吧。”
闹来闹去还是这点子事。
郑云州摇了摇头,大步往东厢房去了。
门口站着几名随侍的安保人员。
郑云州派了支烟给领头提包的那个。
人家礼节性推了:“大公子,工作的时候不抽烟。”
郑云州笑着指了指里面:“我爸在吧?”
“在,您进去吧。”
郑云州正经地问:“不用搜身哪?”
“您说笑了。”
警卫替他开了门,郑云州抬腿往里走。
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再转过一面到顶的紫檀大柜,他才看见郑从俭的背影。
他靠在客厅的中式沙发上,腰下垫了个苏绣靠枕,身后是描金花鸟十二扇围屏,电视里放着演出记录片,悠扬的歌声飘满房间。
台上端庄美丽的年轻女士,正是赵木槿。
郑云州扔了外套坐下:“这不是赵董事长吗?”
郑从俭听得高兴,也没去纠正他不礼貌的称呼。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一边跟着节奏打拍子,回味起当年:“我第一次见你妈妈,就是这场文艺汇演,她是独唱,唱《我的祖国》,声音又清又甜。”
“一条大河波浪宽是吧?我妈现在也哼两句。”郑云州往后一靠,腿也架了起来,调侃说,“怎么着?这汪水就这么流进您心里了?”
郑从俭竟点了下头,冷厉的脸上,流露几分温柔的神情。
他说:“你妈年轻的时候,那叫一漂亮,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刚谈恋爱那会儿,我在地方上,很少回京,你妈经常给我写信。等我调回来,向组织上打结婚报告,她的信都能放满一个大箱子,现在还在那儿。”
郑云州挑眉道:“那她知道您留着这些信了吗?”
“我还有必要让她知道吗?”郑从俭反问。
该!活该你被离婚。
郑云州在心里骂。
他哼笑了声:“我妈今儿挺高兴的,在园子里听京剧呢。”
郑从俭递到嘴边的烟顿了下:“又是断桥那一出?”
“是。”郑云州递了个烟灰缸给他,“她怎么那么爱听这个?”
郑从俭掸了掸烟灰,忽然咬着牙骂道:“那你倒去问她!没准儿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法力无边的白娘子,赵家离了她就会房倒屋塌,可以凭她一个人撑起来!”
郑云州好笑地看着他:“差不多得了,我妈在背后都说你好话,你怎么这样?”
“我这是说她不好啊?”
“您这是心疼她。”
郑从俭把烟捻灭了,喝了口茶:“别说你妈了,说说你。”
“我?”郑云州懒散地靠着,“我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从俭瞪他:“你再说一遍?我让你去和子珊接触,你不去就算了,还弄了个小丫头在身边,下面传得沸沸扬扬的!”
听身边的人说,那姑娘是付家老二的女朋友,跟他差了一个辈分的小孩子,tຊ他也好意思去抢!
郑从俭担心儿子出格,当成正经事让秘书去过问,又把付家吓得不轻,自己先来解释,说不过是年轻人恋爱,打打闹闹常有的,不碍事。
郑云州说:“您不是让我向聂家表态吗?这就是我的态度。”
气得郑从俭差点浇他一脸茶:“你这样的态还不如不表!我不跟你啰嗦,结婚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给我断了!净胡闹。”
郑云州说:“结婚还早着呢,不能您英年早婚,就不给儿子留活路,好歹让我喘两年气,这也不是买菜,总得精挑细选,看处不处得来。”
郑从俭厉声问:“见鬼了,你都没去看过子珊,都没和她交往过,就知道处不来?”
“不用那么麻烦,我和聂这个姓就合不来,寺里住持说的。”郑云州笑着胡诌。
郑从俭血压上来,让他滚出去。
他求之不得地站起来,点点头:“哎,您息怒啊,我让您的保健医进来,别气坏身体。”
郑云州挽着衣服,快步离开。
在院子里碰上郑梁城,一脸吃了败仗的样子,站在树下发呆。
看见堂哥来了,他说:“哥,这么晚了,去哪儿?”
郑云州说:“惹你大伯生了气,把我轰出来了。”
“你从赵家来的?”郑梁城又问。
他点头,心里惦记着赶过去见林西月,也没和弟弟绕弯子。
郑云州给他拨了支烟:“想问恩如是吧?”
郑梁城接过来,担心地问:“上次她看见我.....和陈小姐一起散步,已经一个多礼拜不接我电话了,她还好吧?”
说实话,郑云州也没注意这些。
赵恩如文静听话,脸上永远都挂着笑,不像另外两个爱叫唤,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
他勉强地答:“还好,吃饭时还说了吉祥话,没看她有什么不正常。”
郑梁城说:“那就好,那就好。”
郑云州看他牵肠挂肚的,也站直了,垂下眼眸上下地打量他。
换了从前,郑云州是不肯置喙这些事的。
他至多冷眼旁观,不反对,也不赞同。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过去很多的观念和习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变了,不知是被谁影响?
也许他的心热了,如今竟也能看出堂弟的踌躇和犹豫,甚至隐隐觉得不忍。
郑云州拍了下他的肩:“你要去挽回就抓紧。过了年,她姑妈就要给她安排相亲,人选都定了,很快就会结婚。”
对于堂哥的转变,郑梁城也吃惊不小,愣了半天。
头几年的时候,他哥听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就烦,嫌太婆婆妈妈,他都不太敢提。
怎么今年这么仁慈了?
他忙不迭点头:“我心里有数了,谢谢哥。”
郑云州匆匆走了。
到云野时,他也没惊动任何人,让司机开到了湖边。
但打理酒店的李征得知他要来,一直在小楼边候着。
车灯打在他身上时,小跑着去开了门。
郑云州下了车,丢了个厚厚的红包给司机:“回家去过年,明天不用来接我。”
司机欢天喜地接了:“谢谢郑总。”
郑云州指了下李征说:“你也去休息,这儿不用管了,有事我打前台电话。”
李征笑说:“不用,我光棍一条,在哪儿不是过啊,我怕别人伺候得不好,还是我来。”
迈过门槛后,郑云州问了句:“她睡了吗?”
“没有。”李征指了下院中的汤池,“我说您没那么快,给林小姐讲了一番藏药浴的功效。她听得很有兴趣,高兴地去试了,刚泡上。”
听后,郑云州不禁皱了下眉。
他脱了外套扔过来,语调怪怪的:“是吗?她就那么肯听你的?”
李征双手接了他的大衣,稀里糊涂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做错什么了?是不能对林小姐太热情吗?
那还不是因为郑云州太看重她。
当然,除此之外,也是林西月这姑娘和善可亲,轻声细语,说话又讨人喜欢,李征也忍不住对她殷勤些。
郑云州一只手搭在胯上,吩咐说:“去把那瓶酒找出来。”
“哪一瓶?”李征没明白这个特指。
郑云州哼了声:“藏药浴你头头是道,拿瓶酒还要问我啊?就是去年老沈送来的。”
李征懂了,点头说:“我马上烫热了送来。”
郑云州扫了眼外面,先没过去,进了浴室冲澡。
今晚又是酒又是烟的,那赵青如也不知道洒了多少香水在身上,和她坐了几分钟,衬衫上全是她的香气。
他洗完,系着浴袍从里面出来。
院中热气缭绕,檐下挂着的琉璃灯像蒙了层薄纱,氤氲在一团橘雾里。
墨竹屏风上,映出林西月纤薄的后背,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住了,松松地盘在脑后。
郑云州朝站在两旁的服务生掸了掸手。
她们会意,放下捧着的丝袍和浴巾下去了。
他绕过屏风,看林西月靠在石壁上,翻着那本从金浦街带来的《雅歌》。
她看的入了迷,丝毫没有察觉周围的变化。
郑云州把手放到水里浸了浸,又捞出来,往她脸上弹了几点水。
“呀。”
水飞到脸上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林西月睁开眼,看见池边蹲了个得意洋洋的郑云州。
那就不难理解这种另类的打招呼方式了。
她放下书,擦了下脸,脸部的弧度柔和地舒展开,朝他抿抿唇,温柔地笑了:“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她怎么这么乖?
一般女孩子被这样戏弄,不都要蹦得老高,尖起嗓子骂,你在搞什么名堂!
郑云州愣了下,忘了手还泡在水里头。
身后的风停了,树影花影也不再摆动,一切静止下来。
郑云州回过神,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表情呆呆的,像一只愣头鹅。
“你怎么了?”林西月攀着池壁过来问。
他伸了伸手,答非所问地说:“起来,你身体弱,泡久了头晕。”
林西月看了看自己,摇头:“不......不用,我自己能行。”
“你能行什么行!”
郑云州两只手从她腋下穿过,直接将她抱了出来。
“你别看。”
林西月吓到了,两只手慌慌张张地去摸浴袍,背过身去穿。
她的发尾还湿着,一颗颗水珠往下滴,顺着被熏得粉红的脖颈往下滑,滑进后背。
还没绑好系带,郑云州已经把她扳过来,扶着她的肩吻了下去。
“别......”
林西月顾忌在外面,伸手去推他,在碰上他胸口的一瞬间,被郑云州牢牢地钳制,他掐紧了她的腰,舌头肆无忌惮地舔过她柔软的唇壁,一边吻,一边将她抱在了身上。
郑云州搂紧了她,和她唇齿纠缠地穿过走廊,上了楼。
回房间时,林西月本来就没穿紧的浴袍,此刻完全松开了,脖子和肩膀都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
而她双颊滚烫,对此一无所知,被郑云州扔到床上后,还在他身下扭来扭去。
郑云州紧实的胸膛压着她,吻够了那双柔软的唇,又抑制不住地啮咬她粉嫩的面颊,含上殷红的耳垂。
他的浴袍里面什么也没穿,蓬勃的欲望毫不遮掩地贴向她,抵在她嫩滑的皮肤上。
因为太过兴奋,拨弄她的时候,他的动作比往常重得多,呼吸异常的沉重。
林西月的四肢都被揉开,她被紧紧地压在床上,压成了一朵浓艳的海棠花,花瓣上还沾着浓重的露珠。
那壶酒温好了,被妥帖地放在了床尾凳上。
郑云州信手取过来,喝了一口后,没咽,掰开林西月的唇,悉数渡进了她嘴里。
她没喝过酒,被呛得咳了一下:“这.....这什么?”
郑云州低下头,又用嘴喂她喝了一次。
放下酒杯后,他又俯身低头,伸出舌尖,温柔地替她舔掉嘴角多余的酒。
郑云州拨开她的头发,辗转去含她的唇:“没事的,这酒会让你,让我们,都很舒服。”
他耐心地吻了她很久,又把她的手举过头顶,隔着轻薄的浴袍,肆无忌惮地含吮,引得林西月轻轻地颤,险些哭出声来。
林西月浑身都软绵绵的,被他这样弄,只觉得目眩神晕,嘴唇微微张着,身体没有一刻停止过颤抖,她什么意识都飘远了,只觉得身体很空,很需要郑云州,需要他不断地这样吻她,甚至更过分。
她越来越热,快要在这种疯狂的渴求里熟透了。
只是激烈的吻已经填不满。
她紧紧抱着他,试着叫他的名字。
自己都意识不到她的声音有多黏。
郑云州的喉结滚了又滚,他也忍得难受。tຊ
直到凌晨三点,卧室内的动静才渐渐平静下来。
满室旖旎气息里,林西月痉挛在了他的臂弯中,而郑云州还保持着刚才麝荆的姿势,一只手托起她的脸来吻。
而她闭着眼,在他怀里抽噎着泄掉了五六次后,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林西月筋疲力尽了,他还没有。
但担心她身体吃不消,郑云州只能浅尝辄止,适时停下。
郑云州细细吻她的唇,滚烫浓重的气息扑在她脸上,他失控地喃喃重复着:“我爱你......我好爱你......”
神志昏聩之际,林西月的头皮麻了又麻。
她伸出舌尖,无意识地,近乎贪恋地舔着他的。
遗忘在院子里的那本《雅歌》被风吹乱。
混沌不清的夜色中,一只青雀飞过来,把书页当成树枝停靠。
细爪踩住的那一行上印着——「我的良人,从门孔里伸进手来,我便因他动了心。」
第31章 美观 我来
031
这么一番折腾后, 林西月无力地在他身上偎了很久。
郑云州抱着她,一夜之间生发出无限的耐心。
他摸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吻她的脸颊, 隔一段时间就问:“好点了吗?”
林西月都摇头,小声而委屈地抱怨:“做得太厉害了,腿现在还抖着呢。”
郑云州听后,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下, 一只手压着她的腰:“床上很湿, 我们再躺下去要着凉, 我抱你去洗澡好吗?”
“嗯。”
郑云州把她抱到浴室清理。
林西月靠在浴缸里,披散着头发,脸颊上的热度褪不下去,艳丽得像一朵被大力揉皱了的凤仙花。
温水把她托起来, 她轻得仿佛随时会被冲走。
郑云州只好陪她一起,他拨了拨她湿掉的长发:“还在抖吗?”
林西月的嘴唇贴在他脖子上, 点点头。
他伸长手, 拿起浴缸边的电话吩咐:“来换一套床单, 再熬一碗姜汤过来。”
“好的,郑总。”
林西月最怕喝这种东西:“不是给我的吧?”
郑云州说:“当然, 光着身子闹了这么久, 不怕感冒?”
想起自己跌到地毯上的模样, 她脸上一热。
她跪趴着, 被状得一直往前缩,又被郑云州拉回来, 力气大得几乎将她对折,他眉目癫狂地,把她抱在身上不断地梃挵。
林西月皱了下鼻子:“能不能不喝?”
郑云州摸了摸她的脸:“听话, 就喝一点点,不苦的。”
林西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她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其实他哄人的声音很好听。
最后那碗姜汤还是全进了她的肚子。
林西月漱了口,又重新盖上被子躺下。
她歪在郑云州怀里,浑浑噩噩地问:“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吗?”
“早就是了。”郑云州的手指缠进她的头发,低低地笑,“新年快乐,林西月。“
林西月捏了下他的手心:“你也是。明天你又要忙了,快睡觉吧。”
郑云州摇头。
才尝过酥麻入骨的滋味,交感神经正兴奋,哪里能立即睡得着?通道里柔软又湿润,每一处褶皱都像长了嘴,带着微小的吸力,拼命拖拽着他耸入深渊里,让他狂性大发地,不断往更里去探索,几乎撞散小姑娘的骨架。
他揉着她的头发:“你睡吧,我缓一下。”
“要缓什么?”林西月抬起头,差点撞到他下巴。
郑云州语塞:“......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
林西月哦了一声:“其实,我也不太睡得着,陪你说说话?”
“给你的礼物看了吗?”郑云州问。
她一激灵,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糟了,压根就没有拆开。
林西月心虚地嗯了句:“看......看了。”
“喜欢吗?”
“很......美观,我喜欢。”
为了不出错,她挑了个万金油式的褒义词。
这会儿郑云州心情好,点了点头:“你小时候都怎么过年的?”
林西月的脸闷在他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会做很多菜,吃完了,我们就站去桥上,看小孩子点烟花。”
郑云州没有问她自己为什么不放。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家里不给买,她也懂事地不去争。
他揉了揉她的耳垂:“你很喜欢看烟花?”
“喜欢。”林西月声音都抬高了些,“那些火焰在空中炸起来的时候,把夜晚点缀得那么美,我能挤在人家门口看好久呢。”
郑云州沉默了一阵后,说了句好。
连西月也不知道他在好什么。
后来不知怎么睡过去,一觉到了中午。
清早郑云州起来时,西月有一点朦胧的意识,但实在太困了,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醒。
他好像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但本能地、听话地嗯了声。
整夜未眠的郑云州反而精神奕奕。
他起床洗澡,换衣服都轻手轻脚,怕吵到了她。
神清气爽地出了小楼后,面对酒店员工接连而来的“新年好”,郑云州都沉稳地点头应了。
李征送他出来,联想到昨夜送去的酒,和服务员换下来湿透了的床单,也不难猜到具体内容。
难怪郑总看上去心情这么好。
郑云州问:“红包都发了吗?”
“发了。”
“走,去府右街。”
一大早赶去郑家拜年,陪着他爸吃了早饭,当然也没逃脱一顿教训。
但郑云州挺直了背坐着,慢条斯理地喝着乳鸽汤,上面骂得再难听,也不影响他食欲。
郑从俭敲了敲桌:“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郑云州敷衍了两句,放下勺子,对身边的卢姨说,“今儿这汤不错,再给我盛一碗。”
得,又他妈要上鸽子汤了。
郑从俭气得两眼一闭,撂下了碗筷。
用完早饭,郑云州陪在郑从俭身边,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客。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拘谨的问候和关心,适时地表达忠诚。
听得他都乏了,往后靠在沙发上,捏了捏眉骨。
昨晚真算得上肆无忌惮。
两个人大汗淋漓,在房里热得透不过气,郑云州便开了窗,把她抱到湖边的露台上,压在木栏杆上做。夜风把林西月的头发吹到他脸上,他闻着那道浓郁的青翠香气,神志不清地大力掟她。
林西月抱着他,在他耳边软绵绵地,压抑不住地轻吟,双手双脚都缠紧了他,缠得他想赦。湖面被风吹皱的水流,和被撞出的激烈氺声混在一起,意外的和谐。
坐到了中午,郑云州起身告辞,说要去看看妈妈。
郑从俭挥挥手:“快走。”
“哎。”
等他真走了,郑从俭的脸色又不好,闷坐在那儿不动。
卢姨把冷茶换下去,笑说:“您哪,其实打心眼里疼云州,嘴上就忍不住要骂他,依我说,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谁疼他!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郑云州从园子里出来,陪赵木槿喝了两杯茶,就近回了云野。
林中白茫茫一片,楼畔那两株罗汉松在风里颤了颤,簌簌抖下雪来。
他快步上楼,卧室里窗帘紧闭,一道挥散不去的浓腥气味,在这儿待了一晚不觉得,从外面进来,轻轻一嗅就嗅出来。
床上拱着一道人影,他推门进去,也不见有一点反应。
郑云州拧开沙发角上的台灯。
他坐到床边,看林西月仍不肯醒,伸手捏住了她鼻子。
忽然喘不上气,林西月蹙着眉嗯了一声,头左右晃动。
郑云州松开,他又低下身体,用下巴上细小的胡茬去痒她的脸,说:“都几点了,还要不要吃饭?”
“不要。”林西月被刺挠得拼命躲,边躲边笑。
这么一闹她彻底醒了。
林西月躺在床上,伸手握了握他:“好冰,你从外面来吗?”
“嗯,去拜了年。”郑云州顺势把她拉起来,“父母离婚就这点不好,拜个年要走两家,唠叨也要分别听两份。”
林西月觉得他奇怪:“你这么说,父母离婚还大部分是好处了?”
郑云州说:“当然,每天吵吵闹闹的,不如离了省事。”
她掀开被子,刚一下地,稍稍挪动了下步子,身下就传来一阵肿胀的痛感,林西月扶着郑云州,嘶了一声。
“怎么了?”郑云州摁住了她的腰。
林西月仰起一双清澈的眼睛,控诉道:“你说呢?”
郑云州确实没经验,只知道昨晚看上去又湿又红,他以为睡一觉就好。
他又把林西月放回了床上,掀开她的睡裙检查。
即便做过了,林西月还是害羞,伸手去挡。
但一下就被郑云州握住了手腕。
在力量对比上,他们的差距tຊ一向悬殊。
就像昨晚,林西月简直被他的力量和速度折磨得快疯掉。
几次泄身相隔得时间都很近。
总是刚失禁一回,身体还处于余韵之中,又很快被送上云巅。
来来去去的,林西月觉得自己被抛高又坠落,可那把细瘦的腰肢始终被他握着。
郑云州退下衣料来看,那两瓣粉红的唇肉高高肿起,昨夜被揉撞得太狠,现在还是一副充血的模样。
他脖子一红,用拳头抵着唇咳了声,赶紧把裙子给她穿好。
郑云州摁下遥控,打开窗帘透气:“你别动了,我找个医生来看看,配点药。”
林西月靠在枕头上:“那我总要洗漱,穿衣服,吃饭吧?”
“我抱你去洗漱,吃饭就在床上吃。”
“我又不是病人。”
“差不多。”
袁褚带着妇幼的老专家赶到时,林西月已经被挪到了沙发上。
窗边熏着陈皮香,湖上涌起的风吹动那面手织苎麻帘,徐徐晃动。
繁丽精巧的客厅内,她裹着条毯子,半歪在堆起来的靠垫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只纸糊的灯笼,郑云州坐在旁边喂她喝汤,舀起一勺吹凉了,又递到她唇边。
袁褚看住了,比老专家还慢一步进去。
郑总服侍林西月吃东西,给了他开年第一场惊吓。
郑云州放下碗,对老专家说:“您帮她看看,顺便把个脉,她身体一直不好,吃什么都不长肉。”
“好,男同志到外面去等。”
老专家今年快七十,在妇科一道上颇有建树,她早过了退休的年龄,又被妇幼返聘回来坐诊,但去年因为身体不好,连医院也不去了,一般人很难找得到,即便找到了也请不动。
她很温和,掀开林西月裙子时说:“闺女,昨天是不是闹得太凶了?”
林西月红着脸点头:“嗯,昨晚不觉得难受,但中午起来就......”
“不是这么说,你再喜欢郑家老大,也要提醒他分寸,你怕他啊?”
“我怕的。”
老专家又给她把脉,左右手各把了一次,然后点了下头,让她躺回去。
她坐到桌边去写方子。
写完了,把郑云州叫了进来,当面叮嘱他:“去买这个药膏,一天擦三次,这周内不要再有性/生活。另外,照方子抓药,一天熬一次喝,喝上三个月,我再来给她瞧瞧。”
郑云州接过来,顺手就递给了袁褚。
他说:“谢谢您,大年初一麻烦您跑一趟,真对不住。”
老专家摆了下手:“没事,你自己要有节制。”
“......好。”
送人出去后,郑云州又坐回了沙发边。
见林西月在发呆,他拉过她的手:“想什么呢?还疼吗?”
“不动就不疼。”林西月艰难地启唇,“我可以回金浦街吗?我想去学习了。”
郑云州开口骂她:“学习学习,一门心思就是学习!你文曲星转世是吧?”
林西月摇了摇他的手臂:“真是文曲星就不用学了,像你一样聪明的话,那么年轻就顺利读完博士,我们这种笨鸟才要补拙,送我回去吧?”
郑云州简直要被她气笑。
他无奈地说:“回去,小祖宗,这就回去。”
各自穿好外套,郑云州抱着她出了门。
林西月放了全姨的假,她昨晚走得匆忙,司机是临时通知她下楼的,地毯上还堆着她的书,横七竖八。
郑云州抱她进去时,她挣扎着要下去收拣。
他低声斥了句:“要你动什么,放这里又不碍事,躺着吧。”
郑云州把她放在了沙发上。
他站着环视了圈,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没拆开丝带的盒子上。
郑云州微眯了下眼,不敢相信林西月会骗他。
林西月也注意到这段冷肃的目光,柔弱地回视着。
“很美观,你很喜欢?”
郑云州两只手搭在胯上,挑眉问道。
不该笑的,但看见他这副样子,林西月真的快忍不住。
她咬了半天唇才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为了将功补过,她扶着茶几站了起来,因为一走路就疼,就这么姿势怪异地,要去拿盒子过来。
“给我站住!”郑云州拉住了她,“躺着,好了再看也不迟。”
林西月哦了声:“那你不怪我了?”
郑云州拿手点了点她:“下不为例。”
“嗯,不会的。”
在金浦街养了一阵子,林西月能正常走路时,第一时间去了医院。
董灏躺在床上,气色还是不怎么好,病恹恹的,勉强能回几句话。
大多数时间,都是林西月在说,他安静听着,偶尔露出个微笑。
林西月拿着他的检查结果:“医生说,再过一周左右,如果没什么其他情况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董灏点头。
她又说:“等春暖花开了,姐姐推你去公园走走,这阵子都待在医院,一定闷坏了。”
他也还是点头。
坐到天黑,林西月从医院回了家。
如果家象征着安全与归属,是旅程中的港湾的话,她想,金浦街的房子,是很符合这个定义的。
她进门时,全姨问:“西月啊,晚上郑总回不回来吃饭?”
“不回来吧,今天第一天复工,他晚上有应酬。”
“那你洗了手来吃吧。”
林西月哎了一声:“就来。”
虽然威风的郑总没来,但全姨还是按他的喜好做了几道菜,连餐具都是成套的,一组乾隆年制的黄地粉彩盘。
吃完饭,她绕着客厅散了几圈后,雷打不动地去书房。
突然叮咣一声,戴着橡胶手套的全姨惊得啊了下。
林西月跑下楼来,看见地上的碎瓷片,明白是摔了碗。
但阿姨吓坏了,知道这个碗价格昂贵,嘴唇颤抖着,不停地问怎么办。
林西月拍了拍她:“没事,您别担心,就说是我打碎的。”
她弯下腰,把那些大一点的瓷片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全姨看着她:“可以吗?郑总会知道吧?”
“他也不是神仙,不会的。”林西月笑说。
全姨感激地哎了一声:“谢谢你啊西月,你去看书吧,我来弄干净这里。”
“好。”
郑云州是深夜才回来的。
他喝了不少酒,几乎是来者不拒,步子都飘了,坐在车上,脑袋发昏。
到家时,林西月已经睡了。
他去卧室里看了她一眼,又退出去。
等洗完澡,换了干爽的睡衣才进去。
躺着女孩儿的被子里,总有一道甜腻的暖香。
这个房间她住久了,角角落落都染了她身上的气味。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脸,她没反应,睡熟了。
白天用脑过度,她的睡眠质量出奇的好,就跟昏迷了一样,怎么都吵不醒。
这几日他都睡在隔壁,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影响她身体恢复。
但早上听林西月说她要出门,应该是好了吧。
他慢一点,轻一点,总没问题的。
也不好每次都像刚尝腥的毛头小子一样,把人弄得走不了路。
今晚灌了几杯酒,洗澡时想着林西月动情时那张漂亮的小脸,胀得差点穿不上裤子。
郑云州在黑夜里嗅着她,柔嫩甜软的气息占满了他的鼻腔。
好香,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又不像他曾经闻过的任何一种花。
嗅到唇上时,他喉咙干涩地去吻她,先用唇碰了碰,不够,又伸出舌尖描摹她嘴唇的形状,后来掰开她的下巴,伸进去卷挵她的舌头。
吻得久了,林西月也有了些意识,嘤咛了一声,偏过头要躲开。
但郑云州扶住了,他痴缠地吮吸她的唇,越吻越深。
他完全包裹住她的唇:“别躲,再给我亲一会儿,这几天我很想你。”
小姑娘正是鲜嫩的年纪,被吻了这么长时间,哪怕在睡梦中,身体也软烂得不像话。
身上的气味也更浓郁了,闻起来像熟透了的杏子。
郑云州抱紧了她,像抱了个没长骨头的洋娃娃,到处都软绵绵的,而那丛秘境里,稍微用手轻轻一捻,就能掐出汁水来,他像采撷清早的花朵般,沾了一手潮湿芳香的晨露。
他将林西月翻了个身,拿胸口贴紧了她的背。
很快,林西月迷糊地呜咽了一声。
做贼的人像被吓到,卡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却又被那份紧致和温暖缠裹得受不了,难耐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真正把她弄醒时,郑云州已经没了这份克制。
林西月在他无所顾忌的动作里醒来。
她很黏地叫了一声:“郑......郑云州。”
“嗯。”
郑云州俯下身来,他早已经改为撑在上面,而她仍然折叠着,这样能最大限度地容纳他,他哑声道:“宝宝,tຊ我有点控制不住了,你吻我好不好?”
林西月轻柔地抱住他的脖子,顺从地把唇舌送进去。
被她乖巧地含住了舌头后,郑云州越来越凶,越来越肆无忌惮。
几分钟后,林西月的身体蜷成一团,抽噎着,脸上晕开大朵大朵的潮红,咬着他的嘴唇泄掉了,她突然不中用,也绞得郑云州跌了下来。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仍不要命地吻着彼此,两根湿红的舌头缠来缠去,流出的津液打湿了枕头。
平复了很久,林西月才轻声抱怨了句:“凶得要命。”
“太舒服了,我实在忍不住。”郑云州吻了吻她的额头。
林西月说:“以为你今天不回来,我都没等你。”
“不要紧。”
洗完澡后,林西月在浴室里上药,磨蹭了很久。
虽然是痊愈了,但今晚又来这么一遭,她担心会复发。
“林西月,还没好吗?”郑云州等了半天,开始催她。
她举着药棉,自己弄了半天不得法,结巴地应:“哎......哎,快了。”
郑云州没理会她的快了。
他直接推门进来,惊得她手指头一软,棉签掉在地上。
“你到外面去呀。”林西月赶紧放下睡裙裙摆。
郑云州走过来:“你上药为什么不叫我?自己在这儿瞎碰运气。”
她小声说:“这怎么好意思让你弄?”
前面一周她都是自己搽的。
郑云州把她抱起来,放到了洗手台上:“我看看,现在也难受吗?一次就这样了?”
他就怕她太娇嫩,一开始慢慢吞吞地往里填,一点力气都不敢用。
后来......后来那是失态,实在不受他掌控了,幅度才那么大。
林西月说:“现在不难受,但我担心明天早上会肿,还是抹一下好了。”
她心想,你也不看看自己的x器官多吓人啊。
郑云州洗了手,抢过她手里的药膏:“我做的错事,我来。”
林西月只好别过脸,默默地对自己说,没事的,反正他哪儿都看过了。
但还是忍不住羞涩地抿紧了唇,紧张地绷起脚尖。
“好了。”
郑云州也是捏油瓶似的上完,手腕颤了又颤。
小姑娘那里粉粉嫩嫩,又被搓揉出深红,像朵渐变的早春玉兰。
他把林西月抱在身上带出去。
她被放到床上时,和他打商量:“郑云州,一会儿能安静睡觉吗?我吃不消了。”
郑云州哭笑不得地说:“好,就睡觉。”
凌晨两点多了,月亮隐没在云端,窗边的晚香玉开了,在夜里散着浓香。
林西月和他对面躺着说话。
她伸出细巧的手指,从郑云州眉毛的左边划过来,又划到右边去。
他的眉毛怎么生得这么浓?
眉毛浓的人脾气都不好。
就郑云州这样蛮横,将来他太太有的好受了,要是也碰上个性格刚强的,家里一定吵翻天。
想到这里,她的手指头莫名顿了一下。
这关她什么事?
想到这里,林西月又收回手。
但被郑云州捉住了,他亲了一下,裹进了自己掌心里。
他翻了个身,快要睡着的塌调子:“你弟弟快出院了,我在西城买了套院子,你带他住过去吧,免得没个落脚的地儿。”
林西月迟疑了几秒钟。
他的安排确实周到,也很及时。
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谢字就是说不出口,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林西月闷闷地嗯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她不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难道郑云州和她发生了实质关系,喂她喝了一次汤,抱着她进进出出,给她上了一次药,几度在她身上压抑不住地低喘,她就以为他们是正常合理、地位平等的恋爱了?
别搞错了,林西月,你陪着他的目的,就是为弟弟治病,她提醒自己说。
至于其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绝对不可以有,那是慢性毒药,会腐蚀掉她的五脏和骨血。
等她酝酿好说谢谢时,郑云州早已经睡熟了。
林西月拿开他的手臂,隔了一段距离,慢慢地转过身去。
她一直睡不着,睁开眼睛躺了很久。
后来不知怎么睡过去,人却飘飘荡荡的,踩石涉河,回到了云城小镇上。
林西月一路找到葛家,门前那一对石狮子还是老样子,左边的缺了半截獠牙,青苔从底座一路长上来,像条丑陋的疤痕。
晨光洒在门楼上,中庭的那口井里冒着雾气,井边两道醒目的绳痕。
她在梦里仍然有些不清不楚的印象,从葛善财掉下去以后,这口井不是封掉了吗?
林西月往里走,回了自己常写字的那间屋子。
她绕过屏风,看见妈妈就端坐在椅子上,还是年轻时的温婉模样,可表情那么惆怅,那么绝望。
林西月高兴地上前叫她,却被她冷冷推在了地上。
她撑着手站起来:“姆妈,你不认识我了吗?”
林施瑜终于肯开口:“你不是我的小囡,你不上进,好好的书都不要读了,去当供男人赏玩的手把件,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吗?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林西月拼命地为自己辩解,她声撕裂竭地喊,可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我是为了救小灏,他妈妈把他交给我了,我不能不管他。郑云州......郑云州他也只是在帮我。”
林施瑜冷笑:“你觉得他对你不同,他在你身上用了心,所以你爱上他了,对不对?”
林西月摇头,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摇头:“不会,我不会爱他。”
“我问你对不对,你不回答我,你告诉我不会?”林施瑜一针见血地扎过来。
林西月怔了一下,立马改口:“不对,我没有爱上他,我没有爱上他。”
“我对你太失望了。”林施瑜冷冷地看向她。
她朝椅子边爬过去,想要再摸一摸她的脸,可等到她爬到的时候,林施瑜烟一样消失了。
“不要!”
林西月尖叫着从梦里醒过来,一头冷汗。
她这一嗓子喊得太凄厉。
郑云州被吵醒,他拧开了台灯去看她:“怎么了?”
昏黄光晕里,林西月的胸口起伏不定,喘得很急。
郑云州伸长手,小心翼翼抱婴儿的手势,把她揉进了怀里,低声问:“做噩梦了?”
“嗯。”
林西月蜷缩着,声音染上哭腔。
郑云州吻了吻她的脸,一下下地拍着她:“没事,我还在这儿呢,怕什么?”
这个梦太真了,真实得吓人。
即便紧紧靠着他,林西月仍惶恐地抽泣。
郑云州笑:“平时看着挺稳的,胆子怎么那么小?”
林西月没说话,沾了泪的睫毛紧紧闭上。
第32章 痕迹 淡了很多
032
四月春浓, 柳树梢头绽满嫩绿的芽尖。
林西月走在路上,迎面而来的东风像块软绸,温吞地往人脸上吹。
这几个月里, 董灏的身体渐渐好转。
每个周五,林西月下课后,都会从学校出来,到胡同去看他。
这套四合院不大, 但胜在绿荫浓密, 清幽宜人, 前后大门一关,倒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照顾他的是个小姑娘,年轻漂亮,做事麻利, 和林西月差不多大,也是云城人, 烧得一手好菜。
回回去看他, 迈过门槛就能听见里面欢声笑语。
看着弟弟一天天更开朗活泼, 西月心里就更感念郑云州一分。
从手术开始,到现在这段恢复期, 他始终像他答应的那样, 一切的资源都是最优质的, 连找佣人都花了大心思。
“阿姐, 你来了。”
春妮来提她手里的果篮,热情地请她进来。
林西月笑问:“小灏这礼拜还好吧?”
春妮说:“很好, 昨天我陪他去医院检查,肝功能这些指标都正常,我每天按医生嘱咐的, 数着药丸送到他手上,他不吃,我就倒进他嘴里。”
“你真能干。”林西月夸她。
春妮脸上漾起两个梨涡:“我总是跟他说,怎么能不吃药呢,阿姐和姐夫请来全国最权威的专家给你做手术,又住在这么好的四合院里,不好好珍惜哪能行?”
......姐夫吗?
天,还好郑云州没听见。
林西月张圆了嘴,又快速合拢:“那个,春妮啊,照顾病人不容易,尤其小灏脾气又倔,你辛苦了。”
春妮爽朗地回她:“没事的阿姐!我高中毕业来城里打工,有这样适意,薪酬还不错的工作,都是托了你的福,我运气真好!”
她好活络,嘴巴也好会讲话。
林西月赞赏地点头:“你忙,我去看看小灏啊。”
“阿tຊ姐,你要留在这儿吃晚饭吗?”春妮问。
林西月说:“不用,我吃了来的,一会儿就走了。”
她去后院看董灏,他躺在藤椅上休息,旁边放着一部电影。
他看得认真,林西月站到了他身后也不知道。
她摁了下他的肩:“今天挺惬意的,上礼拜嚷着肝疼,把我们吓死了。”
“嗯。”董灏点点头,“这周都蛮好的,希望别再复发了。”
林西月一听见这两个字就担心。
她安慰他说:“没事的,只要你坚持吃药,按时复诊,王院长不都说了吗?你恢复得很好。”
董灏又问:“姐姐,我好了以后,就从这里搬出去吧,我还是去租房子住。”
林西月明白,他不愿意总是被郑云州照顾。
也不知道是他主观上不想,还是在医院听到了流言。
她也没问为什么,只低了低头:“嗯,早晚都会搬出去,你先别想那么多,好好把身体调理好,其他的不要管。”
董灏忍了忍,还是问:“姐姐,郑总是真心......喜欢你的吧?我用了他这么多钱,到时候......”
“他是的,我也是的,别瞎想。”林西月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说。
但董灏摇头:“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时候是......是不会想谈恋爱的,怎么就......”
林西月莫名有点恼了。
因为弟弟说的都是事实,她从来不肯告诉他的事实。
其实何止是董灏,就连她自己,也把郑云州送她的东西妥善保管好了,等到毕业的时候一起还给他。
包括除夕夜里那个限量款的包,样子像白雪小房子的,林西月以为平平无奇,无非更可爱精美些,结果上网一查,这只Birkin20白房子是所有高阶养马人的追求,拍卖会上已经叫到近两百万。
这个价位,都能在她们镇上盖一栋别墅了。
西月吓坏了,赶紧装回防尘袋里,放进柜子深处。
但她要怎么说?
对弟弟和盘托出,就他那么犟的脑筋,还能在这里住吗?
她提高音量说:“你为什么老不信姐姐的话?我和他在一起是我的事,和你病不病没有一点关系。”
董灏怕她真生气了,赶紧说:“你别......别......我说错了。”
林西月拍了下他:“好了,吃了饭,让春妮陪你去走走,现在天气好。”
董灏刚要应她,林西月的手机就响了。
她朝弟弟嘘了一下,接起来问:“小影,怎么了?”
舒影在电话那头哭得伤心,声音模糊到听不明:“西月,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回不去了。”
“啊?”林西月觉得奇怪,“你不是去找男朋友了吗?什么叫回不去?”
明明她们一起下的课。
林西月回图书馆时,舒影说要去约会,补了个妆,风风火火出了校门。
舒影急得又嚎起来:“你别问了,先来接一下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好的,把地址发给我。”林西月说。
她挂了电话,又交代了春妮几桩事,就匆匆离开了。
西月上了车,让老佟往京里最贵的商场开。
“哎,好。”老佟嘴上应了,还是笑着问了句,“终于想起来要去逛逛了?”
接送了她大半年,这小姑娘的生活实在枯燥单调,乏善可陈。
他女儿和西月差不多大,天天不着家,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玩到半夜才回来。
但林西月出了学校,就是回金浦街,要么陪在郑总左右。
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看什么都淡淡的。
无论是坐在这台宾利上,还是被人群挤进地铁,都安之若素。
因此,她提出要去商场,老佟还是挺惊讶的。
但西月说:“不,我去找我一个同学,她碰到事情了。”
“哦。”
到了商场后,老佟把车放在了停车场,林西月从电梯里上去,按照舒影发来的定位,在洗手间里找到了她。
她敲了敲其中一扇门,试探性地问:“小影,你在里面吗?”
往左几步的距离,传来一声急唤:“我在这里,西月,我在这里!”
舒影开了一丝门缝,她还在哭。
西月走过去看,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浑身上下,她就剩了一条衬裙,脚趾头不安地蜷着。
她蹙了蹙眉:“小影,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衣服鞋子呢?”
舒影抹了抹眼泪:“你能不能先别问,把你的外套给我穿一下好吗?我冻得受不了了。”
“唉。”林西月叹气,把她的风衣脱下来,“快穿上。”
她护着舒影,一路从洗手间逃到电梯,赶紧上了车。
林西月从包里拿出保温杯,用杯盖接了一杯热水给她:“快喝下去暖暖身子。”
舒影两只手捧住,眼眶含泪地看了她一眼:“谢谢。”
她喝完了,把杯子还给林西月。
西月说:“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究竟怎么回事?”
舒影点头。
她晚上要跟程和平见面,今天是他们的恋爱纪念日,舒影就去商场,想买一样礼物送给他。
但刚走进Zegna,就看见男朋友在试衣服,身边站着个漂亮姑娘,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不正当的关系。
他们两个都注意到了舒影。
但那姑娘仍靠在他肩上,明目张胆地挑衅:“程公子,这不是你那个乖巧懂事的女朋友吗?她看起来好生气呀。”
程和平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问:“小影,你怎么来了?”
“还好来了,要不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舒影说。
她不敢和他大吵大闹,只能尽量维持面上的平静,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难堪。
程和平无所谓地笑:“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跟你说过的,我这样的人,身边不可能就你一个女伴。好了,别生气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说完他就伸出手,想要牵她。
舒影又退了两步,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是啊,反正我一不高兴了,你就拿钱来堵我的嘴,我就是这么贱,就是这么好收买!”
“你今天怎么回事?”程和平皱着眉看她,伸手指了指,“在我面前你还硬气什么!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有哪一样不是我给你买的。差不多得了,舒影,适可而止。”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舒影知道自己一直受他供养。
但心里明白,和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她涨红了脸,死死咬着唇,站都站不住了,要靠扶着玻璃柜,才能勉强支撑。
舒影点了点头:“是,都是你买的,我还给你,我们分手。”
说完她就把包扔给了他。
程和平偏头躲了,但也动了气。
他到底年纪大,到这会儿仍不紧不慢地羞辱她:“别光扔包啊,这衣服,这裙子,这鞋子,有本事都脱了。”
舒影真的全脱了下来。
程和平铁青了脸叫她的名字:“舒影!”
她仰起脸看他:“嗯,其他的东西我整理好了还你,程和平,我们分手。”
那姑娘又来挽程和平的胳膊:“她好不识抬举哦,别理她了。”
程和平一把将她推开:“你给我滚。”
人群里无数打探的目光,像钢针一样刺进她的皮肤里,舒影脸皮薄,她实在无法忍受,冲到了附近的洗手间里。
她不知道那一刻里自己在想什么。
就装不知道,没看见,这件事不就揭过去了吗?为什么非争这口气?
反正过后程和平还是会给她刷卡,买什么都可以。
还是对他的占有欲膨胀到盖过她自身的物质欲了?
听她讲完经过,林西月心口沉重得厉害,像压了一块未经锻造的生铁,棱角扎进她的肉里,钝钝地疼。
虽然郑云州从未做过这些事,说过这些话,但她仍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她叹息,连安慰也是有气无力的:“算了,分手了还哭什么。”
舒影抹着眼睛:“嗯,谢谢你来找我。”
“你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呀?”林西月问。
她需要快速转移话题,避免自己长时间陷落在某一种情绪,和对未来悲观的猜想里。
舒影说:“我打给我的朋友了,她们都说有事。班上那么多人,也只有你靠得住,虽然你不怎么说话。”
林西月给她擦了擦脸:“谢谢你的夸奖。”
老佟把舒影送到了她小区楼下。
林西月扶着她下去:“您在这儿等我一下,麻烦了。”
老佟说:“去吧,不麻烦。”
舒影本来想问的,这辆豪车的主人是谁?司机又是谁请的?
但问了林西月也只会搪塞她,索性不张口。
林西月嘴巴很紧,她不想说的事,别人是问不出的。
她tຊ外表柔弱,但自我消化力极强,仿佛从来没有情绪要宣泄,也不需要朋友倾听她,就连独处时,仍以平静温和的面目示人。
舒影总是想,她不知道要再修炼多少年,才能像西月一样。
她们上了楼,林西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找了个脸盆,装了热水端出来。
西月把脸盆放她脚边,坐到茶几上说:“来吧,袜子脱掉,脚伸进去泡一泡,踩在地砖上那么久,肯定受寒了。”
舒影嗯了声,泪眼朦胧地说:“西月,你人真好。”
林西月拍了拍她的脸:“我们是同学呀,很难得的缘分了,而且你不是夸我靠得住吗?不能辜负你信任。”
舒影被她逗笑,催促说:“你去吧,司机还在等你呢,今天谢谢你了。”
“嗯,我是得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会的,再见。”
“再见。”
林西月下了楼,坐上车:“走吧。”
从听了舒影的事情以后,她整个人就灰惨惨的,像车窗外风雨欲来的天空。
她欠郑云州的,可不只是一件衣服,一双鞋子。
闷了一天,这场雨总算在晚上十点多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地响。
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裹着潮湿的水汽,把林西月手上的书翻乱。
她坐在窗边那把中古赤乌椅上,扭头望向地面。
楼下法国梧桐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忽而转疾的雨势拦住了行人们的去路,纷纷挤在了店铺门口,地上的尘土被雨水溅起来。
身边的手机忽然响了,是郑云州的电话。
一周前他去了海城出差,铭昌地产在海边开发的度假别墅区正式完工,这个项目是赵木槿主抓的,也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但后续出了不少问题,一直搁置着。等到郑云州上位以后,他亲自跑了几趟,和当地有关部门沟通,才得以重新推进,顺利交付。
郑云州精明强干,铭昌这艘航行了近百年的巨轮,在他手中迸发出全新的生机,这一点,集团上下有目共睹。
西月拿起手机来接了:“喂,郑云州?”
那边意兴阑珊地嗯了句,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又像是在生气。
郑云州吩咐说:“收拾好三天的行李,明天飞过来,陪我在这边过五一。”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简易相处模式——老板下令,员工执行。
林西月习惯了,她问:“三天都在海边吗?”
此刻郑云州躺在甲板上,头顶是晴朗的夜空,耳边吹过轻柔的海风,
他抿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嗯,先提醒你,会有点晒,您细皮嫩肉,轻轻一碰就要红啊肿的,别晒伤了。”
郑云州不喜欢讲电话,更不喜欢在电话里讲废话。
每天睁开眼,从早到晚,他不知道要下多少道指令,大事小情都有。
但这个电话他舍不得挂。
很久没听到林西月的声音了。
前几天太忙,不是在谈判桌上,就是在应酬的饭局上,披星戴月的,顾不上她。
而他的小女友太“乖”,乖到从来不肯打扰他。
每晚他回了酒店,多希望手机里能莫名其妙出现一条来自她的问候。
但一次都没有。
今天忙完了,上了游艇,才有了这么一点空闲,躺下来吹吹风。
听见红肿这类的词,林西月就脸上一热。
她小声说:“你还要说这个呀,你走之前作了一晚上怪,我都没有诉苦呢。”
林西月柔软的声音,带了一点委屈,随着起伏的海浪一道,悠悠吹进他耳膜里。
郑云州心跳骤然加快,呼吸停顿了几秒钟。
忙起来不察觉,她温柔的调子荡在耳边才发现,他竟然这么想她。
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接到身边,只不过是让专机飞个来回。
郑云州的喉结滚了一圈,哑声问:“那你身上的那些痕迹......消了没有?”
他来海城前,扪着林西月做了整夜,要看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卸身里变得瞳孔涣散,意识模糊,身体软烂甜熟得不成样子,像一颗即将腐烂到流水的蜜桃。
到后来只知道吚吚呜呜地哭,咬着他的手指,泪水涟涟,紧紧偎在他的肩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郑云州全部的意志和自律,都塌陷在这样的软媚里,不知足地一直要。
结束时,天都已经亮了。
林西月蜷着身体,黑绸般的长发铺在地毯上,手脚不停发抖。
郑云州从后面贴上去,用很多的吻来安抚她,帮她平息身体里的浪潮。
林西月低声说:“我上了药,已经淡了很多,看不出来了。”
“好,学校放假了?”郑云州问。
旁边的周覆喝了口酒,冷蔑地哼了声。
尽他妈没话找话!
林西月也不是在火星读书,五一了还不放假放什么?放牛放羊?
但那头认真答了:“嗯,放假了,你呢?事情都办完了吗?”
郑云州说:“办完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还是林西月说:“明天就可以见你了,我现在去收拾东西。”
郑云州大力吞咽了一下。
他很想问,林西月,我走了这么多天,你有没有一点想我?
哪怕只有一点点。
然后他才好说,我很想你,每一天都想。
话到嘴边,郑云州还是没说出口。
他放轻了声音问:“见到我你高兴吗?”
“高兴。”林西月的语调很轻快,不掺半点假。
郑云州就当她是真的。
总是去揣测小姑娘的真实意图,太累了。
他只能退一步想,不论如何,人现在还是他的,他不想让她走的话,有一百种办法留下她,哪怕是来硬的。
郑云州说了句好,“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明天见。”
“明天见。”
挂了电话后,贺开元比周覆更先忍不住吐槽。
他看了一眼手表:“郑总,这是我听你打过,时间最长的一个电话。”
贺开元是这艘游艇的主人。
他和郑云州一边大,家庭结构也类似,父亲身在高位,母亲背靠家族集团,小打小闹的,做些珠宝生意。
这艘bertram是他姥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常年停靠在南海。
“也就几分钟,长吗?”
郑云州把手机放到一边,端起酒喝了一口。
周覆瞄了眼他:“刚才卡顿了一下,本来是想说什么?”
郑云州双手交在脑后,往下面一躺:“我问她,想不想我。”
贺开元说:“那又为什么没问?怎么,你怕她说不想啊?”
“她一定会说想。”郑云州笃定地说,“我想听什么她都会说,但全都是哄我。”
“那就问啊,假的也问。”周覆在旁边怂恿,“你怎么知道不会成真?”
郑云州摇头:“我是怕我忍不住,听见她说一句假话,自己就全招了。”
周覆了然地说:“还是抹不开面子,觉得不能输给她,非较这个劲是吧?”
“你说呢老周?”郑云州侧过头征求他的意见,“你毕竟是头一个结婚的,你有经验,我招还是不招?”
周覆掸了掸烟灰,望着天边掠过去的海鸥:“招吧,面子不要紧,人要紧。”
贺开元想起当年的事:“老周说错过一句话,后来追程教授,追得那叫心灰意冷。”
“我追得再苦都不重要。”周覆敛了散漫的腔调,认真地说:“我最难过的是,我过嘴瘾说的那几句话,让她伤心了那么多年。”
“这怎么个事儿,说我的情况,还给你弄伤感了呢?别啊兄弟,月黑风高的,要不咱俩健身去?”郑云州过意不去,都坐起来了。
旁白一圈正在聊天喝酒的子弟都听笑了。
怎么把健身说得像打劫一样?
周覆摆手:“我不去,跟你健身,我情愿死这儿。”
“老郑健身什么强度?”贺开元问。
周覆凑近了他:“他卧推一百二十公斤,我看他那么轻松,就让那教练给我也上,差点英年早逝。”
贺开元摸了摸鼻子:“一百二也就......”
还没说完,郑云州薅住他:“走,那今天就你跟我去,我试试你老贺的深浅,就这么定了。”
贺开元才要拒绝:“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
“别说,赵光辉说过一句话,男人不要说,你得做。”
“赵光辉是谁啊?”
“我三舅姥爷。”
“......”
贺开元只得站起来,他问周覆:“那我真去了啊,你一个人躺会儿?”
周覆点头:“去吧,他都给你架那儿了,不去你多怂啊。”
“......”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付裕安才睡醒,提了瓶酒过来喝:“他们两个又上哪去?”
“去健身房了。”周覆又笔直地躺了下去,懒洋洋地说:“你瞧着吧,tຊ老郑身上这把力气不使完,他今晚睡都睡不着。”
付裕安笑:“没那么邪乎吧?”
周覆郑重地点头:“一定有,我刚开荤那会儿,比这还邪乎。程江雪哪天要不给我亲,不给我碰的,我能去操场上跑三十圈。老付,等你有了媳妇儿就知道了。”
“......"
第33章 薄纱 我急了吗?
033
林西月是第一次坐飞机。
来京里上学, 她坐的是火车,连卧铺都舍不得买,硬生生坐了一夜。
她过安检, 登机,在头等舱找到自己的座位,林西月表现得很镇静,像坐惯了的那样。
就连空姐来询问她, 需要喝什么饮料时, 她也小声说:“都不用, 谢谢。”
空姐打量她,一条看不出品牌的真丝白裙,简约而不失格调,外面穿了一件绿绫色宋锦外套, 春夏的软薄款,上面暗刻杜鹃花纹。
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 鬓角松松地垂下两绺, 一张脸素净透亮, 像空山新雨,一种完全东方的古典气质。
空姐回去后, 忍不住悄声跟同事说:“看见一个特有气质的小姑娘, 她脖子上戴的那串澳白, 个头这么大!”
“嗐, 哪家的大小姐呗,这有什么奇怪的?”
林西月挑了个大的包出门, 方便装一摞打印好的论文,在飞机上看。
等见了郑云州,她就没那么多时间学习了, 只得抓紧把今天的内容完成。
将近四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机场,林西月跟随人群出来。
快到出口时,后面有人小跑着在追她:“月月!”
除了付长泾,还有谁这么叫她?
林西月蹙了下眉,回头一看,还真的是他。
他戴了一顶棒球帽,白T灰裤,很清爽的少年风姿,见到她,唇角高高地往上翘,像是已经冰释前嫌了。
林西月也配合地笑:“你也在这里啊?”
“是,在飞机上都没看见你。”付长泾身体还是不怎么好,跑了这两步就气喘吁吁,“可能我睡着了,这会儿才认出你背影来,一起走吧?”
林西月指了下车子:“你也是去码头吗?”
袁秘书给她订机票时,把来接她的车牌也发给了她,林西月认了出来。
付长泾点头:“对,大家五一在游艇上过,我也收到贺家的请帖了,今天放假第一天,就赶紧过来。”
看样子,付长泾的车还没来接他。
而林西月也不知道能不能请他上去。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郑云州知道。
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汇报给他听。
自从上次咖啡厅里分手,林西月没和他再私下接触过,身边连一只公蚊子都没有。
郑云州那人心眼小,行事离经叛道,心胸更是狭窄。
就在上个月,天气还没这么暖和的时候,郑云州下班早,不知怎么起了兴致来接她,让司机开到学校。
结果就这么巧,碰上她和一个学长走在一起,讨论几个专业上的问题。
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可被郑云州撞见,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死罪。
回家时,车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人窒息。
迈巴赫的挡板升起来后,郑云州把她抱在身上吻,不停地审问她关于那个男生的事,包括但不限于他的籍贯、年龄和姓名。问到后来,林西月的裙子都被剥落,皱巴巴地丢下,后来他解开皮带,重重把自己耸上去时,她一下子被掟到酥麻。
林西月软在了他的肩膀上,呜咽着说:“......不知道......别再问了......锕......只是一个学长......求你......”
“叫得真亲哪,他是不是也和付长泾一样,他们怎么都那么喜欢你?”郑云州扶起她的脸来看,眼睛里的欲色浓得吓人,他咬她的唇,“为什么有这么多男人喜欢你?啊?”
林西月被他含住了舌头,含糊地说:“他不喜欢我,讨论问题......而已。”
郑云州抱稳了她,不断地大力舂莊上来:“他的眼神都快黏到你脸上了,这还叫不喜欢?你再骗我试试?”
她还有最后一丝清明,知道不能再被他带着走。
林西月伸出手,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主动来吻他:“嗯......但我只喜欢你,我都不记得他的样子。”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闷极哑的喘。
郑云州抱着她,在最后那一刻里离开了那片柔软,淋在了坐垫上。
到金浦街时,林西月全身上下已经叫不上体面。
郑云州拿车里放着的毯子裹住她,抱上楼。
打那天起,林西月知道他吃醋厉害,便开始躲得男生远远的。
就这样,她和付长泾尬在了车边。
林西月刚准备好一段话术,表示抱歉不能载他。
“我的车来不了,你送我一起过去吧。”付长泾先一步开了门,坐上去。
咦,她好像还没说好吧。
这么不客气的吗?
林西月只好避嫌地坐在副驾驶上。
她没有来过海城,头一直偏向车窗外,看棕榈叶在热浪里被翻卷成孔雀的尾屏,咸涩的风从海边吹来,吹着凤凰木的花瓣一路荡,一路飘。
“读大学以后,你还是第一次出京吧?”付长泾突然问。
林西月也没回头,就这么嗯了一声:“放假了呀,来散散心也好。”
付长泾笑,笑里透着股轻蔑:“你的神经绷得那么紧,是不会来散心的,从前让你去郊外走走,你都嫌远不肯去。”
“人会变的嘛,付长泾。”林西月说。
付长泾摇头:“你并没有变,还是原来那个林西月,否则不会在包里装那么多资料,你是不敢违背郑云州。他那么霸道,和他相处一定很累吧?”
至少在他看来,她仍是光而不耀的模样,懂得隐藏、保护自己,不动声色地积蓄力量,人生目标相当明确,每个阶段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因为有了郑云州而偷懒,或者说堕落。
他有时在学校看见她,除了穿着上起了不小的变化,那大概也是郑云州的要求,其余的都大差不差,还是那副静默和顺的姿态。
林西月弯了弯脖子,指甲拨着袖口的花纹:“你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其实他没那么不讲理,大部分时候还很有趣呢。我也没你意料中的那么辛苦,不要总是对我的处境进行灾难化想象。相反的,他给我提供了一切的便利,救治我弟弟,让我容身的地方。”
付长泾不屑地嗤了声:“这么听上去,你还是在把他当债主,当恩人,并不是当男朋友,你做出的这些自我牺牲,全是在还债,是报恩,对不对?”
他的嫉妒和害怕,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日光下。
复杂的情绪在付长泾的胸口里发酵,他很怕,他怕他没有得到,而被郑云州俘获的这一切,是因为他攻无不克的男性魅力。
所以拼命地引导眼前的女孩子,想要听见她诉说,她过得有多心酸。
但林西月一眼看穿了他。
她扶着座椅扭过头,笑说:“那是我的事情,不管我把他当成什么,我们都已经过去了。”
付长泾盯着她红润的唇瓣看。
他早该下决心吻上去的,总和她谈什么尊重礼貌?
付长泾说:“那也不一定。”
“你什么意思?”
“月月,你弟弟治病花了多少钱,你让他一笔笔算清楚,我帮你还给他,以后你就不用再听他的了,而我,也不要求你一定和我在一起,你看这样好吗?”
听起来像要给她赎身呢。
林西月转过头,自嘲地笑了下:“早就算不清了。”
她和郑云州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本糊涂的烂账。
付长泾逼问她:“是算不清,还是你压根不想算,究竟是他不肯放过你,还是你也想借着这个正当理由,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细细的指尖掐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蔓延到心口。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你实在想知道的话,就当我是吧。”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却转过那个昏暗朦胧的黄昏。
郑云州抱着她躺在沙发上,刚结束一场大汗淋漓的性/事,林西月被他吻着脸,刚刚平复了一些,想起来问:“你怎么有时间看诗集了?”
他轻喘着回:“我这么低的恋爱水准,还不得补习一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可怜,很没有来由的。
有没有可能,这根本无关他的水准,是她在情感层面太抵触。
就像比武一样,身怀再高明的内功,碰上了根本不接招的对手,也无计可施。
胃里有东西蠕来蠕去,像几千只蝴蝶正在不约而同地扇翅膀。
这份感受太怪了,怪得林西月不知道怎么好,情不自禁地去吻他。
吻上他的唇以后才好过了一点。
后来又被郑云州抱到身tຊ上,一下就被他探到底,把她掟挵地哭都哭不出声,五六下就到了。
话题至此结束。
付长泾只管盯着她的后脑勺,目光阴冷。
登上游艇时,他仍保持着绅士风度,在舷梯降下来探入水面时,自己先踩上两格后,朝林西月伸出手。
但她摇了摇头,没有把手放上去,自己维持着平衡,慢慢地走了上去。
这里站着这么多人,哪一个都有可能告诉郑云州。
保不齐,他本人就躲在哪一处看着她。
而林西月不想再重复去年的洗手闹剧了。
事实上,她的预判都是对的。
此刻郑云州站在游艇客房的露台上,俯视这一切。
云头裹上红霞的辰光,海面上起了疾风,把林西月薄软的裙摆吹鼓,鼓成一支待放的白莲。
看着付长泾失望地缩回手,他勾起唇笑了下。
他们两个在车上的谈话,已经一字不落地报告到他这里,郑云州听得满腹火气。
这阵子太忙,都没空敲打付长泾,还以为他老实了。
是啊,听他家里人说,他一个女朋友也不肯谈,连姑娘的面也不见了。
这小子想做什么?
还时刻准备着,要把林西月抢回去吗?做他的白日梦吧!
林西月跟着服务生走,穿过十来米长的屏幕走廊,到了一处宽阔明亮的主客厅,层次感十足的交错吊顶设计,围绕式沙发布局,上面三两成群的,坐了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
圆形观光电梯自上而下,服务生摁开后,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西月点了下头,进去了。
等门一合拢,那些男人就开始议论:“这谁的妞,这么正?看她那小脸,那身段,真绝。”
有人说:“你不在京里不知道,之前付长泾为了她都病了,现在还跟家里不对付。”
问话的人不以为然:“哼,不对付,他拿什么和他老子不对付,断他两天卡就老实了,还闹个屁!那现在呢,家里同意他们好,付长泾带她上游艇了?”
“什么呀,没等付家同意,女朋友就被他郑叔叔抢走了,精彩吧?”
那人目瞪口呆,鼓了鼓掌:“精彩,像郑云州会干的事儿。”
林西月出了电梯,抵达客房那一层,这一层只有两个房间,分别配有起居室,是游艇上最大的两间。
一间属于游艇的主人贺开元,他也带了女友过来。
另外一间住着郑云州。
每套客房门口,都有一块触屏信息面板,上面显示着今日气温,和目前所在位置的经纬度。
门没关,服务生敲了下,就提着她的行李箱进去,放好后又退出来。
林西月说了谢谢。
起居室里不见人影,电视里放着国际财经新闻,主持人正在分析货币当局的态度和走向,茶几上搁了本翻开一半的杂志,微风轻拂,窗边的绿丝绒窗帘动了动。
她往卧室里走,一架复古四柱罗马床,床单干净整洁,露台边摆了一张长榻,再往外一看,快要暗下来的天色里,栏杆边斜倚了个郑云州。
他一直在看她。
看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灵活地转着那双眼珠子,像小动物参观陌生的领地。
林西月很少流露出新奇的表情。
他觉得很有趣。
四目相对的一瞬,林西月的身体僵住了,一双脚陷进厚实的地毯。
平时看多了他西装革履,偶尔穿得这么松散休闲,仿佛时光倒退,人也年轻了好几岁。
而更真实的感受是,她居然有点儿想他。
这个念头悄无声息的,像船舱内的冷调香氛一样,一旦沾染在了人的肩膀上,就再也去不掉了。
胡思乱想间,郑云州发了话:“还不过来?”
林西月迈开腿,几乎是踩着心跳走过去的,胸口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起头笑:“郑云州,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你自己看看呢?”郑云州一手扣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上她,让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索。
林西月一碰上他的皮肤,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撤回手,点头说:“看起来还挺好的,没瘦。”
郑云州笑了下,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路上没碰上麻烦吧?”
林西月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先和他报备一下,免得有误会。
她摇头:“没什么麻烦,都很顺利,就是从机场出来碰到了付长泾,他说没有车子接他,我让他坐了后面,我自己坐在前面,这......这你不生气吧?”
“生气。”郑云州咬着牙说。
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林西月抬起眼睛,疑惑又无助地看他。
但郑云州又说:“但不是生你的气,我生那个小王八犊子的气,明知道你有男朋友,还死皮赖脸地凑上来,他真是缺管少教!”
林西月在心里啊了一声。
那他自己不也是......她和付长泾当时还没分手,他不就已经喧宾夺主了吗?
那样就不是缺管少教了?
郑总宽于待己,严以待人,搞双重标准是吗?
但她不敢说这些,笑了笑:“嗯,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郑云州滚烫的气息压下来。
他抵上她的额头说:“你这么听话,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林西月感受到她腰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他的眸色又沉又暗,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她知道这代表什么。
林西月面红耳赤地说:“能不能......不要在外面?”
“为什么?”郑云州已经将她打横抱起来,他吻着她的耳垂,呵出一片潮湿的热气,“这里又没人。”
林西月勾着他的脖子,细细密密地发抖:“声音......声音会传出去。”
郑云州认真地问:“就不能不叫吗?”
“不行。”林西月很可怜地摇头,“我会忍不住。”
郑云州的尺寸、力量和速度都太惊人,她承受不住。
他笑,抱起她往卧室里去,床头的按钮一摁,玻璃门自动关上。
时间很紧,马上就要晚餐了,他不下去,会有很多人来请。
他可以不出现,但那样难免被打扰。
“我......我刚坐了飞机,还没有洗澡。”林西月虚勾着他的脖子,轻声说。
“我也没洗,一起。”
郑云州俯下头吻她,舌面相互摩擦,在口腔里卷起一阵丰沛的汁水。
真正吻上她,嗅着她清甜的气味,头顶起了酥酥麻麻的,针孔似的痒,他才惊觉,他们已经八天没见,他是这么想她。
卧室后面,是干湿分离的洗手间,潮湿封闭的环境内,晕开绵密温热的雾气。
西月的头发被淋湿了,她眼皮微阖,脸颊上湿出潮红,像夜里被春雨压弯的海棠。
小姑娘才二十岁,身体太敏感,轻轻捻一下就要出水,而郑云州抱着她,把她压在墙上吻,她的四肢都被折揉起来,他一口口吃着粉嫩的果核,吃得她手脚痉挛,在空中淋出一道弧线。郑云州沾着她自己的气味,去吮吻她的唇:“我们小西,怎么会那么大反应啊?”
林西月被他卷着舌头,含糊地问:“你不是说......先接吻吗?”
郑云州舔掉她眼尾溢出的泪,大力将她翻过来:“刚才也算接吻,你一直在吸我的舌头,不知道吗?把我吸得都箔岂了。”
“嗯。”林西月呜咽了一声,脸紧紧地贴在墙面上。
另一只手被郑云州握着,他倾身过来,紧贴在她后背的肩胛骨上,郑云州去咬她的耳垂:“好像今年养胖了一点,我走这几天,有按时喝药吗?”
至少他这么挨上去的时候,不会被她那两块骨头硌痛。
林西月说不出话,红润的嘴唇一直张着,不停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明明头顶淋着水,可喉咙里又干又哑,像条离水时间太久的金鱼。
郑云州在她的曼声里越来越凶。
他吻着她的脸,把手指胡乱伸进她口中:“好乖,乖孩子,就这样叫,我很喜欢。”
林西月吞吐着他的手,后来重重一口咬上去,淅沥沥地卸了。
郑云州一直掐着时间,在门铃声响起来之前,又要了她一次。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做/爱这么舒服。
每一次压在她身上的时候,注视着她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郑云州总觉得像在照风月宝鉴的正面,此间杏雨梨云,烟岚云岫,引得他往返流连,大动邪思妄念,在她身上死几次都情愿。
有点像微醺,但世上又找不到任何一种酒,这样使他陶醉。
“老郑,都等你呢。”贺开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郑云州是围着浴巾去开的门。
他手上还擦着头发:“没事,你们先吃吧,都不是外人。”
贺开元心领神会,想tຊ朝里面望一眼,被郑云州给挡了:“你那眼睛留点神。”
“对不起,一时没收住。”贺开元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打搅打搅,先走了。”
他关了门,又回去浴室里。
林西月刚吹干头发,吹风机轰轰地响,她没注意门口的动静。
郑云州说:“去换件衣服,一会儿跟我下去吃饭。”
“很多人吗?”林西月抬起头问他。
郑云州说:“人多没事,你就当是陪我吃饭,其他的人一律不用给眼神。”
西月笑得弯了弯唇:“怎么能这样?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我去换衣服了。”
她知道郑云州是怕那帮人嘴坏,喜欢评头论足。
西月挑了一条斜肩的杏色收腰纱裙,两名SA按袁秘书的吩咐,送她们家的春夏系列来金浦街时,着重夸了这条裙子,说是当季高定,已经按照她的腰身改过。
她当时就记住了,现在穿上,应该不至于给郑云州丢脸,没法子,世人都太过注重衣冠。
换好后往郑云州面前一站,他翻领口的动作顿了顿。
杏色很适合她,层叠的薄纱妥帖地包裹住腰肢,有种既温婉又天真的气质,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林西月低头看了眼自己:“这样可以吗?”
“可以,很漂亮。”郑云州由衷地夸她。
她低了低头:“谢谢。”
晚宴设在甲板上,一张长餐桌没有坐满,靠主位的两把椅子空着。
郑云州拉开来,先让林西月坐了才入席。
服务生分别端了他们的菜式上来。
林西月刚要去拿刀叉,郑云州俯低了一点身体:“有力气切吗?要不要我帮你?”
“有。”林西月小声,又乖又慧黠地笑,“没那么娇弱。”
周覆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两个蜜里调油,轻声跟付裕安抱怨:“早知道我跟程教授去敦煌吹北风吃沙子了,也好过在这里活受罪。”
付裕安笑:“人家出差怎么带你啊?你求她也不肯。”
说话间,贺开元已经举了杯:“来,初次见面,我们欢迎云州的小女朋友。”
林西月端庄地举起酒,笑着朝四周都敬了下:“谢谢大家。”
刚要喝的时候,郑云州从他手上夺过来,仰头替她喝光了。
她抱歉地看了眼贺开元。
这真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郑云州放下杯子,点了下贺开元:“就这一次,别再打鬼主意敬她了,她不能喝酒。”
哪知道贺开元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你老郑也护上了,我等你这一天等好久了!上回你是怎么起哄架秧子,敬我家那个的?”
郑云州自己也认了这个报应。
跟他碰了碰杯,笑着喝了,算泯了恩仇。
吃完饭,众人坐着聊了会儿天。
林西月静静听着,手一直被郑云州握在掌心,他和人说话也好,坐着受小辈们的敬也好,都一刻不离地牵住她,不肯稍松一松。
说上一会儿,他就要拿额头来碰她的,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林西月都摇头,说不用。
再掀起眼皮,几度差点陷进他漆黑的眉眼里。
她端正坐在他身边,目光随幽蓝的海浪起起伏伏,想的却是那年妈妈送她去学校。
林施瑜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
正出神,餐桌边有人问了句:“郑总这个女朋友,看着眼熟啊?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很怪,那人声音也不大,但就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包括郑云州。
他把手机往骨瓷盘上一丢,发出一阵叮咣响动。
登时甲板上都静了,说话声相继停下来,都往这边看。
林西月倒不担心她自己,这种话就算听了,也是耳旁风一样刮过去,没什么的。
但她怕郑云州会小事化大。
她紧张地去看他,刚要出声,郑云州锋利的眼刀就往下面杀过去了,他不悦地挑了下眉:“是吗?你在哪儿看过?”
说话的人,是和付长泾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叫袁津。
袁津原本是出于义气,要替发小打抱不平的,但一下子被郑云州就震慑住了,他迟疑了一阵:“我......我只是说见过,不记得哪儿了,没别的意思。”
郑云州也装糊涂,沉声问道:“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袁津心口猛然一窒,他知道今天完了,惹到这个阎王了,也不敢按照商量好的,和付长泾打话术配合,阴阳怪气一番。
但又只能硬着头皮说:“就是......总之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郑云州往后靠,平静地笑了下说:“我以为哪个意思了?”
袁津彻底答不出,只好把身边那瓶白的都端起来:“今天我说错话了,您多包涵。”
说完就自罚了一大杯,又讪讪坐下。
郑云州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过目光,继续同贺开元说话。
但林西月明显感觉到,他攥着她的手劲大了几分。
当众使人难堪,是上位者的特权,是权力的表征之一。
也只有郑云州,在明知对方已经吓得腿软的状况下,还要直勾勾地继续追问,他用这种故意为之的刁难,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一番权势,也顺便警告了在座的人,不要随便议论林西月。
聊得差不多,冷了会儿场后,周覆掐了烟,说没意思,不如去打牌。
他们又转到了顶层,露天摆着一张椭圆的德扑桌,椅子也没有收好,看起来下午才刚玩过,两旁是半开放的吧台,放着一碟碟自取的甜点,和五花八门的鸡尾酒。
大约是玩牌不喜欢被打扰,又或许这样的小局里,会聊一些更私隐的话题,这里不见一个服务生。
郑云州挑了个位置坐下。
他亲了下林西月的手:“自己去拿点东西吃。”
“你要吗?”林西月凑近了问他。
郑云州嗯了声:“要。”
“要吃什么?”
“你拿什么我吃什么。”
今晚的郑云州好温柔,弄得她很不适应。
西月羞涩地低头:“万一拿的你不喜欢呢?”
“你只管去拿,你拿的我一定喜欢。”
“好吧。”
周覆也自来熟地抬了下手,笑着说:“西月,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块红茶司康和白兰地吗?”
西月都已经走开几步了,又转过身说好。
郑云州瞪他一眼,大声喊道:“不用理他,那两条胳膊用不上就剁了!”
她一口气取不了那么多,就先紧着周覆,端了他要的往牌桌边走。
放下东西时,他突然抬起下巴,倜傥地笑了:“谢谢,你真是人美心善。”
西月愣了,郑云州的哥们儿这么会说话吗?
怎么他耳濡目染的,还是没长进呢?
且不说周覆这副出众长相,就单论他温和悦耳的嗓音,还有骨子里透出来的这股懒散劲儿,放在她们学校,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
更何况他一开口,就是谁也拒绝不了的恭维。
西月干笑了下:“不客气。”
她又走开,去取自己的那一份。
郑云州皱了皱眉,夹着烟指了下周覆说:“老毛病又犯了是吧?”
周覆敲桌:“别那么紧张,老郑,放轻松,随便聊两句天而已,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郑云州往后一靠,“西月根本不吃你这一套,哪怕你说的天花乱坠,也勾不走她。”
旁边贺开元公正地来了句:“虽然......但你真的急了。”
周覆神气活现地笑:“这你就错了,没有女孩子不吃我这一套。”
“滚一边儿去。”
周覆低头看了看手心,又故意气他:“跟美女说两句话都给我弄紧张了,去洗个手来。”
等人一走,他的手机就在桌上响。
郑云州一看是他太太打来的,伸长手接了。
那边很礼貌地问,周覆去哪儿了?
郑云州吐了一口烟,扬声叫了两句老周,然后把手机贴回耳边:“他被一群小姑娘围着呢,玩儿得不亦乐乎,我叫不动他。”
周太太失落地哦了一声后,挂了。
笑得贺开元都快打鸣了:“你就不能吃一点亏是吧?”
郑云州掐了烟:“不能。”
第34章 褒奖 没这回事。
034
才吃了晚饭, 林西月也没多少胃口。
她端了杯西柚汁,安静地坐在郑云州身边,看他跟注或check, 间或侧过头朝他笑笑。
德扑她不会打,看一会儿就觉得无聊,站到了栏杆边吹风。
“月月,这里好玩吗?”
付长泾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 脚步很轻。
出于基本的礼貌, 林西月没有避瘟神一样立即躲开, 虽然付长泾在她眼里就是。
她点了下头:“蛮好的。”
付长泾又站近了一点,笑着问:“是,他这么护着你,感觉是挺不错的, 你也乐在其中吧。”
林西月装tຊ没听见,不作声。
“小西。”郑云州人在牌桌上, 目光却时刻关注着她, 看见付长泾来了, 立刻大声唤了她一句,“看看我嘴上沾到什么了?”
林西月哎了一声, 说了句失陪。
她坐过去时, 付长泾也坐到了桌边, 挨在他叔叔身旁。
他看着见林西月倾身上前, 用帕子给郑云州擦了擦唇角后,笑说:“可能是酒渍, 现在干净了。”
“哦。”郑云州拉过她的手来看,“这块手帕眼熟。”
桑蚕丝面料,深蓝底, 星空纹路,看着像他的东西。
林西月抿了下唇,柔声解释说:“嗯,是那次我受伤了,你给我捂伤口用的,我洗干净还给你,你不是说不要吗?丢了怪可惜,我就留下了。”
郑云州听得仔细,头慢慢朝他偏了过去,鼻梁蹭上她的面颊:“那么勤俭持家呢?”
他的语气太亲昵,一道浓郁的沉香罩住了林西月,让她生出晕眩的错觉,仿佛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真有他们的一个家。
她脸上烫起来,轻声说:“这是在外面呀。”
但郑云州仍旁若无人地吻了她一下:“好,不说了。”
他抬头时,冷蔑地看了对面的付长泾一眼。
见这小子脸色发青发白,不觉勾了勾唇。
过了会儿,郑云州喝了口酒,又嫌热,手上拈着牌说:“小西,我手上不方便,帮我把袖口卷一下,好吗?”
“嗯。”
林西月的手从旁边绕过去,几根手指上下折动,把他衬衫的袖子翻到小臂处。
她又退回来,说:“好了。”
刚说完,荷官就把底池里的筹码推了过来:“郑总好彩头。”
林西月也笑:“赢了那么多啊?”
“你坐在我身边,我能不赢吗?”郑云州看着她说。
她柔柔地攀上他的肩:“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郑云州说:“我怕你当真喜欢周覆这样的。”
西月摇了摇头:“当朋友喜欢,当男朋友......不太喜欢。”
“为什么?”郑云州凑近了她问。
她看这里人多,当众说周覆闲话不好,只得贴上他的耳廓,小小声说:“油嘴滑舌,又喜欢招惹小姑娘,做他女朋友压力好大。”
郑云州笑,笑完拉过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摁。
林西月一碰到,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你怎么......”
“谁让你靠我那么近说话?”郑云州扣握住她的五根手指,一缕轻佻和风流从眉眼里流向她,“你看看,我成什么样了?”
林西月低下头:“那我离你远点。”
“不要,就坐这儿。”
这一幕幕看得付长泾直咬后槽牙。
他别过头,自言自语:“什么德行,真是快爽死他了。衣服也要林西月弄,还好他不说裤/裆开了。”
他亲叔叔低声喝道:“住口,没大没小的。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你还不服气什么?”
付长泾说:“他有大有小,抢我的女朋友,还不让我说两句。”
“你说两句,林西月就会跟你和好了?”付裕安沉稳地注视着他,“非但不会,真惹恼了郑云州,我看你怎么开交。”
“知道了。”
打到后来,林西月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但她还不肯走,一直坐在郑云州的身边。
他松开了她:“乖,先回房间去睡觉,我一会儿就来。”
“嗯,那我去了。”
“去吧。”
林西月走下台阶时,碰上周覆上来,她微笑了一下。
周覆也点头:“去休息啊?”
“嗯,有点困了。”
好像很久没看见他,林西月好奇地问:“这么长时间,你都在下面打电话吗?”
“对啊,摊上郑云州这么个兄弟,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周覆苦笑,身上一股平静的疯感。
林西月呃了一下:“我先走了,晚安。”
“晚安。”
周覆上去后,拉开椅子往罪魁祸首身边一坐。
郑云州瞥了他一眼:“哄好了?”
周覆咬牙切齿的:“哄不好,我明天一早飞过去哄。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还是生气,零零落落的,把大学里那点旧账又翻了一遍,我大气都不敢喘。你说说你,三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幼稚吧......”
郑云州连忙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拨了一半筹码给他:“行了,这些全都归你,别叭叭了,跟老郑一样,烦。”
牌局到半夜才散。
郑云州靠在栏杆边,不紧不慢地抽了根烟。
海风吹起他的衬衫,看上去落拓而松弛。
抽到一半,付长泾也朝这边来了。
郑云州故意地吐了口浓烟,呛得他伸手挥了挥。
“叔叔不给我一根?”付长泾开口问他要烟。
郑云州露出个嘲讽的笑:“要抽烟问你小叔叔去,不用跟我这儿没话找话。”
“您认为我在没话找话?”付长泾说。
郑云州笔直站着,指间红星明灭,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缩,森冷的目光落在付长泾脸上时,压迫感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
他不觉往后退了一半步。
下一秒,就听见郑云州狠戾开口:“我认为你在找死。”
付长泾撑着栏杆,勉力道:“也许吧,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叔叔最好是不要太迷恋她了,免得将来比我还难受,告诉你吧,林西月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跟我分手时说的绝情话,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对叔叔说一遍,您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嘴一开一合,像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嘶嘶地响。
郑云州的手腕抖了下,指间积留的烟灰被震落,拳头无声地攥紧了。
真想把这兔崽子丢到海里去!
他缓了缓,镇定地朝付长泾迈了两步,蓦地抬高了音量:“你在车上卖力地说服她,现在又跑我这儿挑拨,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觉得我脾气很好是吧!?”
付长泾仰头看他:“我是好意,叔叔不领情就算了,当我没有说。”
他说完,快速从这片阴翳里逃走,下楼梯时差点摔一跤。
郑云州胸口仍起伏着,他转过身,撑在栏杆上做了两个深呼吸。
回到客房时,林西月手上拈着一张纸,侧躺在窗边那张长榻上,朝着海面睡熟了,丝毯从她身上滑下,落到了地上。
郑云州把那篇论文从她手里抽走。
他拿在手上看了一遍,大三的小朋友写论文还不得章法,也没有导师指点,论据不太充分,并不足以支撑她的论点。
郑云州抬了抬唇角,把这张纸压到了书桌上。
他弯下腰,手臂从她的膝盖下方伸进去,轻轻地抱起她。
林西月在这个过程里醒了。
她呜了一声,轻柔地问:“郑云州,你回来了?”
郑云州还在为付长泾的诅咒不高兴。
他的声音有点冷,像质问:“嗯,怎么不去床上睡?”
林西月抬起手,很娇气地吊住他的脖子:“我本来想等你,但是在太困了,你生气了吗?”
郑云州拨开她鬓边的长发,半真半假地问:“你现在还是很怕我生气吗?”
她点头:“我想要你高兴。”
郑云州吞咽了一下,仍别扭地试探她:“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高兴,尤其是......在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的时候,谁也不想睁着眼睛当瞎子。”
林西月嗯了声,尾调疑惑地上扬:“你被谁欺骗了?”
他坐到了床边,仍稳稳地环抱着她,低下头,几乎要吻上她的唇:“你,你现在就在骗我,你个小骗子。”
“我?”林西月笑着摇了摇头,鼻尖在他脸上来回地蹭,“我真的在等你呀,怎么是骗你的?”
她的睫毛在颤,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久了,快要被他漆黑的瞳孔吸进去。
郑云州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唇角。
他问:“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情骗我吗?”
林西月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
他很久没给过她谜语猜过了。
她很慢很慢地笑了,伸手抚上他微微皱起的眉心:“那你觉得,我在什么事上骗了你呢?”
郑云州被她一下一下摸着,胸口也没顺畅多少。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好了,早点睡觉吧,你今天也累了。”
......就这样?
林西月错愕在他的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现在定力这么好,到这一步都忍得住了?
郑云州放下她,起身去了浴室洗澡。
但林西月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朝外翻了一个身。
她的思绪跌入幽暗的海面,心也像铺展在了浪花上,随着风起起伏伏。
为什么今天晚上闹别扭的方式和之前都不太一样?
生气也平平静静的,脸绷得那么紧,一滴水都泼不进去,这要怎么哄他啊?
胡思乱tຊ想了一会儿,浴室里水声停了。
没过多久,郑云州躺进了薄被里,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
灯一灭,室内陷入一种死寂的阒黑中。
静得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好长时间没这么安生地躺在林西月身边过了。
在京里的时候,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回金浦街,林西月很乖,什么姿势都依他,他可以把她摆弄成任何他喜欢的样子,看着她在自己身下尖叫湓氺,被掟到神志不清,意乱情迷地,呜咽着来吻他。
想起当初说过的那句——“我也未必夜夜都来”,总觉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在林西月温柔敦厚,从来不说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但这个晚上,身体里的欲望被另一种更大的担忧取代。
对着付长泾,郑云州尚且能硬撑,但身处黑暗中,只剩洞若观火的自知。
爱一个人的时候,一百年也嫌太短。
何况林西月只应了他两年。
情绪失调引发的焦虑内耗如此具象,郑云州开始一点点地往回追溯,要是当初按部就班地追求她,在林西月最需要他的时候,不掺杂一点私欲地帮助她,是不是这一切就会不同?
没有用了,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翻了个身,窗外的灯光明暗交错,把影子钉在地面上,钉成形状怪异的标本。
郑云州闭上了眼。
没多久,有嫩滑的手指压着他的脉搏,慢慢插进他指缝里。
轻微荡漾的海浪声里,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林西月柔软地靠了上来,手从他的腰际环到前面,薄软的嘴唇贴在他后颈上,她撑起一点身子,把密密麻麻的吻洒向他的耳后。
她的手心好热,把身上的气味催得更甜更香,郑云州深嗅了两下,喉结滚了又滚。
林西月吻了他好一阵,上翘的睫毛梳子一样刷在他脸上,窸窸窣窣地痒。
天地寂寂,万物屏息。
郑云州听着她吮吸自己的声音,头皮发了好久的麻,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起了兴。
吻得久了,林西月一只手臂撑不住,半边身子跌在了他肩上。
她哎唷了一声,反手就被郑云州侧身抱住。
他拿鼻梁去蹭她的唇:“不是让你睡觉吗?怎么还不睡?”
“你一直在唉声叹气。”林西月微阖着眼,小声说。
郑云州的呼吸逐渐粗重:“我有吗?”
林西月嗯了下:“你有,叹了三声重的,两声轻的,我都听着呢。”
他心里发酸,又觉得好笑:“大半夜的,你听我干什么?”
林西月答不上来,只好说:“郑云州,你别带着气去睡觉,身体要憋出毛病的,是我哪里又让你不高兴了吗?你说出来好不好?”
郑云州没来由的眼眶一热。
他箍在她后背上的一双手紧了又紧:“没这回事,你乖得不能再乖了。”
林西月被他揉得呼吸都乱了,滚烫的脸颊贴上来:“那是什么?”
“你说呢?”郑云州终于忍不住,开始吻她。
他的身体是一团晒干的柴火,只要她擦亮这么点小火星,就能把他烧个干净。
林西月被他吻着,嘴唇被包裹在一片湿润里,手上熟稔地把自己拨开。
郑云州掐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地往自己怀里贴,身体微微向前方一倾,两个人的呼吸都顿了几秒。
林西月呜了一声,眼尾溢着泪,伸出湿红的舌尖来舔他的唇。
她这副迷离的样子,对郑云州来说,是一剂猛烈的催情/药。
林西月失了声,只能打着哆嗦,可怜地攀上他的手臂。
她紧绷着腿,咬着他的下巴,怎么都觉得难捱。
郑云州抬起她的脸来吻:“你爱我吗?”
林西月点头,溢出的眼泪从眼尾流下来:“爱,我爱你。”
“真的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郑云州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在最缠绵的红帐里,做着一场最荒唐的梦,但愿长醉不复醒。
林西月来吻他:“嗯,真的。”
在听到他最想要的回答时,郑云州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乎下了死手,像再也没有下一次那样。
那几分钟里,林西月向上翻着眼皮,口腔里的空气都被蒸干,晕眩到以为自己会死在他身上。
后来郑云州抱着她,吻了她好久才让她平息下来。
她一直在发抖,已经结束了很久,但魂魄好像还没回来。
郑云州一边吻她,一边摸着她的背:“好了......好了......”
林西月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郑云州哭笑不得地敲她的额头:“你看,我说了让你去睡觉。”
快三点的时候,他抱着她进去浴室洗澡,顺便打电话,让服务生来换过一条床单。
换好以后,他抱着软绵绵的女孩子出来,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睡前太累,忘了关窗帘,被海上骤然升起的红日刺醒时,林西月在他怀里皱眉。
她怕吵醒郑云州,自己爬起来,伸长了手去摁按钮,再往回退,正对上他睁开的双眼,深邃漆黑。
林西月轻声自责说:“怎么还是把你吵醒了呀?”
“怀里空空的,所以我醒了。”郑云州沙哑地说。
她笑着钻进他胸口:“现在呢?能睡了吧?”
他也笑,揽紧了她瘦削的肩:“好乖。”
看吧,爱是夜里难眠,天亮后又沦陷。
谁碰到这么个小姑娘都没办法。
他们在游艇上住了两夜,假期结束前回了京。
六月里,林西月收到了赵恩如的结婚请柬。
周五那天下课,老佟来接她,问是不是回金浦街。
林西月说:“送我到朝阳公园吧。”
“好的。”老佟开出校门时,玩笑了句:“你要去和郑总约会啊?”
西月摇头:“不是的,恩如姐找我有事。”
她到时,赵恩如已经坐在咖啡店里,撑了头看向玻璃窗外,拨着瓷杯口在发呆。
西月坐下说:“你帮我点好了呀,谢谢。”
赵恩如回过神,她说:“不知道你要喝什么,给你叫了燕麦拿铁。”
她喝了一口又放下:“嗯,好喝,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赵恩如从包里拿出请柬,推过来。
林西月觉得很荣幸,她想,大概赵恩如是觉得,那次在停车场帮了他们,算为他们这桩婚事助了力,所以才邀请她。
可翻开请柬一看,新郎压根就不姓郑,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她默了默,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赵恩如。
可对面惨淡地笑了下:“不是郑梁城,是我姑妈看中的人选,曾家的老三。”
林西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忍心去看恩如的脸,只瞧见她耳垂上摇晃的翡翠坠子,映出天边最后一缕落下去的霞光。
她深吸了口气,换了副轻松语调说:“你往好处想,赵董事长很有眼光的,她看人准,给你挑的丈夫,一定是出色的。”
赵恩如没什么表情地说:“出不出色我也不在乎,反正我本来就是被收养的,也不敢违背我姑妈的意思,就这么着吧。”
“那你对他感觉怎么样?”林西月问。
赵恩如摇头:“没感觉,吃了几次饭,身边全是大人,他倒是跟我讲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满脑子都在想别的。”
“想什么呢?”
“想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吃了赵家的饭,穿了赵家的衣服,连结个婚都这么勉强。想郑梁城为什么不娶我,他怎么连争取都不肯,就急三火四地和别人订婚。”
林西月听得难受,拉了下她的手:“因为你是个有主体性,有自由意志的人哪,被迫接受不喜欢的事物,当然会有落差和失望,这并不叫不懂事。不过......郑梁城确实不是好人。”
况且,懂事这个词被创造出来,对女孩子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褒奖,反而是吃人的规训。人们夸一位女性懂事,就意味着她甘于忍让、迁就,一再地牺牲自身权益。
林西月就是这样被夸过来,深受其害。
从小到大,她都在小心地隐忍避让,但也没有办法,这是生存下来的必要条件。
所以她才拼命地读书,不舍昼夜地守着书桌边高高的寂寞,就是为了早一天有能力保护自己,不用再往身上贴懂事、体贴这类的客体化标签。
赵恩如难得看她义愤填膺地评价谁。
她听笑了,跟着一道骂:“青如说了,他们郑家狂的狂,孬的孬,没一个好东西。”
“啊?”林西月微微张圆了嘴,“那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你哥......你哥还是挺好的。”
赵恩如觑着她泛红的脸色:“我正要说呢,这一年来郑总脾气tຊ变好了,耐心也多了,都是被你驯顺的吧?”
她低下头:“没有,我不敢。”
赵恩如提醒她:“婚礼在下周六,你记得来啊。”
“好,一定。”
恩如点头:“那你快回去吧,我还要等一个朋友,不送你了。”
林西月拿上请柬,回了金浦街。
今天全姨不在,她要带儿子去看病,下午请了半天假。
西月也不饿,洗完澡,重新换了一条裙子,就去书房学习。
她坐在电脑前,逐字逐句地修改自己的论文,这篇稿子投出去后,已经审过了,但编辑还是提了几条意见,让她再加以完善。
她盯着屏幕看得认真,连天黑了也没有反应,头顶的灯忽然亮起来时,西月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转过脖子一看,郑云州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手还揿在开关上。
他教训孩子的口吻:“借月亮当灯笼,家里都苦成这样了,要这么节俭哪?”
林西月笑了笑:“我正要去开灯的,这不是您来了吗?”
郑云州走过来,拍了下她的屁股,让她坐过去点儿。
西月挪了挪,她问:“你今天这么早下班?”
他松了松领带,往圈椅上一靠,嫌这么坐太挤,直接把她抱到了身上:“我也没签卖身契给赵木槿,至于每天拼死拼活的吗?”
林西月保存好文档,关了电脑。
她转过身,弯下脖子在他领口闻了闻:“今天好像没怎么抽烟呢。”
“我还没吃饭,饿了。”郑云州把她的脸捧起来,对她说。
西月被掐住了下巴,只得仰头看他:“那就去吃呀。”
“等一下,没那么好吃,先办点正事。”郑云州稍一低头就吻住了她。
脸贴得这么近,唇舌交融时,林西月的睫毛扑闪在他脸上,引得他颤了一下。
郑云州没出息地想,他对林西月接近病态的渴望,让他根本无法抵抗她的靠近,甚至都不用做任何前戏,只要挨上她新嫩的皮肤,就会变得很應。
他吻她的力道越来越重,林西月不断地往后折腰,快从他腿上掉下去的瞬间,她呜了一声:“抱我......抱我.......”
郑云州笑,伸手箍紧了她的腰,狠狠往怀里一摁,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他边啄着她的唇,边说:“那么怕摔啊?”
林西月穿着长裙,裙摆被翻折在郑云州手里,他掐着她的大腿,让她直白无误地贴上自己的欲望,然后一点点麽她,鼻尖全是甜软的香气。
她安静回应着他的吻,呼吸由轻转急,在面料濕成一块薄纱,轻轻一扯就破时,忍不住细弱地出声:“郑云州......”
林西月的声音在这种时刻总是变得很娇。
他嗯了声,轻柔地吻着她的脸,不重不轻地挨上来:“怎么了?”
她连耳后都晃动着红晕,忸怩地邀请:“你......你不办正事了?”
“正事是什么,我忘了。”郑云州故意装傻。
林西月蹭了蹭他胸口,黏在他耳边说:“是......是做......”
明明都快受不了了,他还是低哑地问:“做什么?”
“爱呀。”林西月急得咬了他一下。
郑云州放她站起来,将她翻了一个身,慢慢地贴上她的后背,严丝合缝地,然后俯身衔住她的耳垂:“这是爱吗?”
林西月紧紧扶着桌子:“嗯......是......”
闹了一阵,他们在濯春吃过饭,郑云州又带她上了翁山,车子开到门口时,都已经快九点了。
林西月记得上次来这个地方,是为她弟弟。
如今董灏恢复得差不多,她也快读大四,在郑云州身边的辰光还来不及细想,就流水一样溜走了。
第35章 庄子 鼓盆而歌
035
山上的夏夜总是潮湿而闷热。
昨夜一场大雨, 将园中的草木洗得鲜绿发亮,空气中漫着泥腥气。
林西月走在郑云州身边,四处张望。
他握紧了她的手:“这么好看吗?”
西月嗯了声:“好看, 有种野生的蓬勃美,不像你家里那个,一看就是修整过的,太规矩了。”
“下午去见赵恩如了?她请你参加她婚礼?”郑云州问。
她点头:“是啊, 恩如姐一直对我很好, 就是......挺可惜的。”
郑云州走得很慢, 到长亭时,一壶热茶刚泡好,他揭开杯盖喝了一口,说:“可惜什么?没嫁给梁城吗?”
林西月想了想:“嗯, 自从她跟我说了身世之后,我觉得她和我又近了一层, 但是想不到, 她这么好的条件, 在人生大事上,还是没有自主权。”
“她没有, 不代表你就没有, 犯不上借别人的灵堂来哭自己。”郑云州笑睨着她说。
她指了指自己:“我吗?我没什么人生大事。”
郑云州话里的探究意味更浓:“怎么, 难道你就不结婚?”
噗嗒一声, 野鹭的灰影掠过湖边的水杉树梢,湖面起了阵涟漪, 浮出银亮亮的鲦鱼群。
林西月想了一会儿,笑着摇头:“应该......不结了吧。”
“为什么?”郑云州夹着杯盖的手背上,浮出几道青筋来。
林西月抬头, 月色下,他一双眼睛黑如点漆。
她笑笑,不肯多说:“不结就是不结,这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不也不想结婚吗?”
郑云州刚要张口:“我那是......”
“老郑!”后面那丛黑影里走出个人,“来得晚就算了,来了还在这里陪姑娘说话,走,都等你呢。”
林西月站起来,叫了一句唐先生。
唐纳言说:“西月今天也来了,对不住,老郑我就带走了。”
“没事,你们玩吧。”
郑云州说:“我在东阁楼,你逛累了就去我那里,大晚上的别乱跑。”
林西月点头:“知道了。”
“哎呀。”唐纳言看不得他婆妈,笑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会走丢吗?”
郑云州被他扯走,走到一半他撂开了胳膊:“你说你出来的多不是时候!我刚说我想法变了,觉得结婚也没那么恐怖,尤其是跟她。”
他都不敢想,娶这么个极合他眼缘的太太,会过得有多舒服。
从前谈婚色变,不过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他甚至一退再退地想,林西月不爱他也没关系,他愿意看她假戏真做。
一个从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一旦沾染上了爱这种东西,就会变得异常贪心。
他不知满足,不肯节制,恣意地索取,反正她都会给。
林西月属于他不够,完全臣服于他不够,说了爱他也不够。
他竟然想到要霸占她一辈子。
唐纳言说:“我出来的正是时候,哪有你这样逼问人的,也没这样求婚的,这事儿讲个天时地利,今晚一样都不占,你先跟我走。”
“......服了。”
等他们的脚步远了,林西月自己绕了一个大圈,才回到湖东的阁楼。
她往门里一看,郑云州在喝茶打牌,身边围着不少人,看起来意兴正浓,就没去打搅。
林西月进了旁边的书斋,这里放着很多孤本绝篇,有些从宋代就传下来,按理说,像这么珍贵的古籍名著,应该找个更干燥的地方,妥善地封存。
但郑云州好像不在乎,仍照原样儿堆在湖边,只吩咐人每天擦灰。
他拥有的东西太多,要得到什么都不难,根本惜爱不过来。
更不要说对自己的所有物做出小心惶恐的姿态。
林西月从书架上拿了本《庄子》,随手翻开一页,刚读开头一句就看了进去,于是坐在铜灯下仔细地翻。
她看得入了神,没注意进来了一位女士。
聂子珊往她对面一坐,说了句你好。
她的音量不大,是怕书斋里太安静了,又是大晚上,会吓到小姑娘。
林西月抬头,看见一位二十四五,鹅蛋脸,模样清秀文丽的姐姐。
她客气地笑了下:“您好,请问您是......”
对面朝她伸出一只手:“聂子珊,初次见面,幸会。”
只在传闻里有过名姓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林西月吓了一跳。
再一想到,她曾经与郑云州谈婚论嫁,不免多了几分不安和拘谨。
她握住聂子珊的掌尖:“聂小姐您好,我叫林西月。”
“好名字,配得上你的样貌。”聂子珊笑着拨了下头发,“你在看什么书?”
林西月讶异于她平顺的态度。
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真像流传的那样,聂子珊对郑云州情根深种,恨不得立刻就嫁给他,按理不该是这么好脾气的。
聂子珊看出她的疑虑,她喝了口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上来就应该泼妇骂街?”
“那倒不至于,您一看就是知书达理tຊ的大家闺秀,不会和我一般见识。”林西月说。
聂子珊咯咯地笑:“好会说话,难怪云州哥一天都离不得你。不过你也别怕,我是不会和你争的,我不想嫁给他。”
林西月指了下隔壁:“那他们说......说你喜欢......”
聂子珊解释说:“是我爸喜欢郑云州,想要他做女婿,他就对外说我喜欢,自己拉不下脸,就让外人去保媒,现在你知道了吧?”
听完,林西月脑子里那根弦绷紧了。
她的指甲细细地抠着发黄的书页:“麻烦问一下,你不喜欢郑云州这件事情,他自己知道吗?”
聂子珊点头:“知道啊,在我爸逼着我和他见面,把他烦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把我叫出来谈话。我跟他讲明白了,频繁给他打电话不是我的意思,第二个月我就申请了外派,去意大利做节目,现在才回来。”
这一下林西月笑不出来了。
那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都不存在挡箭牌这件事。
她那会儿头脑发昏,误会了郑云州,又因为弟弟生病,不肯花脑子去细想,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对别人有交代,当然是因为喜欢,因为想要。
所以从一开始,郑云州就是这么想的吗?
难怪她在他身边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人为难她。
说是挡箭牌,其实什么也没给他挡下。
到现在听了这番话,林西月心中的疑问,才有了答案。
这样就说得通了。
聂子珊想到当时的情形,又说:“本来我还想,要不然就和云州哥谈吧,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好堵住我爸妈的嘴,省得他们老操心我的个人问题。但和他交流了一次啊,我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不谈也罢。”
林西月勉强扯了扯唇角:“为什么?”
聂子珊笑说:“他看起来好难讲话,我情愿回家挨唠叨,也不请阎王当门神。”
“嗯,你的直觉是对的。”林西月心烦意乱地点头。
她只会随声附和,思绪撞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蒙蒙迷雾中。
交谈对象心不在焉,聂子珊也没作声了,刚才打牌吵吵嚷嚷的,她嗓子都喊哑了,现在只管喝茶,听着湖中心传来的蛙声,在灯下看美人。
眼前的女孩子有两弯细细的眉毛,像天边的冷月,薄而窄的双眼皮,一双世情不入的杏仁眼,看起来相当柔弱,可脊背又挺得很直,整个人洁净高雅,像一曲格律优美的小令。
“子珊!你打完牌了吧,家里车子都来了,走不走啊?”
窗外有人叫她的名字,是她的同伴。
聂子珊起身说:“那我就先走了,没别的,就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大家传得太神了。”
“那我让你失望了吗?”林西月笑。
她摇头:“没有,云州哥眼光独到。”
林西月手里卷着书,把她送到了书斋外。
聂子珊走后,她仍痴痴愣愣的,站在木栏杆边出神。
因为一个错失的真相,她陷入了一种微妙到无法诉说的难过里。
晚风挤过密匝匝的树叶,吹来林中青松针发酵后的清苦,细微地拂在她脸上。
很像郑云州抱她的时候,她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
算了。
林西月想,反正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毕业了。
郑云州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而她唯一需要做到的,并不是去猜他的心思,而是不叫自己爱上他。
“你在看《庄子》啊?”
耳边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林西月醒了醒神,点头:“是啊,沈先生,我随便翻来解闷的。”
沈宗良的目光落在已经有了折痕的书角上。
他说:“不会,你看了很久了。怎么,你认同得了这么壮阔的生死观?”
她恭谨地笑了下,坦诚地说:“生来死往,就和季节轮换一样自然,所以庄子的妻子死了,他反而能岔开双腿,坐在地上敲盆歌唱。难道您不认为,所有的事物远远看去,最后都归于虚无吗?”
沈宗良端了杯茶,听她这么说,手腕僵了一下。
他吃惊不小,云州的这个女朋友,在柔和温顺的外表下,有着与之完全背道而驰的内在性格——一种万籁俱寂的通透。
她对世界的始末,对生命意义的本来面目看得明明白白,也许旁人留恋此刻荣华富贵,花团锦簇,但她却先一步看见了背后的沉寂,早早做好抽身的准备。
这样不好,小姑娘活得这么清醒,伤己,也伤人。
沈宗良提醒了一句:“你年纪小,这类的书还是少看,我家里也有个小朋友,但我从来不准她看这样的书。”
他也会有喜欢的姑娘吗?
林西月没听郑云州说过,只是觉得沈宗良这个人看起来,一股独善其身的冷漠,不好接近。
她笑着点头:“谢谢您的劝告,您家里那一个有您这样操心,一定很幸福。”
沈宗良刚要说什么,郑云州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他坐在圈椅上,透过碧纱窗,瞥见两个人聊得高兴,当时便眉头一皱,把位子让了出来,对周覆说:“你帮我打完。”
西月看见他,把手里的书扬了扬:“我把它放回去。”
沈宗良眯了下眼,问他说:“你那么看我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特意出来跟她说话。”郑云州直言不讳。
沈宗良被气笑:“你也太草木皆兵了,我可能吗?”
郑云州说:“没什么不可能的。”
“好好好。”沈宗良抬了一下手,“你的心肝儿没人敢碰,但是我要告诉你,云州,你的对手不是我,也不是老唐或老周,不是任何一个异性,是小姑娘自己。”
郑云州反应了一下:“她跟你说什么了?”
沈宗良冷哼了声:“就你这么兴师问罪的,我真懒得搭理你。”
说完,他抬腿就往屋子里走。
“算我错了,老沈。”郑云州叫住他,“能说了吧?”
沈宗良回过头,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胸口:“真心。你的权势地位没有用,就算有皇位也迷惑不了她,拿真心出来。”
郑云州把唇边的烟拿下来。
他怔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进去后,沈宗良坐在了唐纳言身边,他说:“不得了,云州连我都怀疑上了。”
周覆早就吃过亏了,他说:“是啊,我没跟你们说吗?那是他的眼珠子,别人碰不得。”
沈宗良笑着摇头:“没关系,有人治得了他。”
“谁?”唐纳言侧过脸来问:“你说林西月?”
沈宗良嗯了声:“一个爱看庄子,推崇鼓盆而歌的典故,对世界抱持悲观主义的人,大不可能受云州摆布,现在相安无事,是因为矛盾还没浮出水面,还有的好闹了。”
站在外面等了会儿,都不见林西月出来,郑云州进了书斋找她。
她正试图把这本《庄子》放到柜子高处,好好儿地保存。
林西月身量不够,不停地垫起脚,又不舍得跳起来乱扔一气,那还不如和其他书塞一起呢。
郑云州嗤了声,走过去挨在她身后,从她的手上拿走书,轻松地放在了顶端。
“谢谢。”林西月转过头对他说。
她细微地喘着,粉红的唇瓣微张,眼睛水润润的。
郑云州往前两步,把她抵在了厚重的柜子边。
初见她时,在心底里生出的苔藓,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一片吓人的绿,淋了几场雨才会这样?
林西月不明所以地笑,垫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沈总只是和我说两句话,你又在小心眼地乱猜。”
“没有,我是来叫你回家。”郑云州牵起她说。
“嗯,走吧。”
从翁山下来,林西月坐在车上,一直撇头看窗外。
柏树虬枝担着半轮明月,洁白的光亮晕开三丈远,照亮了芦苇丛中的草虫。
温热的掌心覆上来,盖在她的手背上,郑云州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了,低声问她在看什么?
西月抬了抬下巴:“那儿有几只萤火虫。”
“你还喜欢这玩意儿。”郑云州说。
她摇头,歪在他怀里说:“你打牌的时候,聂小姐来找我了。”
郑云州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嗯了声:“我知道,她问我能不能去和你说两句话,她没胡说八道吧?”
“人家干什么要胡说八道?”林西月连忙说,“她蕙质兰心,看起来教养很好,人也聪明和气。”
郑云州点头,没对聂子珊的品行做评价。
她是好是歹都不重要,他不关心这个。
回到金浦街,郑云州洗了个澡,身上散着浴袍,夹着支雪茄进了书房,今晚有个视频会议要开。
林西月曾惊讶于他这样的装束,说纽约那边的主创团队也如此散漫吗?搞理工的不是更该严谨一点吗?
但郑云州捏着她的脸说:“我是老板,我愿意怎么穿tຊ就怎么穿,努力赚钱就是为了不再受束缚,而不是戴上更重的枷锁,考核和激励员工靠有效的制度,不靠以身作则,懂吗小姑娘?”
为了不打扰到她,林西月把笔电抱到客厅里,坐在餐桌边改论文。
改到快十一点,她重新发送给期刊责编,合上电脑。
林西月双肘撑在桌上,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后,起身去喝水。
她站在岛台边,往楼上书房看了一眼,郑云州还没出来。
林西月倒了杯温水,又按她自己最近的口味,调了一杯梅子酒,一起放在了托盘里,端着往楼上去。
门没关,一条三指宽的缝隙里,漏出冷白的光束。
但她还是腾出手敲了敲,再进去。
西月把紫檀托盘放在他手边,小声说了句:“我先去睡觉了。”
郑云州点了点头。
她走了,轻轻地给他带上门。
郑云州听得累了,又从抽屉里摸了包烟拆开,倒出一根来点燃。
他斜靠在圈椅扶手上,缓慢地抽了一口后,才醒了几分神。
他敲了敲烟灰,目光落在那个小巧的托盘上。
两颗话梅泡在酒中,水晶玻璃杯里浮着晶莹透明的冰块,面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气泡。
郑云州另一只手端起来,尝了一口。
这哪里还有酒味?像小孩子过家家才会喝的果酒。
他放下杯子,抬起头,看见窗边瓦绿色的花瓶,上面插了几支晚香玉,在夜里散着潮湿浓郁的花香。
摊开的记事本上写了几行字,是林西月的笔迹,写着她这周要做完的事项,一条条列得分明,怕被风翻乱,她用一片干剑兰叶标本夹了。
这间书房她待得时间最长,处处都是小女孩可爱的生活痕迹。
他转头,看着天上寂静高悬的明月,蓦地叹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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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恩如的婚礼在郊外庄园里的草坪上举行。
按老一辈的规矩,郑云州是表哥,一早就去了赵家送她出嫁。
西月在家待到十一点多才出发。
抵达庄园时,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到了。
平坦开阔的草坪上,湖边立起了鲜花缠绕的赤松枝拱门,竹节椅整齐摆放成八排,上面交错绑了奥斯汀玫瑰和铃兰,鹅黄色的软垫上绣了新人名字的缩写,Baccarat水晶杯垒成高高的香槟塔,琥珀色的酒液自上而下流泻,在初夏的风里酿成微醺的开场曲。
林西月拿请帖给门僮看,进去后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托银盘的服务生走过来,递了杯香槟给她。
她伸手接过,说了句谢谢。
西月坐在位置上,端着酒四处望了望,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郑云州。
他站在湖边同人说话,挺拔端正地站着,深青色的西服衣摆被风吹起,高高的鼻骨挺在日光里,沉稳如青山的模样。
像有心灵感应一般,郑云州也回过头看她。
和她视线相交时,潇洒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温柔而清晰地笑。
林西月看住了,脖子上无故变得热热的,她赶紧收回目光,拉了拉脸上的口罩,低头等仪式开始。
身边有人路过,在她眼前停留了片刻,是赵京安和赵青如。
赵京安怂恿她说:“你不是见了她就要骂两句的吗?去骂啊,参加婚礼还戴个口罩,以为自己是女明星吗?”
赵青如气得推了他一把:“你给我滚远点,要找不痛快你自己去找,反正大哥就在那边招呼客人,听见声儿就会过来,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惹他。”
新人还没出场,林西月的肩就被人拍了下。
是宋伯,他弯腰说:“小林,你来一下,董事长找你。”
林西月沉默了下:“哦,好。”
从和郑云州在一起,她就知道,有一天免不了要和赵木槿交锋,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
她接受着赵木槿的资助,却站到郑云州这边,一块儿跟她公然打擂台,哪怕不是出于本意。
林西月被带到一间休息室内。
这里并不大,摆了一套黄花梨木沙发和一架屏风后,就不剩多少地方了。
赵木槿站在屏风后,对着窗外一丛夹竹桃出神。
“董事长。”林西月摘了口罩,走到她面前,隔了一段距离,开口叫她。
赵木槿回过头:“小林来了,坐吧。”
她坐下倒茶,推了一杯给林西月。
“谢谢。”西月端起来喝了口,“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木槿哦了声:“你别紧张,我不是要怪你,我知道你弟弟病了,你也不容易。怎么样,他的身体康复了吗?”
林西月忽然热了眼眶。
她一路走过来,都抱着一种忐忑谢罪的心态,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承受赵木槿一切的谩骂和责怪。
但她没有,反而关切地说出她的处境。
西月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好多了,谢谢董事长。”
赵木槿近距离地看着她,小姑娘温柔娇怯,还没发落,就已经一副知错的样子,哪怕有怒气也发不到她头上,谁能心责怪她呢?
默了会儿,她开口道:“云州呢,这阵子情绪不错,身体看着也健旺,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如实说,不要骗我。”
“嗯,只要是我知道的。”西月说。
赵木槿把手架在沙发上:“他自己有没有提过,说什么时候想结婚呢?”
林西月想了想,面色沉静地说:“他去年倒是说过,看样子烦透了结婚,最近很久没谈过了。不过您放心,我和他是一早讲好的,毕业就离开,不会耽误您娶儿媳妇。”
不等赵木槿问,她就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小女孩这么真实诚恳,反倒让赵木槿有些无措了。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亲耳听见她冷淡的语气,赵木槿还是诧异,甚至有些歪立场的,同情上了自家儿子。
郑云州对她的宠爱和迷恋,已经是戏台子上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了。
但林西月仍然不为所动,在数着日子等自由与解放。
赵木槿点了下头:“他三十了,也确实是不能再拖,就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窗外的风一阵阵飘来,卷入夹竹桃浓重的香气,林西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手摁在椅子上,吐字不清地说:“郑云州对我......很好,这一年是我过得最舒.......”
赵木槿看她样子不对,站起来上前查看:“小林,你怎么了?”
林西月面色潮红,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后背弯伏着,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
“老宋。”赵木槿朝门口喊了一声,“让司机带她去......”
话音还没落,门被人一脚踹开,郑云州像阵风似的进来,一迭声地问怎么回事。
赵木槿看他气势汹汹的,也不免紧张:“你少蛮横,我就叫她进来说两句话。”
“说两句话能说成这样?”郑云州脸色难看地,边拍着林西月的背边问,“那我真想听听,您都说什......”
林西月的咳嗽缓了缓,她反手握住了郑云州,柔声制止:“没事,我对夹竹桃的花粉过敏,不要对董事长大喊大叫的,去医院开点药就好了。”
她站起来,仍维持着礼貌,虚弱地朝赵木槿微微鞠躬:“我就先走了,抱歉。”
还没迈步子,郑云州就把她抱了起来。
身体重心忽然变换,林西月又避免不了靠在他肩上,难受地咳了一阵。
等她咳完,郑云州都走到外面了。
林西月说:“我自己......去医院,今天你妹妹......结婚,你不好走的。”
“别再废话了!”郑云州稳稳地抱着她,快步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紧张地叮嘱她:“你好好靠着我,不要说话。”
林西月的唇张了张,又无力地合拢。
她本来想说,只要快速脱离了过敏源,在通风的地方待着,很快就能平静下来,不用吓成这样。
林西月在他胸口抬起头,梧桐树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划过他的脸,照出额角细密的汗珠。
她紧紧地咬着唇,沉默寡淡地看了他很久,像有个小人儿坐在她心上大哭,流出了一大缸咸湿的眼泪,把她的心也泡得又酸又胀。
第36章 糖霜 没点别的了?
036
林西月是吸入花粉引发的过敏性哮喘。
在医院检查时, 郑云州不解地问主治大夫:“她闻别的花也不见有事,是不是夹竹桃有毒?”
大夫误会了他们的关系,点头说:“夹竹桃本身是能引起过敏蛋白质的花, 这一点您太太自己应该知道,她不该摘口罩的。现在也是过敏多发的季节,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十例了。”
林西月咳得厉害,没精力关注他的称呼, 应和说:“是, 我知道, 但我想着和长辈说话,戴个口罩太不礼貌了。”
没听tຊ见她反驳,郑云州扬了下嘴角,站姿都松弛了几分。
太太。
郑太太。
好听。
比叫林西月好听多了。
大夫开了药, 交给护士:“按时吸药,睡觉的时候枕头别垫太高, 进食不要过激, 少出门, 休息几天就好了。”
“好的,谢谢。”
郑云州提着药, 把她扶上了车。
西月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回去婚礼那边吗?我差不多好了。”
郑云州摆手:“都出来了还回去干什么, 看他们两个假惺惺地说誓词, 然后亲嘴吗?”
“不要这样说。”林西月看他的司机在笑, 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今天是恩如姐大喜的日子, 你祝福她好吗?”
郑云州握住她的手:“好好好,祝福。”
回了金浦街,林西月简单吃了点东西, 休息一会儿后,按医嘱吃了几种抗过敏、治咳嗽的药。
刚坐到沙发上,又摁着胸口咳了十几句,咳得面孔通红。
听得郑云州啧了一声:“你这过敏的毛病什么时候得上的?”
“很小就有。”林西月端着杯水说,“所以我从来不靠近桃花,闻不了那个。”
郑云州又问:“我妈特地把你叫过去,和你说什么了?”
林西月想了下,以偏概全地回答:“她问你身体好不好,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累着,董事长很关心你。”
她不肯在郑云州面前提任何有关婚恋的字眼。
一是怕他不爱听,二则,这不是她该过问的事,他结婚,对象不会是她,不结婚,也损害不到她的利益。
赵木槿修养好,不像八点档连续剧里演得那样,拿出五百万的支票来威逼利诱,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了,她的儿子到了适婚年龄,身边越清净越好。
这一点,她心里早就有数。
不要说像他们这样财权交错的家庭,就是他们镇上的富户娶亲,也讲究个门当户对。
而她在世上无依无靠,连个像样的门户还没有呢,想什么一步登天的事。
但能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不叫自己难堪,已经是赵木槿嘴下留德,她常年吃斋礼佛,不会出口伤人。
因此,林西月也不愿他们母子失了和睦,尽量把话说得圆融。
但郑云州不信,挑了眉问:“真的?”
“对啊。”林西月又陆续咳了两下,她故意说:“我说你身体很好,昨晚折腾到四点多,早上七点还能起得来,一般人可做不到。”
听得郑云州偏过头笑。
他把人抱起来,放到了自己腿上坐着,顺她的话:“是吗?那她没好奇问问,我们是怎么折腾的?”
林西月摇头:“没说呀,跟你开玩笑的。”
郑云州拿额头贴上她的,和她鼻息交缠:“说嘛,告诉她你是怎么旗我身上来的,抖得有多厉害,昨天把我迦得那么紧,动都动不了,氺积在我肚子上。说我本来准备给你洗干净,结果又在浴室里把你弄得更黏,把这些都告诉赵董事长。”
这一连串的下流话把西月说得面红耳热。
她紧抿着唇,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早晨就要说的,但筋疲力尽之后,她忘记了。
西月抱着他的脖子:“我正想跟你讲,我觉得我们需要定一个安全词,你那么吓人的爆发力,总是突然那么大力气,昨晚有两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样不行的。”
“好。”郑云州挨着她的唇,轻轻地辗转吻上,沉醉地闭了眼,“你说定什么?”
林西月支吾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什么是安全词。”
郑云州呵了声,滚烫的呼吸洒在她鼻尖:“我还没老到这份上吧?”
“没有。”林西月思考了一阵,试探性地说:“叔叔怎么样?我觉得快不行的时候,就叫你叔叔,提醒你像个长辈样子。”
郑云州吻她的动作停了,瞪着她说:“你是魔鬼吗林西月?”
叫叔叔?
她怎么不干脆叫爸爸?
他都没把握,自己听见这两个称呼会疯成什么样子。
那就更别指望他能停下来了。
林西月撅着唇:“好吧,那我一会儿再想个别的。”
郑云州笑,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意犹未尽地去吻她,一只手按住了她柔软的腰,一边安慰说:“你也不用骗我,我知道我妈不会只说这些的,但不管谁跟你讲什么,你都不用理,听我的话就好了。”
她的嘴唇很软,柔润饱满,吻多少次都不够。
郑云州把她往怀里揉,舌尖扫了扫她湿润的唇壁,引诱她说:“啊......把嘴张开......张大一点......”
林西月躲躲闪闪的:“不要,我刚喝了药,苦。”
“那我也尝尝。”郑云州腾出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碾在粉嫩的肉蕊上,反复地揉挵着。
头顶上传来一阵酥麻,林西月闭上眼,戍拂地蹬了两下,口中低吟了一句,就把他的舌头放了进来,卷起阵阵充沛的津液,郑云州吻得很凶,呼吸急促而混乱,扯衬衫扯得毫不手软,手工缝制的纽扣全散了,集体掉在地毯上。
这种时候,林西月倒不咳了,喉咙里的痒被别处取代,换成了另一种空虚的、热切的渴望,忍不住自己凑上去。
郑云州嗯了声,被她弄得松了力气,抱着她往前倒下。他额角上一层密密的汗,凸起的青筋里,沟壑纵横着某种无法满足的欲望。
林西月主动吻他,献祭般的虔诚,从他的下颌上一路吻过去,又把舌尖滑进他口中。
郑云州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小西,听我说一句。”
林西月又贴上来一点,软绵绵吞吐着他的舌头,“别说,不要说。”
她连看他都不敢,尤其是在这种情/欲占上风的时刻。
郑云州把她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往后靠着沙发,轻一下重一下地鐤:“我说真的,我后悔了,我不想让你走,两年太短了。”
林西月一激灵,猛地戛谨了,在他怀里打了个抖,因为情动而格外烫的小脸贴上来。惹得郑云州也跟着颤,闭上眼,嘴唇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蹭在她的耳廓上:“怎么这么快?弄得我也......”
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回答上,一时没提防,松散了神志,猝不及防地被她绞了出来,明明那么慢,那么沉,血管却像快要炸开一样,流窜着一股暴戾的破坏欲。
她的吻又主动吸附上来:“嗯......太枢......副......”
黄昏降临时,林西月穿着睡裙躺在床上。
胡闹了一个下午,她手脚还软绵绵的,歪在枕头上不想动。
郑云州洗完澡,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说去一趟集团,出了点麻烦,让她好好休息。
这她不担心,工作上的任何事对他来说都是碟小菜。
只不过人累一点,一件件事情都要花精力去处置。
让林西月怕的,是他的那句不想让她走。
她也知道,人们在无法控制情感的时候,会说一些过头话,像他麝阱时伏在她肩头说的我爱你一样,在多巴胺爆表的那一秒里,谁都难免夸大其词。
把轻微的好感说成是爱,把偶然的一点不舍定性为眷恋,不负责地许下海誓山盟。
人是很容易败给某一个瞬间的。
她不清楚,郑云州是不是像她想的这样,只能把自己喂过去,把他的嘴唇吻到湿红,拉着他一起屈服于欲望。
郑云州果然没有再提,而勾引他的结果也难以承受,想到他在地毯上摁住自己,揉开粉色的唇瓣,然后将脸迎上去细细地舔,深深地吮,而她也呜呜咽咽的,情不自禁地张圆了嘴含住他时,林西月仍一阵颤栗。
皮肉相贴,朝彼此开放全部隐秘的快/慰感如同一场小小的海啸,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淹没在细腻的羊绒毯上。
天完全黑了下来,她昨天遗落在飘窗上的那一叠参考文献,被悄悄爬上来的月光洇染。
郑云州一连用了三个我,接连三句表意强烈的陈述,都像在祈求。
可她留在他身边做什么?
一年又一年地被他养着,现在还只是不放她走,软硬兼施地剥夺她的自由,再往后就是看着他娶妻生子。
这是一定的,郑云州不可能放纵到四十岁。
然后呢?她真的就要每晚等在这套大房子里,把读过的书通通忘干净,当一个绝对称职的花瓶摆件,在他对名门出身的太太感到不满,抱怨她毫无情致可言的tຊ时候,黏在他怀里软声哄他。
再过几年,也许郑云州还会要求她生孩子,一个不够就两个。
金浦街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却没有谁被郑家承认,几口人凑不出一个正当名分,他身边的哥们儿再提起她,不好再说是女朋友,只讲她是外面的那个。
林西月深吸了口气。
她被不断冒出来的念头吓得难以入睡。
于是迅速坐起来,去书房打开电脑,立刻下载了托福的复习资料,先做准备。
她不能只是盲目地依赖于郑云州会践诺守信。
如果有朝一日他翻脸,她就先把弟弟送回云城,再只身去国外。
他在四九城里呼风唤雨,换个地方总归要收敛些。
林西月看了很多备考资料,在大致了解考试内容后,给自己定了套四个月的计划。
她不敢写在纸上,只好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一是提醒自己每天精听tpo,适应老美的用词方式和表达形式,形成自己的听力笔记。再来就是不限篇幅但控制时间地做阅读题,下午给自己两个小时,能做几篇就做几篇,用技巧来提升速度和准确率。
西月看到十点多,听见门口传来的声响,赶紧关闭窗口,把电脑界面换成论文。
她心里发虚,所以郑云州进来时,眼睛根本不敢看他,在纸上乱瞟一气。
这些小动作都落在了郑云州眼里。
但他不知道内情,以为林西月是怕挨他骂。
郑云州没多问,走到她身边,把笔从她虎口里拔出来,牵起她说:“走,病了还在这儿学,去睡觉。”
“哦,好。”林西月听话地起身,朝他笑了笑,“问题都解决了吧?”
她说着,低头瞥见他衬衫上一团红色的血污。
林西月慌忙松开他的手,紧张地扯起来看:“郑云州,你受伤了?”
“不是我,几个工人在闹事,都已经安顿好了。”郑云州握住她,脸色疲惫地说。
林西月松了口气,迟钝地点点头:“那你快把它脱了吧,看着吓人。”
郑云州把住了她的脸,指腹刮上去:“你那么担心我啊?”
“你......你不是我男朋友吗?”林西月和他对视,睫毛不安地眨了两下。
郑云州盯着她看了一阵,试图从她温柔的神色里,找到以假乱真的痕迹。
尽管他千百遍的嘴硬,说自己只要征服层面的顺从。
可站在林西月面前,她柔软清脆的声音拂过耳边,他揉着她细腻白皙的手腕,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得到她的爱,想要她可怜他,也要她心疼他。
下午在客厅里,她被他做到瞳孔涣散,意识模糊,像一块融化了的奶油蛋糕一样,黏腻而浓稠地缠着他的时候,郑云州不停地在舔她的唇,像舔掉蛋糕表面那层甜美的糖霜。
他没有说,他被这份紧致温暖包裹得太久,也快要化了。
当身体在快感上极致契合,就不免想要走入对方的灵魂。
可他走不进去。
林西月的灵魂根本没有入口。
郑云州松开手:“好了,回去睡吧。”
世俗的道理告诉他,感情最不应当有目的性,更不能去强求一个结果,可如果他偏偏要呢?
明知道林西月会恨上他,家里会闹得鸡飞狗跳,顶着千夫所指也要呢?
他被这份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情绪弄得浑身不舒服。
一连好几天,郑云州都不再往金浦街来,独自睡在茶楼里。
他将白天的工作时间延长,大小会议排满,把集团明年的发展战略提前拿出来讨论,能在办公室从早上九点待到晚上九点,搞得总裁办的职工一刻不敢懈怠。
有女秘书私下来问袁褚:“郑总怎么了?不会把这样的上班模式搞成常态吧?他不是最讲究效率的吗?什么都要简短、快速、高效。”
袁褚也摇头,扬了扬手里那沓文件:“我不知道,你看我有一刻闲吗?”
说话间,郑云州在办公室里吼了一句——“人呢!”
袁褚叹气,对女秘书说:“瞧见了吗?刚骂完信托那边,说他们是一百斤面蒸一大寿桃,现在又要看这个医疗器械的项目,估计下午就会亲自去研发中心,真是高精尖的脑子,铁打的身体。”
女秘书不是北方人,忙问:“虽然......但一百斤面蒸一大寿桃是什么?”
“废物点心。”
“......你快去忙吧,我也干活儿了。”
傍晚从研发中心出来,郑云州坐在车上,第一件事就扯松领带,猛灌了半瓶水。
会上只顾着说话,讲得他口干舌燥。
袁褚在前面开车,他问:“今天还是回茶楼吗?”
“嗯,否则我还能去哪儿。”
郑云州从中控摸了包烟,翻过来,倒磕了一支在掌心里,用手夹上。
袁褚没敢接话。
他心想,怎么又没地方去了?金浦街不是吗?
这一年来,下班也好,从国外出差回来也好,不都是第一时间去见林西月,迟一分钟就要发脾气吗?
难道是最近闹别扭了?
不太可能,林西月像初生的小羊犊一样温顺,怎么会和他吵?
林西月本人也很奇怪。
明明无事发生,但郑云州就是不再来了。
她给他打过电话,语气、情绪都很平和,听起来不像生了气,就说他要出去住几天。
而林西月反省了一遍,也没反省出自己有什么错,也只好随他。
晚上她从学校回来,全姨还没下班,迎面问她说:“郑总今天还是不在啊?”
“不知道,由他去吧。”林西月面色如常地坐下,端起饭来吃。
全姨看她年纪小,传授了几句经验说:“小林,男朋友这么不正常,你要多注意,说不定是被别人勾去了。”
林西月无奈地笑了下:“好,我会注意的,谢谢。”
都这么久了,阿姨还是没有看出来,郑云州和她之间在情感结构上的失衡,以及权力不对等。
她怎么敢去质问郑云州这个?
被谁勾走了也轮不到她管。
在茶楼里住了大半个月,郑云州觉得自己快得精神病了。
一开始还忍得过去,白天多操劳一点,多去下面跑跑,把会议战线拉长,晚上洗个澡就能睡。
时间一长,这一套也不济事了,更深人静的时候,郑云州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胡同里传来的猫叫,一声一声像喊魂,听得他心浮气躁。
他隔一阵就去看一眼时间,五分钟,十分钟,走得好慢。
没有小姑娘在身边,郑云州快要对付不了这漫漫长夜。
冲凉时几度想到林西月,想到她在他身下脸红,瑟缩在他怀里,被掟到双腿发抖的模样,他全身上下都在发烫,可手刚握上去,就颓唐地垂下来。
只是靠自己,郑云州已无法解决高涨到快溢出来的欲念。
接连两夜都失眠,这天一早,郑云州戴着墨镜,穿一身黑绸衬衫进了办公室,那样子看起来不是上班,倒像是上坟来的。
袁褚没敢点评,仍然很职业地往他面前一站,一板一眼地汇报今日行程。
说完,抬起头去看郑云州。
他已经摘了墨镜,眼下浮着一层苍青,满脸的疲态,一看就没休息好。
那么,刚才说的那些事项,八成也没有听进去了。
袁褚收起文件夹,等着他发话。
过了几分钟,郑云州用钢笔点着桌面问:“林西月最近在干什么?”
袁褚早知他会问,对答如流:“和平时一样,每天上学,下了课回金浦街,上周去看了她弟弟,昨天刚考完期末最后一门,晚上吃完饭,还是去了书房,十一点出来睡觉。”
郑云州嗤了一声:“没点别的了?”
他不太明白:“比如什么?”
“这还要我说啊?”郑云州嫌弃地啧了下,“她有没有跟阿姨抱怨,说难受,心情不好之类的。”
袁褚细想了想:“没有,阿姨说她挺高兴的。”
郑云州痛苦又无力地扶额,挥了挥手:“去吧。”
连音量都比往常小了几个度。
关上办公室的门时,袁褚不禁又看了他老板一眼,自从他坐上这个位置,还没见他如此松垮地靠在椅背上,一副倒了精神,半死不活的灰败样。
怪了,这段关系不是由他做主的吗?
为什么他的直观感受是,郑云州反而更被动呢?
第37章 信念 我爱你,林西月
037
太阳落山后, 郑云州仍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世界的影子渐渐被拉长。
“郑总。”袁褚敲了敲门,手里拿了个妃色锦盒。
郑云州回过头, 没什么情绪地说:“进来吧。”
袁褚把盒子交给他:“拍卖行送来的,现在人还在外面,说这条翡翠手串是您电话tຊ拍下的,得您当面验收。”
郑云州接过来, 把烟递到嘴边咬住, 打开盒子看了一眼。
他点头, 随手就丢在了长桌上:“是这个,让人走吧。”
袁褚看得心头一跳,这种八位数的东西,麻烦他轻点好吗?
他转身出去复命, 关上了门。
郑云州掐了烟,盯着盒面上用贝母镶嵌出的水仙看了很久。
上次在金浦街过夜, 他一本拍卖图册丢在了床头, 等洗完澡进去时, 看见林西月拿在手里翻。
郑云州凑过去:“怎么,看上哪一样了?”
“没有。”林西月摇头, 指着这条翡翠珠串对他说, “这条手链很眼熟, 我妈妈有根款式差不多的, 后来为了我去县城读书,她卖掉了。”
郑云州笑说:“保不齐就是你妈妈那条呢。”
林西月当即否认:“怎么会, 我妈妈的颜色没这么绿,水头也不如这个足。不过,那也是她很珍爱的东西, 烧饭的时候一定会取下来,好可惜。”
她说完,自顾自地躺下去睡了。
而郑云州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他连看她蹙一下眉都不行了,恨不得立刻把这破玩意买下来。
从铭昌大楼出来,郑云州先去了濯春吃饭。
他进去时,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周覆看着他走过来,哟了声:“这么些日子没见,您还活着哪?”
这是他们惯常的打招呼方式。
郑云州笑着坐下:“托福,一口气没少喘。”
周覆说:“你都做什么去了?我以为你在哪个庙里剃了度,打算去代表哥儿几个去看望呢,表达一下组织上对你的关心。”
郑云州唉了一句:“这几天一个人住着,想了点事儿。”
付裕安笑说:“怎么,咱爸妈又要复婚了?”
“不是。”
郑云州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完了,被一小姑娘彻底拿住了。我远了她半个多月,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离八宝山也就一步半步的了。”
周覆嗤了声,和唐纳言对视一眼:“我以为什么呢,还期待老半天。”
这下换郑云州高声了:“不儿,这还不叫大事吗?”
唐纳言点头:“是,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一点都不新鲜。”
“......行吧。”
郑云州抬了抬手,让服务员预备上菜。
周覆坐他旁边,看他吃得赏心悦目的,笑说:“得相思病倒是不耽误你进食。”
“懂个屁,我是想到马上要去见她,打起精神吃几口。”郑云州说。
唐纳言没怎么动,忽然问大伙儿说:“哎,都瞧一眼,我这两年看起来老了吗?”
郑云州一听这死出儿,就知道他又自我怀疑上了。
“自打和他妹妹在一起以后,老唐是越来越没信心了。”付裕安小声在他耳边说。
郑云州抬头,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真诚地说:“不老,比我二大爷看着还年轻几岁。”
周覆笑得一直在抖:“您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哪止几岁,起码十岁!”
“你不也没放过他吗?”郑云州说。
唐纳言骂了句:“你们俩把嘴闭上,老付说。”
付裕安摇着头笑:“我说真的,是你妹妹年纪太小了,不是你老。”
周覆想起一件事儿:“你说老,昨天我等程教授下课,在他们学校球场上打篮球,上来一小孩儿,张嘴就管我叫叔叔。”
“那可不是叔叔吗?”郑云州疑惑地看他,“管你叫儿子也不合适,你不答应。”
周覆挥开他说:“一边儿去,我看他那动作挺连贯,真是练过的,比当年老郑这个篮球队长都不差什么。”
唐纳言问:“然后呢?”
周覆说:“然后我帽了他十八个,彻底断了他的篮球梦,谁让他叫我叔叔。”
“......神经病。”
唐纳言又问:“老郑,你在茶楼这些天住够了吧?”
“住够了,今天就回去。”郑云州说。
不回去也挺不住了,想得难受。
周覆好奇地问:“那我请教一下,这场冷战是你赢了还是她赢了?”
郑云州哼的一声,往后靠了靠:“赢?我拿什么赢她啊?人根本不和你吵,也不管你回不回来!我死了她都不知道。”
唐纳言说:“那还是知道的,全国人民都看新闻,集团也会发讣告。”
“你缺德吗?”郑云州挑起眉毛来问。
周覆哦哟了下,学着他太太说了句江城话:“小姑娘老结棍额。”
“什么意思?”
“说她厉害。”
到金浦街时,房子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郑云州开了灯,站在地毯上打量着四周,墨绿丝绒沙发上堆着苏绣靠垫,后面放了一架湘妃竹屏风,暖黄的光晕从藤编灯罩里泄出来,茶几上一套甜白釉茶具,三两册老旧的线装书斜摆在景泰蓝香炉边,炉灰里埋了半截没燃尽的残香。
早就没有过去的影子了。
这里变得越来越像个藏娇的金屋,连气味都甜津津的,像炉子上咕嘟冒热气的雪梨汤。
郑云州环视了一圈,他用手上的权势高筑起一座足以关住她的金丝笼,但最终被锁在里面挣脱不得的人,仿佛变成了他。
林西月是九点多到家的。
她一进门,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坐在沙发上。
郑云州又自己来了?
还好她没答应在弟弟那里住。
林西月换了鞋,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轻微喘动的气息里,一点恰到好处的雀跃。
好像这半个月他只是去了出差,现在回来了,她很高兴,不回来,她也可以继续过下去,过满两年走人。
郑云州皱眉,怎么弄了这么个祖宗回来?
他嗯了声,拿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沙发:“坐那儿,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这么郑重。”林西月心里的预感不是很好,脸上的笑僵了两秒。
郑云州手心里掐着一支烟,被他不断地搓来搓去,露出褐黄色的烟丝来。
他慢慢地张口:“林西月,你知道我这阵子干什么去了?”
林西月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身体习惯性地倾向他:“应该是很忙吧。”
“很忙是一方面。”郑云州看着她脸上柔美的弧线,声音很轻,“我在躲你,你没有发现吗?”
林西月低了低头:“你躲......躲我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郑云州抬了抬唇,自嘲地笑道:“你是不会吃了我,但你比谁都要更有手段,你都把我弄成这样了。”
她已经猜到他后面的话了。
林西月因此心跳加速,指尖在灯光下微微抖着,像瑟瑟在冷风中的枯叶。
她仰起脸笑:“我把你弄成哪样了?”
再借着灯细细看他,确实添了几分憔悴,下巴上一圈细小的胡茬,脸色比前一阵苍白,嘴唇也没那么红润了,像大病了一场。
郑云州说:“看不见你就茶饭不思,连工作也没心思,夜里不搂着你就睡不着,一想到你把我当上司看,气得牙根痒痒,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狗一样自己钻回来,大概就是这样。”
林西月听见这么说,眼尾一酸。
“怎么那么形容自己?”她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听起来像喜欢上我了。”
“喜欢不太恰当,是爱。”郑云州靠在沙发上,一双腿闲散地交叠着,脊背却挺到了最直,眼中雨打浮萍般的破碎飘摇,一字一句说的认真,“我爱你,林西月。”
她不知道她怎么了,眼泪自发地积聚到了眼眶里,热热的。
是因为觉得郑云州的爱让她难以承受吗?
像眼睛里快要掉出来的热泪一样。
林西月无意识地撅了撅唇:“有多爱?”
样子很天真,提问方式也像小女生。
郑云州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不知道,但一定比你,比我,想象得都要多。”
“然后呢?”林西月问得太急了,她感受到胸腔的震荡,“我就不能走了,对不对?”
郑云州紧抿着唇,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林西月的心性他是知道的,从在园子里第一次吃饭起,郑云州就看的很清楚。
一个女性内核强大,内心平宁,能量很高的话,她的外在表现一定是温柔,因为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动怒。
郑云州点头:“对,恐怕是这样。”
谈话进行到这里,他剩下半截没凉的心也凉透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在得知他爱她的状况下,第一反应不是给他回应,是仍坚持要走。
林西月低眉不语,台灯将她的侧脸镶刻在墨竹屏风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黑漆漆的睫毛垂下来,肉粉色的指甲盖上,浮着晕开的暖色光tຊ圈。
郑云州盯着她颈侧淡青的血管看,轻声说:“我记得你跟我说,想去瑞达上班是吗?但他们只招硕士,所以你准备再读个研。”
林西月抬起下巴,清凌凌地看着他:“你又要和我谈新的条件了吗?像上次一样。”
“其实,哪一次都不算是谈条件。”郑云州说。
林西月先说出了他的台本:“你是要告诉我,我可以直接去瑞达,连硕士也不必读,比别人少走几年弯路,但必须得留在您身边,对吗?”
她很聪明。
郑云州苦笑了下:“对,就是这个意思。”
林西月默了好一阵,手指甲不停地抠着身下的羊绒垫,小声地和他商量:“非这样不可吗?我其实......也没那么要进瑞达,人生的选择还很多呢。”
他听懂了,也完全明白她委婉传递出的意思。
不是没那么想进瑞达,而是没那么喜欢他。
她很高明,在拒绝的语境里做了个同义替换,为了不伤他的心。
但她这么小心维护,他好像更伤心了。
弟弟生病是火烧眉毛,一刻都等不得,急着要钱去治,但工作不一样,她充分的自信,凭她出众的学识和能力,会有很多好的offer,不缺这一份。
郑云州掀起眼皮看她:“还是去吧,瑞达是个很好的平台,如果......陪着我不是那么辛苦的话。”
这个如果后面,本来不是这么一句的。
按郑云州过去的脾气,他一定高高在上地告诉她,你人生的选择是很多,但我也可以让你没得选,不信你就去试试,学院公布的推免名单里有你的话,我把郑字倒过来写。
像他们在这里的第一次交谈,嘴犟地夸她顾大局,识时务。
但现在......他讲不出口。
至少,这么尖锐刻薄的话,不该对着林西月说。
她离他够远的了,不能再把她推走。
但他话里的转折,和转折后被替换的内容,林西月全听懂了。
只不过郑云州有了长进,学会用更柔软的口吻,更亲和的话语来陈述核心主旨,但这背后浓浓的威胁还是没变,他甚至连期限也不说了。
她只有庆幸,自己做好准备出国是对的。
林西月没和他争,不想撕下包裹这层自上而下的压迫的糖衣。
别说她不擅长吵架,就算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以郑云州独断专行的个性,也不可能就此心软,反而会让他提高警惕,就走不了了。
她笑了下,抬起清澈的眼眸对住他,艰涩地说:“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这不叫辛苦。”
“不辛苦就好。”郑云州也目光柔和地看她,“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再一次朝她伸手。
郑云州以为,他们在这场温情脉脉,像春雨一样细柔的氛围里,达成了一次理解的萌芽。
但没料到,这只不过是林西月在谨慎而巧妙地韬光。
她这些年努力地生活,不断地自省,在贫瘠的土地上拼命地汲取雨露养分,不是为了被某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看上,成为一条攀附在他身上的绿藤。
等到他腻了,就不耐烦地扯下来,随她自生自灭。
林西月要永远地摆脱这份关系,她想活成一株独立生长的乔木,哪怕森林里全是这种树木,很普通,很不起眼。
但那样让她觉得安全。
她人生的信念和使命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依靠自己,忠于自己。
林西月把手放到他掌心里,很快被收紧。
他把她拉到腿上坐着,低声说:“不要怕,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吗?”
她只有点头:“知道了。”
“好乖。”郑云州拨了下她的头发,“茶几上有个盒子,你打开看看。”
林西月照做,看见画册上那条帝王绿手串出现在眼前,愣住了。
它比照片还要美,对着灯去看,每一颗珠子里像流动着一团活水,绿得快溢出来。
她转头看向郑云州:“我说像的意思,不是要你买给我,你误会了。”
“我当然知道,你怎么可能问我要东西。”郑云州又把她拉过来,从她手上拿了那串珠子,推到了她的手腕上,“但它和你有缘分,留着做个念想吧,算你妈妈送你的。”
他把林施瑜搬出来,林西月一下子收不住情绪。
她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打在郑云州的手背上。
看他皱了下眉,她又赶紧去擦:“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喜欢......”
“不用。”郑云州反握住了她的手,“我喜欢,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林西月颤了颤,一副受之惶恐的模样。
她在心里央求,希望他别这样,不要再这样。
郑云州又抱起她问:“晚上去看你弟弟了?他还好吧?”
她嗯了一声:“很好,照顾他的春妮非常尽责,你费心了。”
“哦,他们相处得还挺好的?”郑云州问。
林西月擦了擦眼尾,笑了笑:“是啊,别看春妮年纪小,她做事很勤快,每次我去,院子里都洗得干干净净,那些花啊草的,也长得茂盛,烧饭也蛮有一套,我弟弟都胖了几斤。”
她又轻又慢地讲了这么多。
郑云州都没听清,目光全在她那双开开合合的唇瓣上,粉润可爱,很想吻。
林西月停下来,压低了视线看他:“你跑神了,没在听我说。”
郑云州恍惚地承认:“是,你说话像唱歌一样,我没听,在想别的。”
“想什么?”林西月问。
郑云州箍紧了她的腰,额头抵上去,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鼻尖上,哑声说:“别问了,你听了又要受不了。”
林西月脖子一红:“我还以为......是集团的事。”
“集团没事,我有事。”郑云州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往后压了压,一种自上而下的完全占有姿态,“林西月,和我接吻,不要停。”
林西月没反应,她还在解读这个不要停。
但郑云州的唇已经落了下来。
在她怔忪着,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他已经撬开了她的齿关,不断地深入进去,林西月的嘴被迫张到最大,郑云州冲向她的力道太重,让她怀疑自己的舌头会被缠断。
那一晚他们吻了很久,各种角度。
郑云州在每一个凸起的位置停留,她的膝盖被他用腿大力地别住,浑身过电一样的酥麻,也只能幅度很小地扭动,她闭着眼,小嘴无助地张着,不断吐出湿红的舌头,在郑云州的唇回到她脸上时,等不及地吮住他,緈奋到脑子发昏。
他在上面,看她湿着眼睛望向自己,让他根本控制不住,整个过程大梃大动,锚着一个点狠命地梉,林西月连哭都没声音,身体软烂成了罐头里的果肉酱,咬着他的手背不停地抖。
夜露从窗台边的栏杆上滑下时,月亮已经走到了西边。
林西月躺在床上,穿着郑云州给她新换的睡裙,脸上的热度像身体里的余韵一样,很久都退不下去,整个人还处在失神的状态。
郑云州的力气比往常重了好多。
像在发泄怨气,过去她向他讨好卖乖,撒娇说吃不下,他都会配合地停一停,检查她是不是真的肿了,但今晚他不理她,只管反复掐着她的腰灌进来。
“过来。”郑云州在她旁边躺下,伸手扯了下她,“别背对着我。”
林西月把脸转过去,在他脖子里蹭了两下,小猫儿一样。她说:“不早了,快点睡吧,没几个小时好睡了。”
郑云州的鼻端埋在她发丝里,没说话。
刚才他太凶,林西月在接连不断的吻里,变得意识模糊,呜咽着来吻他,断续地说爱他。
那是郑云州唯一的,觉得她只属于他的时刻。
他迷恋这样的时刻,迷恋林西月在旖旎春光里,不经意露出的本来面目,她本人却无缘得见。
这夜过后,林西月没再去管保研的事。
大四一开学,她就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考证和复习托福,以及对比美国的法学院上。
为了不被郑云州看出端倪,林西月哪怕没课也要去学校待着,多看前辈们的职业发展路径,从中对比出适合自己的。
那天中午她太累,伏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有人替她合上了电脑。
再一抬头,舒影坐在她对面喝水。
她说:“别紧张,我看了又不会和别人说,还给你关上了呢。”
林西月摆手,笑说:“你也不是我防范的对象,没事。”
舒影双手交在一起,凑上来:“奇怪,我怎么听说你又不读研了呀?”
“计划有变。”林西月胡乱理了下头tຊ发,简单地解释,“我想毕业就工作,缺钱嘛。”
舒影哦了声,看着屏幕开始写个人陈述:“我得抓紧,马上到申请期了,我要投哥大。”
林西月点头:“小影,祝你被顺利录取。”
“谢谢。”
她没问,你是不是又跟程和平在一起了?
上次西月走在她后面,看着程公子站在车边抽烟,舒影一过去,他就把烟踏灭了,伸手抱她,两个人靠在门边细语呢喃,看起来感情不错,像重归于好了。
也许舒影是有苦衷的吧,林西月想。
她装没看见,从另一条路走了。
不能因为她帮了舒影一次,就自认为有权力干预别人的生活,尤其这种来回扯皮的男女纠葛,当事人都未必理得清。
但舒影自己坦白说:“西月,你是不是想问,我靠谁去出国留学?”
她笑着摇头:“没有,你可以借助一切力量,只要你认为是对的。”
“还是程和平,我现在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钱。”舒影一副怀挟报复的口吻,自得地说:“我读完书,就立马和这个老男人分手,留在纽约不回来了。”
林西月嗯了声:“你考虑好了就没问题,不管他怎么样,你别为难自己,也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她真的很像个心怀慈悲的神女。
舒影感动地点点头:“好。”
第38章 绣眼 记住今晚的样子
038
那年春天到的早, 很暖和,气温比往年都要高。
也正是这样,林西月没注意, 松了警惕,出门多减了一件衣服,反而冻感冒了。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她突然发起高烧。
很久没生病, 一病起来自己还没察觉, 只是感到畏寒、头晕。
林西月看了一眼空空的水杯, 披着毯子从书房出来,下楼去给自己弄点热水。
喝完了,在沙发上蜷缩了一阵,也没好受多少。
她不放心, 去医药箱里摸了温度计,一量, 三十八度九。
林西月放回去, 拖着虚乏的步子回衣帽间穿衣服, 准备上附近医院看看。
她换了件羽绒服,往头上缠了一条厚围巾, 把脚伸进雪地靴里, 笨重地走到门口时, 门自动开了。
郑云州从外面回来, 看了一眼她的装扮:“怎么说,上哪儿逃难去?”
“发烧, 我去医院。”林西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
郑云州敛了笑,俯下身体, 用手背来探她的脸和额头:“是烫了点儿。”
林西月点头:“嗯,家里好像没什么药。”
郑云州抱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怪她:“病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不是陪你爸爸吃饭吗?”林西月又觉得热,既然不出门,索性把外套脱了,“我打算自己开车去医院。”
她刚拿了驾照,一次都还没开过。
郑云州把她的围巾丢到一边,拨了个电话出去:“丁叔叔,您让刘军医到我这儿来一趟。”
他爸的秘书问:“怎么了,你刚吃完酒就病了?”
“不是,是我媳妇儿,发烧了。”
丁秘书听得害怕,紧张地看了眼上面坐着的郑从俭,捂紧了听筒:“少胡说,我马上叫他过去。”
刘医生来的很快,给林西月看过后,开了退烧药,叮嘱她多休息,饮食清淡。
郑云州送他出去,说麻烦了。
他折回来,挽起袖子去倒了杯热水。
看林西月躺着,他拍了拍她的腰:“起来,把这粒药吃了。”
她扶着他的手坐起来,看了一眼就说:“这药丸怎么这么大?你帮我掰成两瓣吧,我怕咽不下去。”
郑云州从中断开,笑说:“这还大,你怎么把我给吞下去了呢?都撞到你喉咙口了。”
“你就喜欢讲这个。”林西月瞪了他一下。
吃完药,林西月靠在沙发上休息,裹了毯子也还是发抖。
她难受地伸出手:“郑云州,你下来躺会儿吧,别坐着了。”
“怎么了?”郑云州加重了语气问,“身上冷是不是?”
“嗯。”
郑云州往她身边一倒,林西月就自动抱了上来,手和脚紧紧地缠住他。
他的手插进了她头发里,笑说:“你看看,也就病了才这样。”
“我身体虽然不好,但自从来这儿上学就没发过烧,还一下子烧这么高。”林西月把脸闷在他怀里说。
郑云州等她讲下文:“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林西月叹气:“这一年多也是被养娇了。”
“说清楚,被谁养娇的?”
“你。”林西月抬起下巴看他,好笑道,“除了你还有谁呀?”
郑云州点了下头,闭着眼,老神在在地说:“虽然你是个没心肝的,但这句话还算中听。”
林西月撅起一点唇。
她在心里质问,怎么就成没心肝的了?
她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是半夜,身上腻着一层汗,人倒是轻快了。
林西月自己撑着沙发坐起来,下意识地找寻郑云州的身影。
他仍穿着那件烟灰色的衬衫,站在岛台边煮东西。
高大挺拔的身形被头顶的吊灯裁成一道剪影,珐琅锅底下的炉焰青紫交替地轮换,空气里淌满红枣雪梨的香气。
夜风掀动亚麻色窗帘,灯光映在她因高热而粉酽的脸上。
林西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一刹那,她忽然想到小时候在《百年孤独》里曾看到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注定还要走,至少记住我们今晚的样子。”
郑云州手里捏着长柄木勺,回头时被她吓了一跳。
她头发乱蓬蓬的,像一丛很久没人打理过的杂草,脸色又如同搽了胭脂。
郑云州劝她:“你要不还是躺着吧,大半夜怪渗人的,你叫我一声,我都不敢答应。”
渗人?
林西月赶紧打开手机照了照。
屏幕里映出一个活脱脱的女鬼。
她掀开毯子,去浴室里整理了一下,梳好头发,洗了一把脸,把身上的汗擦了擦,换了条睡裙出来。
走到餐厅时,郑云州正在搅着汤水。
林西月在他后面站了会儿,忽然很想抱上去。
她忍了又忍,才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闻起来很香,你还会煮这个啊?”
“不会,现学现做的。”郑云州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尝尝,看我有没有放多冰糖,小心烫啊。”
林西月喝下去,的确甜得发齁。
她仰起脸笑:“好像是有一点,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吃甜的。”
郑云州撇了下脸:“那去坐着吧,马上就给林小姐端过去。”
但她没有动,还是怔忪地站着。
郑云州侧过头看她:“怎么不去?”
她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脚像钉在了地板上。
郑云州以为她累,盛好汤端在了手里以后,另一只手抱上她,走到了桌边。
他抱她总是毫不费力,林西月像个孩子一样坐在他的手臂上时,从来不害怕。
林西月被放到了椅子上,看郑云州要走,拉住她问:“这么晚了,还去哪里呀?”
“怎么,你还小啊,怕一个人待着?”郑云州笑着反问。
但林西月点头:“嗯。”
郑云州俯身,用双手围住她:“是怕我走,还是怕自己过夜?”
“有区别吗?”林西月抬起脸,嘴唇碰在了他面颊上。
郑云州说:“当然有,给你煮了梨汤呢,你想好了再说。”
林西月索性亲了亲他:“是怕你走,我舍不得你,这样说可以吗?”
“可以。”郑云州直起身子,摸上烟盒往门口去。
林西月又叫他:“郑云州,你不会真走吧?”
郑云州扬了扬手里的烟:“不会,自己把汤喝掉,大人累了,去外面抽根烟。”
林西月在床上躺了几天,虽然退了烧,但总是无精打采的。
周六下午天气好,春光明媚,西月嫌在家待着闷,她拿上几本书,去了后面的茶楼里坐。
那里院子宽敞,好晒太阳,在屋子闷了这么久,人都要发霉了。
她进去时,茶楼里的男孩子小安正在晒茶叶。
小安是宋伯的儿子,没念多少书,中专毕业以后,就在郑云州这里帮忙,人还算机灵,模样生得清秀,又会说话。
中庭里摆了几个竹子编织成的大晒席,用竹柄穿牢了,上面摊晾着翠绿的茶芽,西月站在台阶上闻了闻,清香扑鼻。
她走过去,拈了一片来看,又用指腹搓了搓:“再晒个两次就可以了吧?”
“是啊,你还懂这个?”小安一边铺开茶叶,一边说。
林西月笑:“小时候晒过。”
小安看了一眼天色:“本来早就要晒好的,可惜总碰不上好天儿,又不能在南风天晒,潮湿,只好看运气。”
她在树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方片红纸看了看,问:“小安,你tຊ在写茶叶的标签啊?”
“对,就是写得不好。”小安回头冲她笑,“姐,要不你帮我写几个字?”
林西月点头,正好她也很久没写过字了。
她拿起旁边的羊毫笔蘸了墨:“你报吧,我来写,写完我和你一起贴上。”
小安晒完茶,站到了她的身边,撑着桌子说:“太平猴魁、六安瓜片......”
“慢点,写不过来了呀。”林西月抬头看着他,轻声提醒了一句。
小安羞赧地笑:“好吧,我慢慢地报。”
林西月又低下头,在纸上流利地写着,写到第六张,她对着墨迹吹了口气,一抬眉,看见郑云州就站在面前。
他捻起一张红笺,阴阳怪气地说:“我不在,你们小两口关上门,过起日子来了?”
林西月赶紧放下笔:“你胡说什么呀,我帮他写几个字而已,小安晒茶那么辛苦。”
郑云州随手把纸一丢:“我上班还辛苦呢,怎么没见你管我啊?”
她红着脸看了一眼小安。
郑云州这人真是......不分场合就说这些。
而且自从他说了爱她以后,控制欲和占有欲也在一天天变强,简直到了疑神疑鬼的程度。
有时候想起那天晚上,林西月都不觉得那是场告白,完全是一个口头通知。
郑云州是在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他脾气和态度变好了一些,但会越难越难哄。
林西月站起来,绕到桌子前,把他往树后面拖了拖,小声说:“我管,你说要怎么管,我就怎么管,好吗?”
郑云州笑,牵起她的手:“今天好多了吧,都能出门逛逛了。”
她说:“嗯,走了走,晒了会儿太阳,好多了。”
说话时,树上掉下来一只幼鸟,正砸在郑云州头上。
他气得望了望树上:“什么鬼东西!”
“别动。”林西月垫起脚来扶他的脖子,“你别动,是一只绣眼,别摔着它。”
郑云州由着她弄,嘴上还是骂:“真行啊,让鸟别摔着,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林西月哦哟了一下:“它能有多重啊,连飞还不会呢,从树上跌下来,哪就砸疼你了。”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疼?”郑云州说。
她叹气,把鸟窝在了掌心里,一边吹了吹他的脸:“好了,不疼了啊。”
潦草地哄完他,林西月转身就进了屋子里,把小鸟放在软绸堆上,小家伙干瘪瘪的,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像脱水了。
她又找来没了针头的注射器,给它喂了一点进去。
郑云州进来时,看见她伏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给鸟梳理羽毛。
他牵动了下唇角,林西月最令人感慨的,不是她所受的那些苦难,而是在经历了苦难后,身上仍有高级的人性弧光。
她从小到大,明明没得过这个世界的一点好脸色,但依然爱着世上的生灵。
林西月抬头,看见郑云州在笑,她也笑:“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忙?帮你把它烤着吃了?”郑云州故意逗她。
她吓得脸色一变,忙把那只绿绣眼保护了起来:“它还是个孩子。”
林西月用绸缎托了那只鸟:“你长得高,又接住了它,能不能再把它放回窝里去,刚才它掉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它爸爸妈妈一直在叫,应该是担心它。”
“我再高也没它的老家高啊!”郑云州不肯去。
她摇了摇他的手,撒娇说:“拿梯子嘛,你就上两步就好了,求你了。”
郑云州垂眸看她,无可奈何地把手里的烟一丢:“我上辈子该了你的!”
“谢谢,你人真好。”
林西月看他出去了,跟在屁股后面夸。
郑云州懒得去找工具,他一个起跳,从树枝上把人家的老窝端了下来,那群鸟崽子也乖,只会叽叽喳喳地叫,齐刷刷地转眼珠子,也不飞走。
吵得他捂耳朵,赶紧递给林西月:“快点儿的,烦死了。”
林西月哎了一声,把那块绸布铺在了它们窝里,把小鸟放了回去,又笑眯眯地放到他手里:“好了,麻烦你。”
郑云州又跳着放了上去。
他嫌弃地拍下手:“真脏,全是灰。”
林西月贴心地牵过来:“我陪你去洗手。”
“干脆洗个澡,我刚去了趟工厂里,身上也脏。”
“嗯,也陪。”
郑云州拉着她往后院去:“那么听话。”
林西月由衷地夸他:“你弹跳力真好,一下蹦那么高。”
“这还叫高?十八九岁的时候更高。”
“我又没见过,读书的时候很多女孩子追你吗?”
“有吧,但都没来过第二次。”
“为什么?”
“我哪知道?她们连一句滚都不能听。”
“......”
那天林西月进了茶楼,就没再出来过。
晚上待在郑云州的卧室里,门窗紧闭,清脆响亮的拍打声里,夹杂些低沉模糊的动静,他很喜欢看林西月祺他,但她又没多少力气,很快就把自己的身体绷出难耐的曲线,然后娇弱无力地俯身下来吻他。
这个时候,郑云州总会拨一拨她散乱的头发,膝盖屈起来,抱着她,平稳有力地不停往熵掟,把她弄得眼眶又红又湿,可怜地来亲他的唇角,求他别嵖得那么紳。
闹到半夜,她缩在郑云州的怀里,震得指尖都还在颤。
窗外起了风,吹得槐树枝叶在夜里簌簌地响。
郑云州拈起她的指头,一根根放到嘴里含吮,又惹得她浑身发抖。
林西月抽出来:“不要......出汗了......脏......”
“明明很香。”郑云州又吻她的侧脸,“怎么出了汗,身上反而更香了?我再闻一下。”
林西月忙往旁边躲:“别闻,你一闻又不安生。”
郑云州说:“什么时候去实习啊?Della通知你了没有?”
“通知了,下周一就去报到。”林西月说。
郑云州揉了下她的脸,笑说:“不用紧张,好好儿跟着学就是了,学不会就多吃几顿瑞达的下午茶,别亏待自己。”
林西月捶了下他胸口:“少来了。”
Della是林西月的带教,今年三十七岁,她是瑞达的合伙人之一。
第一次见自己的老师,林西月只觉得她沉稳干练,穿衣风格也很符合她对港女的印象,简洁大方。
在翻看她的简历时,Della看她有点拘束,给她递了杯咖啡:“坐吧,放松一点,我和你男朋友很早就认识了。”
林西月问:“这样啊,是在美国认识的吗?”
Della说:“对,在纽约,他是个很出色,很聪明性感,也很有魅力的男性,和我见过的大多数东方男人不一样,就是不那么......”
林西月低头搅着咖啡:“不那么迂回和虚伪,一句话带好几个弯。”
“对。”Della点头,“今年我们只招了两个实习生,另一个在别的组,你就在我身边学,别担心,我都会教你。”
林西月郑重地应下:“我会很认真的,不会让您失望。”
“先去领自己的电脑,熟悉一下工位,我这里暂时没别的事。”
“好,我先出去了。”
实习了三个月后,林西月大致已经适应了瑞达的节奏。
她每天要做的工作很琐碎,但又需要非常的耐心和仔细,校对、翻译文件,对书面英语的要求比较高,尤其是在做国际仲裁这一块,起草的文件必须要有强逻辑性,这是最基本的。
Della总是告诉她,文笔差一点,不那么信雅达都没关系,那些她可以帮助她改,但如果连逻辑都没有,这份文件就是草纸一张,没有用。
还有就是,在带教老师碰到问题的时候,检索一些precedents供她参考,要找的准确又有针对性,还得效率高,这方面要多动脑筋。
林西月也悟出来了,比起专业知识的厚薄,也许律所更需要的,是在重复度相当高的工作任务当中,仍然不出差错的耐力和细致。
她总是最早一个去,先把工位擦一遍,再整理一下昨天在审核合同中碰到的问题,团队里老师们指出来她的不足,还有法条上比较含糊,没有涉及到具体实务,通过专业咨询才找到的答案,林西月都写在本子上。
总不好问了一次又去问第二次。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也大概了解了Della的履历,港大法本,在瑞达工作了两年后,去了哈佛法学院进修llm项目,结束后,她又回到瑞达,在纽约办公室工作了很长时间,去年刚调过来。
在这三个月里,她请假回学校答辩,参加毕业典礼时,也会和在红圈所实习的同学交流,发现其实都一样卷,做的事也差不多。
大家在操场上tຊ,顶着烈日闲聊的时候,有个男生说:“就昨天,有个律师姐姐满脸抱歉地找我,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帮她把录音转成文字,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她漂亮无害......”
旁边人催他说:“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
“方言!她那份录音全是方言!”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连林西月也抖了抖肩膀。
实习期快结束时,一天下午,Della去找郑云州续签合同。
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郑云州翻着文件问:“我们家小西怎么样?没给你添麻烦吧?”
袁褚在一边笑,这怎么跟父亲向老师询问女儿在校情况似的。
“非常不错。”Della难得用这种程度的语气夸人,“西月她很好学,静得下心,一点也不浮躁,也能挨得了骂。而且她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接着说。”
“她不只是把手头的工作做得很好,也不是机械地完成我发出的指令,而是每次做完一件事,都会自己花功夫结合项目背景去琢磨,我让她做的这些细节,和整个项目之间的关联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懂她都会问我,然后记在本子上。假以时日,她也是个独当一面的角色。”
郑云州听得眉开眼笑:“开玩笑,我的人还会差?便宜你们律所了。”
正式上班后,西月回家的时间就没那么固定了,偶尔会弄到晚上八九点。
那天下着雨,郑云州在金浦街等久了,就亲自开车来接她。
他也不催,就靠在座椅上听音乐,他这辆车上只有一首《斯卡布罗集市》,西蒙和加芬克尔的版本。
林西月一拉开车门,就被这道古老的旋律卷了进去。
她看着郑云州,他眉目舒展地睡熟了,胸膛微微起伏着。
外面风雨琳琅,那一刻世界好静,静得她在流水般的乐曲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林西月凑到他耳边说:“郑云州,醒一下。”
“嗯?”郑云州揉了揉眉心,“我怎么睡过去了?”
林西月解释说:“对不起,今天碰到点麻烦,所以才弄完了一点,不过已经解决了。”
“什么麻烦要你一个刚上手的律师去解决?”郑云州揿下启动键问。
她说:“不是,但大家都在加班,我总不好先走,说我男朋友在等吧?”
“就这么说,Della敢不放你出来!”
林西月低着头,小声说:“可是,我上班第一天就和同事说了,有钱有颜是我男朋友最不值一提的长处,他这个人很幽默,很风趣,还很善解人意。”
“快打住吧你。”郑云州笑着回头,瞥了她一眼,“我就是迷魂汤灌多了,整天五迷三道的,心甘情愿给你当牛做马。”
看这不是回去的路,林西月问:“不去金浦街吗?”
郑云州说:“不去,我们到云野住一晚,明天我过生日。”
“啊?你生日?”林西月惊得扭过脖子,“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郑云州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她:“不用,你陪着我就好。”
去年这个时候,他去了旧金山出差,是在公司里过的,和几个老同学一起。
而林西月在国内,他也就没让她知道这回事。
郑云州是个随兴所至的人,不注重这些繁杂而冗长的节庆,也不觉得一个生日,明明还老了一岁,有什么庆祝的必要?
说到礼物,林西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腕。
她前年送给他的红绳,还醒目地戴在老地方,被他昂贵的手表衬得那么单薄,那么经不起细看。
第39章 灯火 去把门打开
039
林西月忙到这个点, 还没吃晚饭。
到了云野后,郑云州坐在桌边,看她把头发绑起来, 安静地吃一碗雪菜黄鱼面,前头摆了几碟小菜,都是笋丝菌菇一类。
林西月被他盯得不自在,捏着筷子说:“你吃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尝点儿。”
郑云州摆了下手, 他吃过了。
他靠在椅背上, 漫声问:“我说, 你们律所加班也不管吃的吗?就这么饿着你们。”
林西月摇头说:“有个律师出了纰漏,大家都忙着把文件重新校对、打印,再装订好,就算放在眼前也没时间吃。”
“我还是那句话, 不要太累了。”郑云州给她递了张纸巾,“你这个阶段是该努力奋斗, 我们年轻的时候做实验、搞项目也拼命, 但身体还是第一位的。”
她接过来, 擦了擦嘴角说:“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郑云州点头:“不用殚精竭虑, 觉得自己不如那些法硕, Della总跟我说你很好, 很聪明, 路子走对了。”
“你还会问她有关我的情况啊?”
林西月把纸团揉在手里,渐渐收紧了。
郑云州笑:“闲聊两句而已, 不是特意问的。”
“哦。”
林西月默默低头,心想才不是呢,你哪会和人闲聊。
郑云州忽然又坐直了, 看似不经意地问:“入职以后换了办公室?”
“嗯。”
“几个人啊?”
林西月怀疑他都了解过了,也没撒谎:“两个,我最近跟着骆律师学并购这方面的业务,坐一起更方便。”
郑云州哦了声:“叫什么骆程是吧?他妈妈是京大法学院的。”
“嗯,是吧,我没问过。”林西月说。
郑云州盯着她的脸看:“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西月说:“他很有经验,毕竟做这行久了嘛,对我也挺耐心的,帮助了我很多。”
郑云州话里一股戏谑的鄙夷:“是,提个修改意见都要往你身上贴,真够耐心的。”
“没有,今天下午他只是刚好进来,顺便帮我看了眼合同而已。”
“那么巧。”
林西月往前伸长了手,握住他说:“工作上的关系而已,他怎么和你比啊,长相、身高都不是我喜欢的,性格还很寡淡,我不喜欢男的像温水一样,没味道的。”
郑云州勾了下唇:“是吗?”
她用力点头:“嗯,他今天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都说不要,我说我男朋友会让阿姨给我送,我还要喝中药呢。”
“你真是这么说的?特地跟他强调你有男朋友?”郑云州斜了她一眼。
林西月索性站起来,坐到他身上去,柔柔地吊住他脖子:“我说了,同事一问我的个人情况,我就要把你夸一遍,不信你去问Della,她在茶水间里亲耳听到的,还笑了呢。”
郑云州的手在她背上不老实地来回:“这么听话?”
“我有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吗?”西月反问。
他抬了点下巴:“那倒没有,我怕你面上听话,私下有别的想法。把我当瞎子,以为我看不见你捣的鬼。”
林西月的心重重跳了下,面上仍笑着说:“不会,我都进瑞达了,除了做好工作,还能想什么?”
“好了,吃完就去休息吧。”
很久没来云野住过,除下多栽了几株圆柏外,湖边的景致也没怎么变。
西月洗完澡,穿着条吊带睡裙靠在栏杆边。
冷白的月光直照,湖中心起了一层青白的雾,芦苇丛晃了两下,忽喇喇惊起两道白影,几只野鹭飞起来,从平静的水面上掠过去。
郑云州从后面过来,一句话也不说的,手掌从她的腰上碾过去。
林西月被烫了下,都不知道他怎么伸进来的。
她的腰软了,往后靠在了他肩头:“明天会有很多人吗?”
想也知道,郑大公子在京过生日,那得多少人来巴结,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还动不动就有托关系求见的呢,更何况现成的表现机会。
“会,你怕吗?”郑云州在她耳后深嗅了一下。
林西月摇头:“不怕,有你在呢,谁会为难我?”
郑云州笑了下,在她后颈上呼出口热气:“你就那么相信我?”
“嗯。”林西月痒得难受,索性转了个身抱住他,“我难道没跟你说过,你很能给人安全感吗?我在你身边,从来就没有怕过,你会护着我的。”
郑云州把她放到了栏杆上坐着,低头蹭着她的鼻尖说:“你再夸两句,我站都站不住了,要飘到房顶上去。”
林西月笑了下:“别飘,会磕着头,而且......”
“而且什么?”
“我想和你接吻。”
她仰起下巴来含住他,柔软的舌尖在他的嘴唇上乱描乱画,像一个刚长出乳牙,还不怎么会吃水果的孩子,把他的唇含咬得湿漉漉的。
郑云州闭了闭眼,受用地闷哼了一声,在林西月扶着他下去,一口吃住他的时候。
他的后背绷得很紧,完全被包裹在了一个湿热狭窄的环境里,潮水一样汹tຊ涌而来的感觉让他的心都在颤动,手也跟着发颤。
郑云州把她抱起来,几乎是用脚踹开了玻璃门,声音响到林西月以为门摔坏了。
她被丢到了床上,郑云州的吻重重地落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在他身下轻轻地挣扎。
郑云州扯过床尾的领带,在她一双手腕上绕了圈,捆住了她。
林西月被他吻着,手被放到了头顶上,她气喘吁吁:“这叫什么,你和我之间权力关系的物理捆绑吗?”
“你知道我想什么?嗯?”郑云州的唇狠压过她的耳廓。
林西月的睫毛颤个不停,她问:“什么?”
郑云州含吮着她的耳垂说:“我想就这么把你捆在身边,哪怕被你哄骗一辈子,知道吗林西月?”
她扭了扭,完全被揉开了,粉红的肉瓣抖得厉害,不断地张合着:“不......不知道。”
“你跟我说你要什么,好不好?”郑云州摁着她吻,一面重重地奘了进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没有心,我把我的心挖给你,你好好看看,它都变成什么样了?”
这一晚闹到后来,林西月浑身又软又酸。
起来后,看郑云州不在,林西月独自吃了早饭,换了条白色抹胸裙。
问了李征,说他在后面的跑马场里,和沈先生一起。
马场上绿油油一片,但太阳很大,她又在外面加了件柠檬黄的防晒服,戴上宽檐帽去找他。
日光洒在马场的铸铁围栏上,还没靠近,就听见几阵嘚嘚的马蹄声,溅起来的草屑和灰尘模糊了林西月的视线。
她远远站着,只看见马鬃在疾驰里被太阳折出一道银色的亮光,擦过郑云州浅灰骑装的肩线。
林西月的眼珠子自发地跟随他,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还是郑云州到了终点,大笑了句:“我赢了,老沈,那块中古表归我了!”
那边沈宗良点头:“身体素质还是你好啊,云州。”
“得了吧,你是思想不集中。”
沈宗良苦笑了下:“最近确实精神不济,骑了一会儿就头发晕。”
她这才茫然地收了目光。
郑云州骑在马上,转眼就看见了围栏旁站着的女孩,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就那么看他,秀丽的五官舒展在日光下,风不断试图吹鼓她雪白的裙子,却又很快瘪下去,站成了一枝鲜嫩却孤直的翠荷。
郑云州朝她骑过去,手指灵活地在缰绳上挽了个花,又松了缇色皮手套,问她说:“就起来了?”
“你不是比我更早?”林西月绕过围栏进去,仰着头说。
郑云州笑:“上来,我带你骑两圈。”
她立马摇头:“我穿裙子了,骑不了。”
“谁让你骑了?你就是想骑我也不让,别摔下来被马踩几脚,那真叫碰到鬼!”
郑云州从马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了马背,让她侧身坐了。
“天哪。”林西月叫了一声,吓得抱紧了马脖子。
郑云州又赶紧跨上去时,把她的上半身都牢牢圈住,气得问她:“这样不怕了吧,大小姐?”
看见沈宗良也过来了,林西月羞怯地低了低头:“别总这么叫我,除了你,还有谁把我当大小姐,人家听见要笑的。”
郑云州瞟了她一眼:“我说你是,还有谁敢说不是?我请问。”
沈宗良听见,也赞同了一句:“这倒是实话。”
“老沈,你就不骑了?”
“你连心肝儿都搂上了,我哪好在这儿打扰?去那边坐坐。”
林西月靠在他怀里,从身上拿出纸巾来,给他擦了擦汗:“热吧?”
郑云州慢慢骑着,嗯了一声,把脖子伸过去:“这里也擦。”
林西月看沈宗良下了马,背影萧索地往外走,担心地问:“沈先生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郑云州说:“被小姑娘抛弃了,没缓过神来。”
林西月叹了一声:“那我们不该这样的,惹得人家触景生情。”
“不是你要来找我的吗?”郑云州反问。
“我......我......”林西月结巴了一阵,“我又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郑云州亲了亲她的脸:“没事儿,老沈还不至于脆弱成这样,他最近好多了,前一段连门都不肯出,病病殃殃的。”
林西月没说话了,也不敢再和他对视,把目光转向远处拂动的柳枝。
但郑云州拢紧了双臂,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你不要也打这个主意,我可不是老沈,由着你满世界乱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哪儿都给你逮回来。”
林西月扭了下肩膀,缩了缩:“别弄,好痒呀,我能有哪里去?”
晚宴设在云野最大的宴会厅里。
林西月一早就梳妆好了,陪郑云州坐在休息室里,方才她嫌闷,走出来,在二楼的栏杆旁站了一会儿,楼下灯火璀璨,衣香鬓影。
袁褚进来说:“郑总,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郑云州问:“我妈来了没有?”
袁褚看了一眼林西月:“没有,宋伯送了礼来,说董事长不舒服,今晚不过来了。”
“打从我回了国,她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郑云州说。
袁褚不敢回嘴。
他心道,除了林西月自己,谁不知道你是要在生日宴上公开你的女朋友,董事长不来拆台,已经是她有涵养了。
林西月上前,抬手给他整理了一下领结。
她侧头看向落地镜,深黑色的定制西服极贴他的身形,镜中的男人眉目冷峻,薄唇微抿。
林西月笑说:“今天你过生日,不要生气,早点下去吧。”
“走,你陪我一起下去。”郑云州拉起她的手。
林西月的神色僵了僵:“还是不了吧,外面那么多你的叔伯长辈,我一个都不熟。”
郑云州笑:“那怕什么,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下次再见面就熟悉了。”
旋转楼梯上铺着绛红地毯,林西月被郑云州牵着,一步步地往下走,交谈声渐次低了下去,无数目光从下面汇聚而来。
林西月扫了一圈,眼神的内容也很丰富,端详、审视、好奇、艳羡......
郑云州带她见了很多人,她端着杯香槟,笑容甜美地跟着他一路叫过去,但一个也没记住。
她相信,那些人也不会记住她的。
因为他们看向她的时候,林西月只读出了轻视和敷衍,大概都觉得她攀高攀得太狠,太不自量力了,但碍于郑云州的面子,不肯宣之于口。
见完了客人,林西月说了声好累,说想去休息一下。
郑云州低头亲了下她的脸颊,松了手:“去楼上躺躺。”
她上了楼,去盥洗室洗脸的路上,站在楼道的东侧,听见供宾客休息的房间里,传出几道议论声。
一个年轻些的女士说:“我说呢,郑公子八百年都不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了,下帖子都请不动,今天居然给自己搞一场这么隆重的生日会,原来是为了他那个女朋友。”
旁边有人插话:“行了,你人到了就可以了,人家跟父母明牌,用你这么激动!”
忽而她又啧了声:“你们男人都什么眼光,子珊还不好啊,就喜欢年纪小的是不是?”
“你要不先去问问聂子珊,她敢牵郑云州这根线吗?吓去意大利了。”
“那郑伯母就这么默许他胡来?这也不像他啊。”
“还郑伯母,郑伯伯也不同意啊!他郑云州做生意为什么这么顺?难道他就有财神爷附体?天底下的钱就会自动进他的口袋?还不是权势两个字在前头为他开路!”
“看着吧,他想娶这么个小门小户的姑娘,除非他净身出户,不然,就只有等着回家跟他老子认错。”
一开头说话的姑娘嘁了声:“你没刚性,难道云州哥也没有?万一他就那么爱呢。”
那个喝酒的子弟也笑:“你看郑云州像个情种吗?他能为了女人不要身家地位?我怎么那么不信?”
林西月听后,潦倒地笑了一下,转身往盥洗室去。
清水浇在脸上凉丝丝的,人也清醒多了。
她扯出纸巾擦了擦,又朝休息室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啜泣声。
“你还找我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结了婚?我记得姑妈发了请柬给你吧,郑梁城,你是我见过最没担当的男人。”
隔着门听不大清,有点像赵恩如的声音。
郑梁城说:“你和他相处的好吗?”
“很好。”赵恩如斩钉截铁地说,像赌气。
“撒谎,我在外面见了他多少次,五大三粗的暴发户,你tຊ能和他说得上三句话?”
“那也不用你来管。”
林西月的手紧张地抚上旗袍领口。
老天爷,她丈夫还在下面,她就这么在她哥的房间里跟旧情人碰头,弄得哭哭啼啼的。
她的手放在金属把手上,轻轻拧开了一道缝,本来是想提醒他们,但一抬眸,看见两个人都已经抱在一起,吻到了沙发上。
林西月吓得松了手。
踌躇间,赵恩如的老公曾邵华找了上来。
林西月听见脚步声,躲是来不及了,她飞快地进去,反锁上门,对他们说:“你先生来了。”
赵恩如满脸惊慌地说:“怎么办?我怎么和他解释?”
“来,小郑主任,你跟我躲到这边,恩如姐,去把门打开。”
林西月把郑梁城拉到了屏风后,嘘了一声。
赵恩如理了理头发,擦掉了泪痕,平静地去开门。
“你怎么在这里?”曾邵华开口就是质问。
她哦了声:“我和小林说几句话,她有事情问我。”
曾邵华显然不相信:“问什么?”
恩如随口胡编:“她去瑞达工作以后,和铭昌在法务上有不少往来,说了你又不懂。”
“是吗?”曾邵华扫了一圈室内,“那她人呢?”
林西月在屏风后出声:“我在这里,我的衣服被茶浇湿了,在换呢。”
恩如说:“我手抖了,真是对不起你,那我们先下去了。”
像怕他冲出去似的,林西月牢牢攥着郑梁城的袖口,冷静地说:“没事,你们去吧,也帮我跟你大哥说一声,我换好了就下来。”
“好。”
赵恩如把她老公拽了出去。
她说:“人家小姑娘换衣服,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哥知道了又要生气。”
曾邵华狐疑地看着她:“少拿你大哥出来唬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干什么,看不上我,觉得我是不学无术的大老粗,喜欢郑家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是不是?”
“不是。”眼看走廊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恩如急着把他拉走,“我们回家说好不好?”
门被关上后,林西月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怕被杀个回马枪,又不敢出来。
郑梁城小声说:“你又帮了我们一次,谢谢。”
林西月摇头:“我可不要这样的谢。”
“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恩如幸福吗?”郑梁城问。
林西月抬头,可笑地看着他:“您现在还来讲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吗?”
言下之意,你郑梁城早干嘛去了,既然这么关心她的话,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
但郑梁城说:“有,我迟早要给她交代的。”
林西月不再试图说服这个软弱又固执的男人。
他都被忠孝礼义的教化腌入味了,身上理想主义的色彩太浓重,又总不愿意接受爱人结婚的事实,舍不得郑家的庇护,还想什么都抓在手里,根本就没有说服的必要。
她淡淡地点头:“我希望你的交代不是再给她制造麻烦,像今天这样。”
林西月说完,她刚要从旁边走出去。
忽然“嘭”的一声响,有人踹开了面前的屏风。
她恐惧地抬头,看见脸色铁青的郑云州时,僵在了原地,一股寒意蹿上她的后背。
林西月解释说:“我和他说了两句话,没别的。”
郑云州冷笑了声:“有什么了不得的话,需要你们两个躲在这儿说?”
郑梁城比她先开口:“哥,你不要误......”
“闭嘴,轮不到你说话。”郑云州大手一挥,一把将他掀翻在了地上,“给我滚出去。”
他力道太重,林西月担心地看了一眼郑梁城,真怕他摔坏了。
但郑云州一把就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逼着她把目光转到自己脸上:“你的眼睛在看谁?”
林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腕,温柔地说:“我当然看你,你刚才使那么大劲儿,疼不疼?你真是的,我在帮你弟弟和恩如姐,问都不问,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呀?”
郑云州脑子里转过恩如仓皇的模样。
他也猜到了,大概又在和梁城偷摸见面,差点被捉住。
“自从她结了婚,就没一刻消停过!”郑云州卸了力道,手从她脸上垂了下来,又转身骂他弟弟,“你也争点气,要么去退婚,要么就管住自己,像个男人样子!”
郑梁城被教训的不敢吭气儿。
林西月从矮柜边拿了纸巾:“你看,头上都急出汗了,至于吗?”
她一边给他擦额角,一边掸了掸手,让郑梁城快点出去。
他会意,从地毯上爬了起来。
看来不用他担心,这个小姑娘对付他哥游刃有余。
瞧这副架势,郑云州才是敏感多疑又患得患失的那一个。
门一被关上,郑云州就把林西月抱起来,放到了墙边的矮柜上。
他眼底黑沉沉一片,想要接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外面还有好多......”
但林西月还没说完,就被他含住了嘴唇。
刚刚动了气,郑云州的呼吸急促而凌乱,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脸,虎口卡在她的下巴上,把她的嘴掰开,舌头来回地搅着,又凶又重,林西月压抑不住地轻吟几声,难耐地抱紧了他。
过了很久,郑云州吻够了,胸口起起伏伏的,喘着粗气,额头抵着她的,仍在她唇上似有若无地碰着:“才站了多长时间,你就自个儿跑上来,那么不愿意陪着我?”
她摇头:“没有,是中午没休息好,头有点晕。谁想到上来洗把脸,就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怕啊。”
“你怕什么?这又不关你的事情。”郑云州终于笑了下。
林西月撅起唇:“你怎么这样说,一个是你表妹,一个是你堂弟,那关不关你的事?”
郑云州勉为其难地说:“就算关吧,怎么了?”
“对呀,关你的事,就关我的事。”林西月说。
她睁着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刚被激烈地吻过,眼尾染上了一抹绯红,粉润得像被夜露打湿的芍药。
林西月微微地喘息,浑身都是熟透了的情意,一掐就要流出甜蜜的汁水来,嘴里说着体贴动听的话,织成一个个浅显的,一眼就能看穿的陷阱,时刻准备诱捕他。
这就是为什么,郑云州明知道她是在玩连哄带骗的把戏,还是忍不住要吻她。
天长日久,他已经不再执着于俘获她的心。
他无奈而卑怯地告诉自己,得到人就好了。
第40章 元旦 我去问她
040
那年的夏天和秋天, 林西月格外忙碌。
一方面,在律所综合评估了她的能力和专业后,把她编入了资本市场团队。
很多业务要重新学, 像third party due diligence(三方尽调),也就是对公司的一系列相关主体,例如供应商、银行和客户等进行访谈,还有verification notes(验证笔录), 对招股书进行验证, 并记录对应的支持文件和责任人, 以便确认内容的真实性和准确度。
三方尽调还好,招股书看久了,那是真的头晕。
虽然林西月没打算在瑞达久待,但也兢兢业业地对待每一项工作, 也是为之后的职业发展积累经验。
另一方面就是考试扎堆,她还面临着申请去美国法学院读llm的压力。
十二月开头那两天, 她周六一早就去了律所, 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 一口气填了八所学校的网申表格。
林西月提早准备好了一切需要的材料,像个人陈述和推荐信, 成绩单等, 也早在九月初通过DHL寄送给LSAC, 十月前出了认证结果, 整个过程还算是顺利的。
但填写时仍碰到不少麻烦,比如哥大, 它还要求描述自己的生活经历,介绍曾经看过的某一本书,也不知道这是在考察什么, 只能闷着头写。
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生活经历。
林西月专心致志地把握节奏,填完还有一点空闲,顺便把辞职去读书的报告也写好,先保存在了邮箱里。
从律所出来,把自己的笔电塞回包里时,她的心仍怦怦直跳,仿佛做了件不得了的错事。
回了车上,她把包放在副驾驶位,发了条微信给郑云州。
他几天前去了香港,前晚打给他时吵吵闹闹的,那边的哥们儿在轮流给他接风,说了两句就听不清了,林西月没顾上问他哪天到家。
等了几分钟他也没回,应该是在忙。
林西月丢下手机,开车去了西城的胡同里。
这半个月都没去看董灏,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顺便也让tຊ他提前收拾好东西,过了年,就先送他回云城去,省得她不放心。
她把车停在了街口,拿上包往里走。
拐过一个弯后,身后慢慢走出一个穿黑衣服,戴着帽子的男人。
他看着林西月从自己面前走过。
她提着个公文包,化着服帖的淡妆,穿了身面料精良的职业套装,一副精英女性的干练模样。
两年多过去,她已经毕了业,也找了份好工作,还有个权势遮天的男友。
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好命啊葛盼弟。
看来这辈子,他的好姐姐是不可能嫁给他的了,那就去死吧。
今天只是来认个门,也没准备好家伙,再留她多活两天好了。
反正他在牢里被打落了病根,这辈子都没了指望。
黄泉路上拉着她,到地底下再做一对鬼夫妻。
葛世杰死死盯着她的背影,那股强烈的恨意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把目光都磨成了淬毒的钢钉,无声扎在她的后背上,恨不能扎出几道血窟窿来。
直到她走到一座小院子前,提步迈进门槛,消失不见。
他压低了帽檐,把一双手插进卫衣兜里,又消失在黄昏的余晖中。
林西月进了院子,看见春妮在收衣服,臂上挽了一大堆,她也帮着拿了点。
她们一起往里面走,春妮说:“阿姐,昨天董灏跟我说,他身体已经好了,想回去上班。”
“没事,我来劝他。”林西月拍了下她的肩。
郑云州不在,林西月没急着回去,和弟弟一起在四合院里吃晚饭。
她给他盛汤的时候,顺嘴道:“怎么不高兴,在家里待不住啊?”
“这又不是......我的家,不能总住......人家的房子。”董灏说。
林西月嗯了声:“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
董灏问:“回哪儿去,能不能......回老家?”
“就是啊。”林西月摸了下他的头,“回云城,姐姐手里有点本钱,给你开个小吃店,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吗?”
董灏高兴地直点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他站起来,巴不得立马就去收拾行李,今晚就买票走。
春妮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那么性急,听阿姐安排好勿啦?”
林西月笑了笑:“还是春妮懂事,我是想说过完年再送你去,如果实在住着不舒服的话,就元旦后吧,正好我有两天假,我送你去。”
“元旦吧。”董灏急切地看着她的脸,“姐姐,就元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林西月嗯了声:“那就元旦,坐下吃饭。”
吃完饭,春妮在洗碗的时候,林西月去了趟厨房。
她洗了一遍手,轻声问:“春妮啊,我还没有问你,小灏回去以后,你是打算继续在京里做事呢,还是也回云城去?”
春妮把一个盘子放在水下冲,她说:“阿姐,我也不知道,你有文化有见识,你说呢?”
“我也不好做你的主呀。”林西月有些为难地说,“你考虑两天吧,如果愿意留下,我拜托袁秘书给你找好下家,这个月工资双倍结给你,要是想回云城,我帮你买机票,你看这样可以吗?”
春妮笑着拿过清洁擦:“阿姐这么关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好了告诉你。”
林西月点头,又去房间里看董灏。
他正伏在桌上,兴冲冲地在纸上写东西。
林西月过去看了一眼,原来是在琢磨店里要主做哪些吃的,云吞面,油墩儿,猫耳朵,藕粉......好长一串。
她噗嗤一声笑了:“写那么多啊,你能做的过来吗?得长八只手才行。”
“嘿嘿。”董灏挠了挠后脑勺,傻笑说,“我可以.....请春妮当帮手,她手脚快,大不了多付......她一点工钱。”
林西月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你有问过春妮自己吗?她愿不愿回去帮你?”
董灏放下笔,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对啊,你说的对,我去问她。”
“好,和气点跟她说呀。”
林西月看着他出了房门,没再去听他们讲了些什么。
还没走出胡同,就接到郑云州的电话,说他已经回来了,在濯春吃饭,喝了点酒。
隐隐约约听着,像是走不开的样子,要么就是一个不肯早散的局,否则也不打这个电话。
林西月立刻配合地说:“怎么又喝酒啊,我去接你吧,能和我回家吗?”
“你来接当然得回去,媳妇儿的话我还敢不听?”郑云州在那边高声说。
她说:“好,我很快。”
郑云州嘱咐了句:“不用急,路上慢点开,就你那技术。”
“......知道了。”
到濯春后,林西月把车停在了外面。
她熟门熟路地进去,走到里层正中的包间时,门刚好开了。
里面有男有女,不知道抽了多少烟,云雾缭绕的,茶几上堆满空酒瓶。
从林西月的角度看过去,一个打扮妖娆的小姑娘正要敬郑云州的酒。
郑云州拿烟指了下她,充满警告意味地说:“走远点。”
旁边不知谁在起哄:“你今天敬不上郑总这杯酒的话,也别和我回去了,我也不要你了。”
“郑总,喝嘛,你喝一口,你不喝我就要露宿街头了。”那姑娘壮起胆子,仍不怕死地往他身边凑,把陪客的周覆都拨开了。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响亮地吹了一口哨。
她快坐下时,郑云州一掀眼皮,冷风似的从她脸上刮过,吓得她不敢动,又乖乖地退了回去。
林西月趁机在门上扣了下:“郑云州,回家吗?”
有个年轻些的公子哥儿大叫道:“唷,这是谁啊哥哥,对您直呼其名的。”
郑云州骂道:“别没大没小的,叫嫂子。”
他们又说:“嫂子好漂亮,让嫂子进来坐坐。”
“和你们坐?别给她教坏了。”郑云州起身,端起手里的酒,虚敬了一圈,“对不住了啊,今天刚从香港回来,实在太累了,先走一步。”
说完他就出来,关拢门的同时,牵住了林西月的手。
他交代这里的管事说:“你多看着点儿,要什么酒都给他们拿,别违法乱纪就行,压不住打电话给我。”
“好的,我清楚了。”
郑云州拉着她出来,林西月又往后回看一眼:“谁啊,闹得这么凶。”
他说:“两个无法无天的毛头小子。”
林西月笑着问:“还有人敢不准你走啊?那蛮厉害。”
郑云州哼了一声:“他们老子刚擢升进京,不能一来就下人家的面子,总得顾全点体面。”
下台阶时,林西月看他忽然不动了,转过头问:“怎么了?”
郑云州把手里掐软了的烟丢在地上。
他酒劲上来,带了点迷蒙而失望的疑惑问她:“你进门看见有姑娘往我身上凑,问都不问一句?”
林西月被问的一噎。
她红唇微张,旋即笑出来,温柔地称赞他说:“你不是拒绝了吗?拒绝得那么干脆,我再质问你,显得我多小气啊。”
郑云州的气顺了一点,攥着她的手说:“你是最大方的人了,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
“哪有。”林西月被他夸张语气弄笑,“真能挖苦我。”
上了车,她正准备出发时,看郑云州半天不动。
资本家又要坐前面,又没有半点系安全带的自觉。
她只好解了自己的,倾身过去给他扣上。
挨到他胸口时,被他用一只手臂紧紧箍住,郑云州弯下一点脖子,沉重温热的呼吸攀上她的鼻尖,一下就把她染得脸颊通红。
林西月挣了一下:“这是在大门口。”
“想我了吗?”郑云州蹭着她的脸问。
“想。”
“多想?”
“这怎么形容?”
“你想形容就能形容,高材生还形容不出来?”
他们的唇离得很近,说话时一直碰着、挨着,后来不知谁忍不住,终于吻在了一起,几天都没有亲近她,郑云州有些失控,差点要把她抱到身上。
林西月挣脱了,气息不定地重新系了安全带去开车。
郑云州靠在座椅上看她,笑说:“第一次来这儿吃饭的时候,你还读大三呢,现在长大了,车也会开了。”
“嗯。”林西月小心地开出胡同,“我也是头一回知道,郑总吃个饭那么多道复杂的程序,堪比我们律所的财务审批。”
郑云州的手伸进口袋,摩挲着从香港取回来的戒指盒,偏头望向车窗外的婆娑树影。
晚上躺在床上,林西月歪在他怀里,软绵无力地说:“我弟弟要回云城了。”
“怎么,四合院不好住?”
郑云州嗓音沉哑,一副事后的懒散模样,摸着她的手臂说。
她摇tຊ头,鼻尖在他脖子上蹭了蹭:“不是,他很多年没回去过了,想回家做点小买卖,养活自己,他将来还要结婚呢,是不是?”
郑云州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让你弟弟抢在你前面结婚?”
“我只是这么一说。”
“好,我没意见。”
“嗯,睡吧。”
元旦后第二天,林西月来胡同里接董灏去机场。
看见他和春妮都推着行李箱,她弯了弯唇。
看来董灏说通了她,愿意一起回去开店。
林西月帮他们拿了包,一齐从院子里出来。
走到拐角处时,一个男人手里握了把尖刀,从斜前方冲出来,厉声喊了句:“葛盼弟,你这个贱女人,我要你今天就给我爸偿命!”
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有道白色的身影扑过来,大力抱住她,挡在了她身前。
血......
好多的血喷溅出来,溅到林西月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胡同里的人乱作一团,尖叫着四散逃离,口里喊着“杀人啦”!
林西月被弟弟压着,刀刺进他喉咙里的声音像扯断棉花,粗嘎地响在她耳边。
周围几个训练有素的青壮年扑上来,一下就制伏了葛世杰。
春妮吓得蹲在地上,捂着头放声大叫——“董灏!董灏!”
她的声音好刺耳,好吵。
吵得林西月浑身都在发颤,她的手指闭合不拢,大幅度地抖着,想要去把颓然倒在她身上的董灏抱起来。
眼泪无休无止地涌出来,和睫毛上被喷到的血混在一起,从她的脸上滑落。
林西月躺在地上,侧抱着他,徒劳地去堵他的伤口,又看不清在什么地方,她胡乱地摸着他,牙齿都在打抖:“别怕......别怕......小灏乖......姐姐带你去医院......”
董灏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太过微弱,已经听不清了。
林西月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找手机,打120。
不停地有血滴在屏幕上,她的手腕哆嗦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半天也没打开。
很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赶了过来。
他们动作迅速,对董灏采取了简单的急救措施。
有两个女警扶起满脸是血的林西月,安慰说:“你先起来,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拷上了,你弟弟也会送去医院的。”
林西月看着董灏被抬上救护车,她挣开他们的束缚,疯了一样跑向车边:“我和他一起去,他是我弟弟。”
“快点!”护士把她牵了上去,火速关门。
林西月不敢妨碍他们抢救。
只能缩在一边,死死咬着沾了血的指背,咬出半轮鲜红的月牙齿印,不断地虔诚祷告,一定要让董灏活下来。
她在心里默念,求老天爷不要这么残忍,他吃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那么勇敢地做了肝移植手术,克服了术后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好不容易抢下一条命来,能不能就让他好好活着?
第41章 寒鸦 不回来了啊?
041
“不要!”
郑云州赶到医院时, 听见抢救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他疾步走过去,看到三四个护士在死命地拉着林西月。
而他一向温顺惯了的女朋友,此刻正散乱着头发, 浑身是血,伸着手往病床边扑过去,要把盖在董灏脸上的白布扯下来。
林西月像失了神志,力气大得惊人, 口里尖锐地喊着:“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的弟弟, 为什么要把他盖起来, 我要带他回家!”
郑云州从没见她这样。
她始终端庄得体,说话轻声细语,林西月是温柔而坚定的,像四月里吹过树梢的风。
袁褚看着这场面也惊心。
他摇了摇头, 小声问郑云州:“郑总,是不是准备镇静剂, 让林小姐先休息一下, 这样下去很危险。”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先去通知医生吧, 我看能不能稳住她。”
他走到近前,让那几个护士先下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 抱稳了她半边肩膀:“好了好了, 不哭了。”
林西月看见是他, 眼中竟有一丝惊喜,她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呼吸紊乱而急促地说:“郑云州,你快点救救我弟弟,你救了我一次, 也救了他一次,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郑云州捧着她的脸,用了他生平最轻柔的声音:“没有办法,那畜生下手太狠,小灏他失血过多,医生已经宣布死亡了。”
现在的林西月看上去苍白脆弱,像个轻轻一碰就会碎的瓷体薄胎。
郑云州怕音量稍微一高,就要吓坏她。
她怔住了,喃喃自语着:“死了......已经宣布死了......”
两行热泪又滚下来,覆压在还没干透的泪痕上,林西月闭了闭眼,已经快站不住了。
郑云州另一只手也抱上去,稳稳地托住了她,满眼疼惜地说:“嗯,你听话,不要再闹了,身体要紧,啊。”
但林西月就像没听见,她还在重复地说:“死了......人死了就不能醒了......”
郑云州拨了拨她被血凝成一绺的头发,慢慢地哄她,“你弟弟是最勇敢的,他救了他的姐姐,你别在他面前这样,害他担心你。”
“死了......死了......”
林西月的眼皮快速眨动,不断地往上翻,说完这两句话,身体晃了晃,倒在了郑云州怀里。
他抱起她,飞快地往旁边去,大声喊道:“医生,快,她晕过去了。”
几个医生将她放上急救床:“您先到外面等,交给我们。”
林西月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脚步轻盈,走在县城初中旁老旧的小区里,道路两边的四季桂又到了花期,飘出一阵浓腻的香气。
一个歪着头的男孩子站在废弃的沙土堆里,玩得很高兴。
“小灏。”他的姐姐从楼上下来,叫了他一句。
姐姐穿着初中的校服,裤腿边缘已经洗得褪色发白,但看上去干净整洁,绑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皮肤雪白。
他姐姐走到他身边,把他牵出来,蹲下去,给他拍掉衣服上的沙子。
姐姐抬起头瞪他:“早上我才给你换的,又脏了。”
“一点点......我不玩沙子了......好不好?”小灏说。
姐姐站起来,指了指旁边高高垒起的砖头:“脏还不要紧,你看这里多危险啊,万一砸着你怎么办?走,老师做好饭了,我们上楼。”
林西月又跟着他们往上走。
姐姐进门,领着小灏洗了手,又去厨房帮忙。
林西月站在客厅里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
阳光从豁了道口子的玻璃里斜切进来,照在糊了报纸的绿色墙壁上,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露出地下一层厚厚的霉斑,天花板的每道缝隙里都积满了笨重的油灰,黑沙发已经凹陷了一块。
有个中年女人站在灶台边,用铁勺爽利地刮着锅底,咸菜混着猪油的香味溢出来。
姐姐拿了盘子在旁边,灶台是瓷砖垒起来的,嵌着积年的污垢,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她接了菜,又从厨房里出来,先叫弟弟吃饭。
女人也摘了围裙,坐到了桌边,她说:“我刚从学校来,改完了初三期末考的卷子。”
小灏赶紧问:“姐姐......姐姐考得怎么样?”
“这孩子,就知道姐姐。”女人看了儿子一眼,“我等排名出来了才走的,你姐姐又是全年级第一。”
姐姐着急地问:“那下学期的补贴名额里能有我吧?”
女人说:“能,我跟校长申请过了,怎么样都该给你的。”
“不,我不要这个钱。”姐姐端着碗,摇了摇头,“老师拿着,我在这里吃住,您都没收我什么,我怎么好意思啊?”
女人摸了摸她的脸:“西月真懂事。好好读书,高中三年也很快的,不要松懈,知道吗?”
“知道。”
林西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眼眶酸得要命。
但伸手摸了摸脸,又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没人看得见她。
天不知道怎么就黑了,林西月看小灏又下了楼,她也忙跟出去。
他仍去那个沙堆里玩沙子,身体左摇右摆的,碰动了旁边摆放不稳的红砖。
眼看砖头就要掉下来,林西月着急地大喊了句:“你快出来,你姐姐不是不让你玩吗?”
可她的喉咙就像被人掐住,朝着男孩子死命地喊,他也听不见。
“小灏!”
林西月吓得睁开了眼。
她躺在床上,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鼻腔里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头顶上的输液瓶中,药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流。
病房里不见人影,走廊上倒是有tຊ响动,仿佛是郑云州的声音。
他又在生气,骂身边的警卫说:“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守在她身边都会出事?啊!”
警卫惧怕地解释:“郑总,那个叫葛世杰的,出来的太快了,又是大白天的,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根本防备不了,他一亮了刀,我们就拨开人群跑过去了,只差了那么几秒钟,要再晚一点,他杀完董灏,下一个就是林小姐。”
郑云州也感到后怕,袒露在白炽灯下的冷白手臂上,根根汗毛竖了起来。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没的是林西月,他会怎么样。
郑云州微微气促,眼神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警卫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袁褚在旁帮着说了句话:“是,我联系了警方,葛世杰的口供是这么说的,如果没被制住,他还不会停手。附近的居民说,他这几天常在那条胡同里,是专等着林小姐过去的。”
“好了,去吧。”郑云州疲惫地挥了挥手。
他打开病房门,看见林西月已经醒了,眼皮微阖。
郑云州坐到床边,握住她另一只手说:“觉得好点了没有?”
她摇头:“扶我起来。”
他把枕头垫高了一点,托住她的背:“慢慢的,仔细头晕。”
林西月靠在枕头上,双眼空洞无神,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郑云州端起旁边的保温杯,拆了根吸管放进去:“来,你躺了这么久,喝点水。”
她顺从地吸了两口,摆摆手,说不要了。
林西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沾满了血的衣服换掉了,她身上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郑云州把杯子放回去,往后拨了下她的头发,温柔地问:“饿了吗?我让人熬了点粥,你吃一点好不好?”
她又摇头。
林西月嗫喏了一阵,还是问:“我弟弟呢?”
郑云州揉着她的手说:“送去殡仪馆了,你要去见到最后一面的话,我陪你,但我们要先吃点东西,你的身体也不好。”
“嗯。”
林西月强忍着悲恸,但眼泪还是在抿唇的瞬间,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她的肩膀抖起来,越哭越剧烈,后来嚎啕着说:“我本来......我本来......今天要送他回云城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看她这样,郑云州的心像被揪了一把,紧巴巴地皱在了一起。
他皱眉,疼惜地把她抱到怀里,不断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小声劝慰说:“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呢?”
林西月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他救我.....我宁愿是我自己去死......我不要他这样救我......我怎么对得起董老师......”
“我相信,我相信。”郑云州的衬衫被打湿了一大片,她温热的眼泪不断地扑上来,又很快变凉,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但他全然没察觉,仍一下下摸着她的背,试着让她安静下来。
郑云州也红了眼眶,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掺着一丝哽咽:“你听话,不要这样哭了,伤身哪。”
林西月哭得喉咙沙哑,还靠在他肩上说:“小灏要开小吃店,我都给他存好钱了,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走就好了,葛世杰就不会找上他。”
郑云州拍着她说:“不是你的责任,据葛世杰自己说,他在那里蹲点很久了,就是奔着你们去的。他得了痨病,没几天活头了,就想杀了你,也杀了董灏,他说他一个都不放过。”
林西月又开始发抖,咬着牙说:“他真该挨千刀万剐!”
她太虚弱,医院不批她的出院手续,在病房观察了一夜。
隔天一早起来,郑云州接了个要紧的电话,说要先去趟集团,一会儿就来接她。
林西月点头:“别急,你路上慢一点,我在这里等你。”
“好。”郑云州的指腹刮过她的脸,叮咛说,“你身体还没好,不要乱动,要什么吩咐他们。”
“嗯。”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没多久,有个四十来岁,样貌儒雅的中年男人进来了。
丁秘书说:“小林你好,我是云州爸爸的秘书,姓丁。”
他没有报职务,听上去难免有以权压人的嫌疑。
只说是云州的爸爸,显得亲切,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林西月愣了一下,挤出个晦涩的笑容:“您好,我不方便,就不起身了,您随便坐。”
丁秘书站在床边看着她。
小姑娘虽然脸色苍白,但清丽的底子还是在,甚至不卑不亢的,给了他礼节性的笑容,在受了这么重的打击下。
丁秘书在沙发上坐了,看望慰问他是做惯了的,也很有一套。
他语调平和地说:“小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节哀啊,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缅怀,悼念,别的也无济于事。”
丁秘书说话是很能给人力量感的。
林西月点头,但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她说:“嗯,我都明白,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丁秘书说:“没有,我们就是关心你,怕你年纪小,突然遭遇这样的事,会钻牛角。”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今后生活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你留好。”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工作,阅人无数,这小姑娘看着就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讲得那么直白赤裸,把意思点到了就好。
林西月双手接过,记在了手机里:“谢谢,有要帮忙的,我一定打给您。”
“好,你多保重,再见。”
丁秘书没久留,待了会儿就走了。
快到中午时,郑云州忙完,接上她出了院。
林西月换了件黑色大衣,她从昨天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清粥,还是郑云州软磨硬泡喂下去的,她没什么力气,指尖发着抖,毛呢外套的扣子都扣不上。
“来。”郑云州把她拉到身边,给她扣好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出了医院。
林西月手脚酸乏,靠在他怀里时,不说话也不动,闭着眼,睫毛轻轻地颤。
上车后,袁褚坐在前面问:“郑总,现在回家还是......”
“去殡仪馆吧。”林西月低弱地出声,她抬头看郑云州,“我去送送小灏。”
郑云州叹气,也不好在这时候拗她:“那就去吧。”
“好的,我让那边准备一下。”袁褚发动车子,一边去拨通电话。
郑云州压下眼皮,柔声嘱咐她:“去可以,到了那里不要再像昨天一样哭了,答应我。”
林西月乖巧地点头:“知道。”
殡仪馆里的味道很杂,消毒水里混杂着香烛的烟气,静穆得吓人。
郑云州牵着她进去,林西月的嘴唇一直在抖,指甲掐进了他的掌心里。
冷藏柜抽出来时,带出一阵白色的冷雾,董灏的脸埋在雾气里,看着那么小。
入殓师给他擦干净了血,化了妆,令他看上去年轻稚嫩,就像在睡午觉,脖子上盖着厚厚的粉,但仍遮不住左侧的刀口。
林西月伸出手,想要碰一碰的他的脸,却被工作人员拦住:“您节哀,会碰掉妆的。”
郑云州裹住了她的手:“好了,就这么静静地看吧。”
她忍了又忍,把眼眶里的泪忍了回去,一言不发。
从里面出来时,不知道是灵堂外的哪家人碰翻了火盆,叮咣一声巨响,把屋檐上的麻雀惊得飞起来。
回家的路上,林西月说:“我想把弟弟带回云城安葬,可以吗?”
她想,小灏一心想要回老家,留在这里会不高兴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陪你一起去。”郑云州抱着她说,“只要你听点话,赶快好起来。”
袁褚听后,谨慎地提醒了句:“郑总,后天有场生物医疗行业峰会,你是副主席,要发言的,可能......不方便出京。”
林西月本来也不想他陪着。
她说:“你去吧,我自己可以的,开会要紧。”
车子平稳行驶在郊外,入冬了,河流进入枯水期,河床露出褐黄的脊梁,电线杆歪在田埂尽头。
几株芦苇折断在水边,车窗外不断有寒树枯枝掠过,几只漆黑的乌鸦立在上头,羽毛被北风吹得蓬起来。
他心里浮动隐约的不安,但峰会确实又不能不去。
他琢磨了片刻:“那这样,我派几个人tຊ陪着你,一应事情让他们去办,你别累着。”
“嗯。”林西月在他怀里点头,无声地闭上眼。
在金浦街休息了两天,林西月都表现得还算平静,没再大哭大闹。
郑云州给她请了一周的假。
出发去云城的头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不放心地再次交代:“安顿好了就早点回来,别让我担心。”
“好。”林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轻柔地说,“你也别太累了,记得吃饭,我知道开会很烦,但还是少抽两根烟吧,好不好?”
郑云州玩笑说:“怎么了,一下子叮嘱我这么多事,不回来了啊?”
林西月的手指一僵,往他怀里靠了靠:“怎么会,我还得上班呢。”
郑云州松松地抱了她:“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嗯。”
第二天登机,林西月仍是一身黑衣黑裙,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抱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董灏的骨灰坛。
春妮陪她一起去,盒子放在了她们中间。
起飞时,林西月的手摩挲在盒子边缘,轻声呢喃:“我们回家了。”
春妮垂着头,叹气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在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说自己没坐过飞机。”
林西月嗯了声:“这也算坐过了。”
这几天过得心力交瘁,在飞机上,林西月慢慢地闭起眼。
半梦半醒间,隔着白茫茫的云层,她看见董灏和他妈妈站在一起,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扭过脖子对她笑:“姐姐,那个缠着你的恶人死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这样我就放心了。”
第42章 武陵 避世隐居
042
郑云州派了四名警卫和两个女秘书给她。
机场按要客标准, 客室的地服人员把他们送上飞机,再由机上的乘务长亲自接待,锁了经济舱第一排。
飞机降落在云城的省会, 年轻些的女秘书是第一次到这里,新奇地问:“郑总的名字是不是和这里有关?”
另一个更聪明练达的,姓左的秘书说:“是,这是他父亲履历中, 占很大篇幅的一笔, 待了十五年呢, 当年刚到这个地方任职的时候,赵董刚有身孕。”
解释完,她又好心地提醒:“你别总讲这些有的没的,林小姐心里不好过。”
他们出了机场, 又乘车四个小时远赴县城。
路上在服务区吃了顿饭,抵达酒店时已经是傍晚。
办完入住后, 林西月抱着盒子进了房间, 左秘书跟在她后面。
她疑惑地回了头。
左秘书解释说:“不好意思, 林小姐,这是郑总的意思, 他担心您夜里睡不好, 让我陪着您一起。”
林西月笑笑:“没事, 你肯陪我当然好, 辛苦你了。”
左秘书僵了一下,想不到郑总的女朋友这么好说话。
听说郑总宠她宠得没边, 任务派到她头上的时候,她还担心,怕这个娇小姐脾气不好, 哪知道这么和善。
林西月也没什么话,洗漱完,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很快就躺下了。
郑云州晚上打来电话,是左秘书接的,她捂着听筒小声说:“郑总,林小姐已经睡着了。”
“这么早,她路上没哭吧?”郑云州问。
左秘书说:“没有,晚上我们几个还在酒店餐厅里吃了东西,她很好。”
可越是这样,郑云州就越觉得反常。
但今天峰会刚开两天,还得五天才能结束,晚上散了会又要陪客,他脱不开身。
他只能一再地交代:“照顾好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左秘书说:“知道,我会陪着她的。”
隔天他们去看墓地,左秘书选了个位置高山景好,有绿树依傍的。
但林西月摇头,她早就拿定主意了,她说:“不用,那儿太高了,一个人孤伶伶的,就埋在他妈妈身边吧,省得小鬼欺负他。”
她发话了,左秘书只有照办,在当地请了安葬的师傅,选了个吉时立了碑。
只是在最后放进去的时候,林西月死死抱着不肯放,还是两个警卫拉住她,才把骨灰坛从她手里抢下,交给了师傅。
看着小灏被放进去,林西月不免又落泪,像最后一点东西也被埋葬了,她在世上,真正叫做孑然一身。
她从小就只知道读书,是个努力得很乏味的人,不会主动亲近同学,也没有能叫得上号的朋友,别人来向她示好,她就报以善意,不理她,她也能淡然置之。
长年累月的独处让她陷入了一种虚无主义。
前晚站在金浦街的窗前,林西月看着下面涌动的人潮,像小时候在土洞里看到的蚂蚁,那么渺小,那么卑弱,一脚就能踩死一大片。
亲人一个个离世,她渐渐感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联结,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这个残忍的人世间,似乎已经找不到那么一样抓力,能吸引她留存了。
那一刻她想到郑云州。
搁置爱与不爱的争论,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
是最亲密的人,却不是最正确的人。
他们之间,身份地位,家世背景,都相隔天堑。
阶级这两个字,是一道她永远也越不过去的藩篱。
林西月不想再回他身边,不说她用甜言缓解了多少矛盾,用柔情融化了多少冲突,就是她自己,整天在清醒与情欲的夹缝中生存,都觉得快要被挤死,几乎喘不上来气了。
郑云州不知道,他们在夜里安静绵长地接吻时,林西月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说,你多爱他啊,不要再回避这个事实了,留下来吧,别想那么多。
可等天一亮,林西月洗把脸清醒了以后,又会有声音强硬地反驳——是啊,反正他给了你梦想的一切,你也不必再提升专业素养和能力,也不要去读书了,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让自己永远年轻漂亮,让他永远像今天这样爱你,确保自己的美丽不会缩水,不会被其他女人打败。
这时候,她都会对着镜子,酸涩地笑一下。
让一个男人永不变心,听起来太难了,何况还有来自他父母的压力,没有哪一堂课教过这些,所以林西月不擅长。
她对这世界已经没什么信心。
男人靠不住,身在高位的男人更靠不住。
女性要坠落起来,惯性是很大的,而保证人生不下跌,并实现稳步攀升的方法,从来不是等靠要,也不是去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将自我的成长和感受摆在第一位。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对价值资源控制的基础上,完全以满足郑云州的情感需求为第一要义,她作为一个有求于他的低位者,一直在有意地迎合、讨好他,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恋爱。
她累了,也没什么牵挂了,不高兴再这样。
忙到黄昏,林西月蹲在墓碑前烧纸,橘红的光映亮她的眉眼。
小时候她常看镇上的人烧纸钱,谁家死了人,都会第一时间在门口拢上火盆,烧上一把纸,像某种与地府通灵的媒介。
林西月不懂为什么,可是现在,她站在董灏和老师的墓前,看着面前经久不息的火光,和被风扬到半空中的纸灰,恍惚明白了。
人们只不过是用这种古老又保守的方式,寻求一个最基本的心理慰藉。
弟弟没有走,他就睡在这个小盒子里,只要她每年来,点燃了这堆黄纸,他们就能说上两句话。
从公墓山出来,林西月上车前,对左秘书说:“我给郑云州打个电话,你们先上车。”
左秘书看她温柔腼腆,以为是有悄悄话要对男友说,没过多干涉。
等她走了,林西月走到树下,确保四周无人了,才拨出那个电话。
丁秘书接了,沉稳地问:“小林,你有什么事?”
“我今晚想离开,但他们看我看得太紧了。”林西月说。
丁秘书说:“好,当地会有人联系你,你听他安排。”
林西月不放心地问:“不会被郑云州找到吗?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会把办法告诉你。”
“好,麻烦了。”
林西月是半夜跑出来的。
吃饭时,有人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给她,告诉她出门时间,在哪儿上车。
在此之前,她都待在酒店房间里。
直到手机震动,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从床上起来,摸黑快速穿好衣服。
而左秘书睡熟了,在她刻意放轻的动作里,没有丝毫察觉。
她小心关上门出去。
原本在走廊上值班的警卫不见了,林西月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车,载着她离开了县城。
快到高速入口,帮她出来的小许才问:“您要去哪里?”
林西月靠在后座上说:“我想去武陵,可以吗?”tຊ
武陵是个小山村,也是董老师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读到初中才去县城,曾不止一次跟林西月提起,想退休以后,义务到武陵初中去教孩子,不使晚年虚度。
林西月工作后,发了奖金的那个月,她以董老师的名义往这里捐了两万块钱,给学校买了一批新的图书。
可惜董老师那么早就去世了,如今董灏也因为救她没了命,这个愿望只好由她来完成。
她没照顾好弟弟,辜负了老师的嘱托,不再尽这份心,林西月寝食难安,更别提去国外学习了。
反正离出国还有段时间,虽然目前她也一个offer还没收到。
但林西月并不担心,按照往常的录取条件,她哪方面都是合格的,一般都要到二三月份才能有消息。
小许点头说:“可以,上面让我听你的安排。”
他很年轻,看上去身体健壮,反应敏捷,应该是受过特训的,不过才二十七八,自谦地称小许,不知道在哪里供职,也不知道完整的姓名,但这不是她该问的。
林西月说了声谢谢。
她问:“那两个警卫,也都是你调开的吗?”
小许说:“是另外的人,我只负责保证林小姐的安全,送你到目的地。“
他们分工明确,又讲纪律,林西月不好再说。
武陵离县城很远,路上要经过无数横断山区。
小许开车很稳,林西月靠在后座上打瞌睡,到天亮时被光线刺醒,才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
她瓮声瓮气地问:“还没到吗?”
小许说:“看你睡得熟,我在服务区停了三个小时,已经是武陵地界了。不过林小姐,你有落脚的地方吗?我让镇上的工作人员安排一下。”
林西月感激地嗯了声:“那样就最好了。”
说完,她反应了一下,又犹豫地问:“那他们会......”
“这你放心。”小许说,“我会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注意保密。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很小的村镇,人口不多,来了一副新面孔,很快就会传遍村子。”
林西月听进去了,她说:“你的意思,我不要用真名是吗?”
小许点头:“对,如果你不想被找到。”
到了武陵镇村委会,小许下了车,开门让林西月出来,领着她进了一座办公楼,里面有个女同志在等。
她站起来,也没有自我介绍,只说:“来了。”
仿佛和他们很熟,一早便晓得他们要来。
像刻意说其他办公室的人听的一样,小许抬高声音:“金主任,你堂妹我给你送来了,一顿饭总打发不了我吧?”
金主任笑着拉上林西月:“看你说的,走,去我家里吃点东西。”
他们三个走在炊烟四起的乡野间,碰上每个过路的村民,金主任都亲热地靠着西月:“这是我堂妹,来家里做客的。”
一边走,小许一边交代金主任说:“她的生活你要照顾好,不过也不会麻烦你很久,再有几个月,她就要出国了,我也会常来看她,到了时间把她接走。”
金主任点头:“放心吧,我让她住在我身边,我男人出去打工了,正好做个伴。”
小许又对林西月说:“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林西月递给他,他拿出个电板大小的卡扣,把她的手机紧紧地摁了上去,变得又厚又重。
小许还到她手上:“好了,这样即便你打电话发消息,也不会被追踪到。”
他考虑的真是周到,林西月佩服地说:“好厉害。”
小许笑了下:“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这些,没什么。”
赶了一夜的路,他们在金主任家吃了碗热汤面。
林西月胃口还是不好,尽管金主任做的面风味地道,也两筷子就饱了。
小许又说了很多注意事项,外出一定要让金主任安排,不要在村子里随意走动等等,林西月都记住了。
告辞前,他把随身的公文包给了林西月:“这里是一台新的电脑,你联系学校时应该用得上,还有这张银行卡,是交代了我一定要给你的,其他的需要你找金主任。我每周都会过来,要带什么你提前说。”
她都收下了:“嗯,也没别的,你替我谢谢丁秘书。”
小许被她的天真逗笑:“我可见不上他的面,也不敢称呼他丁秘书,你可以自己打电话。”
“好,再见。”林西月站在门口目送他。
小许连连摆手:“留步,你留步。”
他高大威武的身影消失在飘着浓烟的水泥路上,像个事了拂衣去的江湖义士。
林西月抱着电脑,慢慢地才从围栏边转回去。
金主任已经收拾好客房,对她说:“我叫金柳,是这儿的村委会主任,大你几岁,你就管我叫阿姐好了。”
她笑着点头:“阿姐,那我叫什么?”
“我堂妹叫金艳,有点俗气,要不你先用这个名字?”金柳说。
林西月重复了两遍:“好,我适应一下。”
金柳铺好了新的四件套,她说:“地方简陋,你不要嫌弃,这个房间没住过人的,很干净,我就在楼上,你有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她赶紧摇了摇头:“哪里,比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好多了。出国前,我可能都要在这里叨扰你,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的,很多事情都不懂,阿姐你多担待。”
“哦哟,傻妹妹,你怎么讲这种话,能接待你是我的福气。”金柳拍了下她的手臂,指着床说,“一晚上没睡吧,快躺下歇会儿,午饭好了我叫你。”
“哎。”
等她带上了门,林西月把卡装进了贴身的钱包里,塞在了枕头底下。
她推开窗,庭前有两株高大的乌桕树,树皮上满布着纵裂纹。
已经八点多了,村庄完全苏醒过来,井台边的阿婆们开始一天的劳作,打水洗菜。
对面宽阔的水田里,几只白鹭从地头飞起来,雪色的翅膀掠过野草尖,咕咕声荡开在田间。
武陵水草丰茂,实在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林西月看了很久,慢慢地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她关上窗,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查看邮箱,顺便把辞职报告发了出去,并附上解释说,自己因弟弟意外离世,心情非常差,实在没有精力再工作,希望能够谅解。
这也许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的任性和不负责。
但人活一辈子,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做完人、当能人,那也太苛刻了。
她马不停蹄地赶了二十多年的路,拼命地学,拼命地考,一步步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看齐,一刻都不肯让自己休息。
也是时候该歇歇脚,收拾好心情再上阵,迈入下一段旅程。
一段没有任何倚仗,她完全属于自己,依赖自己的新旅程。
很快就收到Della回复:「理解,你请假期间,工作已转交给他人,不必担心。也望你节哀,养好身体。」
林西月坐在桌边,睫毛被一层细密的泪水沾湿,她敲下一行字:「谢谢,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受益匪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共事。」
发出后,她关上电脑,躺回了床上休息。
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现在事情都了结了,林西月闭上眼,渐渐让身体放松,四肢舒展,进入了梦乡。
第43章 霜白 我才是,我才是
043
接到袁褚的电话时, 郑云州还在金浦街,正要出门。
今天是议程的第三天,他做了开幕致辞后, 只用坐在主席台上听。
他把系好的领带推到脖间,手垂落下来,刚要去碰放在衣帽间玻璃岛台上的手机,它突如其来地震了几下, 震得他眼皮跳了又跳。
郑云州拿起来接了:“喂?”
“郑总, 林小姐......不见了。”
袁褚拨通前, 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顿了一下。
知道郑云州必定大发雷霆,他也害怕。
“不见了?”郑云州抓着手机的指背猛地用力, 勃然变色,“说清楚, 一个大活人交给他们, 怎么不见了!”
袁褚的叙述裹着杂乱的风声传来。
他已经到了楼下:“有人帮助林小姐离开了酒店, 派去的警卫在同一时间被引开,天太黑了, 连带她走的车子都没看清,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谁?谁那么大本事!”郑云州气急地大喊。
平滑的玻璃表面, 映出他骤然压低的眉骨。
袁褚说:“恐怕是您父亲, 是我失职,我今天早上才知道, 林小姐在住院的时候,丁秘书私下去看望过她,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种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柱攀上来, 他站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感觉身体快要冻僵了,手脚已经开tຊ始不听使唤。
如果只是林西月一个人,那么不管她到哪儿,他都能在两天之内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带回京来,但丁秘书一掺和进去,他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上劲,只能大海捞针地去找。
“好好好。”郑云州心里怄得要死,嘴角却与之相悖地上翘,扭曲成一个自嘲的弧度,“太好了,像我亲老子会做的事。”
袁褚哪还敢回话。
眼看着这位就要精神失常了。
他只说:“车子已经在楼下等您,现在是......”
“还要啰嗦什么?”郑云州打断他的话,吩咐道:“去机场,让他们在云城等着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我听,一帮废物!”
袁褚被吼得脸颊一抖,他说:“是,我向峰会主办方那边请假。”
郑云州挂了电话,一只手搭在胯上,他脸色铁青地环顾了一圈,大力把那些衣裙扯下来,扔到了地毯上。
他蹲下去,打开藏在深处的保险柜。
里面的现金少了一些,她一系列的证书和材料也都带走了。
应该是出门前临时拿上的,柜子内被翻得很乱,每一处痕迹都昭示她的慌张。
你的手在发抖啊,林西月?
是怕晚一步就走不掉吗?
就那么想跑,一天都不能再待了,你弟弟没了,就一刻都忍受不了,一句好话都不肯再说了,是吗?
郑云州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他只手搭在了额间,踉跄退了两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郑云州缓了缓,拿上手机,取了件大衣穿上,快步出了门。
袁褚见他气势汹汹地出来,忙开了车门。
等他上了车,袁褚也赶紧坐上副驾驶,对司机说:“去机场。”
他回头,不可避免地对上郑云州冷霜一样的目光。
袁褚倒抽了口凉气,小声说:“那边回消息了,没有查到林小姐的国际航班,也没有她任何的出行记录,我想,人应该还在云城。”
“这还用你来说,她要出国,也得等学校录取,哪有这么快。”郑云州嗓音寒凉,冻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袁褚没什么要汇报的了。
他转过身,绷紧的后背贴在座位上,无奈地叹气。
林西月走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郑云州抵达酒店时,秘书室的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口等。
从早上起来,发现旁边那张床上空空如也,行李也不见了时,左秘书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从头到脚凉透了。
听说郑总要来,左秘书心里就两个字——完了。
她甚至连辞职报告的内容都在脑子里编好了。
郑云州下车时,黑色羊绒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到一侧,神色阴鸷地看过来:“进去里面说。”
一行人战战兢兢跟着他。
郑云州坐在椅子上,绷着下颌,听他们把前因后果都复述了一遍,面容越来越冷,薄唇紧抿成了一道线。
也确实是不能怪他们。
郑云州散了坐姿,无力地挥手:“都下去。”
袁褚赶紧开了门,告诉他们先回京,正常工作。
左秘书蒙了特赦似的,点点头,忙去收拾东西。
他往前一步,问郑云州说:“要去林小姐的老家找找吗?离这里不远。”
郑云州点头:“让他们镇上的人把林西月的档案拿来。对,这是后改的名字,她应该叫葛.....盼弟。”
袁褚看他脸色颓败,一整天了,茶饭不进的,想要伸手扶他起来。
但被郑云州掸开了手,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没到那个份上。快走,把她找到要紧。”
“郑总,我多句嘴,要真找到了林小姐,您会怎么样?”袁褚很小心地问。
像是已经有了线索般,郑云州的面色明显柔和了一瞬,但仍重重咬着后槽牙:“找到了她,我就把她的腿打断,看她以后还能去哪儿。”
袁褚放了心。
这样往他心上捅刀子,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只能强撑着,说些不着边的狠话。
出酒店时,云城这边的公子哥儿李颂赶了来。
他比郑云州小,父亲正值上升期,见了郑云州就叫哥,亲热地说:“来了也不告诉我,我多失礼啊。”
“没那个。”郑云州没精神地拍了拍他,“不是来玩儿的,来找人。”
李颂嗐了一句:“找人我陪着你找啊,这儿我都熟。”
郑云州没心力应付他了,由着他上了车。
前几天刚下了冻雨,车轮碾在霜白的乡间小路上,远处湖面漂浮着雾气,几茎枯荷斜插在水里,旁边一株老柳褪色成素描轮廓,枝桠间的鸦巢就快掉下来。
郑云州坐在车上,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却南辕北辙的,想起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林西月陪他在翁山消暑时的情形。
那会儿天热,满池子的莲花都开了,湖水泛来的潮气里,都夹着几缕清新荷香。
暗下来的天色里,林西月就躺在窗边的长榻上,看书看得睡过去了。
中午才胡闹过,她的鬓发还是散着的,歪着头,眉头舒展。
郑云州也躺上去,把她抱进怀里,掌心慢慢地摩挲她的后背,像赏一柄玉如意。
他抬起她的脸来吻,吻她轻薄的眼皮,吻她玉立的鼻子,吻她甜润的嘴唇,哪儿哪儿都吻不够似的,吻到自己起兴得厉害,前端已经有閖丝溢出来,蜿蜒地蹭在她身上。
林西月在这时醒过来。
她睡眼惺忪,声音绵软:“郑云州,你总在吻我。”
“嗯,看你睡得太漂亮,忍不住了。”他吮着她的唇瓣,模糊地说。
林西月伸手去找他的,姿势别扭地质问:“那为什么总不进来?我好濕了。”
被她握住时,郑云州怔了怔,心脏一阵发紧,吻她时加重了力道:“可以吗?我怕你不舒服,中午才......”
“可以。”林西月张开唇,含住他的舌头,也堵住了他的后话。
郑云州扶着她的腰,只往下压了一点,就听见她呜咽了声。
林西月的头难耐地蹭向他,两个人身上的衣物都完整,只是有些歪扭了,在这张窄小的榻上拼死相抵,直勾勾地盯着彼此看,眼里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那天氛围太浓,兴致也格外地高,连郑云州都被她绞得哼出声来,喉结滚了又滚。
而林西月咬着他的手背,把榻面弄得一塌糊涂,淋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自己都这样了,还紧紧地抱着他央求:“别出来,再等一下。”
“怎么了?”郑云州理了理她的头发,手挨上她的脸。
林西月在他手心里摇头,泪汪汪地看着他:“没有,太枢副了。”
郑云州又去吻她:“现在越来越喜欢撒娇了。”
“是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林西月带着浓重的鼻音,柔声说。
郑云州的心软成一滩泥胚,一再地箍紧了她,把她死命地往里摁,不停地吻着她的耳廓,“我才是,我才是。”
现在想起自己说的这两句话,郑云州忍不住从鼻腔里嗤出一声。
不知道当时林西月在想什么?
她一定也在心里笑——“姓郑的真傻,我一句假话就哄出了他的真心,他也太好骗了,看这个男人犯贱真有意思。”
郑云州偏过头,目光寒戾地攥紧了拳。
原来那些为数不多的瞬间,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走进她心里的瞬间,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
林西月从来没有打消过要离开他的念头。
她温情款款,用一句句在白糖里蘸过的话织成了柔软细密的网,哄着他钻进去,现在时机到了,她收束起袋口,远走高飞,留下他永远地网在了里面,挣都挣不开。
这是她的报复。
郑云州想,她在报复他,报复他趁着她弟弟病重的时候来威逼,报复他言而无信,说了放她走又不肯。
“郑总,到了。”袁褚出声提醒。
郑云州回过神,在一栋破败的宅子前下了车。
它坐落在村落的深处,背靠一片竹林,是很典型的明清式两进宅院,但因为久无人居,疯长的藤蔓和野草几乎吞没了它,连门楹上都布满了厚重的青苔,六角窗棂里卡着褪色的窗花剪纸,在风里被吹得左右摆动。
在冬天的黄昏里看起来,加剧了时空错位的苍凉感。
他皱着眉问了句:“这就是葛家?”
一早就接到通知,等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老张说:“是,也就是盼弟......不,林西月的家。”
老张今年五十了,一直在村子里工作,对葛家的情况很熟悉。
郑云州看他一眼:“有人看见她回来过吗?”
老张说:“没有,我已经问了一遍,没人看见这家的女儿回来,几年前葛世杰打伤人逃走后,这里就再没人住过,荒废到现在。”
袁褚交代他:“tຊ如果有谁看见了她,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老张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郑云州盯着已经快坠下的门匾看,上面缠绕的蛛网内,还沾着几片飞蛾断落的扑翅。
他蓦地出声:“进去看看,你讲讲她的家庭关系,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老张走在他身边,介绍说:“这家的男主人叫葛善财,在外面做生意得罪了人,带了个江城女人回来,他吃喝嫖赌,家底也很快就败光了,两个人也没孩子,领养了一儿一女,就是林西月和葛世杰。”
“为什么没生孩子?”李颂好奇地问了句。
老张说:“生不出,听说是那个女人不能生,但这个没有就诊记录,我不敢胡说,葛善财一喝了酒就胡来,经常打骂他的老婆孩子,我都拦过几次,但唯独疼爱那个葛世杰,后来他掉进井里淹死了,也算恶有恶报。”
郑云州的心疼得缩了一下:“他也打林西月吗?孩子都不放过?”
“打,怎么不打?”老张答得很快,“林西月进了葛家门,没多久他去砍柴,踩上捕兽夹,废了一条腿,总认为是小孩子招来的灾,对她一直不好。好在他老婆知书达理,拼命地护着这个捡来的女儿,叫她少受了多少罪!后来为了供她读书,累死在了去纺织厂的路上。”
李颂又问:“他掉进井里这件事,有什么内情吗?”
老张小心地觑了郑云州一眼,不敢说。
袁褚安慰了句:“没事,有什么就大胆地讲。”
老张这才哎了声:“他死的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好像又在家里打人骂狗的,邻居都听见了惨叫,后来他老婆把他赶到了天井里,又关了门去和女儿去睡觉,没管他。他口渴要去喝水,就这么摔了进去,这是当时的口供。”
袁褚说:“但是实情呢?”
老张摇了摇头:“葛世杰一直说,是她们母女故意把他引到井边去的,这谁也没看见,他一向讨厌他的养母,没人信小孩子的话。说句实在的,这么个恶棍,怎么死都是死有余辜,不摔进井里,照他这个喝法,也要掉进河里淹死。”
郑云州听得浑身发抖。
他可怜的小西,只用了险之又险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身世,甚至不肯稍微吐一吐苦水。
难怪她总是那么沉静不惊,看什么都一副淡然的样子。
难怪她要在本子上写——好好地活下去。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柔,却又有折不断的坚韧。
从葛家出来,郑云州坐在车上,很久都回不过神。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傍晚云层低垂,日头坠到桑树梢上,把云絮都染成枇杷色。
他低头,翻了几页林西月的档案后,目光一直停留在武陵这两个字上,上面写着,这是她老师的家乡。
林西月这个人,受别人一点小恩惠都记在心上,现在自认欠了天大的一份情,会不会躲去这里了?
李颂回头说:“云州哥,回县城里吃点东西吧,很晚了。”
郑云州摆了摆手:“上车,我们去武陵。”
“现在?”这么不要命地赶,袁褚真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休息一晚上,再......”
但郑云州又严厉地重复:“上车!”
这里距离武陵两百八十公里,开车将近四个小时。
他们到村里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李颂事先打了电话,县里管接待的武健带了几个人,在公路上等。
看见李公子的车开过来,武健也赶紧上了车,领着司机往镇子里开。
这是两尊大佛,他丝毫不敢怠慢。
车在一处酒店旁停下,武健小跑着来开了车门,说您好。
郑云州和李颂下了车。
他在茫茫夜色里看了一圈:“这就是武陵?”
武健说:“是,镇上在搞旅游开发,这是最好的一家民宿了,条件简陋,您多海涵。”
“今天有生人来没有?”郑云州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武健摇头:“我问过了,只有几个走亲戚的,也不算生人,都知道底细。”
袁褚拿出张照片来给他认:“那走亲戚的里面,有这个姑娘吗?”
“我今天一天都在县城开会,还真没看见。”武健仔细辨认了一阵,他说,“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我明天拿给几个村主任看看,他们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
袁褚递给他:“好,尽快给我们消息。”
武健哎了一声:“饿了吧,我们准备一桌特色菜,乡下地方,也只有这些东西了,不成敬意。”
李颂跟了这一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推着郑云州说:“去吃点吧,人家一番心意。”
郑云州淡淡地点头:“好。”
折腾了一天,早就饿过了头,他倒没什么感觉,就连刚得知她逃走时的怒气也被旅途的劳累冲减了不少,只剩下伤心和酸痛。
去年唐纳言的妹妹瞒着他出国,他连喝了三天大酒,人事不省地醉在家里,他一向是最有秩序的,也受不了打击,让工作生活都乱了套。
郑云州去看他,踢了踢脚下的空酒瓶,还觉得他太夸张。现在想起来,老唐已经算是情绪稳定的了,他只是折磨自己。
而他现在连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了。
身边人一直殷勤夹菜,郑云州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就放下,说去休息。
武健陪着他上去,带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的套房:“您有事随时叫我。”
郑云州挥挥手,让他出去。
等他走后,李颂悄悄问了句袁褚:“这姑娘就是我哥身边的那个,跑了?”
袁褚否认道:“不是,他们闹了点矛盾,小姑娘回老家了,没知会郑总。”
他不敢说出实情,这种事的度很难把握,弄得不妙就会带来麻烦,情侣吵架是最好的理由。
李颂哦了声:“就那么爱她啊,一天都离不开,眼巴巴追到这里来,吃那么多苦。”
“爱得不得了,心都掏出来了。”袁褚也摇头叹气。
郑云州站在窗前,乡镇的夜很静,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在田野里,银亮的小路阡陌纵横。
他不禁皱眉,又被一种难言的担忧笼住了。
这么窄的路和桥,这么多条不知深浅的河,这么深这么黑的夜晚,林西月究竟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她会不会害怕?
一想到她明知有危险也要跑,情愿东躲西藏都不愿在他身边,郑云州就恨得牙痒痒,恨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嘎嘎作响。
林西月就那么讨厌他吗?
亏得他还以为,疼了她两年多,就算再冥顽不灵的人也该开窍了,是山巅雪也该化了。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犟的人!
郑云州紧咬牙关,冷不丁打了个摆子。
偏偏他也是个贱骨头,就算是到了这一步,她阳奉阴违的姿态,和不加掩饰的憎恶已经摆到了台面上,他也还在担心她,不能承受有关她的一点风险,生怕她吃了亏。
再刚硬的气性到了她面前,都要先砍掉一截,什么都不如她的安危重要。
囫囵睡了一夜,隔天早上起来,郑云州亲自在村里找人,武健求他待在办公室,但他一秒钟都坐不住。
到金柳家时,郑云州望着庭中那棵乌桕树问:“这是谁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说:“是村主任,她家里条件好,哦,她家堂妹昨天来了。”
“堂妹?”郑云州狐疑地蹙了下眉,“那么巧。”
“是啊,不过金艳我们都认识的,经常来。”
“那也进去看看。”
金柳刚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看见武健一行人,高兴地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武健没心思和她说笑,一改往日的随和,严肃道:“小金,你堂妹不是来了吗?她人呢?”
“一大早又回去了呀。”金柳拍了拍腿,“给我送了点东西来,刚坐车走了。”
武健点头:“那没事了,家里就你一个人?”
金柳说:“对啊,孩子也去学校了,男人在外面做事,可不就我一个人。”
郑云州随便扫了两眼,失望地说:“去下一家吧。”
“哎,您慢走。”金柳送他们到了门口,又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不该问的别瞎问。”
郑云州在村子里找了一天,天黑时,他坐在车上,揉着已经酸胀到没有知觉的大腿肌肉,他终于肯相信,这里没有林西月的踪影。
她走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褚劝他说:“郑总,也许我们太大张旗鼓了,不如先回去,让他们暗中查着,有消息了再来。”
也只能这样了。
郑云州靠在后座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天沉下来时,林西月就站在竹山上,看着他们的车开上tຊ了大路后,才脚步晃荡地走下来。
她的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满脑子都是匆匆一瞥间,郑云州留给她的那道背影,潦倒而失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林西月把脸低下去,埋进了温暖的领口里,吸了吸鼻子。
一阵形容不上来的痛楚贯穿了她的心脏。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遗憾。
他要不是郑云州,不是铭昌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郑从俭的儿子,只是她一个普通家境的男同学就好了。
要是她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个自由独立的女性就好了。
可命运偏要捉弄人,不把明媚的春光安排在目的地,非要在她赶路的途中,让她短暂地途径一段美景,又明确地告诉她,这一切非她所有,她不会是他的主人。
林西月眨了眨眼,两行清泪滑到了下巴上。
到离开郑云州她才发现,尽管她再三地告诫过自己,但她的心仍然,仍然违背了本来意愿,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他。
爱是什么?
林西月现在大概知道了。
爱是一碰上郑云州的皮肤就会颤抖,她只好把指尖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叫他发现。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小许就打来电话,告诉她郑云州到了武陵,让她藏一下,这几天先不要露面,等风头过了再出门。
林西月问,那她是不是就要换个地方了?
小许说不必,郑云州一离开,就连武健也不会再多管,这一点他有把握。
果真,送走了这两个公子哥儿,武健就把照片收起来了。
身边的人问:“那我还要继续找吗?”
“还找个屁啊。”武健拍了拍他的头,骂道,“就当没这回事!少给自己惹祸上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这姑娘打你面前过,你也装没看见,知道了吗?”
“有数了。”
李颂一路送到机场,看着郑云州脚步疲惫地登了机。
去年见他的时候,他还一副刀枪不入、千杯不倒的样子,在子弟堆里吆五喝六的,像是永远也不会被束缚住。
李颂摇摇头,啧,为个女人搞成这样,哪里就有那么宝贝了?
一回京,还没有到家,郑云州就昏在了车上,身体歪斜着倒下去。
袁褚吓得赶紧送他进了301医院。
半夜王院长赶到病房,责怪他为什么这么不当心,都烧了这么长时间才来。
袁褚百口莫辩,自己也不是学医的,哪看得出郑云州一路都在发烧?何况当事人一声不吭。
他单晓得这位爷不肯吃东西,嘴唇上发皴起皮了,也只是喝两口水,又继续在村子里找,腿都走得发抖了还不停,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的架势。
郑云州昏睡了一天一夜。
到第二天傍晚,赵木槿才得到消息赶来。
她看了眼病房外的警卫:“怎么回事?云州忽然病得这么重?”
听见下边回话时,赵木槿正坐在暖阁里看书,身上拢了条披肩。
宋伯进来就告诉她,说大少爷进了医院,高烧昏迷,到现在也没醒。
她一听就站起来,慌得披肩都掉在了地上:“胡说,云州身体好得很,从小连针都没打过两回,哪里一下子会到昏迷的地步?谁在造谣生事?”
宋伯表情凝重地说:“是真的,王院长给我打电话了,车备好了,您去看看吗?”
“走,快走。”
见赵木槿疑容满面,袁褚简要地说:“林小姐走了,郑总去了云城找她,没找到,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小林走了?”赵木槿眉心一动,追问道,“云州那么重视她,看得她跟珍宝一样,怎么走的?”
袁褚小声地说出实情:“大概和丁秘书有关,我们也不确定。”
赵木槿明白了,如果是他爸爸的主意,那他很难找到林西月了。
难怪心灰意冷成这样。
她叹口气,暗道,小林外表软里头倔,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改,她这个儿子更是头犟驴,和他爸爸一个德行,凡是只凭自己高兴去争抢,不知道怎么爱人,两个人不顶出内伤才怪。
赵木槿进了病房,坐了一会儿。
快七点钟,护士推着换药车碾过走廊,震得托盘里的金属器械叮当响,郑云州嗅着碘伏的气味醒来。
他看了看周围,认出这是在医院。
再望了一眼床边坐着的赵木槿,又脸色苍白地转开。
赵木槿倾身过去:“儿子,好点了没有?”
郑云州望着天花板,轻声说:“好不了,除非你让郑从俭来告诉我,到底把我的人弄哪儿去了。”
“这事你也不能怪爸爸。”赵木槿起身去摁铃,她说,“你的人要是恋着你不肯走,你爸爸再有能力也没用,你说是吗?”
郑云州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您是存心来笑话我的?看我怎么枉费心机,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好了,你们赢了,看完了快走吧。”
赵木槿又坐下,摇头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小林不走才怪,谁能和你沟通得了?依我说她还走晚了。”
郑云州啧了声,自己动手把床升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左手背上黏着的医用胶布,皮下淤血扩散出一点暗红的紫色,很像他放在办公室里那个的丝绒盒,里面放着他打算用来求婚的戒指。
哼,求婚。
他真是草率,也真是异想天开,林西月对他没有分毫的感情,更不会想结婚的事。
郑云州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温柔体贴,个性也许有,但从不外露到表面,一句脾气都没有发过。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
那不过是因为她万事不关心。
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想,不关心他对她有多着迷,只关心什么时候能结束。
得知他不打算结束,就只好逃了。
见他不说话,赵木槿又劝说:“别操心那么多了,集团妈妈先去管着,你休息几天。”
“嗯,我也累了,您回去吧。”
第44章 螺黛 要着凉的呀
044
郑云州在医院住了三天。
期间一拨又一拨的哥们儿前来探望。
周覆和唐纳言到的时候, 里面挤满了半生不熟的人,他又忙退出去看房号:“我说,是这儿没错吧?怎么成网红景点了, 这么多人排队打卡?”
“没办法,谁让他出手阔绰大方,都爱跟他当兄弟呢。”唐纳言笑着说。
周覆进去喊了声:“都差不多了啊,病房里管不了你们的饭, 让我们郑总清净会儿。”
好不容易赶走了人, 郑云州靠在床上, 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唐纳言坐下来,拿起个苹果削给他:“都找过了?”
郑云州说:“没有,她现在正警觉,这样是找不到的, 等上一阵子吧。”
“听你的意思,还打算把人弄回来, 继续互相伤害?”周覆问。
郑云州眼神空洞地说:“不管怎么样, 我也要先找到她, 弄清楚她在想什么。在一起两年多了,我总得听她说一句实话吧。”
唐纳言削着果皮, 过来人的口吻劝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件事, 就全盘否定你们的过去, 林西月才多大, 经历再深,也骗不过你的眼睛, 我看哪,她对你未必都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着:“那我就更堵得慌了。”
周覆插着兜, 靠在窗台边笑说:“没事,男人都要碰到这么个讨债鬼的,别说你们才在一起两年多,就是老唐看顾了他妹妹十来年,齐齐去普林斯顿读博跟他打过招呼吗?没有啊。”
“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吧?哪儿疼戳哪儿!”唐纳言抬起头说。
郑云州指了一下他:“别逼我把你埋起来。”
“......”
出院那天,他在病房的淋浴间里洗澡、剃须,换好衬衫出来。
袁褚抖开西装外套给他披上。
这么一料理,郑云州又恢复了往日的英俊模样,只不过唇线紧抿,气息冰冷,浑身散发一道生人勿近的讯息。
他把领带推上去,几秒钟后觉得太勒,本来胸口就疼了几天,一直喘不上气,再绑个这玩意儿更不用呼吸了,郑云州扬手把它扔了。
他从病房出来,上了车。
袁褚问:“是去茶楼休息吗?”
关于金浦街,他一个字也不敢提。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他说:“今天是年度总结会,去集团。”
病才刚好,袁褚担心他撑不住:“还是去休息吧,董事长在。”
郑云州嗤了声:“我妈两年多没管事了,她不吃力才怪,别不着四六地闹笑话,拿会议资料来给我看。”
袁褚低头去公文包里翻,还好他带了一份。
正如郑云州所料,哪怕已经提前看了两遍各部门交上来,并由秘书处汇总的材tຊ料,正式坐在主席位上时,赵木槿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她毕竟年纪大了,又这么久没经手集团事务,也需花时间重新适应。
倒也不是不行,铭昌已是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运作模式非常成熟,离开了谁都能转,赵木槿真要上手,也只是多费几倍的功夫。
但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不服老,她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干劲,也没那个精神了。
会议刚开了十分钟,坐在旁边候场的秘书就开了门,把郑云州迎了进来。
赵木槿看着沉稳历练的儿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想到她那两个弟弟,三五不时就要在私下埋怨,说郑云州毕竟是外姓人,每次她都只有一句话——你们谁有这个能力就去管,我让我儿子退下来。
他们立马就要说:“不是这个意思,云州是姐姐的亲骨肉,他姥爷临终也说了,集团将来要交给他,只是......”
赵木槿也理解,她喝着茶给了个建议:“郑从俭在哪儿办公你们也都知道,派个人去问问吧,你看他愿不愿让儿子改个姓。”
说到这里他们便偃旗息鼓了。
郑云州在母亲身边坐下,手势潇洒地解开西装的扣子:“财务部接着说。”
打从他进门,几个总监就绷紧了神经,赵董事长好说话,这位可糊弄不过去。
郑云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连秘书为他端上茶时也没反应。
“五局在搞供应链金融试点,保理业务折扣率比其他的建筑公司要高出十五个基点,所以......”
郑云州看完幕布上的柱状分析图,打断道:“这个我知道了,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复述。我问一下,账龄超过了二百七十天的应收账款里,百分之六十都发生在航运业务上,风控部做了风险评估没有?”
财务部负责人紧张地咽了两下,赶快去调测试报告。
他看完,点了点头:“好,继续下一项。”
听了一个上午的汇报,到十一点半还没结束,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仍在介绍新发明的技术专利,郑云州撑着额头认真听,不时点头。
讲完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周二之前,我会把仿真参数同步给你。”
负责人扶了扶眼镜:“这项研究很新,国内没几家公司在做,那份生产数据非常难要,涉及保密,恐怕要协商脱敏方案。”
“我说给你就会给你,哪那么多话。”郑云州重重地放下。
散会后,看着人一个个出去,他仍稳如泰山地靠坐着。
赵木槿关心了一句:“怎么不起来?”
郑云州挥了挥手,不肯说:“您先走吧。”
“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别瞒着妈妈好不好?”赵木槿急道。
郑云州撑着桌子,勉强才站稳了:“我头晕,怕自己会摔下去,满意了吧?”
袁褚赶紧上来扶他:“郑总,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回去也休息不了,办公室里躺躺算了。”
“好。”
郑云州就这么一直忙到了春节后。
自从林西月走了,他一次都没再去过金浦街。
袁褚把他的行李搬到了茶楼。
一开始,郑云州还每天问,有她的消息吗?
袁褚都说:“人都派出去了,在四处悄悄地找,但还没找到。不过,他们都去了武陵好几趟,从来没见到林小姐。”
郑云州点头:“那就是我猜错了,去别的地方看看。”
“好。”
后来隔两三日才问一次,还没有音讯吗?
袁褚又安慰他:“没有,不过丁秘书把林小姐藏起来,一定会保证她人身安全的,我相信她平安无事。”
郑云州嘴上没说什么,掸手让他下去。
但袁褚的感觉十分不好,他现在耐心越来越少,脾气也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独断专行,听不进意见。
比在瑞士读博的时候还要难服侍。
袁褚明白,睡眠质量差会影响情绪,可他劝过一次郑云州,要不然就介绍个权威的心理医师给他,起码能保证睡得着觉。
但一提郑云州就不高兴,说自己没事。
春分那天,赵木槿想起问他要一套黄地粉彩的餐具,说过两天得在园子里接一位要紧的客。
郑云州刚下班,懒懒地说:“在金浦街,我拿了给送过去。”
三个多月了,林西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而他一百多天没再回过这个地方。
郑云州不敢,他不敢看见和林西月有关的任何东西。
怕那股浇不灭的恨意又烧得他浑身发烫。
虽然没人住,但还是每天都打扫卫生,这里一桌一椅都没动过。
郑云州拿上已经装盒包好的餐具,看见五斗橱上被花瓶压住的一张拍立得,是林西月摆弄相机时拍的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她自己。
相纸的边缘已褪了色,框住的女孩红唇黛眉,一双柔润的含情目。
那天中午天阴阴的,她背对着落地窗,拍了张和白塔的合影,发现新大陆一样对他说:“好棒,真能立马出照片,我只在广告里看过。”
想到这些,郑云州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弯了下。
但很快又冷了下来,绷紧了面容:“林西月,你有本事就躲一辈子,千万千万......别让我找到你。”
他头也不回地踢上了门。
像自己和自己发了一场火。
郑云州站在门口,咻咻地喘着气。
五分钟后,大门又被他打开,他走到五斗橱边,大力抽出了那张照片,放进了口袋里,被他带倒的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带着餐具回了园子里。
下车时,在门口看见了郑从俭的警卫,还有许久未见的丁秘书。
上次见他爸爸还是除夕夜里。
郑云州按时出现在府右街,也不叫人,就这么抬腿进去,给老爷子烧了一炷香以后,面色阴沉地坐着。
“你打哪儿来?”郑从俭从里间出来,坐在堂前问。
长远不见,看着儿子消沉了不少。
听说最近深居简出的,除了集团就是待在茶楼,谁都见不上他的金面。
本以为他经过风浪,也见过世面,一个女人不至于对他影响这么深,两三个月就好了,谁知道反而一天天蔫了下去。
非但没有悔改的迹象,倒认真先和他赌起气来,从云城找了人回京,眼里就没他这父亲了。
郑云州攥着圈椅扶手:“还能去哪儿?去看了妈妈,从园子里来。”
他答得机械冰冷,目光根本没转到郑从俭身上,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听得郑从俭火气上来,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心里不服气就不要来,你爷爷不差你这根香!”
郑云州伸手掸了一下烟灰:“爷爷的地方,我想来就来了,不用爸爸过问。我病得要死的时候,爸爸不也没问吗?还是要把她藏起来。她弟弟没了,人还在住院呢,你就让丁叔叔去做工作,现在她走了,合你的意了?”
讲来讲去,还是在气他那个小姑娘的事。
郑从俭不吃这套,板起脸说:“收起你那副样子,你在装可怜给谁看?发个烧就要死要活的,你老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领着人防洪抢险,什么苦没吃过?自己留不住人你怪谁!”
“您留得住。”郑云州讽刺地笑出声,他看向他爸爸,“所以到了这岁数还是自由自在,也没个夫人什么的。”
猛然被亲儿子揭了伤疤,郑从俭被气狠了,抄起手边的烟灰缸丢过去,被郑云州抬手接住。
他站起来,反手就砸在了郑从俭脚边:“该动怒的人是我,要摔也是我来摔。”
白瓷碎片溅起来,瞬间摔得粉碎,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面面相觑,又不敢进去劝。
“跟我叫板,你反了!”郑从俭也拍了桌,几乎跳脚。
郑云州指着一地狼藉:“我还叫晚了,应该早两年叫,省得你手伸那么长,你要见不得我好就明说,我可以在美国不回来。”
郑从俭让他现在就滚。
打那以后,又是两个月没见。
但丁秘书极有城府,看见他仍像个没事人,笑说:“云州来了,最近还好吗?”
郑云州笑得阴森:“好也叫不上好,反正死不了。”
丁秘书登时缄默下去,没作声了。
他一径往园子里走,路过后院佛堂时,看见宋伯领着人在给芍药松土,反复说着动作快点。
郑云州在门口站了站,盯着那扇紧闭的菱花窗看了很久。
她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推开窗户,手里抱着一大捧用来插瓶的花,红着脸叫他一句郑总。
林西月真是心灵手巧的,写得出那么秀气的经文,还会编红绳。
宋伯看见了他,跑过来说:“大少爷,怎么还亲自拿过来了?tຊ”
郑云州交给了他:“这两天没什么事,来看看我妈。”
“哎,董事长在阁楼里,您去吧。”
“好。”
接连几场春雨,园后的青山被洗出螺黛色,曲桥边的柳树刚抽出新芽,嫩黄的须子飘零在湖面上,几尾红鲤在底下摆尾。
阁楼里的轩窗支起了半扇,露出案几上白瓷瓶里斜插的玉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仿佛是赵木槿在说:“我爸临终前一再地嘱付,让我一定管好集团,照看好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别让他们挑担子,也别叫他们吃一点苦。”
“你爸,又是你爸。”郑从俭的声音好认,洪钟一样,“除了你爸,就是集团,要么就是你弟弟,再来就是你的儿子,你的那些侄子侄女,哪里还有我?”
赵木槿面容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的话。”
郑云州抬步间,听见什么东西倒地了,接着郑从俭吼道:“就算你不把我放心上,总该把自己放在心上,你看看你的身体,都操劳成什么样子,还要管他们的事。”
他爸训起人来很凶,很吓人,这个他最有发言权。
但对着赵木槿,尽管语气差不多严厉,但总归和对别人不一样,也许多了点无可奈何的温柔。
赵木槿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和你离婚,就是不想这一大家子赖上你,你干干净净的,别被我这些兄弟子侄拖累。”
“我怕被拖累吗?”郑从俭又狠狠拍了拍巴掌,“你急着离婚的时候,哪怕问过我一句呢,问我是不是怕被拖累。”
赵木槿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既然要离,就不必说那么多了。”
“好好好,别说,你赵大小姐厉害,一辈子都不要说了。”
郑从俭从里头出来,迎面撞上儿子。
上次的气还没消,铁青着脸打他身边过,当没看见他。
郑云州倒是叫了句爸。
“干什么!”郑从俭没好口气对他。
他笑:“没什么,我就觉得咱俩一样可怜,都挺活该的。”
郑从俭就知道他没憋好屁,气得拂袖而去。
郑云州看着他爸的背影隐匿在了树林间。
他想起他们离婚那阵子,家里乌烟瘴气的,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争吵。
郑从俭工作又忙,惹得妻子伤完心都来不及哄,就要去开会。
后来他们终于离了婚,正式地办了手续,赵木槿也搬出了郑家。
被郑云州知道时,他曾跑去郑从俭办公室,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爱妈妈了?”
那会儿年纪小,总认为爸妈离婚的根源,往往就出在爸爸身上。
郑从俭把他丢了出去:“我和你妈的感情轮不到你来过问,你懂个屁。”
现在郑云州看懂了,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恨她不爱他。
就像他恨林西月一样。
他最终没再进去,郑云州想,妈妈应该需要一个人待会儿,也许在哭。
如果林西月在,她也一定会劝他,你别这时候去看妈妈,你那个嘴又不会说话,惹得她更伤心了。
郑云州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这阵子,他总是能听到她讲话。
昨天下午,郑云州在暖阁里泡茶,风吹在脸上舒服极了,加上昨夜又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没一会儿他就躺在榻上,眯着了。
恍惚间有人给他盖上了毯子。
林西月温柔的调子在耳边响起来。
她轻声说:“你怎么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呀。”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问:“你连我死活都不管了,还关心我着不着凉?林西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吗?”
“你胡说。”她不管手是不是被他抓着,仍往他怀里靠,“我怎么会这么想?”
郑云州哼了声:“不要再来骗我了,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一心要走吗?看我伤心你很得意吧?”
林西月抬起眼看他:“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郑云州?”
“我……”郑云州被噎住了。
他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
她还是那副样子,柔柔弱弱的,几句话就能哄得他回心转意,什么都讲不出口。
林西月看他不说了,抱上他的脖子来吻他,而他丝毫抗拒也没有的,主动张开了唇,手臂紧紧地缠着她的背。
她的唇吻起来好软,软到不真实,郑云州反复地吮吸着,恨不得把她吞进去。
两个人贴身厮磨了好久,郑云州终于忍不住解开自己,吻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舍得回来,你看看,我成什么样子了?”
刚一说完,林西月就从他怀里消失了。
他从榻上掉下来,身边空荡荡的,除了茶炉上飘起的白烟,什么也没有。
这个没心没肝的到底在哪里!
四月里,天气越来越暖,院子里的花都开了,香气漫过了雕花槛。
周六下午,郑云州去研发中心看完模拟实验回来,进了茶楼里休息。
刚到那棵梧桐树底下,就听见一阵叽喳叫声。
他抬起头,是林西月喂过水的那只绿绣眼。
她怕它长不大,还在它腿脖子上系了段红丝线。
当时郑云州就问她:“给我系绳子就算了,怎么给鸟儿身上也弄了一个?”
林西月说:“我们老家的习俗是这样的呀,小孩子家拿根红头绳压一压,能平平安安长大。”
他就摇了摇自己的手腕:“那你给我戴它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长大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想你把你拴住,把你一辈子锁在身边,可以吗?”
郑云州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上的红绳,又咬紧了后槽牙。
全都是骗他的,全都是哄他的,一句都作不得数。
那会儿这只绣眼还小,刚学飞,飞又飞不好,笨笨的,从树上掉下来,现在大了肥了,翅膀也有力了,叫起来也更响,但还住在树上。
她救过的鸟儿都有情有义,飞出去也记得飞回来,路过还乐意朝他来一嗓子,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叫她也听不见,她走了你知道吗?她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管我了。”郑云州手上挽着西服外套,仰着脖子对它说,“我是不会搭理你的,大家自生自灭吧,能活几天是几天。”
他进了偏厅,喝了两杯茶就吐掉,苦得要死。
郑云州高声喊:“小安!小安!”
惊得小安放下手里的活儿,满地的茶叶也顾不上了,赶紧从后院跑过来。
他不敢耽搁,近来这一位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摔杯跌盏的。
从前林姐姐在还好一点,她劝两句就能劝消他的气。
小安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
“这什么茶?”郑云州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你泡得比药还苦?”
小安看了一眼,低头说:“这是苦丁,可能我收茶叶的时候贴错了笺子,搞混了。”
“谁给你写的红笺,这也能搞错?”
“是林姐姐,她那天帮着我一起......”
“行了行了。”郑云州打断,不愿意听这个名字,扬手浇在了茶案上,“再去给我泡过。”
“哎。”
等茶的时候,他躺到了窗边的长榻上,打算休息会儿。
刚阖上眼,那几只鸟就开始吵,吵得他头疼。
郑云州被闹得坐起来,去后院厨房里拎了把刀来,一刀一刀地,往那棵细细的梧桐上砍。
小安端着茶往这边走,被他吓了一跳。
他放下托盘,忙问:“哥,这树长得好好的,你干嘛呢?”
“把它砍了,你把这个鸟窝给我弄别的地方去,我不想再听到鸟叫了。”
小安怕他这么弄伤着自己,劝说:“我来吧,你要受伤了,董事长会骂我的,还是我来吧。”
“不用。”郑云州满头都是汗,他抬起袖子揩了下,仍继续大力地砍下去,愤怒地发泄着。
可他的愤怒是空中楼阁,建立在虚无缥缈的恨意上,而这层冻成冰的恨下面,是滚烫如岩浆的爱。
“哟!”周覆踏进院子,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郑总真是辛劳啊,那么大个集团都不够你管的,还当起苦力来了。”
郑云州这才停了停:“又有什么事?”
周覆抢下他的刀,给了身边的小安,他把郑云州拉过去:“晚上人多,咱们去喝杯酒,你多久没见过人了?我都被问好几次了,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死啊活的都差不多。”郑云州坐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
周覆哎了一声:“别这么悲观,你去和老沈聊聊,人不就好起来了,光砍树有什么用。”
他劝了半天,郑云州听得烦,抬手说:“好好好,别啰嗦了,去。”
“那我们现在就走。”
“一身汗,等我换件衣服。”
他站起来,走到后头的卧室里去洗澡。tຊ
周覆在身后喊:“要不要我去陪着啊?您现在这身体状况,我可不放心哪,别又倒在家里,还得叫救护车来拉。”
“滚。”
每年开了春,子弟堆里的聚会就不会少。
这是一年之中,大伙儿最齐全的时候。
但郑云州坐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仍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抽烟,灯光把他的脸照成一张薄而透的宣纸。
聂子珊远远看着他,对周覆笑:“别说,云州哥伤心消极起来,看着更有魅力了,好高贵迷人哦。”
周覆抬起下巴:“那你去安慰一下他。”
“我?”聂子珊长大了嘴巴,端起酒就要走,“大喜的日子,我去触这个霉头?”
还是沈宗良走过去,揽了下郑云州的肩:“别喝这么烈的酒,胃受不了。”
郑云州已经有点醉了,摆手说:“没事,喝醉了睡觉舒服,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但醒过来呢,你就不管头疼了?”沈宗良说,“慢慢来,一下子是有点难接受,我那会儿也是,一到了夜里就想啊,愁啊,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郑云州突然笑了:“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谈什么留住!”
沈宗良点头:“其实都一样,我知道她在牛津,也可以打报告出国去找她,但有什么用?找回来也是重复从前的争执,还耽误她的学业,除非我们的之间矛盾发生质变。”
“你要明白,九岁是个不小的年龄差距,你的阅历和地位都远高于她,小朋友有小朋友的焦虑,你得让她去长大。”
“她现在都躲着我,长大了还能回来吗?”郑云州默了半晌,又问。
沈宗良没把握:“问得好,我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
郑云州又仰起头,把方杯里的威士忌都灌下去,辣得呛出眼泪来。
他一只手盖在脸上,死死皱着眉头,面颊痛苦地动了两下,往后面靠过去。
沈宗良看得难受,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想开点。”
那天晚上郑云州喝了很多,醉在沙发上睡过去。
醒来时,身边坐着一圈叫不上名字的酒肉朋友。
郑云州醉意朦胧地看着他们。
他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周覆说了句:“郑总,半夜了,您睡得够香的?”
郑云州眼神迷离地嗤了声:“也就现在还能睡会儿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周覆拿起手边的湿手帕,递给他:“来,擦擦吧。”
“不擦了,走。”郑云州站起来,头晕得厉害,勉强扶着身边人的手才站稳。
周覆啧了声:“算了,开元,我们先送他回去。”
“走,我让司机开车。”贺开元说。
两个人架着郑云州往外走。
贺开元摇头说:“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分个手走不出来,不像他啊。”
周覆也是一头雾水:“你问我啊?我把他叫出来,可不是让他来买醉的,我是想大伙儿开导他。我开始还以为,他闹个两天就算了,怎么这么久还过不去!”
“哎,伤筋动骨了呗。”
第45章 乞怜 我在这里等你
045
由冬入春, 林西月在武陵生活了快五个月。
郑云州走了以后,陆续又来过几名警卫找她,金柳都替她打发走了。
开学后, 她就进了武陵中学教英语。
金柳带着她去时,校长还不是很情愿,说缺老师归缺老师,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来教孩子, 教得不好找谁负责?
林西月笑了笑, 拿出她的毕业证, 还有CATTI二笔证书,以及托福成绩单给他看,才彻底说服了校长。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高材生呀,怎么跑到这里来?”
金柳不好多说:“这你就别问了, 我妹妹又不要你的工资,她就是喜欢带学生, 不行吗?”
校长又换了副态度:“行行行, 你金主任都开口了, 我能说不行吗?”
林西月点头:“那麻烦您给我一套教材。”
“好的,好的。”
天亮得越来越早, 林西月从床上坐起来, 透过窗帘缝隙看了眼天色, 青里泛灰, 晨雾还没完全散尽。
她穿好衣服,走到后院水池边去洗漱。
六角井边传来木桶磕碰的声音。
陈阿婆浸了一把莴笋在水里, 水珠顺着紫红色的茎杆滚落。她说:“今朝的菜心嫩的,掐得出水来哦。”
同样蹲在井边的张婶说:“是的呀,夜里落了场毛毛雨, 我家小孙子说今天学校组织春游,阿要带几样点心路上吃伐,金老师啊?”
林西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她忙哦了声:“可以,可以带。”
金柳从外面回来,手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的蚕豆荚还泛着水光,她笑说:“起来了?早上吃面好不好?”
“阿姐,我和你一起做。”林西月说。
金柳去洗锅烧水,林西月把豆荚挑出来,几个排一起切。
“今天中午回来吃饭吗?”她问。
林西月摇头:“带孩子们去春游,就到外面吃吧。”
金柳又说:“你学校的事都落听了吧?”
她嗯了一声:“我已经被录取了,八月份开学。”
“恭喜你呀。”水烧开后,金柳往锅里下面条,“都这么有文化了,还要跑去国外喝洋墨水,真了不起。”
林西月无奈地笑:“没什么的,谁让我们选了这个专业呢?不读不行呀。”
吃完饭,她从家里出来,看见鸭群扑棱棱地扎进水渠里,村口那家杂货店的铁门哗啦啦卷起来,老板娘探身去晾衣服。
她女儿在林西月班上,笑着招呼说:“金老师,这么早就去学校。”
林西月点头:“对啊,早一点去。”
她转身冲女儿喊:“快点吃你的,老师都去学校了,你还在磨蹭。”
“不要催她,让她慢慢吃。”林西月说。
“哎,好。”
今天学校组织春游,初中三个班的班主任都早早到了,各自在班上宣讲纪律。
林西月带初二,班上女孩子居多,都很听话,让她省了不少心。
武陵是个景色宜人的好地方。
几队人从学校出来,有秩序地走着,走到小溪边,大家都累了,三三两两地坐下,有的到水里去捉蝌蚪,有的在地里拔小花。
林西月坐在一块石头上,从包里拿出一本英文书:“老师读首英文诗给大家听,好吗?”
“好!”大家整齐地欢呼了一声。
林老师漂亮温柔,这群学生们都很喜欢她,课后总爱缠着她问问题,她也不会烦。
林西月清了清嗓子,她读道:“这首诗很适合现在读,《April Rain Song》。”
“Let the rain kiss you,
Let the rain beat upon your head,
With silver liquid drops,
Let the rain sing you a lullaby,
The rain makes still pools on the sidewalk
......”
她的声音柔软清亮,很快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年级的也过来听。
读完了,林西月合上书,给了她的课代表:“这书送给你,你发音标准,以后早读的时候读给大家听,下学期也要这样。”
课代表问她:“老师,你要走了吗?”
林西月说:“对呀,老师还有别的事,只能教你们一学期。”
“是要去结婚吗?”班上淘气的男孩子问。
林西月愣了下,旋即笑了:“怎么会?老师也和你们一样,要去做学生了。”
“老师这么大了还读书?”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林西月摸了摸课代表的辫子,笑说,“你们也是一样,人生那么长,不管将来在路上碰到多好玩的事,也千万不要走偏了方向,要始终记得自己想抵达什么地方,记住了吗?”
他们似懂非懂,但还是齐声回答:“记住了!”
稚嫩的声气围绕着在身边,林西月抬头看了看飘忽不定的白云,在心里说,老师,你的愿望我小小地替你实现了一部分,但对不起,我也快要走了。
春游回来,其他人都去了上体育课。
林西月留在教室里改卷子,顺便给几个基础差的男生补习。
改完了,她站起来望了会儿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在风中起伏。
有个叫球球的男孩子走到了她身后:“老师,我写完了。”
林西月拿过来看,快速地检查了一遍:“嗯,球球今天拼写得很好,老师得奖励个东西给你。”
球球摇头:“不要,我不能要老师的东西,拿回家爷爷要骂的。“
“这也要骂吗?”林西月奇怪地问,“爷爷对你那么严格?”
有知道内情tຊ的同班男生说:“他爸爸死了以后,妈妈改嫁了,就剩下他和他爷爷,他爷爷总是打他。”
林西月想了想,俯下身体问他:“爷爷平时喜欢什么?”
“喜欢我读书好,但我英语好差。”球球说。
林西月点头:“今天放了学,我送你回家,先去上课吧。”
下课后,林西月牵着球球回去,下了石板桥,在村口的杂货店里,要了一瓶最贵的白酒。
球球拉着她说:“老师,这个几百块呢,别买了。”
“没事。”
到他家时,老人家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遥遥望着学校方向。
大概也是在等小孙子放学。
林西月懂了,这又是个有述情障碍的长辈,明明心里盼着孩子好,但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有时还要动手打。
球球松开她的手,跑过去介绍:“爷爷,我们英语老师来了。”
老人家赶紧站起来,慌张地问:“老师,他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不是。”林西月摆了摆手,笑说,“我是来跟您说一说球球的情况,这孩子很聪明的,又听话,是班上的卫生委员,他帮了我好多忙,我也要走了,送给他东西又不收,说爷爷不许。”
老人家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我,我怕他从小养成不好的习惯,总拿人家的东西。”
林西月扶着他进去了:“别人的可以不收,但这是老师给他的奖励,是他靠劳动成果得来的。您呢,平时对他多点耐心,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一定孝敬您。”
老人家动容地说:“是,我也会注意,谢谢老师。其实孝不孝敬无所谓,我就怕对不起他爸爸,就这么一个独苗交给我,我怕教不好他。”
“理解,但方式方法我们可以改进,对不对?”林西月说。
球球也抱着爷爷说:“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
又讲了讲其他科目的情况,林西月就出来了。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为自己又帮助了一个小男孩而高兴。
相信他爷爷以后,对他能多一点耐心,爷孙可以正常沟通。
快到金家时,田埂上传来铁耙刮地的声响,爷叔正在给刚翻过的菜畦撒草木灰,他累得直起腰来,不停地捶后背,翠绿的秧苗里飞出两只白头鹎。
这种鸟又叫白头翁,白头婆,在南方平原地区很常见,在传统抒情文化中的意兆也好,常用来比喻夫妻恩爱偕老。
林西月看了一阵,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厅堂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大概村子里事情多,金柳还没回来。
但她推开门就进去了,钥匙都还没有拧。
林西月不免提高了警觉,小声叫了句:“阿姐,你在吗?”
她到自己房间门口,忽然灯都全被打开,照得她偏了偏头。
再转过脖子时,面前一道高瘦的身形,就站在她的书桌边,昏弱的灯光把他的脸蒙上一层病色,看上去走了样。
五个月过去了。
这张脸几乎天天出现她梦里。
也许知道是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他,连看书也靠在他怀里。
不必等郑云州主动,然后她再假扮乖巧地迎上去,而是她就想要亲近他。
又或者,是因为在发烧的那个晚上,她拼命地忍住了没有去抱他,遗憾的瞬间刻进了脑子里,所以加倍地在梦境中讨要回来。
而真见到他时,林西月反而不敢上前,只剩下忐忑和害怕。
郑云州面上镇定,但目光与她交汇之际,也不免心跳加速。
找到她不容易,也算是交了运,碰上文旅节目的主持来武陵拍宣传片,拍到中学的操场时,林西月不小心入了镜,自己也没注意。
但因为这地方没什么名气,片子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响,但被公关部的负责人看到后,立刻就报告给了袁褚,不确定地问这是不是林小姐。
当时郑云州在签合同,本来签完要陪客吃饭,他也推掉了,说临时要去西边出个差。
不像上一次,这回他谁也没惊动,悄悄地开车过来,向村民打听学校老师,才知道她就住在这里。
郑云州没为难金柳,把她送到了村委会后,一直站在她房间里等。
他赶了一整天,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脉搏紊乱。
可看到案上抄的经卷,她在书上折下的一页页痕角,窗边散着幽芬的晚香玉,郑云州又平静了下来。
老天保佑,她这段时间过得淡泊自在,没吃什么苦。
而他担心的那些不测,一件也没有发生。
郑云州靠在桌边,手里拿着她的本子,勾出一个冷笑:“回来了?”
好像她只是出门去上学,归家晚了一点而已。
林西月被定在了门口,动都动不了。
风从窗户里涌进来,把她青绿的裙摆吹歪,她眨了眨眼:“嗯,下课了。”
郑云州仍不动,就这么无声地打量她,目光冷得像冬天的霜月。
好像瘦了点,身段也纤长了,两侧的锁骨更突出,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不敢看他,两条手臂像白绸子一样,软绵绵地交在一起。
郑云州丢下东西,缓缓地朝她走过去。
林西月没有退,抬起头看着他把自己笼罩在阴影里。
郑云州伸出手,覆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语气轻柔地问:“闹够了吗?能跟我回去了吧?嗯?”
像哀求,也像妥协,更像是刚从深渊里爬起来的人,无助地坐在崖边喘气。
林西月仿佛看到他在摇动身后那条无形的尾巴,小狗一样向她乞怜。
她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在框里转来转去,湿漉漉地看着他。
林西月无法相信,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郑云州吗?
在此之前,她在心里设想过多次,如果郑云州找到她,会是怎样一副人仰马翻的场面?她得说什么才能哄住他,才能不把金主任的家弄得一团糟。
“你不骂我吗?”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一副快哭的样子。
郑云州低了一点头,快凑上她的脸:“我骂你有用吗?我以前那么多次警告,你听了吗?”
她用力地摇头,摇得泪花从眼睛里飞出来。
郑云州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揩过她的眼尾:“我都没哭,你还先哭上了啊?我比你还要伤心,林西月。”
“我当时......我当时......”林西月胸口起伏两下,哽咽着,“弟弟死了,我觉得对不起老师,这儿是她的家乡,我就想帮她做一点事,所以才......”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理由。
分手不需要理由。
只要一句我不爱你,我不会同你回去就够了,很简单。
但乍然相见,林西月心里对他的爱快积到喉咙口,从嘴巴里满出来。
他们缠绵得快黏在一起的视线,在暮春的夜色里交织。
谁也分不开,谁也躲不掉。
郑云州拧着眉头,静静地听她语无伦次地叙述,看她语速越来越急,开口制止:“好了,不用说这些了,你缓口气。”
在来的路上,他不停地计较着,待会儿见到了她,要怎么发一通火,才好让她知道,这小半年来他过得有多沮丧,多孤落。
但看到她平安无事,郑云州的心里只有畏怯和软弱,从身体深处升起来一种无力感。
只要还能每天见着她,怎么样都好。
如果她还愿意在他身边,那就最好。
郑云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么低微。
在这场分离对抗里,小姑娘以压倒性的优势赢过他,并告诉他说,是你郑云州没我不行,不是我。
但林西月是柔和明义的姑娘,不会把不容争辩的事实挑开来说,下他的脸面,她只会睁着水亮的眼睛注视他,内里却坚定的不得了。
渐渐止住了哭后,林西月瞠目看他,被濡湿的睫毛沾在眼皮上:“我还有两周的课没上完,中途换老师对孩子们很不利的,可不可以......”
“可以。”郑云州不等她说完,就答应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林西月擦着哭腔嗯了声。
“什么都依你了,也没有骂你一句,怎么还哭啊?”郑云州扯了扯唇角说。
她很轻很缓地朝他笑。
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怕挨骂,也不是怕他要立刻带走她。
她只是太想他了。
从见到郑云州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在抖,从内到外,从五脏到四肢,都陷入了强烈的震颤里,抖得她发紧发痛,抖得她止不住地掉泪。
目前为止她能给他的,也只有眼泪了。
郑云州盯着她脸上细微的转变。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像受尽委屈不能言。
不能言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弄清楚了。
没有人喝了酒,也没有哪一个不tຊ清醒,但他们的目光和神色,都如出一辙的迷醉痴缠,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仰脖子,心跳剧烈,眼窝里含泪,静静地看着对方,试图一眼望穿过去和未来。
不知道是谁有了动作,是林西月先垫起脚,还是郑云州俯下了身,他们控制不住地吻在一起。
郑云州抱着她,箍在她背上的双手拼命收紧,像在后怕什么,只能靠不断地攫取她的津液来安心。
他吻得很凶,嘴唇张张合合,贪婪地挨着她的脸,每一寸都被他浸润了一遍,吮干了她眼尾的泪。
想到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接吻,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过来的。
林西月被他抱起来,放到了书桌上,她被迫高高地仰起头,呼吸急促地在他耳边喘,主动去舔他的下颌,一小口一小口,酥麻到郑云州心里,令他抖了又抖。
吻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停下来,蹭着她的脸颊,流连在她的唇角,鼻息滚烫。他哑声说:“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林西月浑身颤栗着,闭上了眼。
她不敢答,因为她还是要走,还是要离开他。
有情时须念无情。
情欲不可能一直代替他的理性去思考,去看待婚姻。
她怕自己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厌倦,接受不了他的家庭看低自己的眼光。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把她锻造成一个完全的悲观主义者,她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汲取到充分优渥的肥料,滋养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气。
她不做明知不为而为之的事,她要过程和结果的高度统一。
她要付出了努力就能拿到证书,而不是面对一群严厉的主考官,整天被人审判来审判去,任凭她如何乖巧听话,还是要对她百般挑剔,吹毛求疵,最后把她踢出考场,说她不合格。
在那么一个名利场上,她的不合格是注定的,她没有显赫家世来作配。
到这一刻林西月才肯承认,她的坚持,她的固执全都来源于这里。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渺小的一个,却爱上了天边被云团簇拥,高悬着的明月。
林西月没接话,只是轻柔地吻他的唇:“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等会儿,让我再抱一下。”郑云州也不敢逼。
至少,他不舍得破坏眼下的氛围。
今宵勤把红烛照,他怕自己还是在梦中。
怕一撒手,自己又要从长榻上摔下来,摔醒了这场美梦。
郑云州安静地拥她入怀,低下头,鼻端探进她的发丝里,伸到她的脖颈上,深深嗅着她的味道,清香,甜软,像她总爱摆在窗边的晚香玉,静水流深,暗夜里吐出花蕊。
第46章 平等 非走不可
046
郑云州在武陵住了半个月。
袁褚把镇上的民宿整个包下来, 将视频会议的设备搬进套房,方便他远程办公。
身边的警卫和秘书都分别住进了各自的房间。
晚上吃饭时,大家坐在一起, 忧心忡忡地向袁褚打探,说郑总不是要在这里搞开发,长期住下了吧?
袁褚摇头:“不会的,学期一结束, 林小姐回京, 他也会回去。”
各人你看我, 我又看你,眼神里的意思都差不多。
左秘书有感而发:“以前没看出来,郑总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我真以为他心里只有集团大业。”
袁褚笑了下:“爱江山, 但更爱美人。可惜美人......”
他搛菜的筷子顿了顿,还是没说。
林西月和郑云州在小院里吃。
她给他舀了一勺竹笋煎蛋:“你尝尝这个, 笋子是山上现摘的, 很鲜。”
“好。”郑云州稍微尝了口, “不错。”
林西月看他没什么食欲,关心地问:“是不是赶了路, 觉得很累?”
郑云州坐直了, 拿过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 这阵子胃不太舒服, 怕不消化。”
她也放下了筷子,轻轻地吸气:“是这阵子不舒服, 还是一直就不舒服?”
“我舒服不了。”郑云州吃得半饱,往后靠了靠,“集团的事情太多了, 刚开完两会,要走动的关系不少。”
林西月难受地抿了抿唇:“你骗我,这些事才难不倒你。”
“那你说是为什么?”郑云州看向她,目光里粘着迫切的热意。
林西月犹豫了,她的心踟蹰在闷热又潮湿的山坳里。
春天即将过去,他们在经历了一场分别后,没有理所当然地明亮轻快起来,反而戴上了更重的枷锁。
她无所谓,她本身就是个思想负担很重的人。
但郑云州不是,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活得还很恣意。
他是词里才会写到的,“走马月明中,折芙蓉”的那一类少年郎,永远不会被俗世绊住。
但将近三年过去,他变了,变得也会仿徨,也会绕圈子,也会不知所措。
坐在她的对面,郑云州身心都绷得都紧紧的,想要问她什么,但又很怕问出口。
林西月低头,十分晦涩地笑了,她何德何能?
她轻声地自责:“是我太不懂事了,让你白白担心,我要来这里教书,也应该和你商量的,就不会......”
“好了。”郑云州开口打断她,“不怪你,我以前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商量的对象,只能怪我自己。”
他变得好讲道理,好有风度。
她好爱这样的郑云州,但唇却咬得更紧。
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换来的。
他改变越大,林西月就越觉得自己罪责深重。
以前郑云州也说爱她,但在林西月看来,七成是出于占有和控制,他心里装着那么多事,真正能拿出多少爱呢?
今天她才终于信了。
因此更加可怜他,可怜他的那一点心,也可怜自己。
他们由一场交易开始,最终也走到了君须怜我我怜君的地步。
她一直觉得,在这场结构失衡的权利关系中,是郑云州压迫了她,逼着她恬言柔舌,说尽好话来哄他。
但其实不是,郑云州没有非得让她做这些,从头到尾,是爱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并支配了她的举动。
但林西月身在其中,爱情又被他用权力伪装、包裹,她一直都看不清楚。
郑云州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玩笑说:“怎么,还非得我发两句火你才高兴?”
“那你发发看。”林西月的唇角也弯起一个弧度。
郑云州立刻板起脸:“我当然要发,你什么人不好找,偏偏去找郑从俭,他百务缠身,能过问多久你的事?万一他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了怎么办?”
骂来骂去,还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林西月扁了扁嘴:“不会的,每个礼拜都有人来看我,阿姐也对我很好。”
“哼,再好能有多好?”郑云州挑了一下眉梢,不屑地问,“你猜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她明白,他父亲是希望她能识相,离自己儿子远一点。
林西月酸涩地笑:“那当然是不如你对我好了。”
郑云州斜了她一眼:“你还知道!”
“知道。”林西月起身坐过去,手搭在他腰上说,“哎呀,早就说不起这个头了,怎么骂起来没完没了的?一直喋喋不休呢。”
看她过来了,郑云州把唇边没点的烟拿下来丢掉。
他拧了下她的脸:“我这算轻的!”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民宿后山的竹林里郁郁葱葱,缭绕着雾一样绵软的雨丝。
林中的鸟没处藏,乱哄哄地叫了起来,百啭千声。
没关上窗的房间内,林西月咬住了手指,还是有呜咽溢了出来。
郑云州在吻她的同时,毫无征兆地梃偠,刚才在沙发上厮磨了那么久,几乎是一碰到她,就有清亮的津液淌出来,温吞地涂满,没有一丝缝隙地缠绞住他。
只是几个月而已,郑云州仿佛比第一次还情动得厉害。
他喉结滚了又滚,不断地去勾出她湿红的舌头来吻,把她抱在了身上,这样能最大限度地槎褥,他一下下冲破阻力醜峒着,含住她的耳垂说:“痂得我那么紧啊?”
林西月一向吃不下他,他又次次是开合极大的动作,龚口掟得又酸又胀,她被撑得发不出一句声音。
到第七下的时候,她咬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泄了。
郑云州抱紧了她,看着她瞳孔涣散地倒在自己肩上,一双手紧紧地扒着他,身体仍拼命收缩,枢副得他额头上青筋凸起。
他捧起她的脸来吻,含糊不清地问:“好点了吗?”
林西月没说话,她从他的身tຊ上摔了下去,脸在枕头里,高高地鞘起来,朝他露出粉红的唇瓣,呜呜了两声。看得郑云州的脉搏一阵狂跳,他掐住她的腰,俯身上去,将自己深埋在里面,惹得她浑身痉挛。
她在引诱他,他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林西月轻轻地挣扎,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根本不是。
但郑云州牢牢地摁住她,她不禁挵,不过两三分钟之内,又紧紧攥着床单,脸涨成血红,不争气地瘫软下来。
不晓得落了几场雨,林西月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
她被喂得好撑,也有几次是她自己要吃,吃得自己直栁閖,又往郑云州身上蹭过去。
屋子里模糊低沉的动静一直到下半夜才停。
睡着前,她偎在郑云州的怀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说,但好像也没必要说了。
那半个月林西月过得很平静。
她每天醒来时,郑云州都还睡着。
林西月放轻步子去浴室里洗漱,再走到学校。
晚上回来,他们一起吃完饭,往河边和田头去散步,聊些无关痛痒的事。
没有人用文字涂抹曾经,也没有人主动提起将来。
郑云州不逼问她是不是爱他,也不再时时刻刻把心挖出来给她看,问她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做。
他已经把她吓跑了一次,禁不起第二次了。
林西月最后去了一趟金柳家,跟她道谢。
郑云州陪着她,把提前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
“怎么还这么客气?”金柳怕郑云州,想到他的警卫敲门时的凶恶样子,至今瑟瑟发抖。
林西月笑说:“应该的,打扰阿姐这么久了,也没给你买过什么。”
金柳哎了一声:“上完课就回去了吧?临走前再来我这里吃顿饭,我送送你们。”
“不用。”林西月婉拒了,她望了一眼郑云州说,“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课程结束我们就得走,不好再耽误了。”
“那好,一路平安。”
从她家出来,郑云州牵着她,目测了一下到学校的距离:“你每天都走这么远?”
她挽着他的手臂说:“锻炼身体呀,你不也希望我早上起来跑步,而不是拧开灯背书吗?”
郑云州笑:“我看身体也没有很好,两三次就喊着不行了,说吃不下,好胀。”
林西月紧张地打量周围,笔直地站好了,也不敢再和他挨得那么近。
“干什么?”郑云州把她拉过来,“这没你的学生,有也听不懂。”
林西月不以为然:“别掉以轻心,现在的小孩子可精明了,什么都晓得。”
离得河边近了,湿热的风里都是新刈的稻禾香,田垄间传来几声短促的鸡鸣。
走到桥上时,林西月拽了拽他的袖子:“腿有点软了,歇会儿。”
郑云州说:“歇不了,我八点钟还有个会,就剩十五分钟了。”
林西月啊了一下:“那你不早说,我们快走。”
“不是走不动了吗?”
“咬牙总可以走一段。”
郑云州往下站了一格:“不用你咬牙,上来,我背你还快一点。”
林西月犹疑了下,还是抱了上去,趴在他耳边问:“你能背得起我吧?”
“当然,你忘了昨天是谁抱着你做了那么久?”郑云州托了下她,往上扶了扶。
林西月看了眼远远跟着的警卫:“郑云州,我们能打个商量吗?”
郑云州扭头贴上她的脸:“打。”
林西月说:“以后这些话,留到房间里说,不能在外面讲。”
“行,到房间里说。”
过了桥,林西月拿下巴去蹭了下他的颈窝:“你身体好多了,不像刚来的那天晚上,看着病歪歪的,说话也不如现在响。”
郑云州嗯了声:“晚上觉睡得好,精神也就好了。”
“那你之前晚上呢?难道都没有睡?”林西月忙问。
他看着路,语气平淡地像在聊庄稼的收成:“失眠,想你会在哪儿,想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才能把你带回来,想我再这样下去,身体会不会垮掉,袁褚非要给我安排体检,但也查不出问题。我又想,那可能就是死期还没到。”
浓重的夜色里,林西月在他背上抖了下。
郑云州竟然想到死。
她的手臂绕过去,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脖子,打着颤说:“别乱讲话,呸掉。”
郑云州笑她:“哪有那么迷信?小小年纪,学得跟我妈一样。”
“你呸掉呀。”林西月着急地拍了拍他。
郑云州无奈地偏过头:“好,呸呸呸。”
又走了一段,林西月看了眼运动手环:“郑总,你的会还有五分钟开始哦。”
郑云州箍紧了她的腿:“林西月,你抱稳了啊,我开始跑了。”
“哎,你怎么那么快起步,我还没......”
林西月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吓得伏低头,搂紧了他。
郑云州已经跑起来,背着她在黄土地上狂奔。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沙沙地响,像她蓬勃而鲜活的心跳。
人们是无法立足当下去衡量某个时刻的价值的。
除非有朝一日突然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回去。
后来林西月把这句话写在纸上,押进了她厚厚的学习资料里。
那是最后一个,她能够心无旁骛地爱着他的夜晚。
在这个秀水曲折的桃花源中,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了任何的阻碍,高墙巨垒都被无坚不摧的爱推倒,只有两颗紧紧相偎的真心。
足够了,哪怕他们不会有符合大众文化心理结构的团圆结局。
林西月想,在她仓促苦闷的一生里,有过这么一段沉溺在爱情里的日子,很值了。
回京后,林西月又住回了金浦街。
在田野乡村里住久了,满眼都是两三层高的小楼,冷不丁地回到顶层,她还有点害怕,一时不适应,几天不敢往窗边走。
林西月回来以后,怕她不愿意出去见人,郑云州也没提过,随她怎么打发辰光。
事实上,除了日常的基本交流,他什么也不敢说。
对着林西月,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使不上半分力。
只能不断地提高自己对无序和不确定的忍耐度,每每把到了嘴边的话压回去。
但不论他怎么回避,那天下午出差回来,还是看到了书桌上打印出来的offer,入眼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徽,后面紧跟着“Penn Carey Law”。
郑云州隔着桌子两米远,他一只手搭在胯上,一只手握成拳抵着唇,连把它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咦,你在这里。”林西月从外面进来,像在找他。
看郑云州神色冷清,也不理自己,她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
林西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张录取通知时,心也慢慢地沉到了底。
拖得再久,这一天还是来了。
郑云州把手放下,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用力抿了两口后,才背对着她问:“还是要走是吧?”
“嗯。”林西月也没上前,就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看,“马上开学了,早点过去。”
郑云州把手架在窗台上。
他尽努力在调整心情,仓皇地掸了下烟灰,像是自我安慰:“没事,费城也不是很远。你去读书,我差不多就去看看你,明年不就毕业了吗?回来我再安排你......”
“如果那样,我为什么还要去美国?”林西月好笑地问。
郑云州这才转过身,捻灭了烟:“听你这意思,是不准备再回国了,读不读书无所谓,主要是想离开我。”
林西月摇头:“不是。郑云州,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平等吗?”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反问。
他长这么大,没有人和他谈平等,谈公正。
哪怕受到了苛待,也不会跑来和他理论,只有退缩和吞声。
郑云州愣了下,继而气道:“你不爱我就说不爱我,少扯这些。”
她这么不识好歹,一而再地我行我素,他生气是应该的。
但他说她不爱他的时候,林西月还是很难过。
她说:“我们的关系有问题,郑云州,这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找到机会说的。”
“我们什么问题?”郑云州走过来,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厉声道,“我今天别的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听你高谈阔论,说。”
林西月站在他面前,她温柔地笑:“你看,就是这样,长期以来,话语权都单边集中在你身上,你永远是做决策、下命令的那一个tຊ,要我飞去游艇上陪你,我就得去,让我配合你干什么,我就得干。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想要我做的。”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你不想做可以跟我说,我强迫你了吗?”
“没有,但我亏欠了你,不用你来着重强调,我就会自发地偿还。而我能拿什么给你呢?只有懂事和听话。”说到这里,她唇角凝固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我从小最会做的,就是看别人的脸色,我弟弟要钱治病,我不敢得罪你。”
郑云州撑着桌子,轻轻地笑起来:“你弟弟病了,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啊,林西月?”
林西月摇头:“不是,我很感激你,郑云州。但我今天要说的,是我们的关系,它在这个语词之外。我想问你的是,在我们当中,只有我在持续地满足你的需求,我把调节情绪,缓解冲突的隐形工作全部承担下来,生出了一张温柔体贴的适应性面具,你现在想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爱的是这张面具?”
“我爱的是面具?”郑云州好笑地指着自己,继而冷肃道,“知道你录取了藤校,了不起,不要在我这里卖弄你的口才了,林西月。”
林西月惨淡地笑了下:“所以我问你要平等,平等条件下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一面。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享用你的一切资源,依附着你成长起来,那我们永远不会平等,我永远都会欠你的,你稍微冷一冷脸,我就要想怎么哄你。”
她的意思他懂了。
说破大天,她也不过是想分手,不过是因为厌恶他。
她用她那张巧嘴,立了这么多听起来理性专业的名目,其实就是在介怀他们不堪的开头。
林西月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
他在用尽手段拥有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要失去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犟的人!
对她强硬不行,对她示弱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郑云州诡谲地笑着,喃喃重复了两遍。
林西月担心地看着他。
他脸色青白,面部肌肉轻微地抽动,眼睛眯了眯,愈发显得这个笑容阴森恐怖,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书房里静极了,连郑云州闷重的喘息都能听见。
他胸口起伏了一阵子,隔着一张楠木桌,又抬头看着她那张脸。
脑中却蓦地响起付长泾的话。
“叔叔最好还是不要太迷恋她了。”
“林西月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郑云州往后靠着,万念俱灰地摁了摁眉骨,还是败下阵来,起身走到她面前。
林西月抬头望向他,感受着他的手心贴到自己脸上。
郑云州俯身,小声说:“我为我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为我之前令人讨厌的傲慢态度,为你不高兴的全部给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
“我没有说你错了,你不用这样。”林西月的心变成了一颗青橘,酸得能拧出水来,她撅了撅唇,喉咙里的涩感逼得她快哭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说到底,是你的条件太好,太富有,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希望以后我能……”
郑云州感到荒谬,难以置信地,冷笑着打断她:“我太富有,所以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找个穷小子,每天陪你挤地铁,一起买房子还贷款,是吗?这个理由真是新奇别致。”
林西月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她说:“其他男人和你比起来,都是穷光蛋。我就算做到行业顶尖,也只能当你的打工仔。”
但那样至少她心安理得。
她再比不上他,一身所有也是凭自己的双手得到。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身边,不把他当债主,当恩人,当大少爷,他们可以谈一场不被世俗看好的恋爱,然后因为家族的压力分手。
即便如此,她也还有事业可以托住她。
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输不起,不至于无路可退。
“你不如坦白地承认,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现在不愿意再骗了。”郑云州一字一句地盯着她说。
林西月的指尖狠狠地往掌心里掐,一股尖锐的酸痛钻入四肢百骸,最后汇入心脏。
她想点头。
只要点了头,她就能从这里出去。
郑云州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再一次低三下四。
但林西月始终点不下去,她的心不让。
这时,走廊里一阵脚步声,袁褚来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郑云州一脸怒容,又气又无奈,仿佛被辜负狠了。
而林小姐站在他面前,眼泪涟涟,一副答不上话的别扭样。
袁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
他把怀里的盒子放下,打开梅花扣,将那个汝瓷春瓶取出来,摆在了桌上。
袁褚说:“郑总,东西给您拿上来了,您亲自掌掌眼。”
“还掌什么!”郑云州忍无可忍,火气终于爆发,吼过去,“你没见她非走不可吗?说什么都不听。”
得,还是撞在枪口上了。
他没吱声,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西月背过脸,迅速地擦了擦眼尾:“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一定要去国外读书,非走不可,如果以后......”
“以后?”郑云州已经握住了那个春瓶,脸色铁青地朝着桌面重重敲下去,“现在都留不住,还有什么以后!”
花瓶应声碎了,四分五裂地砸在地毯上,还有一截留在郑云州手里,他的手往前一寸,把剩下的部分卡在掌心,断裂的锋利边缘刺进他的皮肉,很快就渗出小股的鲜血。
郑云州的心已经木了,并不觉得疼。
他嫌恶地扔了东西,往后退了两步,像怒气还没有发泄完,又接着摔书架上的瓷器,一件一件往地上砸。
有几样裂开在林西月腿边,她也没动。
她就那么眉眼哀愁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失尽体面。
林西月是不敢,她怕她的意志又软下来,说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人还没走,身上就已经流动着如糖浆般粘稠的不舍情绪。
连书也全都被掼下来,实在没什么好砸的了,郑云州撑着胡桃木架,自言自语:“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肠比我还要冷。”
“疼了你两年多,你就算花岗岩转世,也该捂热了吧!”
“到头来,你还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一点都不爱我。”
说完,他又神色痛苦地转身:“好样的,你林西月是这个。”
郑云州的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颗一颗地往下淌,淌成一条线。
看见林西月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伤。
郑云州摔累了,他重新跌坐在圈椅上,喘着粗气,手随意地往扶手上一架,也不管它,随它怎么滴血。
“天哪!”林西月看得心头直跳,很快蹲下去翻药箱。
她把碘伏、药棉和纱布放在桌上,绕到郑云州身侧。
她蹲下去,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吹了吹,把蘸过碘伏的药棉擦上去:“我手轻一点,疼就跟我说。”
郑云州偏过头看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林西月这么聪明,不可能读不懂他的情绪,不会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偏偏装作不明白,装作读不懂。
她就是要走,就是要冷眼看着他发疯,然后上来为他包扎。
但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不爱他,难道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人家只是现在翅膀硬了,懒得跟他演戏了而已。
听见里面动静,袁褚进来看了一眼,吓得打电话给医生。
这么些值钱的古董,没起到丁点观赏价值就算了,反而变成了虎口上的伤痕。
好大的一道口子,天又热,发炎了真不得了。
林西月包完了,她站起来说:“处理得不好,不过总比流着血等医生强,这几天别碰水了。”
郑云州看了一眼,又大力地把她缠上的绷带扯掉。
刚黏在一起的伤又重新裂开,开始源源不断地渗血。
“不要。”林西月上来抱住他的手臂,“郑云州,你到底干嘛呀?”
郑云州面无表情的,把那些沾了血的白纱丢在地毯上。
他靠在椅背上,冷冰冰地看着她:“既然决定了离开,就别再假惺惺地管我了。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林西月的tຊ手往后探了探,好不容易扶稳了。
她低头,很轻地嗯了一声:“好,你也要注意身体,多......”
“不要操心我了。”郑云州赌着气拦住她的告别,“你去读你的书,去找寻你的自我价值。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生活,机缘到了就娶妻生子,你我各得其所。”
林西月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句娶妻生子的刺激。
看她还不动,郑云州指了下门外,警告她说:“你最好快点走,免得我过两分钟反悔,你就走不了了。”
林西月含泪点头,转身时,死死地捂上自己的嘴,从书房里跑了出去。
袁褚站在门口,心里唉声叹气,到头来,还是弄成了这样。
“袁褚!”郑云州喊了一声。
他赶紧进去,问:“郑总,医生马上就到。”
郑云州鲜血横流的手抬起来。
他疼得抽了口凉气,死死皱着眉头吩咐:“她去费城,打电话安排一下她的住处。”
“哦,好的。”袁褚很快把惊讶压下去,拨号码的同时,他问,“林小姐不会去住吧?她这个人......”
他暗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闹成这么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面,还担心她没地方住,这也太......爱了吧。
郑云州知道林西月还没走,仍在衣帽间搬她的行李箱。
他大声朝那个方向吼了一句:“不去住就不要在那边上学了,立马滚回来!”
袁褚哎了声:“我立刻让人去办好。”
第47章 清空 我好难受
047
费城冬日的天色, 就像是铁皮桶里刮出的沥青。
早上六点,林西月准时摁下按钮,拉开电动窗帘。
客厅的茶几被她搬走, 换成了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架着升降台,坐着读reading累了,她就站起来接着看。
这是她每天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
因为害怕路边随机朝行人发癫的homeless, 林西月几乎没走过夜路, 哪怕法学院图书馆的灯亮到凌晨三点, 她也会在天黑前到家。
读llm的课业压力因人而异,只是想要拿个学位,混日子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们班上也有同学这么干, 顺便畅游周边城市。
披头散发地学了三个小时,到九点多, 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花椰菜, 随便煎熟了一下, 吃进去填肚子,再回房间, 换上出门的衣服。
从来到费城之后, 她的味觉也跟着退化了, 已经对食物没有很高的要求, 只要能咽下去就行。
这套公寓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宾大的校警巡逻区, 步行到法学院12分钟,到沃顿商学院15分钟,住户的社会地位普遍高, 前台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就算半夜下楼,他们也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
林西月到费城的那一天,就有个能干的女秘书接待她,带着她熟悉去超市的路,帮她添置东西。她在飞机上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女秘书开玩笑说:“我们买副墨镜戴戴吧。”
不止是这样,她开始上课的第一个月,那简直叫绝烂开局。
法学院的课程很紧,上午刚注册完下午就上课了,而别的学院还在迎新,林西月一度找不到地方,跑着去教室的时候丢了手机,没过两天钱包也被偷了,信用卡还被刷掉两百刀。
有些课程他们和JD在一起上,那些老美博士说话像开了四倍速,林西月聚精会神地听,也只能听个大概,逼得她回去以后苦练听力。
林西月下了楼,今天她得去商学院上课。
当时她被宾大和芝加哥大学同时录取,权衡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宾大,一是芝加哥更适合走学术研究的路子,而她不打算再花时间读JD,另外一个吸引她的点,就是宾大能跨选沃顿商学院的课。
虽然要另外交一万多刀的学费,但林西月觉得很划算,就并购实务这一门课,学完之后再来看商法,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下课后,她在图书馆里待到四点多,赶完了一篇要交的论文。
趁着天还没黑下来,林西月收拾好东西,拿围巾缠了好几圈,把脸裹得像蚕茧一样,往校门外走。
“西月,林西月?”有个穿白色羽绒服的,瘦高个儿的女生叫她。
她停下来,往那棵高大的红叶树下看。
林西月揭了揭围巾,定神想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也喊出了声:“小影。”
两个人朝对方快速走过去。
舒影碰了碰她的头发:“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吧?”
“是啊,你应该工作了吧?”林西月问。
舒影点头,把手背朝外亮到她面前:“不光工作,我还结婚了呢,看我的钻戒,漂亮吧?”
林西月握着她的手看了又看,高兴地说:“好闪啊。”
“你不是进了瑞达吗?又辞职出来读书了?”舒影挽着她往外面走,又说,“也对,宾大不喜欢招本科生,喜欢要外所出来的人。”
林西月笑了下:“是啊,不读个研还是不行,你出来的早,比我又快了一步。”
舒影亲热地贴上她:“我今天休假,纽约呆腻了,开车过来走走,哪知道碰见你了,真巧。”
“是很巧,我来这么久了,也没碰到一个熟人。”林西月想了想,觉得这么描述不恰当,又说,“哦,除了我室友庄齐,她在普林斯顿读博,我们偶尔会见一面。”
舒影仰起脸抖了抖,一副敬仰不已的表情:“好老钱的学校。”
林西月笑:“走,我请你吃饭。”
费城好吃的餐厅不多,这家是她实地测评出来的。
她们对坐着,各自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不时喝一口果汁。
林西月问:“你先生是美国人吗?”
舒影摇了摇头:“不是,是香港人,从他爷爷手里移民过来的,在纽约开公司,他比我大七岁,我第一次碰到他,就是给他带路,领着他去商学院,那之后他就常约我,到今年夏天才结婚。”
也许至今想起来都好笑,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林西月笑着说:“真好。”
“你怎么不问我程和平?”舒影两只手并拢了,挨在桌边说。
林西月说:“我怕你不愿意讲。”
舒影甩了甩头发:“怎么不愿意?我还没到纽约,我们就分手了,他知道我是要远走高飞,不肯给我出学费,我就到处去亲戚朋友那儿借,又卖了几样他送我的首饰和包包,好不容易凑齐了。”
“真难。”林西月蹙着眉说。
舒影笑笑:“过去了,现在我都还上了,也马上拿到绿卡。那你呢,毕业后你还要回国吗?”
林西月拿叉子拨着意面,说:“我还在准备纽约州律师执业资格考试,明年二月份有春招,我打算先在纽约工作一段时间,再调到国内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舒影托着下巴问,“国内有你放不下的人啊?”
林西月点头:“嗯,有的。”
舒影立马神采奕奕:“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脾气很差但心地很软,我很爱的人。”林西月这么回答她。
舒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说:“你现在有我电话了,明年来纽约了找我,别自己瞎租房子,小心上当受骗。”
林西月感激地点头:“谢谢,小影你真好。”
“你说这个话!”舒影说起大学时的事情,“我可没忘,我和程和平吵架的时候,只有你去救我。”
林西月笑:“你和你先生不吵架吧?”
舒影摆了摆手:“他很绅士,家庭教育很好的,虽然没什么性格,但很适合结婚。”
“那样就最好了,恭喜你。”林西月说。
她们从餐厅出来,舒影和她道别后,开车回去。
林西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德拉瓦河上吹来的北风直往脸上呼,夜色笼罩着市政厅前的青铜雕像,雨雪把红砖步道泡成深褐色。
她上了楼,把一身御寒的装备卸下。
洗了澡,她又坐回了客厅的长桌旁,继续看书。
熬到半夜,林西月打开她常用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郑云州,我今天在学校看见小影,聊得很开心。我们聊到了你,还在京里的时候,你的车常来接我,她就提过好几次,问我是不是谈了恋爱,那个时候我不敢说,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可以了,我告诉她,你是我很爱的人。”
她写完又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也没什么好锁的,这里tຊ不会有其他人来。
很怪,她离开了郑云州,反而能和他好好说话,他不会再因为生气打断她,她可以跟他讲很多事情,大大小小,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听。
林西月把它当成入睡前的最后一样工作。
写下来,她今天的情绪就都清空了。
毕业以后,林西月在收到的几份offer里,一一参考了学姐们的职业发展路径,最终选了凯华。
她很快搬到纽约,舒影陪着她找了几天房子,最后租在了律所附近,价格高一点,但出行方便,通勤距离短。
说是在国际都市,但林西月过得并没有多丰富,高压工作让个人生活变得十分贫瘠。
凌晨从办公室里出来,她躺在公寓的沙发上,连妆都没有力气卸,只想就这么睡过去,省得明天起来还要化。
说轻松,大概只有刚进来的那一年,她还是个一年级律师的时候,常受到同事们的呵护。
从前在瑞达,身边人就已经够拼命的了,但凯华更夸张,感觉把全世界的卷王都集中了起来,放在一个地方厮杀。
不管前辈说的多轻松,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知道这份工作有多难,拿到绿卡留下来,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得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好在林西月没这个宏图壮志。
今天是她入所两周年的纪念日,所里给她准备了一份贺卡和蛋糕,林西月吃了一口,就像颗螺丝钉一样,镶在办公室的座位上,继续去审核合同。
这两年里,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紧急任务和邮件像纸片一样朝她飞来,把她淹没,把她的最后一丝空气都夺走,让她喘不过气,完全成为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
也不只是她,哪怕高年级律师,也常紧绷到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着,不敢出一丝纰漏。
上学时还有很多时间来想念郑云州。
工作以后,别提情情爱爱了,上周她牙疼得要命,吃了几片药,擦了擦鬓边的汗,补过妆后仍旧去开会,还得在客户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就是那天下午,她正对着电脑,将原始文件和并购协议修订版第八稿进行核对,手上摁下快捷键,把“重大不利影响”的定义条款折成导图。
合伙人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是否愿意调去香港,那边业务发展得很快,并购和私募股权组正缺人。
她是林西月的带教,手把手教会她在美国律所工作的技能,纠正她表达上的误区,也会不断地肯定她的进步和努力,总是夸她有悟性。
林西月点头,她愿意回国,更何况还有升职加薪的条件。
她们聊了将近半小时,从她进律所,还做着很多legwork说起,也算一个小小的总结和道别。
过后林西月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肩膀上。
她拿起贺卡来看,在心里说,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郑云州。
林西月坐回电脑桌前,这才有勇气去看铭昌的相关新闻和一系列公告。
今年赵木槿正式地退下来,经股东投票决议,郑云州成了新一任董事长。
好像也没有消息说,新董事长是否还单身。
她的手肘架在桌子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在下巴上细细地抠着,看了好久,又失笑地关闭了网页。
有什么好查的,郑云州一定对她恨之入骨。
走之前发了那么大脾气,书架上的东西全砸碎了,气得包扎都不肯。
再见了面,不找她麻烦就算好的了,她还在想什么?
离开纽约之前,林西月把积攒了很久的假期都拿来休掉。
她开始有空倒腾自己,把舒影叫出来吃饭、逛街、做美甲,穿上运动服去中央公园骑车,骑累了就在草坪边坐下,什么都不干,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林西月总会恍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到这里的?
路上那么多人帮助过她,林妈妈和董老师托举着她,她可怜的弟弟推着她,让她一步步走出那个小镇,举着火把蹚过了暗河涌流,才来到了光明温暖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疯过头了,临走前的头一天晚上,林西月忽然发起高烧。
她来美国后,哪怕买了学校保险,也一直很注意保暖,不敢轻易上医院。
唯一一次病倒,是在考完纽约州的执业资格后,手上轻轻重重的事情一松,人反而吃不住了。
她自己的房子已退了租,在舒影家的客卧里住着。
舒影找来退烧药,喂林西月喝下去:“你还说要去长岛玩帆,还好我劝住了你不要去,以为自己身体有多好。”
“你也是,只不过在大所折腾了两年而已,怎么跟从牢里放出来一样的,什么都要去玩啊?”
林西月已经烧迷糊了,眼睛闭着,意识不知去到了哪里,只晓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疼得她唇线紧紧抿着,小声地啜泣。
舒影放下水,不再数落她了,握着她的手:“还难受吗?西月?”
“难受。”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滚烫的手心紧紧回握住她,“郑云州,你别生气了,我好难受。”
第48章 海棠 学费和开销x
048
在香港住了将近两年, 林西月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
每天早晨,街边报摊里响起股市开盘的钟声,卖活禽的男人把装鹌鹑的铁笼往阴凉处拖, 海味铺的伙计抖开一整张瑶柱,咸腥味飘得很远,林西月坐在叮叮车上都要捂鼻子。
而她租住的公寓附近,几乎听不见鸦雀声。黄家豪说, 也许香港的鸟都到餐桌上去了, 你看哪顿少得了乳鸽?
黄家豪是她的同事, 也是上下楼的邻居,他父亲是江城人,母亲改嫁了香港,剑桥法学院毕业, 她调到这边的时候,他也刚从伦敦办公室过来。
听得林西月忍不住笑了。
这个时候, 她总会想到京里随处可见的麻雀。
一到了春天, 在郑云州的茶楼里坐着, 总有那么几只飞过来,它们也不怕人, 在她的脚边蹦来蹦去。
还没走到律所楼下, 就听见转角711里的微波炉此起彼伏地叮响。
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端着咖啡疾走, 杯缝里溢出来的黑汁液落在鞋面上, 鞋子踩进被擦得锃亮的电梯厢,在昏黄灯光里形成奇妙的对仗。
“西月!”黄家豪从后面追上来, 叫了她一声。
林西月在晨雾里回头,微风吹动她才刚到肩膀的卷发:“开车的人也这么早。”
黄家豪喘匀了气:“不是说让你等我,我正好带你过来。”
林西月说:“那你没买车怎么办?我还不是要自己搭车子, 而且等来等去的浪费时间,你以后就不用管我了。”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更何况,不管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她都不愿意发展出除工作以外的关系,很麻烦,对她来说是个交际负担。
不上班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做做家务,或者学着鼓捣咖啡机,看一看书,再不然,就是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坐。
对她来说,静养就是最好的休息,能让身体很快地从高强度的任务里释放出来。
黄家豪和她一道进去,他说:“今天上午我们组要开会,最少四个小时。”
林西月点头:“知道,我昨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你们还灯火通明的,这宗上市交易的规模太大,没办法。”
又简单聊了几句,他们各自回了办公室。
香港地方小,刚从纽约过来时,她都是和别人挤一间,升了授薪合伙人,林西月才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把包放下,西装外套挂好,坐到位置上,先打开邮箱浏览一遍,检查昨天布置下去的工作有没有收到回复,以及新内容。
十点多,王凯来敲门,手里拿着一份刚翻译好的德文合同。
他走进来,指着其中一条说:“Cynthia,就德国卓至的这个条款你有疑义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王凯比她还早一年升合伙人,但提起他的搭档来,也是自愧不如,他老是对人讲,Cynthia真是纽约派来的尖子生,既专业又敬业。
林西月快速看了一眼:“是有问题啊,你看交割日,正好就卡在欧元区议息会议后三天,很可能发生汇率波动。”
看他还是没睡醒的样子,林西月又说:“你忘了吗?那年瑞士央行突然取消欧元兑瑞郎的汇率下限,当时正在交割的一家德国公司,因为付款币种的选择不严谨,额外支付了相当于tຊ交易对价百分之十二的汇率损失。”
“对对对,我给那边发个问询函。”王凯说。
林西月看他急匆匆的,哎了一声:“还等你呢,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写好,早发给卓至的法务了。我的意见是,在股权收购协议的交割前提条件里,加上央行政策无重大不利变化的款项。”
王凯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辛苦你了。我就说,你是在纽约办公室里待过......”
“好啦,多余的话不要讲了。”林西月温柔打断,也听烦了他这些无意义的吹捧,她说,“你去催催他们倒是可以,都这么久了。”
中午她在餐厅吃饭,黄家豪也坐到了她对面。
林西月抬头笑了一下:“忙完了?”
“是,饿死了,来吃点东西。”黄家豪说。
Flora也坐过来,跟林西月抱怨说:“我又亏了,学姐我跟你说,自从我去年开完这个老美账户,它就跌跌不休,亏了百分之六十多,我都不敢告诉我爸妈。”
林西月点头:“你们组里管你叫金融百草枯是吧?”
黄家豪爱看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他也说:“不能这么说,Flora很专业的,还做了个自媒体账号分析行情,确实蛮有用的,我都关注了。”
Flora啊了一声:“总共也没几个粉丝啊,你也关注了?”
黄家豪点头:“对,一般你推荐哪个,我就清仓哪个。”
“......什么呀!”
吃了一阵子,Flora又问:“学姐,你都升合伙人了,怎么还不买车?”
林西月摇摇头:“算了,也不知道还在香港待多久,说不定北边办公室缺人,又给我弄到京里去,买了怎么处理啊?”
“是你自己想到那儿去吧?”黄家豪觉得她想法很怪,“老大那么器重你,他巴不得留你下来干到退休,怎么会让你走?”
林西月拨了拨她不爱吃的小番茄,笑说:“随便打个比方而已。”
前台拿了捧鲜花过来,是给Flora的。
她接过来,漾出个大大的笑容:“谁送的啊?”
前台姐姐说:“隔壁楼的Charile咯,他最近追你追得很紧哦,小姑娘要谈恋爱了。”
但林西月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妙,可最终没在黄家豪面前说什么。
等吃完,她把Flora拉到了一边:“给你提个醒,Charile我很早就认识了,他在纽约的时候女伴很多,就我们凯华,前前后后都有六个女实习生和他交往过。而且,他在内地应该有家室了,当然这个我没有证据,但你注意一点比较好。”
林西月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Flora是她学妹,平时叫得那么亲热,小朋友人又单纯,她不忍心她被男人骗。
Flora完全呆住了,她脸色僵硬地问:“那他......那他.......他还说他只谈过一次恋爱。”
“你看,就这看出他撒谎了。”林西月说。
Flora指了指自己:“那他为什么非得找我啊?我又不是很漂亮。”
林西月心里想,男人有他们的小算盘,包又包不起,去嫖不安全,也不干净,数来数去,还是刚进入社会的小姑娘划算,几束花几顿饭就可以搞定,何况他是外所的高年级律师,再到床上传授些职场经验,更让人仰慕他了。
她摸了摸Flora的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漂亮,你很有活力,很可爱,很会和大家相处,这是你的漂亮啊。”
Flora攥紧了拳头:“我再也不理这个Charile了,什么东西!”
她快步走了,顺便把花扔进了垃圾桶里。
林西月回到办公室,午休了一会儿后,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留下日常开销,应该差不多够了。
她找到郑云州的卡号,给他把那一年多在美国的花费转了过去。
当年她去宾大,虽然手上有一点在瑞达工作时留下的存款,但还是不够支付高昂的学费,用的是郑云州的钱。
当时他的态度也吓人,说如果什么都不肯听他安排的话,就不让她去读书了。
而林西月原本是打算申请一部分贷款的,再加上奖学金,自己省着点用也够了。
但郑云州那么坚决,手上流着血还要管她的事情,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她真怕她当时拒绝的话,他会直接疯到把她关起来,说你哪儿也别想去了。
后来开了学,一切都安顿了下来,慢慢地断了和他的联系,林西月才想到,她也可以把这当成贷款,工作后还上就好了。
转账附言那一栏,林西月想了很久,还是打上几个字“学费和开销”,别的什么都没写。
摁下转账确认的时候,她又迅速倒回来,在后面加了个x,像生怕自己后悔,她飞快地输入密码转出去。
转完后,林西月疲惫地靠在转椅上。
这下她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
不必见了他先矮三分。
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林西月把手机往下一扣,得了,差不多又回到解放前了,还好她不是个物欲很强的人。
但她还是气得捶了捶桌,谁知道他会让袁褚租那么贵的房子!
害她攒了这么久钱。
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
白天郑云州一直在忙,没有看到进账通知。
京里的局面在动荡了这么久后,人事上有不小的调整,还是去年才平静下来,他也刚坐进董事长办公室,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上个月接连飞了五趟非洲,总算把风电项目的合作拿了下来。
塞伦盖蒂草原上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但郑云州适应不了那儿的天气,也不知道是被哪阵灰呛着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咳了一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好。
下午开完会,晚上他到了濯春吃饭。
坐下来才发现,林西月给他转了一笔钱,备注“学费和开销x”。
她一个拿工资的,就算今年刚做了合伙人,得怎么省才能存这么多?
郑云州皱了皱眉头,丢下手机,拿起桌上的烟盒,偏头点烟的那三秒钟里,沉寂的眉眼被火光映亮,又很快冷下去。
他抽了两口,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周覆从外面推门进来,把他手上夹着的烟拿下来,摁灭了,“一直在咳嗽,还要坐在这里抽烟。”
郑云州撑着桌子,接连不断地咳了几十句后,指着手机说:“你看看,她这个附言什么意思?”
周覆拿起来,读了一遍说:“不是,人家说的这么清楚,学费和开销,你是看不懂中文了吗?”
“x,后面有个x,你看不见吗?”郑云州敲着桌子问。
周覆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这很明显就手误啊,或者她想打s,莫名打成了x,多正常。”
郑云州掀起眼皮看他:“s又是什么意思?”
“傻逼。”
“滚。”
付裕安坐在旁边,好心情地看了半天这两个人斗嘴,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在瑞士上过学吧,这点事儿不知道?x起源于罗马字母,而罗马字母最早又借鉴了希腊字母,这个x的发音是ks,读起来很像kiss,所以国外的女孩子,一般把它用在一句话的结尾,就和小年轻喜欢说的......么么哒差不多。”
说完实在是别扭,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郑云州在瑞士上学时,不是在铭昌的海外办公室,就是闷着头做实验,根本没接触过几个外国姑娘。
他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听完这段天方夜谭后,立马道:“我更愿意相信她在骂我傻逼。”
“......”
“对,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周覆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说,“她意思就是,钱都还给你了,以后不要再烦我,男人就得识趣。”
郑云州推了把他:“给我走远点。”
付裕安说:“但你确实年纪大了,你承认吗?”
“我承认个屁啊!”郑云州对着他们骂,“我风华正茂的年纪。”
周覆摇头:“老付说的对,人家发个x都能给你钓成这样,真出现在你面前......啧。”
郑云州哼了一声:“就不能是我出现在她面前?”
“那你更一文不值了。”
从濯春出来,还有人囔囔着再去哪儿喝酒。
周覆骂了一句:“还去哪儿啊,风波刚过去就不管了是吧?一帮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安生回家那么难啊?”
郑云州靠在车边斜着他:“挺威风,在程教授面前也有这魄力就好了tຊ。”
“就是没有,才要在外面过嘴瘾。”付裕安笑。
周覆上了车:“你管我有没有,我结婚了,准备明年要个二胎,你呢?”
“......走,赶紧走。”郑云州气得朝前头扬了两下手。
他开车回了京郊的园子里。
头两年京里出了不少事,从前风光的门户塌了大半,又件件都是郑从俭主抓的,一下子树敌无数,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那段时间,郑云州也不得不敛起锋芒,很多冒头的项目都不敢做,就怕给他老子招来祸患,宁可守着铭昌原本的底子,低下头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说起来有趣,这几年他们父子的关系反而好起来,虽然嘴上还是常常不对付。
大概因为父知子,子也知父,两个人坚定地站在利益同一边,被一根绳子捆上了。
很多郑云州不敢动的事,都会先找父亲要个主意,凡事只求一个稳。
他停好车,大步迈过门槛往里去。
夏天的园子总要到了夜晚才能活泛起来,月光掠过墙头,角落的紫薇经不得风吹,簌簌地往下落着花瓣,铺满青砖地的缝隙。
郑云州走到花厅,看见他爸妈正坐在一起吃饭。
他抬腿进去,往椅子上一坐,对郑从俭说:“这么晚了,还没吃完呢?腻歪也有个限度吧。”
郑从俭抬起眼皮瞪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正经事不见你干,就会贫嘴。”
“他还不干正事儿啊?”赵木槿维护儿子说,“我全仰仗他了现在。”
郑云州说:“听见了没有?我从非洲回来,连肺都咳出来了,有人问过我一声吗?”
郑从俭把汤勺放下,擦了擦嘴:“还去非洲,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想着抓点紧,天天满世界乱蹿,和我差不多大的都当爷爷了,知道吗?”
“有人管你叫爷爷。”郑云州把堂弟拉出来挡火儿,“梁城的媳妇儿不是快生了吗?您马上就是爷爷了。”
郑从俭气得险些说不出话:“你还好意思说哪?被你弟弟赶在了前头,这真叫崴了泥了,一辈子都说不出去!你看你自己,走出去也有模有样,头是头,脚是脚的,怎么就是谈不上对象!”
赵木槿咳了一声,提醒道:“他又不是没谈过,那还不是怪你啊,你把人小林.......”
“都五六年了还小林呢?小林不是自己要走吗?”郑从俭理亏地冲儿子喊起来,“你心眼子这么死啊,非吊在这一棵树上!”
郑云州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五六年算短的,您离婚都多少年了,怎么不见您找一个伴儿呢?我冒昧问一句,不会是也没阿姨看上您吧?”
“我......我那是......”
郑从俭撑着桌子,看看儿子,又看看赵木槿,最后一拍桌:“不得了了你,管起我来了是吧?”
赵木槿赶紧上来劝:“你看你看,你又说不过他,还总要和他辩。”
“得了,你们两口子亲热吧。”郑云州站起来,“我去后面休息了,累。”
等他走了以后,郑从俭才喘上来气:“趁早走,看见他我就一肚子火。”
赵木槿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好,喝口茶吧,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今年也挪了位置,肩上担子没过去那么重了,自己保养身体不好吗?其他的不要管了。”
郑从俭接过茶杯:“你瞧瞧你的好儿子,我管得了吗我还?”
“我看你们是只能共患难,那两年风头紧的时候,爷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没事儿了,又开始吵架拌嘴。”
郑云州回了后院,洗了澡,到半夜还是睡不着。
灯都关了,他的头枕在手臂上,一直盯着头顶的绣花纱帐看,没看出这是朵什么花。
菱花窗边倒是摆了个瓦蓝的花瓶,里面插了几只白惨惨的海棠,快凋谢了。
熬到凌晨两点,还是吃了败仗似的坐起来,拿出床头的药吃了一粒。
这是王院长开给他的,让他不要长期服用,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再吃,免得产生药物依赖。
前两年还好,这阵子风调雨顺,没什么心事压在身上,躺下来就要想林西月,吃得频率反而越来越高,几乎离不开了。
郑云州吃完药,给袁褚发了一条信息——“星宇科技的收购交给凯华。”
第二天袁褚看见,问也没问,就懂了老板的意思,立刻打给铭昌香港分部,他特别强调了:“对,凯华的林律师,听说她业务能力出众,就给她,英文名叫Cynthia,林西月。你知道就好了,别出去说。”
“好的,袁秘书。我心里有数。”
第49章 生疏 幼儿园
049
五年的时间有多长?
金浦街的街角从咖啡店换成鲜花店, 茶楼里的爬山虎翻过了高高的木栏杆,庭院中间那棵梧桐的叶子落了几个来回,树皮剥落的地方长出新的纹路, 就蜿蜒成了他们各自掌心里交错的命运。
郑云州靠在后座,他今天一到香港,就被那一群哥们儿拉着灌,酒劲还没退, 眼皮吃力地张合, 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林西月在开车吗?
她的头发剪短了好多, 烫成温柔绮丽的弧度,看上去轻熟又俏皮。
不像还在上学的时候,一头长发黑顺柔亮,直直地垂到胸口, 看书时她会用夹子把刘海拢起来,走在女高中生堆里, 分不出谁是谁。
袁褚看他挣扎着要起来, 扶了他一把:“郑总, 就快到酒店了。”
“你没开车?”郑云州斜了他一下。
袁褚说:“我怕你自己在后面坐不住,拜托林律师开了。”
郑云州噢了声, 困倦又乏力地说:“以后少麻烦别人。”
打从在后视镜里看见他醒了, 林西月的心就吊了起来, 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眼睛虽然还在看路, 但感观都专注着后座,一心想听他会说些什么。
等来等去, 等来了这么一句别人。
林西月低了低头,又很快释然了。
他也没说错,现在对郑云州来说, 她可不就是别人?
出国之前,他那样低声求她,跟她道歉,但她还是固执地要走,把他的尊严都踩在了那张沾血的地毯上。
他不因为她在凯华,还肯把业务拿到律所来做,已经是心胸开阔了。
林西月伸直了脖子,公事公办地说:“没关系的,郑董。您是我们所的大客户,送您到酒店是应该的,不算麻烦。”
她的语气很松快,对甲方的殷勤也是一点而过,不显得刻意。
仿佛他们之间三年的风尘债,不过是沾在衣襟上的灰粒,掸一掸就没了。
郑云州很轻微地点头,吩咐袁褚:“一会儿我自己上去,你送林律师回去。”
“好的。”
瑰丽位于Victoria dockside艺术设计区,浅铜色金属骨架自上而下收束,像一只缓缓闭拢的珍宝匣子,中段突然横生出一段空中露台,玻璃幕墙在海风里泛着珠光。
林西月把车停好了,先下来替郑云州开门:“到了,郑董。”
“好。”郑云州伸腿出来,在她面前站直。
已经九月份了,但香港仍然闷热,他脱了外套,身上只有一件淡蓝衬衫,也不怎么商务,精良昂贵的面料勾出英挺身段。
林西月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是变了,气质沉稳多了,喝多了也不乱发脾气,还叮嘱送她回去。
郑云州抬了下手:“袁褚,你去开。”
袁褚刚绕过来,就听见林西月说:“还是先送郑董回房间吧,您看上去不大清醒。”
“是啊,不把您先送上去,我也不放心。”袁褚跟着说。
郑云州又笑了一笑,唇角略微上扬:“林律师对每个客户都这么关心吗?”
林西月说:“我入行也才四年,目前还没碰过在酒局上喝多的客户,郑董是第一个,所以没办法对比。”
“......你还挺严谨。”
“职业习惯。”
郑云州不再理她,转身往大厅里走。
林西月也没有跟上,有袁褚照顾他就够了。
现在的郑云州也不喜欢借她的手。
她就站在车边等。
刚出了电梯,郑云州就不耐烦地挥手:“赶紧下去送她,我能有什么事?”
“哎,我送完她就回来。”
等袁褚走了,他就站在走廊的窗台边,看着下面的林西月。
今天见了她三次,三次给他的感受都差不多。
林西月仍然是安静的、漂亮的,皮肤雪白,亭亭玉立,也许不会在人群里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只要注意上了,就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不过,从前她自觉式微,习惯了在人前低眉,不敢过分展露美貌。
现在有了一技傍身,也高高地抬起头,敢迎上任何tຊ一份打量的目光,脸上的神情更冷清,也更无畏了。
她蜕变得太快,快到郑云州有一种失序的无力感。
从前他掌控不了的,现在就更掌控不了。
还在读大学时,林西月就标榜女性独立自由,一副对婚姻避之不及的态度,人生规划里压根就没有这一项,在美国和香港待了这几年,说不好变本加厉。
他忽然有点怕,怕自己只能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像眼前这辆藏匿进夜色里的车。
袁褚在前面开着,聊起了天:“林律师住哪儿?”
林西月报了个住址,又笑说:“地方很小,一会儿我就不请你上去了,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没事。”袁褚朝后摆了摆手,“我也要赶回去看看郑董,他啊,这几年一心都扑在了集团业务上,身体是不用顾了的。”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低声问:“他常这样喝酒吗?”
袁褚说:“是啊,喝酒还是小事,把自己的行程排得那么满,跟谁比赛一样。”
“跟时间吧,生意人,时间最重要。”林西月说。
袁褚笑说:“林律师这几年变化大,看着干练成熟多了。”
林西月嗯了一声:“那时我年纪多小,你总想着我还十九岁,当然会觉得变了。”
他随口问道:“那是长大好还是十九岁好?”
她答得快:“长大好,长大了自己挣钱,做什么都有底气。”
虽然不好否定任何一个成长阶段,但林西月真的很不喜欢那时候。
就她个体而言,青春不只是有年轻的身体,更多意味着脆弱和无助,迷茫和窘迫。
如果她自身条件更完善一点,就不至于非离开郑云州不可。
他们也不会闹到不好见面的地步。
袁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是这儿吧?”
“嗯,就是这里,我先下去了,谢谢。”林西月说。
“再见。”
这套房子是新换的,租金将近两万,一室一厅一卫,进门就有一个小储物间,放着她随时去出差要用的行李箱,在香港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但卧室又特别小,她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想翻个身都费劲。
林西月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这一天处理太多事了,但真正让她心绪起伏的,恐怕还是和郑云州重逢。
他看上去阴郁多了,少年心性几乎找不见,性格也没那么强硬,说话时语调偏低沉,语速渐渐匀缓下来,不快不慢,有了经历的加持,比从前的压迫感更重。
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卸妆、洗澡。
明天还要去一趟铭昌香港分部,在正式签约之前,合同里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
“西月,你睡了吗?”
她包着头发出来时,门口传来黄家豪的声音。
林西月还披着浴袍,不想给他开门:“快了,怎么了?”
“我下班早,做点了豆沙圆子,想问你饿不饿,一起下来吃。”黄家豪说。
大晚上的还吃甜食?
林西月拒绝道:“不用了,我今天吃得很饱,谢谢。”
“好吧,那我下去了。”
“嗯,晚安。”
她吹干头发,又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才回房间睡觉。
隔天一早到了律所,林西月把合同修改稿都装进了那只Jamie包里。
它容量很大又耐脏,也不失格调,背出去不会显得廉价,她一直拿来装文件。
林西月去找王凯,看他还在操心手上另一个案子,她说:“那你忙,我带Bruce先过去。”
Bruce是刚入职的小男生,港大毕业,外形出众,香港土著,家里开了一间船务公司,年纪轻轻便十分地擅长应酬,上个月老大交到她手上,让林西月好好带。
“姐姐,你吃了早餐没有?”Bruce开了律所的车出来,关心地问,“那边有家店味道不错,我去给你买个三明治吧?”
他嘴很甜,从来也不叫老师或林律,就一直喊姐姐。
林西月纠正过几次,Bruce还是坚持他的叫法,她也懒得管了。
随便叫什么都行,工作上不出错,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让她头痛就好了。
林西月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直接去铭昌,方总应该也快到了。”
“好的。”Bruce扶着方向盘,和她搭话,“姐姐,方总是不是在追你啊?”
林西月严肃地说:“没有,只是因为收购的事多走动了几次,不要听他们乱说。”
Bruce笑说:“那黄律肯定在追你咯,我看他总是往你办公室跑,开会也挨着你坐。”
“这就叫追啊?”林西月好笑地问,“在你们男孩子看来,追人这么简单的?”
Bruce愣了一下:“我就说了,姐姐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眼光肯定很高,根本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林西月摇头:“百战倒没有,长年被学习和工作裹挟的人,哪有这个时间啊?”
一直到铭昌楼下,林西月走到前台登记过后,带着他上去了。
高源仍把她安排在老地方。
只不过对面一直空着的办公室里,今天站满了总监和秘书。
林西月看了一眼高源:“这是......”
“哦,郑董这几天在这里办公。”高源解释了一句,“没关系,你做你的事情就好了,有要签字的来找我,或者你直接问郑董。”
林西月紧张地咽了下:“我还是问你吧。”
高源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安慰说:“别怕!郑董虽然脾气差一点,但我没看过他凶女孩子,大家公子出身,这点风度和教养还是有的。”
林西月笑笑。
她心想,你没看过,我看过。
郑云州发起火来可不管男女。
亲表妹也照样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她不是怕被骂。
她是怕管不住她自己。
旧情人见面,那个度总是难拿捏的。
感觉也很奇怪,明明眼前的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也知道他大腿里侧长着一颗小痣,吃青菜只吃叶子,不吃根茎,爱喝柚子汁,却不愿意嚼柚子肉,怕打很长的电话,睡觉的时候最不耐烦听见响动,总要把手机丢得远远的。
但隔了五年没见,彼此又成了最生疏的,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有了多少她不了解的改变,因而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林西月坐下来,她打开电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文件,做准备工作。
等到总监们都出来,蜂拥着他的人群一散,Bruce才看清了郑董的庐山真面目,他赞叹了句:“姐姐,铭昌的董事长好英俊,还这么年轻。”
林西月没理他:“嗯,坐下来,你不是来欣赏帅哥的,开始工作了。”
她指着合同上的一行,教他说:“上次这份尽职调查,你做得不错,但还有几点不够,我都用便签纸给你写出来了,贴在这里,你好好看看,下次注意。”
Bruce接过去,林西月又继续核对新补充的细节条款,确认无误后,点了打印。
她起身,走到打印机边去拿。
等着打完的时候,林西月扶着机身,眼神飘到了对面办公室里,郑云州正在看文件。
他低着头,银灰斜纹领带松开了半寸,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边,钢笔尖划过合同的纸页,在百叶窗投下的光线里,变成细长的金属阴影。
“林律师。”高源从左侧过道走来,大声叫了她一句。
这一声让郑云州抬起头,对上林西月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她忙转身,跟高源打招呼:“高总。”
高源笑问:“林律师,你的东西都打好了,还在发呆啊?”
“没有,在想合同的事。”林西月说。
袁褚闻声过来,让他们先进会议室:“稍等,郑董一会儿就来。”
人都到齐后,林西月把新打印好的条款给每个人发了一份。
林西月解释说:“在知识产权的归属方面,星宇科技的核心算法代码里,有28%属于方总的前合伙人,不过我们已经联系了硅谷那边的同事,让他出具了一份版权放弃声明,这份专利清单是最新梳理的,各位过目。”
高源低头看了几行,对郑董说:“林律师生怕您承担一点风险,特意让人去找出几年前的代码录入记录,保险起见,还是磨来了这份声明。”
郑云州客套地笑了下,抬起下巴,寂静而缄默地望向林西月。
“高总过誉了,这是我们最基础的工作。”林西月被他盯得红了红脸,“换了任何一个客户,都要保证万无一失。”
郑云州心道,就一定要这么急着撇清?
他没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有多敬业,对tຊ每个客户是什么态度,只是轻声示意:“继续。”
林西月面色僵了几秒:“好。”
她带着心事,继续游刃有余地解释着补充条款。
一直到全部讲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回到办公室。
林西月对着电脑做深呼吸,默念了几句,工作,这是工作,不要带个人情绪,郑云州也是在工作,你看他多冷静客观。
但点起鼠标来,还是用了比平时大一倍的力气。
开完会以后,郑云州再坐回位置上,就看不进文件了,明明还是刚才的内容。
他走到窗边去点了根烟,抽两口就要转身,装作不经意地瞄一眼过道,顺便看看对面办公室。
林西月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他是她的客户。
就跟过去那三年一样。
她接受了他的恩惠,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在他身边扮演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可她没有一天真正参与到和他的关系中。
林西月从容即兴地和他谈了一场恋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Bruce忽然叫起来,中指摁在自己的眼皮上,“刚有只小虫子飞过来,好像进我的眼睛了。”
林西月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额头看了看,温柔地说:“你先把手拿开。”
Bruce不停地眨着眼睛:“你看到了吗?”
“没看见呀,你要么去洗手间拿水冲冲?”林西月说。
Bruce点头:“可我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去啊?”
林西月无奈地说:“走吧,我扶着你去,到门口等你。”
“谢谢。”
郑云州靠在窗边,指间夹着半根还没抽完的烟,看着林西月把人扶走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小子油头粉面的,尽弄这种不入流的招数,亏得林西月相信。
怎么说,现在喜欢弟弟了是吧?
郑云州把烟往唇角一怼,皱着眉给高源打电话,语气不善地质问:“林西月身边的是谁?”
他气得要死,也不叫林律师了,称呼起了大名。
高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说:“也是凯华的律师,刚进来一个多月,林西月是他的带教,怎么了?”
郑云州骂道:“带什么教?我看他一件事都没干,尽在这里表演节目,跟他们领导说,铭昌不是幼儿园,把这人给我弄回去。”
“哎。”高源被吼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放下电话。
他没敢说得这么直白,打给律所时,只让那边安排他去做其他的,铭昌人手够了。
Bruce从洗手间出来,林西月问:“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这个小富二代娇嫩,磕不得碰不得的,她都怕他在岗位上累出点什么疾病,真想劝他别在外面历险了,快回到他的城堡里去。
他举了举手机:“我得回去了,王律说所里还有别的事。”
“那你路上小心,慢点开。”林西月嘱咐他。
她再转过身,没留神,差点撞到郑云州身上。
林西月赶紧退了两步:“郑董。”
“嗯,那是林律师的学生?”郑云州看着Bruce的背影问。
林西月不搞师生这一套,她说:“同事。他刚进来,很多东西要学,还是个小男孩。”
郑云州挑了挑眉:“小男孩?人高马大的,小吗?”
她抬起清润的眸子,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对Bruce这么大意见?
一句小男孩也不能听了吗?
林西月特别说明了一下:“我说的小,是指他的年纪。”
“那你是觉得年纪小的好?”郑云州追问道。
天哪,怎么这么能曲解她的意思?
她有哪一个字挑起了年龄对立?
林西月弯了弯唇,温和地说:“我并没有,您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不用这么敏感。”
郑云州语塞:“我......我敏感了吗?”
“看起来是的。”林西月望进他漆黑的眼底,笑着说。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右颊上旋出一个浅涡,唇角翘得高高的,像被风扬起的梨花瓣。
郑云州看得呆住了一瞬,又平静下来:“你的事情做完了?”
林西月摇头:“我正要去,是您拦住我,要和我说话的。”
郑云州指了下前面:“我也不是来和你说话,是要上洗手间。”
“我知道。”
林西月垂下睫毛,点点头,走了。
第50章 蛛网 看你什么?
050
交割在即, 林西月和他们律所组里的同事一起,在铭昌的法务部加班到晚上九点多。
对于所里来说,资本市场和投资并购是非诉业务的两个大头, 这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
听起来好像很遥不可及,前者张口闭口各种交易所,后者动辄和一流的投资基金打交道,嘴里挂着几亿的交易金额, 但无论是哪一种, 工作内容都枯燥繁琐, 需要不停地检索、校对和核查。
有时候林西月都觉得,自己无非就是个会英文的法律熟练女工。
看时间很晚了,王凯提出让她先回去,剩下的他带着人做。
见她还不走, 王凯又复述了一遍:“你小姑娘不安全,又一大早就来了这里, 赶紧去休息。”
林西月确实累了, 何况忙得晚饭都没吃, 她收拾好东西:“那辛苦你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出了铭昌大楼, 准备往公交站台走时, 一台奔驰停在她身边。
林西月稍微弯了腰, 从放下的车窗里看过去, 开车的人是郑云州。
她收敛起打量的神色:“郑董。”
“林律师,这么晚才下班?”郑云州假装刚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
林西月点头:“嗯, 就要收尾了,会特别忙一点,郑董不也从京里赶过来吗?我们这算什么?”
郑云州说:“辛苦, 我正好要回酒店,送你一段?”
林西月手臂上抬,摁住了正在下滑的黑色包带:“瑰丽和我租的房子,在两个方向。”
“哦,两个方向啊......”
郑云州的声音里有种绵长的沧桑,像梦呓。
不知道怎么了,林西月竟在他的话音里读出了软弱。
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郑云州不是口气生硬地直接命令她上车,像从前一样。
她的手指把光滑的肩带攥得紧紧的。
林西月又问:“但我还没吃晚饭,郑董吃了吗?”
郑云州说:“吃了,但不多,味道不怎么好。可能袁褚没找对餐厅。”
她站在车窗边,俯身征求他的意见:“那您送我去一家小店,我请您吃宵夜,就当付给您车费了,怎么样?”
“好,上车吧。”郑云州说。
在她往车身前绕过来时,他悄然无声地抬了抬唇角。
林西月打开车门,坐好后,系上了安全带:“好了。”
两个人都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看向郑云州,郑云州也来看她,认真疑惑上了:“你带路啊。”
“哦,对。”林西月这才反应过来,“先直走,下个路口左拐。”
转了个大弯后,郑云州闲谈似的问起:“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林西月说:“两年前,这边缺人,我就从纽约过来了。”
“林律师那么喜欢美国,死活要去读书,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留在那里。”郑云州说。
听起来有些人还在生气呢。
林西月不偏不倚地说:“我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看学校在全世界的认可度,我一向都只做被普遍证明了的,正确的努力。”
“那在总部不是更正确?”郑云州暗下去的眼神扫过她,“为什么又要回来呢?纽约给你开的工资不够高?”
林西月抿着唇,想了又想,还是说:“是有别的考虑的。”
郑云州皱了一下眉,香港不会真有她喜欢的人在吧?
这几年关于她的报告听了不少,其他的选择他都好理解,只有来香港这一件事他想不通。
算了。
郑云州不敢再往下问,别又问得不欢而散。
人是走不过年纪这一关的。
他现在心理承受能力差多了,听不得这些动肝火的事儿,也变的不喜欢寻根究底。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风景,蒙着一层雾反而更好看,不必执着于揭开面纱。
“到了。”林西月出声提醒,又指了下前面,“把车停那里就好。”
他们一道进去,穿过铺满绿色小方砖的大厅。
这是家很有名气的网红店,墙上有不少港星的签名。
林西月手机响起来,她当面接了,刚喂了一声,一个服务生托着个砂锅快步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她。
“小心点。”郑云州一把将她扯到了怀里。
林西月一受惊吓,手机掉在了地上,被拽到他身上的那两三秒里,她望着他领口下方肌肉的tຊ起伏,耳膜里像灌满了夏夜池塘的蛙鸣,全是聒噪的心跳声。
她大力地吞咽了一下,索性趁机把脚尖踮得更高,不出意外地,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
林西月活了二十多年,因为自知不够格,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从始至终都小心局促,在最爱郑云州的时候,把他犯下的错误罗列出来,当作理由说服他,离开他,独自去美国留学、工作。
至于那些强烈的不舍和留恋,都被她用理性无情地镇压下去。
也许就是当年太清醒,对自己、对他都太绝情,像急于挖掉已经溃烂发脓的伤口,连麻药都没有上,就连皮带骨地剔除干净了。
那天午后的对峙,被郑云州砸碎的一架子瓷器,她在衣帽间里看到的,自己紧紧捂着不肯哭出声的模样,顺着指缝流出的眼泪,变成了骨头里永久性的风湿,时不时就出来作祟。
林西月几乎要忍不住了。
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被眼里的热意逼得想哭。
她好想他,她好想他。
办公室里的人都忙着人情世故,而林西月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这份柔软细腻的触感像电流,小小地麻痹了一下郑云州的肩膀,身体某处毫不意外地饱胀起来。
他手上仍维持着半抱她的动作,眼皮往下压了压。
紧绷着脸等着她的解释。
而林西月慌乱地转了转黑亮的眼珠,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
她的勇气只有百分之五十,只敢做,不敢认。
“没事。”郑云州看了一眼地面,“你的电话还没接完。”
林西月正要弯腰去捡,他先一步拿起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又点了下头,说谢谢。
“别客气。”
郑云州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今天穿了比较宽松的裤子,留足体面给自己。
“怎么了,家豪?”林西月也跟着他过来,手机贴在耳边问。
她听了一阵,又说:“是要帮你带药回去吗......好的......我吃完饭去给你买......不客气。”
郑云州又听得烦躁不安。
家豪?
这不能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吧?
看他满脸的问号,林西月主动解释说:“我一个同事,住我楼下的,胃疼得起不来床了,拜托我买几样药。”
郑云州翻着菜单,嗓音低沉地来了句:“男同事啊?”
“嗯。”林西月大方坦荡地放下手机,她说,“和我一起调过来的。”
他大力掀过一页,带出的风吹得林西月蓬松的头发动了动。
她看他好像很迷茫的样子,伸手说:“要不还是我来点吧?”
郑云州推给了她:“你来。”
林西月按照他过去的喜好点了,又拿给他看:“这样可以吗?”
“这怎么全是我爱吃的?”郑云州惊诧道。
林西月眨了两下眼:“不,是这里的招牌,巧合而已。”
他无所谓地点头:“就这样吧。”
郑云州本来也不饿,只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
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就这么和她坐在一起。
昨天太匆忙,前财政司长的长孙非请他过去,盛情难却,郑云州实在推不过,喝得人都不清醒了。
今晚不同,打从她上车开始,看着她新嫩如初的脸颊,温柔牵动的面部线条,郑云州一直在拼命地忍耐,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动作,勒令自己不要做出难看的事来。
三十六了,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说不过去了。
他只能隐秘而细微地,悄悄闻一闻她身上甜腻的气味。
港式热鸳鸯和杏仁饼干一起端上来,林西月推给他:“尝尝看。”
郑云州吃了一块又放下:“不错。”
他看着她低头喝奶茶的样子,忽而笑了下。
也许瞧她仍有孩子气流露出来,郑云州担心她懵懵懂懂的,就一直这么给律所卖命。
郑云州语气郑重地问她:“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IPO已经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了,你们入行早的也赚足了,现在很多外所的业务持续缩减,也许过不了两年,凯华也会到大幅裁员这一步,甚至撤掉整个办公室。”
林西月点头:“其实已经开始了,而且我手里也没多少客户资源,也许干到退休就这个样子,在别人被呼来喝去的,当一辈子苦力。”
他笑了笑,笑自己被她扔下,还是免不了当个操心的长辈,怕她少算计一步,吃了亏。
郑云州夸她:“还好,在关键的事上面,感觉很敏锐。”
“当然。”林西月差点脱口而出,“你也不看我......”
郑云州抬起眉梢看她:“看你什么?”
你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林西月在心里说。
耳濡目染了两三年,郑云州在生意场上的高瞻远瞩,她学不来百分之百,百分之三十也够了。
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已经投了几家简历,也参加过笔试了。”
“哪几家?总不会还有铭昌吧?”郑云州坐直了问。
林西月狡黠地笑,故意卖关子:“来头很大的,背景很硬的。”
郑云州撇唇笑了一下:“随你。”
吃完东西,郑云州开车送她回去,路上林西月指了家药店:“就到这儿停吧,离我家不远了,我买完走回去。”
“好。”
郑云州嘴上应了,但掉了个头以后,又重新绕过来。
林西月已经买完药出来,手上多了个纸袋。
浓郁的夜色下,她踩在榕树气根盘结的人行坡道上,月光勾绘出一道纤瘦的人影。
保持着四个车位的距离,郑云州把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车载香薰混着她残留在座位上的香气飘进鼻腔里,像张柔软的蛛网一样罩住他。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就这样鬼迷心窍地跟着。
到了公寓楼下,林西月正要上去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站到她面前:“林律师,这么晚回来啊?很忙是吧?”
认出这是隔壁所的Charile,林西月冷冷地问:“还好,你有什么事吗?”
Charile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也没别的,我想说既然你工作很多,别人的事就不要管了,帮帮忙好吧。”
熏得林西月往后倒了两步:“没有人要管你的事,让开。”
“没有管吗?Flora走之前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是个混蛋。我在纽约的事情,不是你告诉她的吗?要你多什么嘴,还是你生气我没有追你?你早说啊!你长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
Charile讲完,手不干不净地要来摸她的脸。
配上他那副猥琐的笑容,简直让人想呕。
林西月刚要躲,就被一股力道拉到了身后护着。
她侧抬起头,郑云州已经狠狠捏住了Charile的手腕。
郑云州用力往前一搡,将他推倒在了地上,骂道:“手给我放远一点。”
Charile躺在地上,摔得太狠了,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不容易站直了,看眼前的男人高大威严,手上戴的那块表,价格更是不可捉摸,他看讨不到半点便宜,赶紧走了。
“谢谢。”林西月把手抽出来,小声说。
郑云州抬头看了眼大楼,担忧地问:“你们这里的治安就这样?”
林西月说:“不是,他是特意来找我麻烦的,跟我有点过节。”
他思量了几秒:“那你这几天先别在这里住了,跟我走。”
“没必要,我马上就上去了。”林西月晃了晃纸袋,“再说了,我还得送药给我同事。”
郑云州迷惑不解地问:“他比你的安危还重要吗?什么不得了的同事?”
“他没什么不得了的,但我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不能言而无信。”林西月仰起脖子看他,叹了口对牛弹琴的气,“再见,郑董。”
她说完,也不去管他是什么表情,快步上了楼。
夜风吹在郑云州脸上,他在原地怔愣了好久。
现在本事大了,给他脸色看还不算,一句话没说对,连睬也懒得睬他,转身就走了。
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去给别的男人送药!
这在以前怎么可能?
过去他神色一变,林西月就会尽心尽力地来哄他,哄到他好转为止。
郑云州把手搭在胯上,气得朝天抬了抬脸,又无奈地低头看地,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后,tຊ一脚踹在车门上。
林西月上楼后,把药放在了黄家豪房门前,发了条信息给他:「药给你买来了,放在你家门口,祝你早日康复,晚安。」
她没有敲门,深更半夜也不适合进男同事的家。
林西月回了自己那儿,收到黄家豪发来的感谢,以及晚安。
她没回复,而是第一时间站到阳台上,去看那辆奔驰还在不在。
应该是开走了,林西月左看右看都没找见。
郑云州往瑰丽开,路上拨了沈宗良的电话。
那边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在他准备要挂断的时候。
叮的一声拨开打火机后,沈宗良点上烟问:“怎么了,云州?”
郑云州嗐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在哪儿啊,江城还是京里?”
“在江城。”沈宗良站在露台上,看了眼卧室里累得刚睡熟的女孩子,压低了声音问,“有事儿?”
郑云州一听他这声儿,松快里透着股餍足,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先吐苦水:“还是你舒服啊,把自己贬那么远也值了。”
沈宗良纳闷地吐了口烟:“你半夜打电话来,不是特意找气受的吧?”
“当然不是。”郑云州怕他给挂了,“你前两年不是在东远吗?现在那边谁在管人事?”
沈宗良想了下,把烟拿下来说:“老鲁吧,你们家谁要进东远?”
郑云州说:“也不确定,我只是怀疑,怀疑那个小冤家报了东远的法务部,想给她打听看看。”
他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东远的国际业务最广,待遇最好。
沈宗良笑:“哦,原来去香港是为了她?怎么样,和好了吗?”
“我还敢想这种好事儿?”郑云州咬牙切齿地,“她现在长大了,能耐也大了,我是说也说不过她,拗也拗不过她,怄得我要死。”
“噢,都怄死你了还要管?”沈宗良幸灾乐祸地问,“那你做人蛮大方。”
郑云州听得更气了:“行了行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烦。”
沈宗良笑说:“好了,我立马给你问,是关照她进去?”
“不用,我相信她能进得了,就跟你问一声,即便哪天真的要关照,我也自己来。”郑云州加重语气说。
沈宗良揶揄他:“现在觉悟很高了,有什么进展吗?”
“......别提进展,我现在身上燥的不得了,还得自个儿回酒店。”
“怎么个燥法儿?”
“就你宁可装醉,也要把人弄回家去亲嘴,那个燥法儿。”
沈宗良听得大笑:“你没我反应那么大吧?”
“还没有啊?”郑云州低头看了眼,恨自己没出息地说,“从餐厅里她挨到了我一下开始,我发热到现在。不聊了,我回去洗个澡。”
回到酒店,郑云州拧开冷水来冲,冲得自己站在花洒下,直打哆嗦。
他披着浴袍出来,翻出鲁小平的号码来,拨了出去。
老鲁过去在部里不得志,调到东远后也算个人物了,听说很受董事长的重视,管着集团员工的升迁去留。
但郑云州打给他,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忙接了说:“郑董?您还有指示给我呢?”
郑云州笑:“老鲁,声音都响亮多了,在东远好吧?”
“好,都是您肯照应我。”
他说:“这种话不说了,我跟你问一个人,你们最近一次组织的中层招聘里,有个叫林西月的吗?”
老鲁仔细回忆了一遍:“好像是有个姓林的姑娘,宾大的,笔试考了第一,叫什么我倒记不全了。”
“你明天上了班就去确定一下,给我回复。”郑云州说。
“您的意思是......”
郑云州也不明说:“没什么意思,这是你们东远的事情,我怎么好干预?只不过老爷子常说,现在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尤其是得力能干的女性,要重点培养起来,不好总是开会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儿坐在那儿,一点朝气都没有。”
老鲁听出了弦外之音:“对对对,老爷子的建议得听。”
“还有,既然是为了引进人才,别的小动作就不要搞了,好吧?”
“是是是,我们一定公平公正,欢迎监督。”
“好,那就这样。”郑云州挂断之前又交代,“别对外去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老鲁识相地说:“我都没见过郑董,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郑云州答应下来:“等我回京。”
“好好好。”
第51章 怨夫 徒劳地淋雨
051
正式签约那一天, 九点钟的晨光透过全景落地窗,会议室里坐着审计、财务,还有各自的律师团队, 满满两排人。
起伏的纸页在手指间翻飞,不断发出的窸窣声,夹在轻微的交谈中,和中央空调的翁响交织成古老乐曲的旋律。
郑云州坐在中间, 五官冷峻, 深蓝西装前襟别着金质徽章, 沉稳而自持,从头到尾没有表情变化,像对待一件平常事。
林西月坐在王凯身边,看着星宇科技的logo在电子显示屏里, 慢慢地被铭昌的集团图徽吞没。
她转头望向方星宇,他的唇角压得很平, 虎口掐在下巴上, 面上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收回目光时, 中途看了一眼郑云州,他也正在看她, 眉目深邃得望不见底, 一片骇人的黑。
林西月低下头, 继续有条不紊地加盖骑缝章。
“八十七个修订版本的协议, 今天总算做完了。”王凯小声说。
林西月嗯了声:“过两天我先把年假休掉,已经很久没休息了。”
王凯点头:“这就对了, 你太拼命了,人生也不是非得用出色的履历来丈量,多留点时间给自己。”
西月笑, 她不拼不行啊,欠了郑董事长那么多钱,怎么还得清呢?
现在总算可以停下来缓口气了。
忙了一天,晚上的庆功宴设在太平山上的私人会所里。
刚结束了一个大项目,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人群三五扎堆在大厅的沙发上,露台的圆桌边,话题横跨政治、经济和金融。
郑云州短暂露了个面,在高源的陪同下,分别敬了审计和律师负责人一杯酒,就去了别的地方应酬。
他来香港也不单为收购星宇这一件事,集团内还有很多业务需要他本人出面。
走之前,郑云州在人群里环视一圈,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帘后,和女秘书聊天的林西月。
她穿了条珍珠白的抹胸礼服,身上拢着羊绒披肩,看上去弱不禁风,又明艳照人。
这是过了多少年也改不了的直觉。
他总能够在茫茫人海中,被心里那股焦灼引领着,迅速用目光锁定她的位置。
袁褚上来提醒:“该走了,几家信托和证券的负责人都到了,正等您呢。”
“让人看着点儿林西月,别让她喝醉了。”郑云州扣起西服,边往外走边说。
她看起来追求者很多,年龄分布范围也很广,上到方星宇,下到那个倒霉的Bruce,个个都很会耍花招。
袁褚点头:“好的。”
林西月端了杯香槟,在和曾岚说话。
曾岚是方星宇的秘书,跟在他身边很多年,但一直没能成为方太太,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人老珠黄,青春不再。
方星宇甚至没在任何公开场合表示过,自己会娶她。
问起原因,曾岚都是笑着耸一耸肩膀,说时机未到。
但她心里知道,永远也不会有那个所谓的时机了。
林西月问她:“其实你能力很不错,难道就没想过离开他,自己去闯闯吗?”
“怎么闯?”曾岚脸上一道鄙夷的笑,“一个肄业生,连毕业证都没拿到。方总对我是有恩的,在我最难的时候收留了我,不过给他当了这么多年情人,也对得起他了。”
林西月听出里面复杂幽深的故事。
她说:“你最难的时候是在美国吗?”
曾岚点头:“对,我和一个男同学谈恋爱,发生关系,还有了孩子,他花钱大手大脚,我以为他是个正牌货,没想到是个假二代,一听我怀孕就要分手。”
说到这里,她眼眶里浮起红血丝,喝了口酒:“好笑吧?在哥大那种,一板砖下去能拍到五个富二代的地方,我精挑细选了个拆白党。”
林西月靠在窗边,手里拨着蓝丝绒帘布,也仰头灌了半杯。
曾岚又说:“不过我没什么值得同情。真的,林律师,我们家那么穷,我去纽约读研也是靠男人,我的认知,我的学识,我的修为都太浅薄,是注定会走上这条路的。”
“也别这么说。”林西月安慰tຊ了一句,“年纪小的时候,谁都会迷茫。”
她也知道,不该用宏大叙事去回应每个人的具体困境。
但林西月实在也说不出别的了。
她是个连体测八百米的时候,都要逼自己跑快几秒钟,只为体育成绩能多一分的人。
她从小到大都明白,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
如果没有碰到郑云州,她应该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滋味。
林西月从来没有把参悟男女之情,列在人生必须要完成的清单里。
曾岚笑着用手指抹了抹眼尾:“其实我有过很多机会,但那些工作看起来就要受罪,我娇滴滴的,不肯弄脏了手。只有在方总身边,他养着我,护着我。别人也看不出来,我其实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哪怕他不会娶我,我也已经离不开他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林西月不敢再谈独不独立的话,一句出去闯闯,就引得人家这么难过了。
她转而说起了曾秘书擅长的,爱马仕哪个店的sa服务好,能尽量地少配货,哪一种款式比较保值,在二奢市场上好流通。
曾岚喝到后来都醉了,搂着林西月说:“你下次要去拿货叫我,我带着你过去。”
“谢谢。”林西月的眼底也染上薄红。
她站不住了,到沙发去坐了会儿。
那边他们律所的同事多。
王凯还在和高源他们诉苦,说外所的非诉业务不是人干的,老板完全拿他们当牲口使,还是肝脏没毛病,可以每天熬通宵的牲口!哪天真要到你们铭昌去发展,还得老哥多提携。
林西月本来想说两句,但头实在太晕了,陷在真皮沙发里,歪着脖子眯了过去。
其实也没有真正地睡着,她只是太久没有喝过酒,但心里的戒备还牢牢守着,耳边一直能听见谁和谁在调笑,要醒也可以随时醒过来。
“林律师?林律师?”有个女服务生拍了拍她。
林西月睁开眼,撑着扶手让自己坐正:“嗯,怎么了?”
“您喝多了,我送您回去吧。”服务生说。
林西月感到诧异:“你?单独送我?”
服务生点头:“对,是袁秘书交代的,车已经到门口了,让我扶您出去。”
“好,出去。”
很晚了,林西月也不想再留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又拿了一杯酒,和高总方总他们道别,说先过去。
等她转身走远,方星宇在后头议论:“林律师脱了板正的西装以后,更让人神魂颠倒了。”
高总神秘地笑了下:“别打她主意,你还想在香港混的话。”
“为什么?”方星宇品味了一下就清醒了,“是不是郑董喜欢她?”
高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郑董的事我不敢问,但这项目本来不是给凯华的,是因为林律师在,而且是袁秘书亲自交代的,你说是什么意思?”
“难怪看不上我。”方星宇喝了口闷酒。
高源笑着赞了一长串:“小姑娘岁数轻,漂亮又有进取心,生命力旺盛得很,好吸引人哪。”
服务生扶着她出来,袁褚站在外面等,开了车门。
把林西月放进后座时,他搭了一把手:“怎么喝成这样了?东倒西歪的。”
服务生说:“不知道,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林律师就在那儿睡觉。”
袁褚拿出几张钞票给她:“辛苦了。”
他重新坐回去开车,扭头对林西月说:“林律师,我还要去接一下郑董,你能坐得住吗?”
“可以。”林西月只听清了最后半句。
她用手撑着身下的坐垫,还不忘礼貌:“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
袁褚往山下开,因为怕林西月无法保持坐姿,他开得很慢。
反正郑云州的局还没这么快散,他能掐得准时间。
车厢内静谧无声,冷风里浮动着暖调香薰,吹得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另一侧的车门被人打开,她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睁开眼。
“她睡着了?”有道清淡的声音问。
好像是袁秘书在说:“我在开车,没注意,林律师喝多了。”
男人又责怪道:“那也不找人照顾她,你就让她这么在后面睡?空调开高一点。”
没多久,一只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后背,把她抱到了身上。
林西月支撑不住地往他肩膀上靠,脖子微微后仰。
昏昧的灯光下,她的眼皮,她的脸颊,她的脖颈都浮着一层粉,斑斑点点,像被风吹开揉散的桃花瓣。
郑云州轻轻拍了下她的脸:“林西月?”
“嗯。”她勉强打开了一星眼眸,迷离地笑,“你来了?”
你来了?
谁?哪个该死的野男人?
郑云州眼中染上难以形容的阴暗情绪。
他握起林西月的手腕,刚要发问时,反被她轻柔地扣住,五根细白的手指插进来,紧紧地和他交握。
掌心相贴,五指相嵌。
郑云州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下颌紧紧地绷着。
“今天很累吧?”林西月眼眸微阖,另一只手却摸上他的喉结,一路滑到下巴,又途径面颊到了眼尾。
她的手好软,温温的,像小虫子在脸上爬,带起密密麻麻的痒,痒进心里。
郑云州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到了极致。
就连宽松的布料也是,立刻被他自己乗到了最大,撑得他难受。
他点头,用力地夹着她的手指:“你问的是谁?是我吗?”
“林西月,你看清楚我是谁!”
林西月不回答,她只是笑,仍抚摸着他漆黑的鬓角,来来回回地摩挲,像赏玩一件冰冷的瓷器。
郑云州感到空虚,一种海啸一样席卷而来的空虚。
过去也不是没有过,这么多年,他常被这种空虚折磨。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他次次贯穿她时,林西月的神情和身体都软烂成一颗蜜桃的样子,那份挥散不去的高热就像附在了骨头上,要冲很久的凉水才能退下去。
但想象总归没有形状,比不上把她抱在怀里,她这么撩拨他来得厉害。
郑云州喘息着,闭了闭眼。
渴望已经完全压垮了理智,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份总是得不到满足,逼得人快要发疯的感觉把他的思考都排挤出去。
随便林西月把他当成是谁。
他现在只想吻她,只想不留余地,直白地揉她,揉得她发出那种很娇的声音,然后主动来凑上来。
郑云州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失控的趋势。
他不耐烦地捉住她乱动的手,黝黑的目光跌进了她水润的眼眸里。
郑云州眼中的侵略性好强,简直是在用目光进犯她,林西月被盯得昏昏沉沉。
她刚仰起一点头,就被他俯身含住了唇,林西月呜了一声,然后就发不出别的音节了,连呼吸都被他卷走。
他吻得好激烈,粗糙的舌面从口腔壁一寸寸滑过,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外面舔够了,就狠狠地摩擦她的舌头,带起丰沛的清液,它们越积越多,最后含也含不住,又从她的唇角淌下来。
还不够。只是这样还不够。
郑云州心里有一道声音在说。
林西月被吻得神志涣散,脚尖不停地抵着车垫,微微地驓着,驓得郑云州抑制不住地低遄。
她只好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失神地去吻他的下巴,口里吚吚呜呜的,乖顺而热情地黏到他怀里,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他吮吻够了,松开了她的唇,侧了侧头,蹭过她的耳廓:“还没到,乖,再等一下。”
不敢在车里开始,郑云州只能把她往身上摁,烦躁地催促袁褚:“开快点。”
袁褚也想快,也不愿在车上听这些。
好不容易到了,他赶紧下车开门。
郑云州抱着林西月出来,那点急于把她压在身下的心思快按捺不住了。
在没有第三个人的电梯里,他又重重地在她唇上碾了一轮,吻得她无意识地张开嘴唇,伸出舌头,喝水一样舔他的脸。
跨出电梯的一瞬间,踩上柔软的地毯,郑云州被刺激得险些站不稳,手上失了力道,差点摔着她。
他定了定神,快步朝套房走去。
几乎是关上门的瞬间,他就和林西月一起跌到了床上。
夜半时分起了雾,浓白的雾气凝结在玻璃窗上,像黄昏时快凋谢的云霞。
刚在浴室里胡闹了出来,林西月的后背贴在他胸口上,接连不断地达到藁摷,让她在汹涌的疲倦里睡过去。
但郑云州仍吻着她的脸,毫无阻碍地放入已经熟透软透的鲜红樱桃肉里,他克制地皱着眉头,不让自己发tຊ出声音。
这一晚上,他已经低哑地哼了很多句,像没尝过味道的小年轻。
林西月唔唔了两声,像只小猫一样蜷起身体,蠕动着来珈他,轻细地呜咽,下意识地打开了一点,方便他缓缓地缙础。
郑云州抱着她,鼻尖深埋到她的耳后,贪婪地闻着她的甜香气,含吮着她的耳廓:“好乖,好緊,我都忍不住了。”
闹到三四点,郑云州才给她做了最后一遍清理。
看着圆润肿起的艳红肉瓣,像被露水打湿的一簇花,他吞了吞喉结,已经再三提醒自己了,还是没能控制住力道。
第二天早上,林西月被手机震醒时,郑云州还在睡。
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手臂动了一下。
林西月赶紧掀开被子起来,拿上手机到浴室里去接。
“喂?”
一开口她也吓了一跳,她的嗓子怎么这么干?
他们老大Dawson着急地用英文对她说:“来趟律所吧,有件事要你帮个忙,现在乱成一锅粥了。”
“好,我马上。”林西月没紧抓着电话不放。
她知道,老大不肯在电话里说的事,来龙去脉肯定很长,一时讲不清楚。
林西月放下电话,打开水龙头,迅速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再一抬头,看见自己身上青红相间的痕迹,一层压着一层。
她红了下脸,想到昨晚在浴室,就她站着的这方洗手台,郑云州把她推上去,一言不发,绷着一副难耐的表情吻她。
林西月洗漱完,走出去。
地毯上横陈着他们的衣服,一地华美的狼藉。
她弯腰捡起自己的裙子,皱巴巴的还是小事,都不用凑近,就能闻到上面一股稀薄的茎叶味,但她也顾不上了,蹙着眉往身上穿。
应该是在刚进门的时候,郑云州脱不下来,也没那个耐心脱了,就这么压着她吻......
林西月裹上披肩,拿上自己的手包出了门,全程放轻了手脚,不敢叫他发现。
从瑰丽出来时,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雨。
平时她对天气变化很敏感,睡觉也从不把窗帘全拉上,都留着一条缝,阴天晴天还是雨天,她躺在床上就能知道一二,还没起身就先想好穿什么衣服,找出来很快。
但今早在房间里睡得太死,林西月一点察觉都没有。
她随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先回公寓去换衣服。
带着这么身事后痕迹跑到律所去,她经营多年的名声也将荡然无存。
到了家,林西月把礼服脱下来,丢进洗衣机里。
她找了条淡紫的西装裙穿上,站在穿衣镜前打量了一眼,腿心里、手臂上还有胸前那些被吮出来的印子倒是看不见,只是脖子不太雅观。
林西月又打开衣柜,摘了一块白底印染方纹的丝巾。
她在脖间绕了两圈,随手绾了一个活结,提上包下楼。
出门时正碰上黄家豪,他邀请她一块儿上车:“走吧,我也去律所,下雨难打车。”
“好,谢谢。”
林西月没推辞,收了雨伞,侧身坐进去。
黄家豪从头到尾看了她一遍,夸赞道:“今天脸色很红润,看起来不一样的漂亮。”
“你这么说,难道我平时很苍白吗?”林西月笑着问。
他摇头,也说不清:“就是一种感觉,形容不出来。”
林西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说:“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黄家豪说:“Jake组里的一个并购案,已经到收尾阶段了,我们是卖方律师,要对买方公司进行背调,出具意见,对吧?”
“对啊,怎么了?”
“Jake最近很毛躁,可能也觉得对方不是规模很大的企业,收上来的资料也不知道看没看全,就按照手下低年级律师说的,出具了法律意见,认为对方符合具体条件,没有问题,邮件都发出去了。”
林西月越听越不妙,随口猜测道:“但是呢,不会买方存在股权代持的情况,实际是个空壳公司吧?”
黄家豪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就是!”
“天,赶紧开吧。”
一到律所,就听见Dawson在训人,他父母是南法移民到老美去发展的,讲英文时还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
林西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Jake蔫儿着脸出来,也没说什么。
她进去后,安慰了几句,说在签约前发现还来得及,给客户赔礼道歉,能解决的。
Dawson点头:“一会儿你跟黄一起,客户是剑桥毕业的,曾经和黄在同一个辩论社,多说几句好话。”
“好的。”
Dawson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幅古画。
他展开给她看,得意洋洋地问:“你看这个,我新弄到手的一幅雪景图,怎么样?”
林西月讶异,他一个卷毛蛮夷能懂这些?
焦头烂额的时候,这老外就非得风雅一把吗?思维怎么那么跳脱?
她点了头,干笑着附和道:“不错,意境很好。”
接着,Dawson用他那极为蹩脚的港普念了句诗:“这就叫——门外谁知雪寸深。”
雪寸深,好一个雪寸深。
心真大啊,林西月都想给他欢呼鼓掌了。
她笑,指了指外面说:“要不我先和家豪去处理事情?”
“你把它拿去,好好保管。”Dawson交到她的手里,嘱咐她说,“我送给铭昌董事长的,收购星宇科技的项目结束了,还得和他保持友好的往来,铭昌在香港,在全世界的业务都很多,免得他想不起我们。”
林西月为难道:“可是......他今天就要回京了。”
Dawson拍了拍桌:“那正好,你不是马上要休假,还说想回母校去看看,要去一趟京市吗?”
“那......那也行。”林西月低头,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她撒了个谎,林西月哪里是忘不了母校啊,她特意攒着假期,就专等东远出了面试通知,好飞一趟京市。
几个月前,东远的涉外部门出了招聘中层的公告。
林西月当时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就坐在电脑前看了起来,研究生学历,三年外所工作经验,通过注会、法考,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条件她都符合。
她没日没夜地当了四年非诉律师,殚精竭虑不说,前程也没多远大,何况现在市场经济大幅滑坡,裁员之下,是陡增的工作负担,和趋于不稳定的薪资预期。
当然,还有被常年熬夜拖垮的身体。
能进东远干个中层当然好,工作量少了几倍不说,精神上的压力也会轻很多。
她立即就填了表,导入简历,报了名,按时参加笔试。
不过她也听了很多说法,东远这样挤破头的地方,拿出这个高薪岗位来竞聘,人选很可能早被内定了,报名的人再多,也不过是陪跑。
但有机会总要试一试。
林西月站起来:“那我先把它放保险柜,去京里的时候带给郑董。”
“登门拜访他一次,比在香港送他还有诚意,你的交际能力我放心。”Dawson送她出来。
林西月点头:“知道了。”
郑云州是上午十点多醒的。
很久没这么放纵过,也很多年没睡这么死了,他以为小姑娘还在。
手臂往怀里一捞,空空的,郑云州才惊醒过来,卧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坐起来,空气里满是黏腻的腥味,提醒他昨晚有多淫/乱。
郑云州用掌根搓了搓脸,起身去洗澡。
浴室的地板上还残存被打结丢弃的套子。
里面流动着浓稠的白烨,他看了一眼,打开花洒。
昨晚头一次很瑾,摺禸紧致温暖地吸附上来,郑云州隔了五年再次感受她,时间比那年除夕还要短,弄满了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长裙。
林西月栁了太多氺,但堪堪入了几寸,她已经绷着后背轻声低吟,大概还不适应。
郑云州像踩入了小水潭,带出的水花溅到他身上,他吻着她,枢副得只想全部送进去,她意识不清地乱叫,叫得喉咙又干又哑,勾得他小腹发紧。
郑云州洗完澡出来,换上一件深色衬衫,去吃早餐时,打电话让服务生来收拾。
袁褚按时抵达酒店接他,返程时间是一早定好的,今天下午一点的飞机。
但昨晚和她这么闹了一场,关系没闹清就算了,还把他心里弄得乱七八糟,郁郁不安。
这算个什么?
真拿他当别人的替身,做完了,穿起裙子,招呼不打就走啊?
还有礼貌吗她?
在国外几年好的不学,美国tຊ姑娘的作派全被她学来了,她以前的品质是多么优秀!
袁褚已经把他的行李放上车。
看见他下楼,便问:“时间也不早了,是直接去机场吗?”
“林西月去了哪里?”郑云州开口道。
袁褚说:“她应该在律所,她出了酒店,回了趟家以后,就坐车去律所了。”
郑云州皱了皱眉:“坐谁的车?”
“应该是她的同事,住她楼下的。”
郑云州想起来了,是那小子,林西月半夜送药给他的。
他坐上车,冷声道:“先去一趟凯华,我有话问她。”
林西月是拿他当替身,当情夫,还是当按摩/棒,当床伴,做都做了,他总得死个明白。
袁褚无奈地启动车子。
他心想,你快拉倒吧。
就哪怕林律师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现在就是变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变得喜欢你的钱,那你也只会说,万幸郑家没有倒下,我还算有权有势。
虽然林西月不是这样。
车开到中环,他们在律所楼下等了会儿,袁褚刚准备去叫人。
细雨里走出一双人影,他们同撑了一把伞,伞上印着K&H,男人手上提了公文包,脚步愉悦轻快,像刚谈下了一个案子。
黄家豪不停地把伞倾向林西月。
她又推回来,柔声说:“就这样撑吧,你也会感冒的,前两天不是还胃疼吗?快走,就要到了。”
“好。”
郑云州坐在车上,就这么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
他搭在腿上的手牢牢攥成一团。
她那么关心这个男同事的身体吗?
那他呢?
他是用完就丢的工具人?
睡过了,就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店,也不用问问他的情况?
郑云州的嘴唇抿得很紧。
他推开车门,站到了轻绵绵的雨丝里。
但他没有走过去,他没有身份,他现在什么也不是。
连质问她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问了,她也只会无辜地看着他:“郑董,请问你是我什么人啊?”
他像个怨夫,只会徒劳地淋着雨,吃着没有立场的醋,期待她能回头看见他。
郑云州心里漫开前所未有的酸楚、委屈。
袁褚赶紧撑了伞过来,叹气说:“您上车吧,林律师都上去了。”
“走吧。”
第52章 桃枝 他给谁点?
052
十月中旬, 林西月收到了东远的面试通知。
她把手头的工作做了个交接,正式开始休假。
面试定在周三,林西月提早几天就收拾好行李, 打算先回一趟云城。
Bruce提出要送她去机场,被她笑着拒绝:“你呢,这段时间好好跟着王律,不要给他捅娄子就行了, 我不用你送。”
“好吧, 那姐姐一路平安。”Bruce失望地说。
林西月已经很多年没回过镇上。
上一次是董灏过世, 她处理好他的后事以后,连夜躲去了武陵。
林西月把行李放在县城酒店的房间,独自坐车前往。
她是中午到的,日头晒软了青苔斑驳的石阶, 也吹散了漫过拱桥的晨雾。
她走进熟悉的巷子里,街尾那棵桂花树已经开到第二茬, 米粒大小的花瓣藏在深绿的树叶间, 满鼻甜香。
不知道谁家在蒸藕, 糯米的黏腻气味飘满了整条街。
林西月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地走, 慢慢地看。
临河的木窗全支了起来, 摆开的竹匾里晒着雪里蕻, 抬起头, 一群南迁的大雁掠过镇东头被侵蚀了大半的白墙,很快消失不见。
小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 都对这个陌生人感到好奇,年长一些的认识她,但也仔细看了好半天, 才迟疑地问:“是......是林施......”
没等她说完,林西月就自我介绍:“嬢嬢,就是我啊,西月。”
“噢。”隔壁的阿姨退开了几步,前后左右地打量她,“不得了,现在这么会挣钱,穿得噶漂亮啦。”
林西月笑着摇头:“您身体还好吧?”
“蛮好的,蛮好的。”阿姨说,“阿要去家里坐坐吧?”
林西月摆手:“不了,我还有事,马上就走。”
“好好好,有空再来啊。”
“一定。”
没走两步,又见到听着声音出来的纪老六。
他在城里做事伤了腰,佝偻着背,还要扶着墙来看她:“是盼弟吧?你还记不记得我啊?是我捡到你,把你抱给你妈妈的。”
“记得。”林西月说,“您还是老样子吗?不喝酒了吧?”
纪老六说:“喝,一顿也离不开,反正我无儿无女的,喝死拉倒。”
“别这么说。”林西月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了十几张在银行换好的人民币出来,“我看您还是挺硬朗的,这点钱收着吧,我来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
纪老六推辞了下:“你刚回来,我没拿什么招待你,还怎么好要你的钱?”
林西月一把塞到他手中:“拿着吧,不是你把我捡回去呀,我还不知道怎么样。”
“哎。”纪老六也无地自容,“我要知道葛善财是个畜生,宁可自己养大你了。”
林西月抿了抿唇:“没事,我挨打挨骂的时候,您也没少出来拦着,去县里挣了点钱,还想着给我带一块糖,我都记着的。”
纪老六抹了一把眼泪:“你去家里吃饭吧?我来做。”
“算了,您安生歇着,我不去添麻烦了。”林西月说,“我下次再来看您,走了。”
她绕过葛家老宅,在香烛店里买了草纸和蜡烛,直接从记忆里的小径上了竹山。
过了这些年,新长出来的竹子封了路,妈妈的墓碑不好找了。
林西月走错了两回,绕进去又绕出来,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当时林施瑜过世,她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也买不起县城里的墓地,是乡亲们帮着下葬的。
她抱着牌位上山时,哭得快昏过去,几次跌在泥里头,一件孝服摔得沾满红土,是纪老六扶着她起来,一路搀到了坟前。
林西月蹲下来,蹲在长满青苔的灰白石碑前。
她酸胀着一双眼睛,拿出手帕来擦,小心地把林施瑜的名字擦干净,妈妈是爱干净的人,不能让她的名字蒙着一层绿。
“妈,我回来看你了。”林西月小声地对她说,“我这几年忙着学习工作,一点不孝顺,都没来给你烧过一张纸,你心里一定在怪我吧?”
林西月收回手,在墓碑前的空地上拢了火,把草纸堆上去。
她在明黄的火光中,用力擦了一下眼尾:“我今年二十七了,妈妈,你要我好好读书,我读完了法律硕士,现在在律所上班,收入还不错,可以把自己养活得很好,再也不用向别人伸手,就是......就是有时候很想你......”
“要是你还在就好了,我就能带你去香港,那里很好玩的,你一定会喜欢。”
“但没关系,你没看过的那些风景,想去的那些地方,女儿都替你去过了。”
林西月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揩了把脸上的泪水:“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遇到了一个我很爱的人,你知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是唯一的一个。”
说着她又破涕为笑:“就是脾气不太好,对人没什么耐心,你见了应该不会喜欢。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他那副嚣张跋扈的少爷德行真叫我讨厌。但他对我太好,太上心。妈妈,我没有办法不爱他,我没有办法不爱一个......就差把心都掏给我的人。”
“我就要走到他身边去了。可他的家庭好复杂,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规矩多,长辈的架子也大。”
“不过不要紧,我现在有能力和底气陪他一起面对,哪怕最后没有结果。”
“是妈妈教我的,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就算失败了,至少无怨无悔。”
林西月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很久。
对着一盆火,哭哭笑笑地说了一下午。
把这几年憋在心里,找不到倾诉对象的话都说了出来。
纸烧完了,暮色也染红了山下晾衣竿上的蓝印花布。
林西月站起来,在后山不断传来的鹧鸪声里,依依看了一眼妈妈的墓碑。
她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我走了,明年.....明年我应该就有空了,还会来的。”
林西月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像一只掠过河面的大雁,往它该去的地方去了。
她当天又去看了董灏和他妈妈,一个人在县城吃过晚饭,回了酒店。
林西月洗了澡,从洗漱包里拿出一对眼膜贴上。
白天哭得太久,眼睛有点肿了。
她回京这件事,只告诉了室友庄齐一个。
也是赶得巧,庄齐近期有去香tຊ港的计划,问西月有没有空陪她。
林西月当时在敷面膜,直接从沙发上坐起来:“你要来香港?好啊,我当然乐意给你当向导,但我正在休假,两天后就要到京市了。”
“那更好了,我去机场接你呀,我们当面聊。”庄齐高兴地说。
林西月点头:“好呀,我把航班信息发给你,麻烦你了。”
庄齐哎唷了一声:“在一起住了四年了,这还不是应该的呀,你怎么总那么客气?”
挂了电话后,林西月想了想,点开八百年都没发过的朋友圈,破天荒地po了一张她们的合照,并配文——“很快要和齐齐见面了,期待。”
上次律所有急事,她都没能等到郑云州醒,就匆匆地走了。
后来忙完,林西月打过电话给瑰丽,说郑董事长已经退了房。
她料想他回了京,可工作层面上的事都了结了,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和他联系,总不能问他平安到家没有?
这毕竟是他私人的事,乍然去问也有点唐突。
以他们现在这种还有一层隔膜微妙关系,她发不出去。
郑云州刷到这条朋友圈的时候,正在周老爷子的园子里喝茶。
他被删了五年多,在香港那几天才重新加回来,打着方便工作联系的旗号。
林西月没设什么三天可见,但也从来不发这玩意儿,连链接都懒得转。
所以他无意中看见时,还怀疑地点进她头像看了看,确定是她没错。
郑云州还盯着屏幕愣神,思量些别的。
旁边周覆一嗓子喊醒了他:“唷,林西月要回来了?”
他摁灭了手机,端起茶,无所谓地勾唇:“回来就回来,她也不是来找我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老郑,你这又怎么了?怨气越来越重了,这阵子也病恹恹的。”唐纳言问。
周覆笑说:“你还不知道啊?我们郑董在香港淋了场雨,彻底把他淋醒了。”
唐纳言放下杯子:“说说,怎么就醒了?”
“林西月完完全全地变了呗。”周覆挤眉弄眼地说,“对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简直不把他当回事儿了。”
郑云州惨淡地笑了下:“何止啊,我早就管不了她了。不过这也不怪她,我的问题。”
唐纳言叹气:“唉,前两天和我丈母娘吃饭,她还谈起你。说云州这条件,也算是京里冒尖的了,谁能料到你最晚一个结婚?”
郑云州急得喊道:“老沈不也没结吗!”
“他快了,都在准备求婚了。”
“求求求,都去求。”郑云州气得掐过圆桌上的烟,偏头点燃,狠抽了一口。
周覆在一边帮腔:“听听,唐主任修成正果了,连说话口气都变了。哎,你是忘了你那会儿怎么被你妹妹气得血压上升了,是吧?”
“我修成什么正果?”唐纳言看了一眼手表,“我明知道她下班了,这会儿就在家,但有什么用?又进不去她的门。”
周覆纳闷道:“这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夫妻吗?刚给我们亮过本儿!”
提到这个,唐纳言就愁眉苦脸的。
他说:“证是领了,不让我对外去说,也不许我和她一起住,我有什么办法?”
周覆笑说:“庄齐是谁发明出来的?好像生下来就专克老唐!这你也能惯着她啊?”
唐纳言摆了摆手,一副难开口的样子:“不是她的原因,这条件是我自己提的,就为了哄她结个婚。”
郑云州手上夹着烟,不禁笑出声:“还有这么一出?我看你在家也说不上话了。”
“可不是一点地位都没有吗?”唐纳言撑着桌子起身,“走了,回去看看夫人。”
周覆叫住他:“你不说进不去门吗?”
唐纳言早想好了对策,他说:“进不去我就在她门边躺下!小齐能让我当叫花子吗?”
等他走了,周覆嘁了一声:“还不如当叫花子。”
“我也走了。”郑云州摁灭了烟,站起来说。
周覆挑起眉梢看他:“你又干什么去?你也有夫人吗?”
“......滚。”
林西月下了飞机,在出口处看见朝她挥手的庄齐。
她推着箱子小跑过来:“齐齐!”
“累了吧?”庄齐让司机把她的行李搬上去,“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林西月和她一道坐上后座。
她揉着庄齐的的手说:“好啊,不过这是你家的......”
庄齐解释说:“我哥的司机,我借来用一下,这不是接你吗?”
“你哥?”林西月眼帘微微上撩,“结婚了还叫哥啊?”
庄齐掩了掩口:“叫习惯了,改不了。”
她拨了一下头发,红着脸说:“别说我了,你在香港好吗?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纽约,那会儿你刚去律所上班,一下又过了这么多年了。”
林西月说:“好是好,但我听粤语听不习惯,也不会讲,我还是回来吧。”
“我不信,你的适应能力那么强,下功夫学有什么学不会的,还过不了语言关吗?”
她拍了拍齐齐的手背:“好吧,其实是律所太累了,我怕身体熬不住,提前替自己做打算,我考了京里的单位,后天就去面试了。”
庄齐笑着点头:“那先祝你面试顺利。”
她们去吃饭,司机一路往胡同里开,两旁的景致越来越熟悉。
槐树褪去了盛夏的浓荫,护城河边的垂柳扔挂着青绿,细长的枝条被风吹拂着,从水面拂过时,搅碎水中灰砖城堞的倒影。
林西月和庄齐说着话,等到她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好像是濯春时,车门已经被打开。
门僮朝她笑:“唐夫人一早就订好了位置,可算到了。”
林西月咂摸了下,才明白这个唐夫人是庄齐。
她站在门边,仰起头,几片打着旋的柳叶在秋风里扑过来,落到她脚下。
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林西月十九岁,拘束地跟在郑云州身后,认不清门路。
那年她进到里面,看什么都觉得精致华贵,应接不暇,样样摆设都稀罕,有一种剪水作梨花的素雅。
这几年只身在外,她还是时常想起那个浓云蔽月的夜晚。
想到自己红透的脸,想到那些没来由的遗憾或叹惋。
其实没什么难懂,不过是她在那一刻里动了心。
岁月冲开了那道厚重的屏障,林西月才总算看清,她不是不爱郑云州,她很早就爱上了他,只是她的爱太僻静了,僻静到谁也没有发现。
“还看什么呀?”庄齐拉了她一把,“进去吧。”
林西月笑:“你怎么请我来这里吃饭,多破费。”
庄齐哎了声:“其他地方做的江南菜都不好,不如这儿。”
“那倒是。”
她们一起进了房间,脱下外套,林西月也没看菜单,随口报了几样以前常吃的,问服务生有没有。
服务生点头:“有,一直有。”
林西月说:“好,我就要这些,齐齐呢?”
庄齐想了想:“我再加一个甜点吧,后厨新做的碧螺春奶冻,上次看云州哥给别人点,我馋死了。当时太饱,我哥非不给我吃,今天尝尝。”
“他给谁点?”林西月忙问。
语速太快了,庄齐疑惑地看她:“哦,你很关心嘛。”
林西月低下头,用手指拨着白釉杯口,求饶的口吻:“哎呀,在美国都跟你坦白了,告诉我吧。”
庄齐瞪了她一眼:“给他妹妹赵青如呀,还能有谁?”
“哦。”林西月这才端起茶来喝,“他这几年......”
庄齐立刻说:“没谈恋爱,没结婚,给他说亲的倒不是不少,但他的金面太难见了,气得郑伯伯半死,我都问替你清楚了。”
林西月听得好笑,手腕震动,笑得茶都泼出来。
她又赶紧去擦唇角:“你跟谁问的?”
“唐纳言,云州哥的事他全都知道。”
“你没说是帮我问的吧?”
“放心吧,我哥嘴很紧的,我交代了他别说,我们西月要面子。”
林西月放心地哦了句:“那就好。”
吃完饭,她们从里面出来,还没走到院中,抬头碰上郑云州。
他出来透气,白衣黑裤的装扮,缭绕一身的酒气。
“云州哥。”庄齐笑着叫了一句他,“你今天也在。”
郑云州点了个头,嘴唇紧紧地闭着,看上去有种意兴阑珊的冷淡,大概是应酬得太累了。
他拿烟指了下走廊尽头的房间:“你老公在里面,去找他吧。”
庄齐看了眼林西月:“那我去一下,马上就出来,再送你回酒店。”
洁白的月光洒在回廊上,林西月仰起脸看他,冷光中照见清婉的五官。
郑云州在外面就这样,神态里显而易见的傲慢。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他好像又不高兴。
是在为什么不高兴呢?tຊ
为那天早上的不告而别吗?
林西月笑着打招呼:“郑董,又见面了。”
“来京里有事?”郑云州手心里掐着烟,耐人寻味的语气。
林西月点头,实话实说:“对,和郑董有关。”
她也没有说谎,拜访他,给他送一副画做答谢,考入东远,哪一件都绕不过他。
郑云州冷清的脸色就快绷不住了。
他咽了一下喉结,心猛然跳动起来。
郑云州抬抬唇:“什么事?总不是又来我这儿喝酒,睡完我就走吧?”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林西月扑哧一声笑了:“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啊。”
“这好笑吗?”郑云州掐紧了掌心里的烟,低声问。
是啊,反正患得患失的不是她,她当然笑得出。
林西月摆了摆手:“好,我不笑了。但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那天早上我们律所有急事,我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吵你。”
说完,庄齐也出来了,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西月嗯了声,她朝郑云州点头:“先走了。”
他站在廊下,看着她瘦弱的身形穿过柳树和桃枝夹杂的暗影,最终不见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人都是她。
唐纳言从后面过来,拍了下他的肩:“看不到了,你就别再盯着了。”
“我谁也没看。”郑云州低下头拢火,点了支烟,“我就是抽根烟。”
唐纳言笑:“跟我就别嘴硬了。你啊,只要明白自己最想得到什么,其他和这个目的无关的一切,包括尊严、脸面,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有妨碍的。”
郑云州把烟从唇边夹走,吐了口雾看他:“你就是这么豁出去结的婚?”
“差不多。”
林西月的面试在上午。
进面人数是三个,她随机抽取了号码,在门外等着叫。
标准化面试她参加过不少,考官按照一套试题,以问答形式和应试者交谈,对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和行为表现打分,对其作出系统性的评价。
因为笔试分数高,林西月丝毫不紧张,发挥得也还不错。
结束后,她又回了酒店。
林西月洗了个澡,把身上这套黑色的西装西裤脱下来,换了条薄软的象牙白长裙。
昨晚她和袁褚约时间,他说郑董下午三点在金浦街,可以直接过去。
听见这个地址,林西月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们在这里阴差阳错的开始,最后又以一场充满英式讽刺的表演对决,一败涂地的结束。
金浦街对她的意义太深重。
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好去,董事长办公室,茶楼,或是京郊的园子,郑云州为什么非选这里?
第53章 失心 张嘴呼吸
053
林西月抱着那副名贵的画作, 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司机师傅和她胡侃:“姑娘,来出差的啊?”
“算是吧。”林西月回过神,“我在这边上过大学, 回来走走。”
起了这个头,师傅就滔滔不绝地聊开了,从她的职业谈到大湾区建设。
在他即将提出第九项方针时,林西月提醒道:“到了, 师傅。”
“好, 就在这儿下是吧?”
林西月付了钱, 打开车门:“是,谢谢。”
她站在楼下,仰起头,用力地把脖颈往后压, 也只能看到顶楼的玻璃。
在胡同闲坐的时候,林西月曾听门口的大爷们讲古, 说金浦街这个位置, 放在过去, 是王侯宰相打马上朝必须要经过的地方,住着很多达官显贵。
那几年里, 她站在楼上往下看, 哪怕身边一物一器都很熟悉了, 也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人在社会价值不足, 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有较大差距时,很容易感到不安和焦虑。
尤其金浦街的陈设极尽奢华, 是一个很典型的,充满阶层符号属性的物理空间。
郑云州一直都没注意到,她住在这里的时候, 总是低着头,眼睫往下垂,看向的永远是地毯,待在书房,比在客厅的时间多五倍。
他没问过林西月这是为什么。
她也没说,这是她自发选择的收缩性身体姿态,用来适应这里高挑的穹顶,昂贵的餐盘,归根结底,不过是自卑又自傲。
林西月出了电梯,站在从前那扇任由她开关的门前,礼貌地敲了敲。
过了会儿,门打开,郑云州说了声:“进来吧。”
他泰然镇定,像一直都在这里等她。
林西月进去换鞋,她不禁想到第一次来这儿。
郑云州连起身都不肯,把密码发到她的手机上,让她自己输入。
已经过了三点,客厅的一切都浴在金黄的日光里。
郑云州坐在她常靠着的那把圈椅上,平和地朝她望来一眼:“坐下吧,不用站着。“
林西月怔了片刻,她还在看面前的湘妃竹屏风。
连位置都没有变动,仍保留着她走之前的样子,上面还有她练字时,不慎甩上去的墨团。
她收回目光,双腿并拢着坐下,把抱着的画盒放好,手平放在膝盖上。
郑云州一早看到了她的东西:“你就是送这个来给我的?”
“嗯。”既然他提起来,林西月索性展开来给他看,玩笑说,“我们老板是个美国人,在这方面钻研不深,也不知道他从哪儿买的,能不能入你的眼?”
为了方便他赏析,林西月把茶几上的东西捡开,横铺在了上面。
林西月怕郑云州好东西见的太多,看不上。
她特意在介绍上费了一番力道:“您看,这幅画冷冽的视觉表象下,将月色和雪景融合在一起,虚构出一种超现实氛围,表面是在描绘山居生活,实则借雪的纯洁批判了当时污浊的朝......”
“差不多得了。”郑云州听得不耐烦,伸出手,把她从地毯上拉起来,“你就别在这儿上价值了,又不考美院的研。”
林西月自己先笑了:“真不听完啊,我在酒店背了半小时呢。”
不该笑的,可是气氛过于凝重肃穆了,不像是来奉承甲方。
但郑云州寡言少语,拿出平日贵不可攀的气质,像一座沉默而险峻的高山,看上去离得她很远。
林西月早知道,他愿意俯身向下靠拢她的时候,他才是近的。
哪天他不想这么做,不肯放下身段了,她只有仰望他的份。
他们的关系从来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郑云州要是就此罢休,她死缠烂打也没有用,何况她还做不到那份上。
林西月忽然觉得,在同郑云州和好这件事上,自己有点盲目自信了。
她坐回原处,神色紧张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阴沉的目光。
“背半个小时......”
郑云州搭着腿,像听了个专为他营造的笑话,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有必要费那么多事吗?”
林西月没听明白:“您什么意思?”
郑云州看着她,灰心丧气地笑,笑得眼眶都泛红:“你有什么要办的,就尽管说出来,反正林律师最擅长的,不就是哄我骗我吗?”
哄他骗他。
郑云州用上了这么严重的控诉。
他还在认为,她过去都是在哄他骗他。
林西月的唇角缓缓地扬起,露出个笑容,有嘲讽的意味。
她把画盒放到一边:“郑云州,你真的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
“也许有那么两句真的吧。”郑云州注视着她说,“都是假话,你天天说也没劲。”
林西月张了张唇,她还没开口,就看见郑云州站了起来。
他踱步到窗边,手侧插在西裤口袋里,温声道:“但那不是你造成的。林西月,以前我不懂,明明我已经这么爱你了,你却坚持认为,我们的关系不对等。你知道我听见这句话在想什么?”
林西月的牙齿忽然打起了架。
她的脸颊在抖,因为郑云州的这句——我这么爱你。
原来他不是摆脸色给她看,是在做艰难而深刻的反省。
林西月的目光追随着他,落在后背挺括的衬衫衣料上:“你在想什么?”
郑云州笔直站着,他始终望着地底下凝结成一点黄绿的梧桐,说:“我想,你讲得一点错都没有,但要说不对等,要委屈要喊冤,也应该是我,哪里轮得到你呢?因为我才是付出最多爱的人,你根本没有,你只会看着我发疯。”
她急着说出事实:“郑云州,你不知道,我......”
“不要打断我,让我讲完。”郑云州强势地抬了抬手,“你去宾大读书前说的那番话,我想了很多年,几乎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都要把你的指责在脑子里过一遍。你说的对,小西,在我们的这段.....姑且叫做恋爱的关系里,你比我实际负担的要多tຊ,多很多。“
“你知道的,我是个脾气很坏,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人,动不动就撂脸色,从小也不会写随和两个字,没学过怎么尊重别人,傲慢到了跋扈专横的地步。当年我喜欢你,也只会跟你讲条件,连问都没有问你的意思,就先拿你弟弟来逼迫你。”
“说得再严重一点,我是个爱无能的人,只会用权势来换取一点青睐,明明是我单方面地喜欢你,还要不可一世地站在这里,等着你主动来问询我。”
“在我身边那么久,一直小心地消解我的怒气、嫉妒和猜疑,哄着我高兴,你承受了这么多,的确很辛苦。换了我来当你,一天也忍不了。我们的关系存在权利差,这就是你说的不平等。后来我明白了,我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是没有资格美化自己的。”
“你也可以有你的愿景,也要去世界上其他地方走走,多接触几个人,才知道哪一种生活是适合你的。不能因为我走过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要求你也这么认为。”
他自顾自地剖白着,说了很多从来没说过的话。
西月坐在后头听,听得入了心,入了迷。
眼里汹涌而出的酸涩怎么都压不回去。
郑云州是很直接的,咄咄逼人,从不给其他人留脸面,生了气就更是。
但这番话说得情绪调谐,完全在匹配她的立场。
像把一颗阿片类药物递到了她口中,伴随着苦涩的汁液化开在喉咙里,产生了药理性的镇静,瞬间释放出大量的多巴胺。
她今天来,并没有化妆,但一双薄薄的眼皮泛着水红,睫毛早被泪水濡湿。
林西月极力克制着,小口地吸气,忍住不发出抽噎的声音,但眼泪越积越多,温吞地打湿她的裙面。
“好了,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郑云州这几天很忙,为了抽出这一个不被人打扰的下午,昨晚在集团加班到凌晨。
倒也不用准备,这些话他在心里酝酿得够久了。
林西月走了之后,他常睡在茶楼里那张他们厮磨过的长榻上,不因为柔软好睡,而是可以常常梦见她。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
有一个晚上,郑云州在夜里被吓得醒来,彻底暴露出这种慰藉的虚幻性。
他梦见林西月消失,自己发了疯一样冲出去找,梦中光阴如箭,回来时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只能扶着院子里那株梧桐,喘不上来气。
他找不到了她,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
过去五年里,郑云州坐在暗室内抽烟,眼看着远方的天色渐渐明亮,他都以为,不会再有一个夜晚,像刚过去的那个一样,冗长又痛苦了。
但事实总是告诉他,下一个还要更难熬。
他就这么熬了五年多。
郑云州转身,看见她湿着眼睛望过来,乖巧的坐姿已经维持不住了,脚尖不安地踮着。
“怎么了?”他拿着纸巾盒走过来,弯腰递给林西月,“擦擦。”
他眼里其实也泛酸,眸子发亮,眼眶蒙上红晕。
老天保佑,她还肯听他的忏悔,还愿意为他掉泪。
而不是无动于衷地坐着,拿出冷淡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一口一个郑董。
林西月抽出纸,在眼睑上摁了几下,吸了吸鼻子。
她又抬头,对上郑云州的视线:“我现在能说了吗?”
“很长吗?”郑云州轻轻笑了一下,“需不需要我坐下来听?”
林西月摇头,哭过之后很娇憨的语调:“不用,就一句话。”
郑云州太阳穴一跳,垂在身侧的手指发着抖。
他很怕她说,抱歉,你觉悟得太晚,我等不了了你。
他怕他的认错和示爱变成青天白日里的一场烟花,炸响了也无人欣赏。
郑云州眼看着她站了起来。
她很努力地笑,很努力瞪圆了眼睛,不要眼泪再流出来,两只手同时扶上他的手臂。
然后,他听见林西月温柔地提议:“今天天气挺不错的,我们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说好不好的时候,眼珠子在他脸上滚动两下,有点紧张。
郑云州神色一僵,指腹情不自禁地刮过她的脸,目光专注:“小西,你的声音好轻啊,我差点没听清楚。”
“嗯,我怕你拒绝我,不敢大声说。”
林西月又由笑转哭,坚定的表情忽然间就垮了下来。
“我拒绝你?“郑云州凄恻地笑了下,继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低下去,蹭着她毛茸茸的头发,“我不想活了差不多。”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林西月也牢牢地箍住他的腰。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磅礴地,混着喉咙里压不住的哭声,齐刷刷从面庞滚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一切都是虚的,飘的,只有郑云州的怀抱是热的,是真实的,是可以依靠的。
林西月很少哭,更不要说哭得这么失态。
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在身边,连深爱的男人也要推开。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费城路边随处可见拥抱、亲吻的情侣,林西月坐在楼下的咖啡店里,看看路旁积满的树叶,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书。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算得这么清。
因为这份清醒,她过得好苦。
但她不能说自己苦。
老天爷最爱欺负穷苦人,总把噩运加注在他们身上,她不敢抱怨。
郑云州起先以为她是激动。
他拍着她的背安抚:“别哭别哭,哭得我心都揪起来了。”
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怀里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只能进气不能出气了。
“林西月?”郑云州松开她,将她抱到沙发上坐着,虎口掐在她下巴上,“张嘴,张嘴呼吸,别哭了。”
林西月仍抽噎得厉害,浑身都在抖,停不住。
郑云州扶住她的后脑勺,嘴唇喂上去,把自己的呼吸渡进她嘴里。
有了新换进来的空气,林西月喘得没那么厉害,身体慢慢地平复下来,只剩一些轻微的颤动。
郑云州见起了效,放了心,准备撤回来时,冷不丁被她抱住了脖子,她柔软的、沾着眼泪的唇舔上来,小口地含住他,湿滑的舌头抵进去勾缠,缠得他颤了一下。
林西月是被逼的,被身体里一蓬一蓬涌上来的热度逼的,吻上他了以后才好一点。
郑云州的喉结滚了两下,他掐住她的肩膀,鼻尖顶到她脸颊上,把她掰开一点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想你想得太厉害了。”
林西月哭红了鼻子,委屈地翕动两下。
郑云州的胸口贴紧了她,嗓音哑得要命:“不是重新开始吗?一开始你就放这样的大招啊,讲武德吗林西月?”
林西月撅了撅唇:“这也能叫大招啊,不是很正常的说话吗?”
“这就叫。”郑云州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林西月不得已赞同了,唇还黏在他的下巴上。
她含混不清地问:“那我弄得你哪儿不舒服了?”
郑云州握住她的手来试:“你自己看。”
林西月面上通红,生平第一次,大起胆子圈住了:“这样看可以吗?”
郑云州低低地哼了一声:“你下午没事?”
“我说了,我是为你来的,你怎么老不信?”
林西月轻绵绵地吻他,上下夹攻,吻得他就快要失控。
心乱了,吻也渐渐地乱了,郑云州压着她,肆无忌惮地吻,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停留,像一夜间开遍各个角落的樱花,惹得林西月颤个不停。
郑云州吮够了淌着花蜜的蕊,又凑上来吻她:“我当然不信,谁让你老是骗我,把我弄得七上八下,像得了失心疯。”
“我没骗你。”林西月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清亮的眸子像在泉水里泡过,“一句都没有,我爱你......是真的。”
郑云州就在这句话里横冲直撞起来:“什么时候?我不相信。”
林西月受不住,呜呜咽咽地咬着他的手指:“很......很早,早在你没发现,我也没发现的......”
她说不出了,脚尖骤然紧绷起来,淅沥沥地泻了个一塌糊涂,不过十来下而已。
傍晚的光线暗惨惨的,像一盏即将烧完的烛灯。
林西月躺在郑云州手臂上,在一大片稀薄的茎叶味里,累得昏昏欲睡。
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到一双湿热的唇又吻上了她的脸,她推了下:“休息,让我休息一下。”
“你休息,我不吵你。”
郑云州没停,那么长时间都满足不了似的,不断地吻着她。
林西月撑开了一点眼皮:“不应该啊,你都三十六了。”
面上的吻顿了下tຊ,然后她的耳垂被咬了,郑云州恶狠狠地说:“那怎么了?不如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是吗?”
“怎么醋劲还那么大?”林西月柔柔地抱着他,“我只试过你这一个小伙子。”
郑云州紧密严实地贴着她:“感觉怎么样?”
林西月狡黠地笑:“一般般。”
“好好好,那就再来场不一般的。”
郑云州也不气,说着就要抬起她的腿。
“我讲笑的,我讲笑的。”
林西月连连求饶,赶紧往沙发另一侧躲,又被他拉回来。
郑云州没闹了,稳稳地抱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问:“林律师,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我的条件你都清楚,年纪是大了一点,过去气焰也高,但被你整治得没多少了,样貌身份这些,勉强算过得去......”
林西月翻起来,趴到了他身上:“不是说了重新开始,你还问。”
郑云州说:“那是你说的,是你的态度,这是我说的,是我的态度。”
林西月疑惑地问:“但是,你叫还过得去,那人家叫什么呀?”
郑云州笑,又趁她没注意滑进去:“我新为你学的,低调做人,怎么样?”
“......不用低调......你低调不了。”
林西月呜了一声,一下子就全软了。
郑云州抱紧了她,踮在地毯上的脚曲起来,接连不断地往上:“哦,小西喜欢高高的,知道了。”
“不......”他掐她的腰掐得太紧,林西月动都动不了,只能抖着闭上眼,额头贴在他的侧脸上,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又软又红。
郑云州扳过她的脸:“小西,把舌头伸出来,和我接吻。”
林西月戛着他,被那股饱胀感搅得意识涣散,听话地去衔他的唇。
“好乖,再叫我一句。”
“云州......郑云州......”林西月吮吻着他,迷迷糊糊地说,“你年纪才不大,看起来明明很年轻......很英俊......”
郑云州不管不顾的动作慢下来,变得匀缓。
他的女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乖?
自己都被掟得神志不清了,还想着安慰他。
在几乎快吞没他的情潮涌动里,郑云州的眼睛又红了红,不断地吻着她:“我好想你,林西月,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好想你,知道吗?”
林西月已经卸了力道。
她像一滩软泥一样伏在他身上。
第54章 服务 我是吗?
054
林西月在他身上睡了很久。
他们始终没有分开。
西月侧躺着, 郑云州从后面抱着她,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体里。
没人能冲出那片温热、滑泞又紧致的包裹。
他的吞吐像他的呼吸一样绵长而安静。
郑云州从没这么有耐心过,但只是一点轻微的剐蹭而已, 却让他哼出一声又一声,慑了很久。
林西月累昏过去,已经管不了他在做什么了。
等醒来时,腿心里冰冰凉凉的, 腻着一层白沫。
她轻推开睡得正沉的郑云州, 跑到浴室里去洗澡。
郑云州被翻成仰卧后, 也被灯光刺醒。
他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林西月又不见了。
但地毯上还躺着被他撕烂的绸裙,浴室里隐约传来哗啦的水声。
郑云州闭上眼,揉了一下鼻梁。
没走, 只是去洗澡了。
林西月洗了很久,裹着浴巾出来。
“洗完了?口渴不渴?”
郑云州比她动作要快, 早已穿好衬衫裤子, 一身清爽, 站在岛台边倒水喝了。
林西月没讲话,她捡起裙子看了一眼, 都被撕成布条了, 还怎么穿呀?
怎么每次都要弄坏她的衣服?
她更不想说话了, 瞪了一下正喝水的男人, 又走回衣帽间。
郑云州握杯子的手停在空中。
他的手臂慢慢放下,笑了。
林西月这记白眼漂亮又生动, 带着责怪。
印象里,她应该是第一次对他做这种表情。
过去住在这里,虽然说是恋爱, 但好像只有郑云州一个人在谈,吃醋是他,占有是他,动气还是他。
林西月不言不语的,就像一个承载他情绪的容器。
容器是没有自己的情绪和思考的,只能被动地承受。
她有的只是顺从、懂事,一心觉得领受了他的恩惠,就要不遗余力使他开心愉悦,绝不可能甩脸色,她觉得自己不够格。
郑云州倒了杯水拿在手里,去衣帽间找她。
花了几分钟,林西月挑选了条从前的裙子穿上。
手臂和肩膀都合适,但她比那会儿瘦了一些,腰间空荡荡的。
“把水喝了,刚才叫了那么久,不渴啊?”郑云州把杯子放她手里。
林西月仰起头喝了。
喝完,她把杯子还到他手里:“郑云州,这儿还有夹子吗?裙子太大了。”
“这不是你的地盘吗?”郑云州挑眉看她,“我还能有你熟啊?”
林西月撅起唇:“什么呀,这是你的家,我是客人,客人有需求,你得满足。”
“刚才还没满足啊?”郑云州靠着玻璃柜,手指拈了拈她滑腻的下巴,“谁一直说不要了,吃不下,好濕,好软,再做下去会化掉,这都是谁说的?”
林西月红着脸挥开他的手:“帮我找夹子呀,要不然我都走不了了。”
郑云州说:“那就别走好了,我又不想你走。”
“你帮不帮我找?”
林西月攥着他的腕骨,狠狠捏了一下。
“找,我找。”
郑云州无奈地蹲下去,凭一点微薄的印象,开了一整排的抽屉,才找出几个珍珠卡扣。
林西月站在后面,看他不耐烦地翻箱倒柜,偏过头,轻抬起唇角。
他站起来,摊开掌心给她看:“这个行吗?”
“可以。”
林西月转了个身,面对着镜子,把腰身拢起来一点,又分派说:“你顺着我的方向,把它们扣起来。”
郑云州手里拿着一个,嘴里咬着一个,粗手笨脚地夹上去:“是这样吗?”
“嗯,郑云州你真聪明。”
林西月照了照,觉得差不多了,扭过来吊上他的脖子,笑着说。
“你是客人嘛,我得把客人服务好。”郑云州顺着她的话说。
林西月伸出手,揩了揩他鬓角的汗:“你都服务出汗来了。”
郑云州抱住她,一只手贴在她脊背上,另一只的掌心揉捏着她的后颈,以一种牢牢掌控的姿态,低一低头就能吻上。
他嗓音沉哑地说:“这里面不透气,太热了。”
“你看,我现在也能支使你做事了,对不对?”林西月得意地说。
郑云州失笑,捏了捏她的耳垂说:“嗯,高兴吗?”
林西月仰起头看他,摇了摇:“不,我马上休假结束了,要回香港。”
“你怎么会不想回香港?”郑云州深深地看着她,揉着她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林律师在香港那么多追求者,多少人喜欢你啊。”
怎么有人都三十多了还那么小心眼?
林西月笑着装傻:“谁啊?要不然你点两个名来看看呢,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点个屁,提他们名字都嫌跌份儿。”
郑云州一气之下,把她的腰摁向自己,用力地吻了下去。
“呜......”
他的唇好烫,林西月被他吻着,吻得背上的脊骨都被抽走,软绵绵地站不住。
“说你想我。”郑云州把她抱到了柜子上坐着。
他抵着她的额头,胸口微微起伏,唇似有若无地碰着,挨着,引着她说他想听的。
林西月用腿夹住了他,手捧起他的脸:“我想你,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说完又松开他,轻柔地吻下去,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唇齿交缠,把唇瓣吮得又红又肿。
林西月被吻得仰起脖子,她抱怨:“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去香港。”
郑云州的吻正碾过她的下颌,气喘吁吁:“是为什么?”
她闭着眼轻颤:“谁愿意离开刚谈恋爱的男朋友。”
“我是吗?”郑云州意乱情迷地问,“我是吗?”
讲两句话就要吻一阵,仿佛说什么并不重要,接吻才是要紧的。
舌面摩擦,脸贴着脸鬓发勾绕的缠绵,让两个人都发出慰足的喟叹。
静谧的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口水声。
从金浦街出来时,天色黑透了,一盏满月挂在后街的梧桐上。
郑云州低声问:“这么久没回来了,想去哪儿吃东西?”
“你陪我去学校吃好不好?”林西月说。
郑云州点头:“我让司机来......”
林西月抢下他的手机:“不要,我们坐公交去。”
他疑惑地望过来,满脸写着——“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林西月问:“你不会没坐过吧?”
“请问我哪来的机会坐?”郑云州反问。
林西月瘪了瘪嘴,小声tຊ说:“从小到大就等着别人来伺候,还好意思呢。”
郑云州居高临下地看她:“说什么,你干脆再小点声得了。”
“我说,正好啊,我们一起坐一次。”
“......行。”
好勉强,那表情像要赶赴刑场似的。
他们一起走到了斜对面。
林西月把手机还给他:“你的手机。”
“你喜欢你就拿着吧。”郑云州说。
林西月玩笑说:“我可不拿,万一跳出来什么别的女孩子的信息,我饭都没心情吃了。”
郑云州哼了一声:“你现在打开我微信,除了你和合作方之外,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性,我把铭昌的股份白送你。”
她刚要说话,真进来一条微信。
林西月塞到他手里:“听听吧,我申请回避。”
“你回避什么你回避。”
郑云州把她的肩膀揽过来,用另一只手打开。
头像的确是个小姑娘,在海边捧着杯饮料嘟嘴,看上去又娇又嫩。
林西月下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衬衫。
但下一秒点开语音,一道粗犷的男中音,掺杂在热闹的酒局里,从听筒飘出来:“云州哇,我秘书把简历发给你了吧?我那个不长进的女儿,非要上你们铭昌工作,看在老哥哥的面子上,你替我管教管教她。”
郑云州扭过头来看她。
两个人对视一眼后,林西月抿着嘴笑。
她从他臂弯里钻出来:“这都什么。”
郑云州说:“一财大气粗的煤老板,头像是他女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车来了。”林西月拍了下他,“快点。”
“林西月,我可没公交卡这玩意,你带钢镚儿了吗你?”
“带了。”
夜里坐车的人不多,他们拣了两个的临窗的位子坐。
林西月坐在里面,转头看看郑云州,可怜见的,腿都伸不开。
他只能往外撇过去,另一只抬起来架在上面。
她捂着嘴笑:“你这坐姿像什么样子。”
郑云州忿忿地踢了一脚前面的座椅。
他骂:“你应该问,这空档为什么要设计得这么窄!”
天,还好前面没有坐人。
“好了,小点声。”林西月拉过他的手,轻声说,“知道吗?我一直想和你坐一趟公交,像小情侣一样,也不用管目的地在哪儿,坐到终点下都行。”
郑云州裹住她的手:“什么时候?”
林西月想了想:“刚到香港的时候,每天都要坐公交。”
“你还没有告诉我,回香港到底是为了谁?”
郑云州把他们交握的手放在了腿上,紧紧扣着她。
公交车转了个弯,途径了一大片青黄相间的槐树叶。
林西月将脸朝外,任由晚风吹在她身上,碰了碰叶子:“为了离你近一点。”
她说完,又扭头看向他:“你看,这不是就回来了吗?”
林西月朝他笑,身后浓稠的夜色烘着她,托出一张明丽动人的小脸。
他的女孩子怎么这么漂亮?
郑云州克制不住想吻她的冲动,咽了一下喉结,倾身过来。
林西月拿手挡住了他的唇:“不要。”
“所以你说想我,说爱我都是真的?”郑云州沙哑地问。
林西月点头:“当然了,你怎么还在怀疑啊?”
温和的晚风从他们当中吹过。
郑云州笑,手抬到额头上揉了揉:“不是怀疑,是太意外了......我也能有今天......这真是......”
林西月看得心口发酸:“郑云州,你正常一点。”
“今儿惊喜太多了,我缓缓。”郑云州闭了闭眼,握着她的手说,“马上就正常,我很正常。”
林西月看他语无伦次的,想了想,还是没把面试的事告诉他。
他现在好容易激动了。
过了会儿,郑云州靠回原位,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他不舒服地问:“这车也太颠了,还有几站?”
“快到了。”
他们在学校附近下了车,林西月拉着他往小吃街走。
她进了一家牛肉面馆,笑说:“就这儿,我最喜欢吃这里的面了。”
郑云州转着头扫了一圈,他真担心这里的卫生环境,再好吃他也下不去嘴。
但林西月喜欢,他也只好点头:“行,你点吧。”
林西月要了两碗一样的,拆开一次性筷子给他:“喏,吃吧。”
看他吃得谨慎小心,林西月抽出纸巾擦嘴:“你读书的时候,不会也没在学校旁边吃过饭吧?”
有时候她常想,自己对郑云州的经历了解得也太少。
“还真没有。”郑云州照实说。
林西月哦了声:“那你还习惯吗?你不喜欢,下次我们不来就是了,不能光我一个人高兴。”
郑云州抬头,瞪了她一下:“谁说我不高兴,高兴得都要哭了,总不能真抹眼泪给你看吧?”
“好吧。”林西月又拨了下头发,继续吃。
他放了筷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群消息。
周覆刚加完班,又在满世界叫人宵夜。
郑云州拍了一下桌上的面,不经意带到了林西月的手,发在群里说:「陪女朋友正吃着,去不了。」
唐纳言:「恭喜转正」
沈宗良:「恭喜转正」
付裕安:「恭喜转正」
周覆:「麻烦撤回一下,谢谢」
林西月抬起头,看他正对着手机在笑。
她问:“怎么了?”
“没事。”郑云州起身去付账,走回来问她,“你吃好了吧,我们回去吗?”
林西月点头:“嗯,我回酒店,你呢?”
郑云州像没听清似的:“你说你回哪儿?”
“酒店呀。”林西月又重复一遍,“我东西都在酒店。”
郑云州敛着眉目:“没事,我陪你去把东西取来,然后和我回家。”
林西月抓住他的手臂:“不要,我们也没有结婚,为什么非得住一起?”
“我认为你不想和我分开,就像我不想和你分开一样。”
林西月笑:“嗯,说得真好。但我们只是在谈恋爱,我觉得大家要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不必时刻黏在一起。我们才刚开始,中间分开了五年,很多事情不清楚。你从前看到的,也不全是真正的我。除非哪一天你和我都很确定,我们就是对方要找的那一半。”
郑云州默了一瞬,松开她。
他懂了,难怪她一路上都在强调这件事。
林西月是喜欢他,但并不认为他一定就适合自己。
喜欢和合适,一直都是两回事。
以前她一直畏惧他、讨好他,那段经历统统不能算,所以才要正式地交往看看。
那么,她的意思是,这是一项公开透明的测试,如果他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不合格,得到的分数太低,就会被她淘汰出局。
今晚他快活得昏头,忘了她是个多理智的人,做任何决定什么都要对比观察,好中择优。
郑云州啊郑云州,别高兴的太早了。
万里长征路,你连一半都还没有过到。
第55章 妙华 她必须要来
055
郑云州把林西月送到了酒店。
她在门口和他告别, 端庄矜持得像刚谈恋爱的小女生。
郑云州看不得她这样。
他想,他可能是对林西月有分离焦虑。
郑云州上前,握住她刚挥了两下的手:“我送你到房间。”
她担心地问:“那你还肯出来吗?”
但林西月没听到答案, 只是被他拽着往前走,进了电梯。
穿过走廊,林西月从包里拿出房卡来,晃了晃:“真的进去了哦。”
郑云州又拉住她, 把她压在门边, 他猝不及防地递上唇, 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鼻梁,又控制不住地去吻她的唇, 吻得自己起了兴,吻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他声音粗哑地说:“这里看起来不安全, 我不太放心。听话, 和我回去。”
“胡说, 柏悦这边很安全。”林西月的后背贴在门上,微微喘着, 脖子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吻起伏, “我都住了好几晚了。”
郑云州一边吻她, 拇指大力地揉在她的腕心上, 揉得她浑身酥麻,房卡都握不住, 上弯的掌尖蓦地松开。
往下掉的瞬间,房卡被郑云州用手指夹住,他一只手紧抱着她, 小心翼翼的姿势,不断加深这个缠绵的吻,生怕她惊醒过来。
另一只手用卡开了门。
林西月的手还攥在他的领口上,就这么进了房间内。
被抱着转了个圈,林西月才反应过来,她在昏暗的光线里抬起头,嘴唇上还沾着清亮的津液,她气息短促地问:“你......你进来了?”
“嗯,我进来了。”郑云州一脚踢上门,“而且不打算出去。”
林西月的一截腰还握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她被迫垫起脚,鼻尖挨着他的下巴,嗔了句:“你是无赖,郑云州。”
“我从来就tຊ没说我是好人。”郑云州嗅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你可以从交往的第一步,装模作样的约会、吻别开始,但我太爱你了,我不行。”
林西月被他抱到了床尾凳上。
她坐着,他半跪着,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脸。
房间里还没开灯,只有从玻璃里透进来的柔白月光。
他们在月色里安静地接吻,舌尖甜软,呼吸滚烫。
吻得很轻,但让林西月觉得上瘾,对他的温柔上瘾。
被压进被子里,郑云州低声哄着她张开些时,林西月都感到害怕,就他们这种一天用两三盒的速度,恋爱能谈得了多久?
难道别人也这样吗?
闹到后半夜,林西月洗完澡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
她听见郑云州打电话:“对......这里的一股香精味,我用不了......去我那儿拿一套,还有我换洗的衣服......快点......”
林西月的手脚仍发着软。
哦,她忘了,太子爷连洗漱用品都只认一个牌子的,去哪儿都让秘书带着。
袁褚来的很快,门铃响起时,郑云州还在浴室里,只能林西月去拿。
她裹上浴袍,开了门,笑说:“袁秘书辛苦了。”
“应该做的,您忙。”
这个您忙就很有灵性。
林西月卡壳了一下:“其实......忙完了。”
她把袋子放到桌上,从里面拣出沐浴露和洗发水、须后水这些。
林西月一口气抱到了浴室:“大少爷,都在这儿了啊,自己拿。”
郑云州应了一声。
她又出去,用衣架把他明天要穿的衬衫挂起来。
免得在纸袋里折上一夜,起皱了。
林西月连西裤一起抽出来时,里面掉出一盒药,落在地毯上。
她拨了下头发,弯腰捡起来看,纸盒上全是英文,是进口药。
林西月粗略地读了几行,心里的感觉很不好,她赶紧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说明书,这种药的适应症为焦虑、失眠。
袁褚一并拿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郑云州有这些由情绪激动引起的自主神经症状?
她捏着盒子,一个人想得认真,都没注意水声已经停了。
郑云州擦干头发出来,看她在桌边傻站着,路过她时,一把将她抱到了手臂上,轻松得像取走一只杯子。
他走回床边坐着,林西月仍安稳地在他腿上。
郑云州笑问:“不是说一直在发抖吗?怎么还不睡?”
“这是你的药吗?”林西月抬起手,把药盒给他看。
熄了很多盏灯以后,光线不是那么亮,郑云州眯了眯眼。
看清以后,他脸色一变,从她手上抢下来,随手一扔:“不用管,我已经不吃了。”
林西月掩一掩唇:“是吗?不吃了袁秘书还备着?他这么不称职。”
她很聪明,三言两语搪塞不了。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脸,解释说:“前一阵子集团事情多,有个电力项目总是拿不下来,愁得我睡不着觉,袁褚就去医院开了药。今天应该是他太赶,拿错了。”
“那你吃过吗?”林西月扬起脸问,眼睛里泛着水光。
很明显,对于他哄孩子的说法,她并未采信。
郑云州点头:“吃过,只有一两次而已,没事。”
他不敢再瞒了,但也不敢完全说真话。
林西月问:“不是我今天看见,你还不打算告诉我?”
“大老爷们儿,谁为这点小事哼哼唧唧,像什么话。”
“对不起。”林西月抱上他的脖子,被濡湿的睫毛刮在他刚清洗过的皮肤上,湿湿痒痒的。
郑云州哎了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怪只能怪......”
林西月抬起下巴看他,目光冷得像放了很久的茶汤:“你还要包庇我。”
“那也过去了。”郑云州拍了下她的头发,“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林西月打着哭腔嗯了句:“你别再吃这个了,睡不着的时候可以找我。”
郑云州好笑地端详她:“你在香港呢,我怎么找你啊?”
她擦了擦脸:“打电话,打视频,都可以的,我陪你说话。”
“我还是更喜欢这样抱着你说。”郑云州说。
林西月低了低头,绞着他浴袍的领口,一本正经:“那......那你飞来香港找我。”
郑云州笑:“嚯,听您刚才那个殷勤劲儿,我还以为你要来找我。”
林西月也噗嗤了一声:“你是老板,你的时间比较自由,可以随心支配,没有人敢过问,我不行。”
“好,我会去找你的,睡觉吧。”
“不要,再说会儿话。”
郑云州摸了摸她的手:“躺下去说,晚上温度低,你的手好凉。”
“嗯。”
进了被子里,林西月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身体很快暖了起来。
郑云州拨开她的头发,舒服地闭着眼,眉头舒展,听她安排怎么回人情。
她小声说:“后天我就要走了,明天晚上,想请庄齐和她先生吃个饭,我们当了四年室友,在宾大的时候也常联系的,人家还来机场接我,一声不吭就离开,太没礼貌。”
“好。”郑云州的掌心摩挲她的手臂,“唐纳言那里我去帮你问。”
林西月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最好......你能来坐陪,我和他不熟。”
郑云州长长地哦了声:“敢情你从一开始,打的就是我的主意?”
“也不是。”林西月往上挪了一点,贴着他的脸,“你要实在没空,我就请庄齐一个。”
郑云州在她唇角吻了下:“有空。没空也得挤出空来。”
林西月笑,黑暗掩盖住她眼里的天真明亮。
她好像有了一个有求必应的爱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郑云州捏着她的耳垂问,“为什么你读大学的时候,庄齐一直不知道我们在一起?”
林西月被问住了。
当然是她什么都不愿说。
他们早晚要分开的,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她笑了下:“应该是庄齐有涵养,懒得管这种事吧。”
“她最好是。”郑云州生气地哼了声。
“好了,睡吧。”
隔天早晨,郑云州起床时,林西月没察觉。
他洗漱完,系着衬衫扣子走回床边,俯身贴到她耳边说:“我先去开会了,等我电话。”
林西月听清了,但她醒不过来,迷糊地嗯了一声。
睡到十点多,她才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林西月打开手机,昨天夜里庄齐就回复了她,说晚上一定到。
她又眯了一会儿才起床。
假期很快就结束,她马上又要起早贪黑,能放松就放松。
林西月刷完牙,吃过早餐,换上运动服去健身房跑步。
顺便让服务生来打扫一下房间。
过后她洗了澡,穿好裙子,拿上小双肩包,挂着相机出了门,打算去胡同里转转。
林西月边走边给郑云州发微信。
Cynthia:「今天太阳真大,你开完会了吗?」
她也不指望他回,就是想稍微行使一下女朋友的权利。
以前她从不敢这样打扰,只有在郑云州找她的时候,她才能出现。
林西月又接连发了几张照片。
Cynthia:「这条胡同变了很多,是重建过了吗?那家卖火烧的也不在了。」
今天的例会很长,郑云州还在做着总结性的发言,把各个部门眼下存在的问题,亟需攻克的难关都凌厉地指出来,听得下面战战兢兢。
最后他挥一挥手:“好了,就到这里,去忙吧。”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手上夹着支钢笔,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
日光澄澈,地板上铺出倾斜的暖格,墙角放着的龟背竹浸在这片金黄里,新绿的半月形叶子被照出透明的纹路。
他点了支烟,慢条斯理地拿起手机看。
十来条微信都来自林西月。
郑云州抽着烟,一条条地往下看,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柔和。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敢拿这些日常琐事来烦他,像他一直在等着的那样。
女朋友太识大体顾大局,难免失却了最吸引人的本真,变得像没有自我意识的附庸。
看完以后,郑云州把烟递到嘴边咬着,像个男高中生回女孩子消息那样,认认真真敲下去:「走累了就坐会儿,中午我陪你吃饭。」
林西月发了个定位过来。
Cynthia:「我中午不吃,就在这儿喝杯咖啡,看会儿书。」
她找了家开咖啡馆坐下,从包里拿出本《乌合之众》。
这本书她买了很久,一直都没能翻过第五页,就被迎面而来的生涩词难住了。
今天还不错,林西月逐字逐句地读到了第二十页,并且试图理解每个段落的意思。
昏昏欲睡,林西月靠在椅子上,痛苦地快要tຊ把书盖在脸上的时候,有个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郑云州伸手抽走她的书,看了一眼封面就丢在一边:“大好的天儿,你读点花好月圆的书不行吗?非得啃这种硬骨头。”
林西月歪坐在荫凉处,托腮看他。
郑云州半边肩膀晒在太阳底下,卷起袖口的手臂上浮动粼粼光斑。
抬头时,日光缓缓映亮他东方式含蓄的英俊。
她轻声问:“你吃过午饭了吗?这里的......”
没说完,郑云州已经拿起她的勺子,挖了一块甜点送进嘴里。
林西月想要去抢下来:“那是我吃动了的,你不是有洁癖的吗?”
郑云州又放下,擦了擦嘴:“你身上哪儿我没吃过?对你有什么癖不癖的。”
“......”
他微阖着眼环顾四周,又点评了句:“这里味道不怎么样,环境也一般,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带你去别处转转。”
“好啊,你开了车吗?”林西月弯腰去捡东西。
郑云州点头:“开了,走吧。”
京城十月,车子行驶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也没有明确的终点。
郑云州开着车,林西月坐在他身边,眼睛不停地往两边看,想起点什么,就和他聊一聊。
一路回忆着上了山,林西月的手扒在玻璃上,瞧树影一寸寸往坡上爬。
山侧高大的毛榉遮出一片绿荫,老杉树挺直了树干,树皮皴裂出渗出琥珀松脂,整座山都浮着一层清香。
登山的人不少,生龙活虎地在前面走着,老人家照样精神。
“这路我记得,再往上就是妙华寺。”林西月转回头来说。
郑云州问:“那要去烧一炷香吗?”
林西月摇头:“哪有临时来的,烧香都要提前准备,这样才心诚。我们别上去了,就在山坡上转转。”
他笑:“你倒是讲究。”
林西月低垂着眉眼:“是赵董事长教我的,我来京里读书,也是她资助我,我都没去看看她。”
可她如今,在这里和人家儿子明目张胆地谈起了恋爱。
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赵木槿也不一定愿意见她。
“不用看,赵女士本来就喜欢你,不会挑你理的。”郑云州握了一下她的手,“等你进了门,有你天天见的时候。”
他说的好轻巧。
或许赵木槿曾经喜欢她,也欣赏她身上的韧劲儿。
但那恐怕也是在知道她和郑云州纠缠之前。
现在过了五年,她要再见到自己,大概也会摇着头说,你都在国外工作了,怎么还要回来?美国难道没男人了吗?就认定了云州一个?
林西月只好配合地笑:“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进什么门?”
“好好好,没说。”郑云州赶紧顺着她的话说,“我是待审查人员,你还不知道我适不适合你,远没到那个地步,对吧?”
林西月还在笑,笑得唇角都酸了,一路酸胀到心里。她说:“对,就是这样。”
郑云州抬眸,一副商量的口吻:“不过,咱们这个考核期限能不能短一点,我年纪不小,老郑他们都等得有点着急了。”
等得再急,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人选也不会是她吧。
林西月面上微微一哂:“好,我们加快进度。”
为了不叫郑云州起疑,她扭头指了指前方山顶上的尖塔:“还记得吗?我们在那儿丢过菩提子。”
“记得。”郑云州瞥一眼她,“那几只山雀不肯飞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林西月捂着胸口笑:“我吓死了,怕你以为我故意逗你玩,你那会儿脾气多大啊,动不动就骂我。”
郑云州敏捷地皱起眉:“有吗?我怎么记得我一直在维护你?”
“维护也有。”林西月实事求是地点头。
从葛世杰手里救下她,打断赵京安父子俩对她的觊觎,这些都历历在目。
然后她又向他求证:“你总不会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
郑云州的表情微妙得很难描述。
他把车停在了湖边的空地上,解开安全带,把座椅放倒。
躺下去时,郑云州才含糊地说:“估计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中邪。”
他打了个哈欠:“中午没休息,我睡会儿。”
“好。”
林西月起得晚,没多少困意,就侧着身子看他。
等听见他的呼吸渐渐绵长,才伸手摸上他浓黑的鬓发,锋锐的眉毛。
她想起昨天的面试,在全部的考题都答完之后,主考官问了她一个问题——“凯华的年薪那么高,就算业务量在持续下降,以你的专业水准,应该也能有不错的发展,为什么一定要来东远?”
林西月笑笑,稳定发挥她讲场面话的功力,从经济站位谈到百年变局,变相拍了一通东远的马屁,把主考官哄得很高兴。
但真正答案只有一个。
她是为了心里一晌贪欢的执念。
这些年她学着适应了很多事,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环境,独自在纽约生活的压力,歧视亚裔面孔的白男上司,倾注在她身上的痛苦一再加注,也没能叫她稍微弯一弯脊骨。
除了想念郑云州。
这已经是她身上治不好的旧疾。
发作时,林西月只能扭曲痛苦地缩成一团。
因此,她必须要来。
林西月不想等到自己老了,孤独地坐在一间房子里,再回想起这段感情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努力也没做过。
她不愿意自以为是地成全郑云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孤立无援地,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无疑是把他明亮而勇敢的心摔进泥里去践踏。
到了最后,还要掏尽苦衷来给自己的不作为遮羞。
其实没有什么苦衷好说。
只要不怕输。
第56章 翠鸟 我真得走了
056
下山时已是黄昏, 天边红霞潋滟,林中绿叶如云。
郑云州把车停在胡同口,和林西月一道走进去。
一阵风吹来, 吹起她烟绿色的裙摆,裙边勾出傍晚的金光,不知道郑云州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林西月立即笑起来, 顺着风向他侧了侧身。
她的余光瞥见庄齐夫妻俩就在后面。
林西月笑眼乌浓, 反手别了下耳边的头发, 挥挥手:“齐齐。”
“嗯。”庄齐在后面应了声,和唐纳言快步追上来。
郑云州看了眼他:“怎么也不叫一句?”
唐纳言疏朗地笑了:“看你聊得高兴,我叫小齐别做声。”
“走吧,进去吃饭。”郑云州点了下街道尽头, “我来招待你们两口子。”
唐纳言拍拍他的肩,沉稳地说:“你也应该, 知道我为你说多少好话吗?把你夸上天了。”
看两个女孩子已经说笑着走远了。
郑云州给他拨了支烟:“都问我什么了?”
唐纳言客套接了:“人还在香港的时候, 就打听起了你的事, 结没结婚,目前有没有女朋友, 这些年是不是一个人?”
“我就知道。”郑云州的唇角在暮色里抽动两下, “她还是放不下我。”
唐纳言点头:“这次一定好好把握机会, 不年轻了。”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 四个人喝着清凉的椰汁,聊一些她们在美国时的事。
唐纳言问:“西月在宾大的时候, 也常去找小齐吗?”
“去过两次,费城离普林斯顿不远。”林西月握着杯子说,“Amtrak直达, 我一般会规划好哪天有空,提前个七八天订票的话,票价能便宜一点。”
庄齐笑说:“林律师就是聪明,会过日子。”
郑云州在旁边斜她一眼。
他本来想骂一句林西月——死脑筋!
有钱不花,宁可自己省吃俭用,末了全给他还上了。
唐纳言哦了声:“那你去的时候,庄小姐一般是一个人呢,还是身边围着一群人?”
“一群人?”林西月和庄齐对视了眼,“一群倒是没有过,两三个人。”
庄齐小声说:“我哥就想问你有没有男生。”
“我知道,我就不说。”林西月凑到她耳边。
庄齐竖起大拇指:“你真是好样的。”
郑云州朝对面抬了抬下巴,哎了一声:“一句一句的,逮住了反动分子啊?审问谁呢你?”
“没有,随便聊聊。”唐纳言笑着往后靠了下,“我说,你都住柏悦去了,不是嫌那地儿又老又破吗?说墙上一股子霉味。”
郑云州啧了声:“那媳妇儿就愿意住,我有什么办法?”
“没看出来,你还挺能自我牺牲的。”唐纳言笑。
吃过饭,送了他们夫妻回去,林西月也提出要走。
她说:“我得回酒店了,明天一早的飞机。”
郑云州站在窄小的台阶上,气得大力捏她的手:“明天一早的飞机!你还要tຊ把我扔在外面,你戒过那玩意儿是吧,啊?心那么狠呢。”
“轻点。”林西月蹙着眉喊疼,“那你说要怎么样嘛?”
郑云州垂着眼眸:“要么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和我回去住。要么.....还是我跟你走。”
居然是不相容选言命题的句式。
林西月把脸凑到他面孔下面,觉得他强逼自己低头的样子很有意思。
郑云州捧牢她的脸:“你又看什么?”
“好吧,昨天委屈了你一个晚上,今天换我了。”
“换你什么?”
“我跟你回家,但你明天得送我去机场,行不行?”
郑云州的脸色转阴为晴:“走。”
他走得好快,像急等着回去一样,林西月都要跟不上了。
“慢点呀。”她的浅口皮鞋从脚上滑脱,喊了句。
郑云州停下来,捡起鞋子,索性一只手抱起她往前走。
温软的月色洒满整条宁静的胡同。
树枝越过了墙头,林西月高高地坐在他手臂上,一抬手就能摘到新绿的叶子。
她东张西望的,觉得这个角度很新鲜。
年纪小的时候,林西月很羡慕对河的一个女同学。
每次元宵逛灯会,她爸爸都会把她举到肩膀上去看灯。
她爸爸的肩看起来很宽,很安全。
女同学在上面鼓掌、欢呼都不会掉下来。
这个时候,她总是悄悄牵紧妈妈的手。
妈妈感觉到了,就低头问:“你也要抱起来?”
“不要。”林西月知道妈妈身体弱,慌忙摇头,“就这样看。”
郑云州把她放进车里。
还没系安全带,林西月招手:“郑云州,你低一下头。”
“低头干嘛?”
郑云州嘴上发表着疑问,身体很老实地靠过去。
林西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卷起睫毛对他笑:“就这个,没事......”
一个了字还没发出来,郑云州就掌住她的后脑勺,俯下身,偏头衔住了那双红唇。
他们在车边接了个姿势极别扭的吻。
津液在舌尖缠绵的摩挲里滋生,林西月被高高地折起脖颈,头和身体的角度越吻越大,像一支快要被掰断的粉莲。
有路人经过,吓得林西月赶紧拍他的背:“呜.....呜......”
“.....都被别人看到了。”
停下来之后,林西月气喘吁吁的,抽出纸巾来擦唇角。
郑云州也把脸伸过来:“帮我擦一下。”
“好了。”
林西月擦完,要坐回来时,在昏茫的光线里注意到那么一团,斜挺挺地撑起面料。
她像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一声。
郑云州看着她,疑惑道:“咳什么,你那样黏着我亲,我不能硬?”
“你怎么什么都说?”林西月的脸更红了,“送我去拿行李呀。”
郑云州说:“不用,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但开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门口,他还是停下来。
林西月看着他下了车,几分钟后,拿着几盒避孕套出来了。
“我明天要早起赶飞机。”她强调了遍。
郑云州未雨绸缪:“我也不是一定要用,万一你忍不住想要呢。”
“......我能忍住。”
“那就算你厉害。”
深夜里起了大风,云层压得很低,瓦楞草在墙角簌簌地抖着,把一地的月影摇乱。
胡同后院里模糊的紳喑响了半夜。
林西月被压在床上,郑云州用高挺的鼻梁麽她,用细小的胡茬来回地滚,麽得她浑身发红发热,一双腿胡乱地蹬了几下就软了,抱过他的脖子来吻,在他的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潮湿而黏腻,像新鲜的蛤蚌。
“忍着,你还要赶飞机,睡吧。”郑云州吻着她说。
林西月羞恼地去咬他的下唇:“你不是好人,郑云州。”
郑云州大力驓着,每每快要梃入时又滑过去:“骂,再大点声骂。”
“求你......”林西月湿润着眼眶,声音绵软地说。
郑云州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求我什么?”
林西月闭上眼,神志昏聩地去舔他的下巴:“想.......要......”
“好。”他滚了下偏头含住她的唇,舌尖扫荡着她的口腔。
林西月呜咽了一声,陷入了一种失神的状态里。
后半夜,林西月洗完了澡,懒得再翻乱打包好的行李箱,她穿着郑云州的衬衫,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动,到处参观。
郑云州坐在沙发上倒香槟,看了一眼她。
她正拿着窗边的六角梅瓶瞧,弯下腰时,露出只覆着一层薄纱的臀瓣,可爱圆润。
“喝点吗?”郑云州问她。
林西月放下花瓶,走到他身边,顺理成章地端起来:“你房间里多了很多东西,我都没看过。”
郑云州嗯了句:“这几年也没人搭理我,尽花钱了。”
他又来了。
一副受了很多委屈的样子。
林西月这次不再安慰他:“我比你还惨呢,不仅没人陪还没钱花,天天当牛做马。”
“累吗?”郑云州果然消停了,把她抱到腿上问。
林西月点头:“但累得踏实,累得安心。我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来的,我靠自己在这个社会立足,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听的郑云州皱了好一阵眉头。
香港所他接触过很多,压力和强度都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更何况在纽约。
这几句话说出来轻松,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可以,但其中的心酸可想而知。
林西月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是摒弃那些受罪的经历不谈,就像她鲜少提起的童年。
他私心里,根本不愿她去吃苦头,就好好地待在他身边,长不大也没关系,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但小姑娘太倔,主体性太鲜明,她不要他给,她要自己去挣,去完成自我形象最大化,用她执拗的方式。
而现在看着她,在他面前变得大方活泼,能长时间地注视他的眼睛不躲闪,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温柔而有力量,像无声漫涨过鹅卵石的山溪。
茶楼安静,他们听着瓦檐上滴下的露水,说话到很晚。
隔天起床时都不太清醒,直打哈欠。
郑云州送她进机场,到了安检口还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偏了偏头:“再亲我一下。”
啾啾响了两声,像肥皂泡被戳破。
林西月放平了脚后跟,晃晃他:“我真得走了,再见。”
“嗯,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知道了。”
郑云州放开她,手插在西装裤里,冷肃着脸,静静地看着她进去。
他待了五六分钟才出来。
郑云州站在车边点了支烟,靠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抽着。
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袁褚也不敢催。
即便此刻会议室里坐满了集团高层,都在等着他回去主持。
夹在手上的烟快燃到尽头时,他收到一条微信——「习惯分别,也是当一个好男朋友的功课哦。」
郑云州笑了下,收起手机,打开车门坐上去:“回铭昌。”
接连开了三场战略会议,他从头到尾端正地在椅子上,穿一身刻板严谨的西装,认真地聆听,发表不同意见,再作总结。
到散会时都不见疲态,仍神思清明地整理完资料,最后一个步出会议室。
两位快退下来的老理事,开会开得颤巍巍的,嘴里念叨着年富力强,走了出去。
袁褚静立在一旁,他心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大少爷昨晚几乎没睡,晓得了更要惊掉下巴。
回了办公室,郑云州打开手机。
林西月早就到了,拍了张公寓露台的照片,木篮子里簇着一团枯萎的花瓣,软趴趴地掉下来。她说:「我到家了,但我的风铃草枯死了,sad!」
郑云州勾了下唇,回复说:「到了就好,去吃饭。」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因为这两天要飞一趟欧洲,又交代了秘书们几件事才走。
快八点了,郑云州让司机往濯春开。
一进门,绕过影壁,就看见他那几个老哥们儿站在树下抽烟。
周覆踩灭了烟,高声喊了一句:“唷,这不是谈了个香港女友的郑董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还特意伸长了脖子东看西看:“女朋友呢,没带啊?”
郑云州倦鸟归林般地一声叹:“不都说是香港女友了吗?当然回香港了。”
“事业心真重。”付裕安在旁边夸了句,递根烟过去,“男朋友都能买下他们律所了,还是要去上班。”
郑云州笑着接了,夹在手上没有抽。
周覆勾上他的肩膀问:“哥们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云州想也没想:“不当讲。”
“......那我还是要讲,就这么两地分居的,你是打算四十结婚?”
郑云州把烟掐进掌心里,慢条斯理地说:“我以前就是逼她太紧tຊ了,什么都要掌控在手里,硬生生把人吓去了美国。现在......看她高兴吧,我怎么都行,多飞几次香港的事儿。”
“你从谁那里学会的体贴包容?”付裕安笑着问。
周覆指了下自己:“当然是我,天天和我这个道德标兵在一起,能不学好吗?”
郑云州狠狠瞪他一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随意喝了一盅汤,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回了茶楼休息。
快十点的时候,林西月给他打来视频。
郑云州从浴室出来接,深黑的额发上还滴着水。
他一点开,穿着浅绿吊带睡裙的林西月,笑容甜美地出现在屏幕上,像林间飞来的一只翠鸟,带给他蓬勃的生机。
林西月拿镜头对准了花草丰茂的露台。
她惊讶地问:“郑云州,是你让人送来的盆栽吗?它们好漂亮。”
“你不是说风铃草死了,你很难过?”郑云州坐在沙发上看她。
林西月说:“我只是随口讲讲,你那么当真。”
郑云州倦怠地笑:“这算什么?一点小事而已,有什么当不当真?”
他要是当真起来,把半山的别墅买来送她,在露台上摆满她喜欢的花,她更要吓坏。
她看出他心不在焉,问道:“今天很累吗?”
说不累是假的,这么大一摊子事,上上下下全由他打点分派,虽然他二十岁就进入集团,那会儿大学都没毕业,精耕深作了十六年,铭昌早已是成了他的天下,大小项目里都有他的身影,但即便在管理上游刃有余,也要有良好的身体素质支撑。
郑云州点头:“每天都差不多,永远都有新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
林西月听得抿起唇,但还是逗他说:“嗯,我以后加班的时候,就想一想你。”
“想我干什么?”
“你家财万贯了,还是有这么繁重的工作,我不得努力呀?”
郑云州哼了声:“你注意身体!本来就病猫子似的。”
林西月挥了两下手:“那我挂了,你早点休息,别熬夜。”
“好。”
第57章 柏林 没到那个份上
057
郑云州在欧洲待了十多天。
这是年末的例行巡查, 是每年都有的公务行程,最后一站安排在柏林。
西装裹得他肩线发僵,郑云州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不舒服地松了松扣子,德国这边的负责人注意到,礼貌地停下来等他。
郑云州抬了下手,用英文说:“继续汇报。”
负责人点头, 接着介绍生物医疗研究室新研发出来的, 并在国际上取得重大反响的骨科植入物, 包括髋关节和膝关节的置换器械。
他全程聚精会神地听完。
德国人严谨认真,郑云州对他们一向放心,加上这位又是他在联邦理工学院的师兄。
当年他读博一,用八只动物做活体实验, 意外死了一半,他当时无语到想把实验器材都砸了, 而且国外很重视医学伦理, 对动物实验极其严格, 他这位德国师兄第二天早上就来了,全程陪着他做完剩下的实验, 监测小白鼠的呼吸体温, 从早到晚没喝一口水, 没上一次厕所。
汇报结束后, 郑云州带头起立鼓掌。
晚宴设在公司附近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德国分部的员工都到了。
水晶吊灯把红酒杯照得璀璨光亮, 郑云州发表完致辞后,解开西服扣子,一连用德语说了好几声“prost!”
多喝了几杯, 舌根里隐隐泛着黑皮诺的涩。
郑云州提早出来,他走在秋风萧索的柏林街头,金黄的梧桐叶在夜色里打着旋,落在十九世纪的浮雕门楣上。
他停住脚,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想林西月。
不知道这些年她都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来过柏林?
郑云州拿出手机来,差点要拨出电话时,想起这会儿国内应该是凌晨两三点,又收了回去。
“明天什么行程?”他在层叠的光影里扭过头,问袁褚。
袁褚说:“明天您说要去研究室看看,下午再回国。”
郑云州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算了,直接去香港。”
“好的,我去安排。”
郑云州坐上回酒店的车,很快进了套房内。
他没开灯,就站在阴影里,看月光带着施普雷河的潮气漫进来。
郑云州走到窗边,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扣子。
他像一个乍富的穷人,得了两锞金元宝,小心妥帖地揣着,时不时还要掏出来看两眼,怕哪天一睁眼,它们又变成了一堆草。
林西月这阵子很忙。
一休假回来,就接了一个资产重组的项目,领着人熬夜审核文件,做尽职调查,带头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
尽管回来不久后,她已经知道自己被东远录取,但还在公示期内,要一个月。
林西月粗算了一下,做完这个案子再提离职,时间上差不多。
因此,郑云州经过长途飞行,抵达香港那会儿,她还在律所忙得昏天黑地。
林西月站在会议桌旁,正给组里其他同事布置任务,把一项项工作细分到人。
其实一个案子里,需要牵头做决策的人不多,有那么一两个能抗事儿的就够了,更多的还是零碎的基础工作。
她讲得很认真,男朋友来电话也摁掉不听。
郑云州坐在车上,连前面开车的司机都看出他不高兴,眉宇间压着不耐烦。
司机小声问:“现在要去集团吗?”
“不用,是郑董的私人行程,往白加道开。”袁褚说。
刚为收购星宇的事来过,董事长频繁地造访香港分部,会给这边的负责人无形中带来压力,认为自己哪里出了错漏,这才招来上峰的不信任,无端生出不必要的猜疑。
一直到开完会,林西月才走到外面来打给他。
郑云州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喂?”
林西月很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忙,不方便接电话,你找我呀?”
郑云州坐在车上,吁了一口烟:“嗯,出差回来了,路过香港,来看看你。”
“真的呀?”林西月一激动,手握成拳捶了捶走廊的玻璃,又怕被同事当成精神病,赶紧放下来,“那你现在在哪儿?”
郑云州说:“回去休息会儿,等你下班。”
林西月犹豫地说:“今天我事情很多......要是去得太晚的话,你先睡.....”
“我等你,不管多晚。”郑云州没好气地打断她。
挂了电话后,林西月笑了下,还是这脾气,明明是好话,非要说得这么强硬。
她回了办公室,今天虽然是周五,但项目到了比较关键的阶段,七点多了也没有人提出要回去,都在工位上加班。
林西月审核得差不多了,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赶紧收拾好包。
她关上灯,走出去,到几个挑灯夜战的低年级律师身边,她温声问:“快忙完了吧?明天是周末,大家都早点回去。”
“就一点点了,省的明天还要过来,我检查完它。”
“好的,回家注意安全。”
林西月出了大楼,司机已经在大门口等了,问她说:“是林律师吧?郑董让我来接您。”
“你一定等很久了,真是不好意思。”林西月坐上车,把包放在一边说。
司机说:“没事,大律师都那么辛苦,这算什么?”
林西月笑笑:“不是这么说,大家都一样,都是为客户提供服务。”
她看向车窗外,中环长排的暖黄灯光拧在一起,落在整片的遮雨天桥连廊上。
刚来工作的时候,林西月很喜欢这座城市的,回家路上也走得慢悠悠。
干了两年累活儿以后,她对风景的感知力也变弱了,变得麻木,恨不得把通勤时间一缩再缩,只想第一个冲到所里,争取早一点做完事情。
眼看车往山上开,林西月问了一声:“他没住瑰丽啊?”
“郑董在半山腰的别墅里等您。”
她点点头。
车开进地库,林西月乘电梯直接上去,到了二楼。
方正的客厅没拉窗帘,结着浓重夜色的露台上,抬头就能看见中环林立的大楼。
郑云州等了她很久,躺在背靠窗台的中古沙发上睡着了。
他已经洗了澡,脱了出公务的西装三件套,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平躺着,一双长腿舒展地叠在一起,双臂抱胸,呼吸匀称。
郑云州没盖毯子,转角的铜制灯投在他两截脚脖子上,冷清惨白。
林西月把包放下,她脱了鞋,放轻脚步走过去。
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喝剩的红酒。
她端起来尝了尝,咂摸两下,资本家的tຊ存酒是好喝。
林西月只坐了一点边缘,伸手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去,滑到人中时,郑云州皱了皱眉,偏了下头,转为侧身躺着了。
这样还不醒啊?
她笑了下,俯身下去,绵绵密密地吻他的脸,半张清晰英俊的脸。
林西月吻得缠绵热切,在他冷淡性感的喉结上停留了很久,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自顾自地黏到他的身上。
郑云州是被吻醒的。
他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回应她,含住她温软的舌尖,惹得林西月浑身发颤,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身上,不自觉地张开了,微微驓着他的大腿。
“这么想我?”郑云州睁眼看她,把她整个人抱了上来。
林西月侧着头,蜻蜓点水地挨碰他的唇:“嗯,你怎么在这里睡?”
“没注意,等你等得睡过去了。”郑云州扶稳了她的脖颈,用力地吮吸了她一阵。
林西月脸颊发烫,闭上眼,贴着他道歉:“对不起,我已经赶得很快了,中途都没敢喝水。”
郑云州笑:“没这必要吧?”
“有。”林西月不着痕迹地去嗅他,嗅他身上每一处的香气,“我都渴了,一来就喝光了你的酒。”
她已经吻着他退了下去,郑云州酥麻地伸手,试着抓了一下她的手臂,没能抓住。
在被吃住的一瞬间,他低低地闷出一声哼,脖颈高高地往上抬。
整整五分钟,郑云州躺在沙发上,任由情潮把他淹没,把他推上山巅,完全沦为欲望的奴隶。
林西月气喘吁吁地停下,唇角还沾着白色的浓稠。
她刚坐直,就被郑云州揉到身上来吻。
他像等不及要吻,舌头不管不顾地卷着她,在她口腔里翻搅起来,把她吻得舌根发麻。
林西月气促地拍了拍他:“唔.....喘不上气了......”
“我也喘不上气,就刚才,你卡得我好紧。”郑云州慢下来,抵着她的额头,鼻息滚烫地呼出来,拂在她的脸颊上。
林西月眨了眨眼,睫毛簌簌扫在他的脸上:“.....我去洗澡。”
郑云州让她等一下:“吃饭了吗?”
林西月点头:“你没吃吗?我也有点饿了,可以陪你吃点。”
“怎么那么听话?”
“让你等了那么久,我过意不去呀。”
郑云州捏上她小巧的耳垂:“明天休息吗?”
她点头:“上午可以陪你,下午可能要去加会儿班,你能等我吗?”
他睁大了眼,疑惑地反问:“不等你我去哪儿?”
林西月又紧紧抱住他:“郑云州,你对我真好,我真爱你。”
“好乖,第二次说爱我了。”郑云州半边脸掩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闻着她的香味。
她洗完澡,穿上浴室里提前准备好的真丝浴袍。
郑云州已经坐在餐桌边喝粥。
“好香。”林西月走过去,坐下说。
郑云州抬了抬下巴:“赤松茸鲍鱼粥,你也尝尝。”
林西月吃了一口,放下勺子说:“不错。”
她双手交握在一起,眼睛里饱含着真挚看他:“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如果公示期不出问题,你就要去东远上班了。”
郑云州擦着唇角,说得很慢,如闲庭信步。
林西月蹙了下眉:“你怎么知道的?”
郑云州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有我的社会关系,小姐。而且我比你更快知道你的面试成绩。”
她不免起疑:“不会是你打了招呼才......”
郑云州毫不避讳地承认:“我是打过电话,大意是让他们公平招考,不要给任何考生开后门。以你的专业水平,在笔试第一,远超第二名十多分的状况下都落选,那东远麻烦就大了。”
“什......什么麻烦?”
他的语气好冷,听得林西月肝儿都颤了一下。
郑云州丢了餐巾,尾音上扬地嗯了声:“问得好,大概就是选任不公,有人以权谋私,我也只好去检举他们,那么谁也不要去了!”
“那你人蛮好的,还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林西月重新拿起勺子。
郑云州哼了下:“先给下马威总是没错的,真闹到那一步大家也难看,我还得在京里过日子不是?”
林西月认同地点点头。
看她面露惧色,郑云州多提醒了一句:“东远不比你们律所,同事之间的人际交往很复杂。尤其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你进去以后难免会受议论,但也不用怕,谁说三道四你都别理,回来告诉我,收拾两个就好了。”
“......那也不用,一两句闲话而已,怕什么。”林西月说。
他嘴里的收拾,谁知道会严重到什么田地。
郑云州握住她的手:“林西月,你听我的话,不要去忍,没人会歌颂你对他们的忍耐,只会觉得你性子软好欺负,以后就专挑你来捏,你只管正常地做工作,有什么麻烦我都会替你摆平,知道吗?”
她笑:“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小孩子,受了委屈要找大人告状。”
郑云州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耳廓:“谁又能说你不是呢?”
她被他的呼吸烫到了一下,低下头,很安静地喝着粥。
林西月在这一刻里想起了妈妈。
去县城上初中前,妈妈教导了她大半夜,要和同学好好相处,我们的家境不如别人,遇到事情能忍则忍,很多过节忍一忍就烟消云散了,不要给老师添麻烦,更别让大家觉得你刁蛮,难相处。
等到她长大了,抗压能力更强,人格已经被社会塑造完成之后,郑云州反而告诉她,一切有他,什么都不必忍,她可以当回一个小孩。
林西月紧紧抿着唇,睫毛被一点点的温热逐渐濡湿。
她脑子里冒出个俗气至顶的念头——命运并非没有眷顾过自己。
原来过去那些伤痕,真的能在很多年以后,在某一个时刻,被深爱的人抚平、疗愈。
吃过宵夜,林西月才看见柜子上放着的一堆礼物。
Alain Ducasse巧克力,Steiff柏林熊,The barn咖啡豆,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白的,橙色的纸盒,扎着精美的丝带。
她走过去,扶着柜角问:“这些都是送我的啊?”
郑云州站在露台上,掸了掸烟灰说:“到一个地方就给你买了几样,你看看喜欢吗?”
“喜欢。”林西月摸了摸小熊毛茸茸的头,“这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她抱起那只熊,又坐回了郑云州身边:“不过,你得帮我把这些带回去,先放你那里保管,等我去了东远再还给我,我还没那么快......”
“等会儿。”郑云州抬眸,打断她,“你去上班之后,不和我一起住啊?”
林西月压低了眼睫,她不敢看他:“我......我自己租房子。”
“这是为什么?”郑云州不解地问,“你钱多,要为GDP做贡献?”
她定了定,仰起脸对他说:“你也说了,我们的关系可能会招来非议,我要在你那儿住上了,不是影响更不好吗?你等我先适应一下新环境,可以吗?”
郑云州斜她一眼,抬手喝了口水:“可以,五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会儿。”
很不满的口气,但又全是无奈,简直拿她没办法。
“好啦,去睡觉。”林西月拿下他的杯子,“别喝太多水。”
山上的夜晚阴阴的,天色一层一层地暗下来,玻璃上贴着雾气。
大汗淋漓地闹了半宿,他们躺在床上说话。
林西月的腿仍在抖,他从后面莊过来时力气太大,次次像要贯穿她的身体,把她的骨头莊散架。
她把脸贴在他胸口上:“今天来的很安静,没让人给你接风啊?”
郑云州卷着她的头发说:“他们闹起来没边没界,我怕你不喜欢。再说了,这么静静地陪你待着,比和他们厮混强多了。”
“那我明晚陪你去逛逛,好吗?”林西月问。
郑云州点了下头,枕头上传来窸窣声。
她又问:“你这阵子都在欧洲,睡得好吗?没有再吃药吧?”
他说:“你不是都给我扔了?”
“咦,你有什么买不到的呀,还怕我扔。”
“也对,你非要去外面租房子住,我就再叫袁褚去买好了。”
林西月掀开被子,钻出头来,急得大声朝他喊:“你敢叫!”
“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郑云州好笑地问。
她有点怕,但还是撑住tຊ了纸老虎的架子:“不行吗?”
郑云州满意地吻了下她的脸:“行,多说,这才像个活人。”
“什么话,我以前不是活人?”林西月又躺回去。
郑云州捏着她的手说:“没这么活,以前我问你爱不爱我,你才会说爱,我不问,你也不言不语的,就做自己的事,像个......”
林西月接上去:“像个等着你下指令,然后程序被触发,讨你欢心的机器人,是不是?”
“......没到那个份上。”
林西月紧了紧搭在他腰上的手:“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是我表达方式有问题,从一开始,就给我们的关系定错了调。”
“不全是,有我自己的原因。”林西月说,“我不敢主动做越界的举动,是不想自己陷得太深,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如果还要放任自己的情感,我怕我走不了。”
郑云州牢牢箍着她的后背,几乎揉断她的脊骨:“是吗?”
“嗯。”
第58章 八月 又吹上风了?
058
公示期一过, 林西月手上这个项目进行到收尾阶段,她正式递交了辞职报告。
庆功宴上,Dawson单独把她叫到露台上谈话。
淡淡月光里, 林西月穿了身雪色系脖绸裙,风把后面两根系带吹得上下翻飞,像一只即将翩翩走远的白蝴蝶。
Dawson讲英文很快:“我一直很看好你的能力,经济不好, 业务量减少, 也没有影响所里给你发奖金, 何况这也只是暂时的,不要那么冲动。”
林西月笑说:“不是冲动,而是我过了四年这样的日子,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这让我很困倦,我想要去一个相对轻松的环境, 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well, 你都这么说了。”Dawson看她瘦瘦弱弱, 的确是不太健康的样子,他耸耸肩, “祝你今后工作顺利。”
林西月和他握手:“谢谢。”
拿到离职证明当晚, 她开始打包公寓里的东西。
上一次搬家时, 林西月就扔掉了不少物件, 好好儿地做了次断舍离。
那会儿黄家豪尽友邻之谊,帮着她归置了很久。
他还开玩笑:“人不是说了吗?到了三十岁还在用宜家的家具, 基本可以定义为非成功人士了。”
林西月累得叉着腰,说:“啊,那我更惨, 我还在用房东留给我的家具,跟成功更不搭边了。”
“嗐,大家都是普通人,能有口饭吃就行了,什么成不成功!”
所以这次再收拾行李回京,就没有多少东西好带走的了,她收拾了三个大箱子,其余没开封的香水和洗护用品,林西月嫌太重懒得拿,都送给了所里的女同事。
临走前,她请组里的员工们吃了顿饭。
大概因为她人缘好,气氛一度十分压抑,大伙儿心里都很舍不得,像家里的大姐姐要走了,以后项目上再遇到麻烦,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林西月一样耐心,陪着他们加班解决了。
Bruce都快要哭出来:“姐姐,你把我也带走吧。”
“那我收入有限,养不起你这个小少爷啊。”林西月笑着说。
她到京是提前告诉了郑云州的。
他们每天晚上都打视频。
林西月想听他的声音,就把手机支在一边,她蹲下去布置箱子,捡几样东西,就和他说几句话,天南海北地聊。
郑云州大部分时间在加班,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两行文件就抬起头来,挑听见了的回,还都回不到点上。
每次听完,林西月都嗔他一眼:“你跟我说的是一个事?”
郑云州吁口烟,蛮不在乎地说:“都差不多。”
两个人的交流基本上不在同一频道。
但鸡同鸭讲,也不妨碍这成为他们排解相思的渠道。
林西月推着箱子出来,今天是工作日,她猜郑云州在忙,最多派个司机来接。
可在出口看见他的身影时,她眼眶一热,丢下行李不管,就这么朝他跑过去,跑得风衣下摆都飞起来,带着一阵香气扑进他怀里。
林西月抱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说你想我。”
郑云州张开手牢牢地接住她,俯身下去,鼻尖深嗅着她脖颈上的甜香。
林西月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
她红着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想你,好想。”
郑云州抵着她的额头:“再问我一遍为什么来接你。”
林西月满怀期待,忸怩地启唇撒娇:“那你为什么来接我呀?”
“我早起吃了三斤盐,没事儿闲的。”郑云州低声说。
“......哼!”林西月气得拍了他一下。
郑云州哈哈大笑,反手就把她抱起来,抱在手上坐着。
“干嘛呀?”林西月低头看他,“这么多人呢,放我下来。”
郑云州把别在口袋里的墨镜取出来,推到她脸上:“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戴上它。”
她的确怕羞,赶紧用手扶上去:“那你呢?”
“我好意思,我恨不能招一帮媒体来拍照。”
“......”
袁褚无奈地扶了扶眼镜。
他走到前面,替林律师去推那几个可怜的、没人管的箱子。
林西月和他一起回了胡同里。
西北风一紧,道旁的槐树枝就枯瘦下去几分。
暮色把街口的砖瓦染成灰蓝,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蹦来蹦去,不时发出清脆的啼鸣。
他们一进濯春,推开房间的门,几个人都站起来。
周覆问:“老郑,把女朋友接回来了。”
西月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很久不见了。”
郑云州给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没事儿,我们吃顿饭就回去休息,甭搭理那么多。”
说完,他凶恶地瞪了周覆一眼,示意他别乱开玩笑。
“不要那么说。”林西月笑着奉承他,“我记得周先生,很和颜悦色的,像我们读书那会儿,人人都喜欢的学长。”
周覆被哄成了一朵花,指着郑云州说:“你看看,你看看,家属这么会说话,这个积极的好榜样,怎么就没把你带动起来呢?多跟人林律师学学。”
“歇着吧你。”
唐纳言说了句:“现在要叫林主任了,就快去报到了吧?”
“是,周一就去。”林西月说。
又有几个人问她别的,香港那边手续有没有办完,进东远考了一些什么题,林西月都温柔细致地答了。
“坐了这么久飞机,让她吃口东西吧!有什么问题问我,我比她知道的清楚。”郑云州给她夹菜,让林西月低下头去吃,又指着那几个问题目的,“手痒了,想做卷子了是吧,明天来我办公室,一人发一套,我监考,不做完谁也不准走。”
庄齐笑得止不住:“哦哟,云州哥护得好厉害呀。”
“他霸道,不许别人讲话。”林西月轻轻地说。
庄齐说:“他听你讲就行了,对不对?”
林西月拈着汤匙,抿唇笑了。
吃完饭回去,她的房子还没有找好,只能先到茶楼落脚。
郑云州感觉到了,小姑娘在心理上对金浦街仍有抵触,不怎么肯回那里。
小安帮她抬了箱子进去,笑问:“林姐姐,你这次回来以后,不走了吧?”
“应该.....不走了吧。”林西月也没什么底气地回,“怎么了吗?”
小安指了下站在树旁接电话的郑云州:“还不是郑董,这几年你不在,我们都不敢和他说话,大家躲得远远的。”
林西月拢着领口问:“他老骂人是不是?”
“骂人算好的,喝醉了就砸东西,你看那些前厅茶房里的那些建盏,不知道摔了多少。”
她默了一瞬:“真是辛苦了,小安。”
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林西月累得很。
她也没等他进来,就开了行李箱,拿出自己的内衣和睡裙来,径自去浴室洗澡。
郑云州这通电话打得很长。
他挂断后,进到后院宽阔敞亮的卧室。
今夜月色明亮,几株绿藤从屋檐上吊下来,在地面晃出一道道影。
浴室里还哗啦响着水声,朝南面摆放稳当的四柱床边,林西月的箱子大开着。
郑云州走过去,想替她拨到一边,免得一会儿出来不注意,绊上一脚。
他俯下身,刚要伸手时,注意到箱子角落里,藏着一个蓝绿皮的速记本。
和当年在园子里捡到的很像。
那个林西月写了三行字,叮嘱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的本子,至今还存在他的书房里。
郑云州鬼使神差地拿起来。
他只翻了一页,就心惊肉跳,面颊也因为震撼而颤动。
是按时tຊ间顺序写的,日期从宾大开学的八月,跨到第二年八月。
林西月的字迹清雅工整,一页就是一天,她每一天都有话对他说。
「郑云州,我今天差点被orientation长达八个小时的社交逼疯,美国遍地是e人。」
「早上来学校的时候,班上女同学说昨晚被嗑药的流浪汉揪住了裙子,吓得她拔腿就跑。我从来不晚上出门,这一点我做的很好,对不对,郑云州?」
「我要告诉你,上课很开心,郑云州。教授非常会讲案例,和你一样生动风趣,常常听着听着就下课了,希望他批作业也手下留情。」
「我们时常室内进行高大上的演讲,室外就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警铃。一小时响无数次的警报,真的宾大特色之一,下次你来亲身体会一下,我真没夸张,郑云州。」
「郑云州,我买了一双新鞋子,我觉得它很好看,亮晶晶的,但去学校的路上就把脚后跟磨破了,回家才发现起了一片水泡,疼死我了。」
「费城的中东菜和意大利菜很好吃,但我吃不惯。我硬着头皮吃了两次,实在无福消受。郑云州,不知道你会不会爱吃?」
「你知道吗,郑云州?每次买东西,我都会搭同学的车子,去离城里车程半小时的KOP mall买,消费税6%,很划算也很好逛。」
「郑云州,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福寿绵长。」
郑云州抖着手腕,一页页地往下翻过去,越看眼睛越酸,酸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他想起林西月刚走的第一年。
那一整年,郑云州都在痛恨着她,夜夜难眠。
他痛恨她的无情,痛恨她每一个倔强的表情,痛恨她一去不回头。
其实一切的根源,说到底是恨她不爱他。
可她到了费城,居然每个夜晚都坐在窗前,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郑云州都能想象她的样子。
穿着轻薄的睡裙,黑绸缎般的浓发垂在脑后,伏在桌边,表情严肃地写着,像个认真对待功课的小学生。
她走的那一天,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把自己弄得血痕累累,林西月以为惹怒了他,不敢和他联系,只能把心思都写下来,写在纸上,是这样吗?
听见水声停了,郑云州迅速合上本子,塞在了靠垫后面。
他做了个深呼吸,闭上酸胀到发红的眼睛,揉了揉鼻梁。
房间里好闷,怎么一下子空气都不流通了?
郑云州走到窗台边,向外推开了半扇,新鲜的冷空气卷进肺里,才叫他好受了些。
“你又吹上风了?”林西月走到他身边,伸手关上了窗户,“天气不暖和了,当心着凉。”
郑云州看着她,新浴后的小脸腻着一层粉色,一路沉到脖颈上。
林西月拨了下头发:“怎么了?”
“没事。”
郑云州背靠在窗边的榆木平直枨桌上,端详她一阵子。
末了,伸手把她拉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揉她手背,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叹道:“我就想起来老爷子骂我,说我在感情上没长进,只有搞砸一切的能耐,我当时还挺不服的,现在想想,他说的真对。”
林西月掀起眼皮:“为什么突然又反思自己?”
“你不喜欢我常常自省?”
郑云州的气息落下来,温热地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西月摇头:“不喜欢,那样太沉重了。你应该是最潇洒的。”
“再潇洒的人,碰到你也潇洒不起来了。”郑云州闻着她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味道,嘴唇几乎快要碰上她,“你用了我的沐浴露?”
林西月颤动着,仰了仰脖子,先忍不住吻了他:“嗯,它很好闻,对不对?”
“对。”
郑云州掐着她的下巴吻,侧过头,把她的舌尖勾到外面来吮,含出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他的声音在激烈的吻里变得模糊,甚至有些哑:“在宾大读书的时候,一点都不讨厌我吗?不怪我发那么大疯?”
“不怪......我怎么敢怪你......”林西月被他抱到了身上,发尾的水珠落到他手上,她的颈往后折,被吻得声音很娇,“你生气是......应该的......”
郑云州低喘了一声,他放开已经快肿起来的唇,灼热的吻狠狠碾过她的下颌,一路压到她的耳后,喃喃重复了两遍:“小西好乖,小西好乖。”
“郑云州......”林西月闭着眼,难耐地在他后背上乱抓,“别在窗边......”
他使坏地揉上去,拨挵着那两瓣唇肉,促狭地问:“我很好奇,是不是这样你也能到?”
林西月抱着他,几乎是坐在了他的手上,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那一瞬间,恍惚有被掟入的错觉,没几下就瘫软在他怀里。
-
第二天,林西月睡到中午,起来去看房子。
几名中介陪着她,在东远附近的几个小区走了一圈。
不上班的日子,林西月打扮都很放松,纯棉衬衫配浅灰半身裙,戴了一顶贝雷帽,手里握着个保温杯。
昨晚郑云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几乎压着她柞了整夜,到快天亮才停下来,她被舔挵得神志不清,不管他说什么都依着,依稀记得,她还被哄得主动掰开自己,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他身下哭叫了那么久,也忘了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知道中午醒来时,喉咙干得冒烟。
她说两句话,就要打开杯盖来,喝口菊花茶润嗓。
“我觉得这套两居的可以,八楼也不是很高。”林西月站在朝阳的卧室里问,“租金大概多少?”
男中介说:“林小姐的眼光真好,这个户型是最紧俏的,租金一个月一万五,押一付三,一年起租。”
林西月没再往下还了,笑了下说:“好,那签合同吧。”
她在香港,每个月要多花上一万房租,面积还只有这里一半大。
林西月请了两名钟点工阿姨来打扫。
她把新买来的,洗净后又烘干的四件套铺上,闻着泛柠檬皂香的枕套,林西月在心里默数,这是她租过的第四套房子了。
林西月抓着一只枕头,站在日光底下出神。
她在想,这次也不晓得能住多久,如果他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又会怎么安排她的去处?
好在她已经长大,不会再重演一次五年前的事,流着泪从金浦街出来,装了一箱子为郑云州而生的爱,坐在候机厅里哭得天昏地暗。
这一次不会了。
毕竟,她在爱郑云州这件事上,已经尽了全力。
天色暗下来,夕阳如退潮般快速隐没。
快七点了,郑云州还在办公室加班。
袁褚敲了敲门:“董事长。”
“进来。”郑云州头也没抬,手上仍翻着最新的专利报告,“林西月的房子看好了?”
袁褚说:“好了,林小姐又不讲价,看中了就签了。”
郑云州笑:“她倒是爽快,你派人去帮她了吗?”
“派了,但连我一起,都被赶了出来。”
郑云州这才皱着眉抬头:“理由?”
“她说,我是您的秘书,又不是她的,让我去忙自己的事,她会花钱请人。”
郑云州叹了声气,丢下笔,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撑在桌上,嘴里自言自语:“我发现她真是......这个爱逞能的毛病,是得板一板了。”
关系到他的心肝儿,袁褚哪里敢说话,说错了又是一顿脸色。
袁褚把文件放下:“市场部的数据报告。”
郑云州像没有听见,他拿起手机,拨给林西月。
她刚打车到了超市,还没拿几样东西:“喂?”
“在哪儿?”
“在超市呢,不是刚搬了房子吗?买点日用品。”林西月正怕拿不下,撒娇说,“郑云州,你下班了吗?来接我好不好?我拎不动。”
郑云州看了一眼高高摞起的报告。
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说:“下了,哪个超市?”
“我把定位发给你。”
“好,你在那儿别动,拎不起就不要拎,我进去找你。”
郑云州挂了电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他风风火火地穿上,说:“收起来,我明天来看。”
袁褚:“......”
刚才谁在叫唤?
不是要好好纠正她的毛病吗?
第59章 极限 还没吃晚饭呢
059
郑云州赶到会员超市时, 林西月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纸条,站在调料区,一样样地往购物车里堆东西。
她拣起一个瓶子, 嘴里念着:“松茸油醋汁。”
然后林西月又翻过来,仔细地看配料表。
郑云州走过去,拨开她推车的手,很自然地接上手。
林西月tຊ把它放进车里:“这个我也要, 油醋汁拌草都好吃。”
“买东西归买东西, 别在这儿过度宣传啊。”郑云州说。
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你不信, 一会儿我拌个沙拉给你尝尝,你就知道了。”
郑云州呵的一声:“怎么着,今天还有兴致做饭?”
“搬新家的第一天,是一定要生火的呀。”林西月一边又往里放了瓶生抽, “这是风俗,寓意红红火火。”
郑云州想起她在香港住的鸽子笼。
他嗤了句:“那你上次搬家, 也生了火?”
“当然了, 我们做了四五个菜呢。”林西月不假思索地答。
到了酒类货架边, 郑云州连价格也不看,随手拿了三瓶红酒下来, 他状似无意问:“你们......都有谁啊?”
林西月说:“就是几个同事咯, 还有邻居。”
“有故意装病, 让你给他送胃药那小子吧?”郑云州立刻说。
林西月赶到他前头:“黄家豪是真不舒服, 不是装的。”
郑云州不屑地把眼睛一斜。
他朝向她的背影念:“哼,也就骗骗你。”
转了个弯, 林西月迎面碰上个斯文温和的男人。
他不认识她,目光顺理成章地越过去,落在郑云州的身上:“表哥。”
“噢, 你也在这。”郑云州点了个头。
林西月立在花绿的商品旁看他。
一见了外人,郑云州就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玩笑态度。
这时,他都会换上另一副傲慢样子,话里话外还带着点不耐烦。
她悄悄背过身去笑。
刚抖了下肩膀,就被人喊了一声:“小林吧?”
林西月抬头,仔细看了阵眼前这个穿一身清冷高知风的女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郑云州就先教训上了:“叫表嫂,赵青如你今年也三十了,有礼貌没有啊?”
“.....是是是。”赵青如瞠目结舌了几秒,继而敢怒不敢言地称呼,“咱这表嫂可真是年轻啊。”
林西月尴尬地咳了一声。
她说:“这是你先生啊?看着好儒雅。“
赵青如嗯了声,顺嘴道:“今年我姐离了婚,转眼我就结了婚,双喜临门。”
“.....恩如姐离婚了?”林西月惊讶地问。
赵青如小心地看了看一家之主的脸色。
她问了声:“这事儿我能说吗?”
郑云州瞪她一眼:“你都说完了,才来问我能不能?”
“所以是怎么回事?”林西月仰起头望着他。
他拉过林西月的手:“我回家跟你讲就行了,走吧。“
等他们二人相携着走远了。
她老公才敢问:“你表哥也谈恋爱的啊?我以为他打算出家,铭昌的几个大合作商都说,郑董事长喝酒厉害,但女色是一点不沾的。”
“你不知道,他谈起来可疯了。”赵青如望着那双恩爱背影,“当年他们分手,他还把自己弄医院去了,说是找不到人气病的。”
她老公笑:“那看起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这条蛇回来了,该咬还不是咬,你看他那样儿,像害怕吗?”
“我看他挺享受的。”
赵青如唉了声,道出句心里话:“也好,省得他整天发无名火,看谁都不顺眼,小林那么温柔伶俐,她在旁边劝一句,我们家少吵多少架!”
他们买完出来,郑云州大包小包地塞上车,又当苦力提上楼。
“快休息一下,今天真是辛苦了。”林西月给他拿了瓶水。
郑云州接过喝了,没立刻坐下,在这房子里打了个转:“这也太小了,多来两个人,坐都坐不下。”
林西月疑惑地说:“不要那么多人来,又不开party,都来我家干嘛呀?我的家,就只欢迎我的男朋友来。”
郑云州勾了勾唇:“你这么会说话,还用怕什么orientation,迎新会就是为你而办的。”
“那还不是读llm的同学背景太多元,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连阿拉伯......”说到这里,林西月顿了一下,“郑云州,你怎么知道我怕呀?我好像没跟你说过。”
她把牛排放进去,关上冰箱门,快步朝他走过来。
郑云州倒了两三步,身体在她的逼迫下后倾:“干什么?”
“你偷看了我的笔记本,对不对?”林西月反应过来了,扶着他的手臂,脚后跟高高地踮着。
这么说话太累,他一只手把她捞起来,坐回了沙发上。
郑云州捏了捏她的鼻子:“什么叫偷看?你在那上面写了我的名字,我不能看啊?”
林西月晃了晃脑袋,抱住他的脖子说:“怪不得.....你昨天那样.....”
“嗯,昨天是做久了一点,我给你开了药了。”郑云州宽厚的手掌揉着她的后颈,额头抵上去,“一会儿洗了澡,我替你涂上好吗?”
只在他腿上坐了片刻,林西月身上就发烫,他还要贴得这么近说话,连鼻息都交缠在一起,更是手脚都软了。
林西月声如蚊呐:“不要,你能正经给我涂吗?我自己来。”
“嗯,也好。”郑云州盯着她张合的红唇看,满脑子只想怎么把它吻肿,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也无心辩解。
林西月听了,掀起单薄的眼皮看他。
郑云州的目光充满欲念,渐次落在她的唇上、脸上和肩上,他眼里的进犯性太强,简直是用眼神在脱她的衣服,一件件地扒下来。
她呼吸急促起来,眼底全是水光,胸口起伏着:“还没吃晚饭呢,我......呜......”
郑云州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他吻了下去,越吻越深,吻得林西月把嘴张到最圆,被迫接纳他伸进来的舌头,她蹬了两下腿,很快眼神迷离,身体成了漂浮在湖面的水草,只能胡乱揉着他胸口的衣料。
最后沙拉也没有做。
郑云州叫了日料店的外送。
林西月洗完澡,穿着睡裙走出来。
她看着铺满一桌子的暗红食盒,瞪了郑云州一眼:“那今天不开火了?”
“要不你煎个荷包蛋,意思一下?”郑云州说。
林西月拧开天然气,先把铸铁锅架上去烧,再去冰箱里拿鸡蛋。
她刚开了门,一只手比她更先伸进来。
郑云州说:“我来,你到旁边看着。”
“嗯,算你自觉。”林西月赌气地大力关门。
郑云州被她那样子逗笑:“你有火儿朝我撒啊,冰箱惹着你什么了?”
“锅都烧热了,快倒油呀。”林西月一回头,看见锅里正冒烟,赶紧拍拍他。
郑云州也鲜少进厨房,但倒油的手倒是挺稳,扭头问她够不够。
林西月点头:“蛋,把蛋敲下去。”
“拿来。”郑云州伸手从她手里取走,“药都抹上去了吧?”
还好意思说上药的事呢。
在浴室里刚搽好,他又把她揉到怀里吻,吻得她不停地颤,药膏随水流化开,顺着腿心出来,反反复复,弄了几次才好。
林西月嗯了声,她防患于未然地交代:“抹了,你吃完饭就回去啊,我今天不留你了。”
“怎么就不留我了?”郑云州挥了挥手里的锅铲,“我这儿还给你当着伙夫呢,你讲点人道主义行吗?”
林西月听得笑出来:“这有什么关系?说的好像我在压榨你,咱们俩谁是资本家?”
煎得一面金黄了,郑云州把蛋盛到盘子里,递给她:“你别把这个话题范围扩大,我在说我和你的事情。”
林西月不以为然地回:“我和你什么事情?不就是过夜的事吗?”
郑云州撑着餐桌说:“过夜这个问题很重要,明话跟你说吧,我对这个小区的安全并不放心,得住几天考察一下。”
“算了,来吃东西吧,你不饿呀?”
林西月都没力气和这个老无赖争了。
郑云州坐下,把温好的清酒倒了两杯,推了一盏给她。
林西月嘴里咬着筷子,端起来说:“祝我在东远能顺顺利利,干杯。”
“好,那就先干了这杯。”郑云州欲言又止。
等喝完了,林西月夹起三文鱼,蘸了酱汁,风卷残云地塞进去。
郑云州又提了一杯:“这第二杯,该祝我了吧?”
“祝你什么?”林西月无辜地看着他,“你还能有什么心愿?”
郑云州啧了声:“怎么没有?你也不说考验多久,我今年多大年纪了,您不会心里没数吧?”
“......有。”林西月又抬起手,像在那一刻定了心,仰头喝了,把杯底亮给他,“就到农历年尾吧,实习期不能超过半年tຊ嘛。”
郑云州得了她这句话,高兴地把半壶都灌了下去:“好好好,太好,太好。”
林西月急得抢下来,气道:“你喝那么多,一会儿醉了我可不照顾你,把你扔马路上。”
吃撑后,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你还没有告诉我,恩如姐是怎么离婚的?”
“她跟她老公合不来,也不是一两天了。”郑云州拿上支烟,走到阳台上去抽,他说,“婚后第三年,恩如坚决地要同他分开,谁劝也不听,离婚官司都打了两年,今年才离掉,她分了一笔钱,也没和家里谁打招呼,跑去澳洲工作了。”
得知侄女离京,却并没有通知自己时,赵木槿表现得很诧异。
她愣在了树下那把圈椅上:“不会的,恩如是家里最乖的那个,怎么要走也不和我说呢?”
只有郑云州说:“她听您的话嫁去曾家,嫁给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已经是她委曲求全,在报你们赵家的恩了。现在她离了婚,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您别去打扰了。”
林西月听得一阵喟叹:“那她.....那她没受什么伤害吧?”
“身体上没有,我还在这儿呢,姓曾的敢动她试试?但心里肯定少不了,即便有,她也不会来跟我说。”郑云州掸了下烟灰,“人是不会突然转变性子的,总有变故。”
“是啊。”
-
第一天到东远,林西月最先见到的,就是人事部的鲁小平。
他先给她介绍了东远的组织架构,和在京办公的几位主要领导,包括董事长,总经理及各部门负责人等。
鲁小平发了几本书给她,又问:“哎,小林,你是党员吗?”
“哦,我不是。”林西月说,“在学校的时候上过课,但没能转预备。”
鲁小平哦了声,一个个点过去,接着给她介绍:“这是刘董事长,咱们的一把手,这是黎总经理,沈总调去华江以后,主要工作基本都是她在抓,她很能干的,大名鼎鼎的女强人。”
他的目光胶着在黎岫云的照片上,惊讶道:“小林,你有点像黎总年轻的时候啊。”
鲁小平凑近了档案,又再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
真是越看越像,柳叶眉下一双含情目,一式一样的温婉动人,眼神却又坚韧从容。
“是吗?人有类似,不奇怪。”林西月没在意,瞧着那张美人面孔笑了下。
鲁小平说:“也对,这本册子你拿着认吧,我现在带你去国际业务部,主任办公室已经空了好久了。”
林西月也跟着起身:“好。”
鲁小平领着她往前走,路上碰到不少人,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他边走边说:“你才刚进来,按规定,只能先做代理主任,一年后转正,能接受吗?”
“可以。”
“下周会有量体师傅来,统一的工服还得去定做,没那么快。”
“好的。”
进了国际业务部,鲁小平拍了拍手说:“来,大家都认识一下啊,这是在我们这次对外招聘中脱颖而出的林西月,以后就是部门的负责人了。”
林西月在掌声里点头致意。
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她才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你们好,我是林西月,之前是凯华国际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这次能够来到东远集团,和大家成为同事,我感到很荣幸,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共同把部门的事情做好。”
有个年轻男生站起来:“哇,林主任这么漂亮。”
林西月客套地笑:“谢谢。”
鲁小平说:“好了,没别的事了,都去忙吧。”
他和林西月一起进了办公室。
关上门,他又叮嘱了几句:“国际业务部组建的时间不长,是当年沈宗良,沈总力排众议搞起来的。他说我们没有一批专门的骨干,总是这个部门借两个人,那个部门再调三个人,在国外谈判的时候,很吃亏啊。”
林西月把包放在桌上,她说:“沈总真是呕心沥血。”
鲁小平又说:“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部门员工的平均年龄,在整个集团是最小的,而且基本都从国外留学回来,思想上难免受西方文化影响,比较散漫,不讲组织纪律,你要起到带头作用,平时不但要抓业务建设,还要抓作风建设。”
“好,我记住了。”
林西月一一应下来。
但心里却在说,留子们那叫松弛,在资本主义国家被锻炼得看开了生死,活得比较随性而已,怎么到了他们这群长辈眼里,就成不讲纪律了?
林西月第一天上班,除了熟悉工作环境,也把部门规章找出来看了看,粗粗翻了十几页。
内容已经比较完善,但还是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她打开电脑,把暂时想到的先写了几条。
下班前,林西月临时开了个短会,主要是听他们自我介绍,增进交流。
氛围轻松的会议结束后,林西月合上笔记本,笑着说:“我订了家餐厅,今天刚来,请大家吃顿便饭。”
部门里的人都说好,她点点头:“那我们一起过去。”
刚坐下时,氛围还有些局促,几杯红酒下肚,大伙儿也就聊开了。
一个叫靳瑶的小姑娘问:“主任,在外资所上班,压力很大吧?”
“嗯,压力和报酬是对等的,外所的待遇也很好。”林西月一项项数给她听,“十五天年假,顶格交的五险一金,各种补贴,以及一定程度上的worklife balance,哪怕我离开了凯华,但那几年的工作经历对我来说,仍然很关键。”
有个叫杨兆的男同事点头:“我从弗吉尼亚毕业后就进东远了,不过听我在红圈所上班的同学说,他们工作强度好高。”
林西月嗯了声:“律所都大同小异,但我们要稍微好一些,凯华会把表面功夫做足,多少讲点人性。”
去年所里新进了个男孩子,他是从其他律所离职到港大来读llm的,毕业后跳到了凯华。
刚来的时候,中午吃完饭,他又回到工位上,勤勤恳恳地干活儿,一看大家都趴下去午休了,他茫然地问林西月:“林律师,还能睡午觉的吗?”
问的林西月都莫名:“午休不是基本权利吗?不小睡一会儿的话,下午怎么有精神?”
他挠了挠头:“我们以前就不休,恨不得比谁键盘敲得更响,所里热火朝天的,没这么安静。”
林西月啊了一声,玩笑说:“那你快别忙了,午休时间弄出动静,同事要judge你的。”
她讲完这一段故事,身边的人都在笑。
一整天相处下来,靳瑶他们都感受到了,新来的林主任温柔大方,沉稳干练,是个很好沟通的同龄人。
“主任,你见到黎总了吗?”有人问。
林西月笑说:“没有,还没开会呢,怎么,黎总很严厉吗?”
“她那么高的位置,总归比一般的阿姨要严肃刻板。”靳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妈和她是同学,说她年轻时很会来事的,她大学毕业时被分到了云城,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就调回京了,我妈都在下面五年才回来呢!你知道她做过谁的秘书吗?”
她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靳瑶性格大大咧咧,家世好,背景也深,喝了酒更是管不住嘴,何况都是些老生常谈。
她神秘地说了个名字:“郑从俭。”
杨兆提醒她:“哎,我麻烦你不要直呼其名,至少加个主席好吗?”
“好吧,反正就是他。”靳瑶又端起酒喝了一口,挑挑眉,“厉害吧?”
林西月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厉害的,那黎总的丈夫呢?也在京里吗?”
靳瑶说:“在啊,地位还不小呢,他们有个女儿,在英国念商科。”
八点多散了场,林西月送他们出来,看着几个小姑娘、小伙子们上了车,嘱咐他们到家报个平安。
等人都没影儿了,她才左顾右盼地往对面走。
快结束时,郑云州发了微信给她:「我过来了,在门口等你。」
林西月心头一跳,立马回他:「别呀,别人会看见的,你再去转一圈,我就快了。」
一发出去,郑云州就没再理她了。
无奈地把车停在对面后,他扔了个路标过来。
隔得老远,林西月就看见了他那辆迈巴赫。
她侧身从旁边过去,打开车门。
林西月坐上去,朝他笑:“等很久了吗?”
“不要紧。”郑云州往后靠着,手散漫地搭在腿上,面无表情地说,“谁tຊ让我们见不得人呢?”
她低了低头,紧抿着唇,看了一眼前面的人。
司机见状,识趣地把挡板升了起来。
“车里好热呀。”林西月自说自话,把外套脱了下来,“是不是没开空调?”
郑云州不为所动,用余光潦草地扫了她一眼:“你别跟我来这套,没那么热。”
林西月伸手绕上他的脖子,熟练地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不是热吗?”郑云州面上不悦,手却自动揽住了她的腰,“还往我身上坐?”
林西月歪在他怀里,用额头蹭着他的脖颈,轻柔得像只刚满月的猫。
她还没说话,先看见郑云州的喉结滚了三四下。
林西月抬起头,鼻尖擦过他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我喝了点酒,头晕。”
“哼,你又不要我来接你。”郑云州抚着她的后背说。
她语气夸张地解释:“你不知道,那帮孩子可厉害了,又都见过世面,刚才还跟我透露呢,说黎总当过你爸的秘书,这要让他们看见你,明天......哦,不,今晚,整个集团就都知道了,对你们家影响多不好啊。”
小姑娘说的跟真的一样,煞有介事的。
郑云州侧过头,笑了。
林西月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回来:“笑起来真好看呀,郑云州。”
“你就会哄我。”郑云州气得用力揉了揉她的后脖颈。
他消了气,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深深地看着她。
两个人在静谧的车厢内,无声地对视。
没过几秒,等不及地抱上,吻在了一起。
第60章 石桥 圈子就这么大
60
京城深冬, 清早推开窗,干冷的空气像张细砂纸,冰冷地往脸上扑。
昨天厮闹得太久, 林西月起晚了,她一起床,就拉开了窗帘,散散屋子里这股腥气。
光线一透进来, 郑云州被刺得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挡在眉骨上:“几点了?”
“都八点多了, 你不是还要去出差吗?”林西月边穿衣服边说。
郑云州坐起来, 不疾不徐地走到浴室去洗漱。
刷牙时,手肘第十二次撞到了墙上。
这房子哪儿哪儿都拥挤,浴室里连两个人都容不下。
他顿了顿,又继续去刷后面的牙。
还是得早点把林西月娶回去。
郑云州剃完须, 系着衬衫扣子出来。
林西月绑好头发,从外面拿了条深蓝暗纹领带, 踮起脚往他脖子上套:“这次去西北, 要待多久啊?”
“五六天就回来了。”郑云州拧松了一下, “就我这样子,能离得开你几天啊?”
林西月嗔了他一眼:“一起床就开始没正形,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云州垂眸看她:“什么时候说实话也叫不正经了?”
“懒得和你理论。”林西月指了指窗子外面, “快点出门吧, 你秘书都在楼下等着了。”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耳垂:“最近你工作不多, 下了班别老待在家里,出去锻炼锻炼。”
林西月点头:“知道了, 我不是在您的点拨之下,开始打网球了吗?”
“哦,对了, 还有件事。”郑云州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封请帖,“青如在办画展,我没空去给她捧场了,你周六去一趟,看中了什么就买。”
林西月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放在旁边:“好,我替你去。”
郑云州又把脸低下来,点了点自己:“亲我一下。”
林西月知道他不好对付,捧着他的脸,左左右右各亲了一遍。
“好了吗?你能走了吗?”她问。
郑云州满意地直起身:“能。”
走到门口,他又再啰嗦了一遍:“按时吃饭,早点休息。”
“晓得啦。”林西月大声回他。
郑云州走后,她也赶紧去衣柜里取外套。
今天上午,京大法学院举办国际法年度学术会议。
通知一早发到了东远,林西月本来让部门里的杨兆去,这个小伙子脑子活络,记事牢,但他前天被临时抽调到其他部门。
年末例行审计,稽核审计部缺人,得知杨兆去年刚考下注会,石主任跟林西月商量,把人给要走了。
其他人手上又都有工作,林西月只好自己来。
她温了杯牛奶,咽下干巴巴的吐司后,仰头缓缓吞进喉咙里。
林西月往她那只黑金Birkin30里塞了个笔记本,提上就出门了。
她打车到京大门口,跟着来参会的队伍一起往里走。
京里单位多,大家常坐在一起开会也不认识,俱是行色匆匆,各走各的。
到了会议厅里,林西月把外套脱下来,折在手臂上。
她走到中间几排,眼睛一路看过去,搜寻东远的铭牌。
“林主任。”一个穿着端庄清雅,像是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叫了她一声,“来开会啊?”
林西月认出了她,是沈宗良的爱人钟且惠。
她浅浅地笑开了:“是啊,钟小姐也是吗?”
钟且惠笑了下,把手上的会议手册发给她:“不是,今天我导师主持会议,我来帮忙的。你呀,叫我且惠就好了。”
“你是高院长的学生啊?好厉害,他几年都不招博士了,很难考吧?”林西月夸赞式地问了一句。
她们前段时间见过一次,在翁山的园子里。
郑云州得了几篓螃蟹,从南边调了厨子来料理,宴请他那几个哥们儿。
当时沈宗良来得晚,手里牵着他刚结婚的太太。
林西月看她第一眼,只觉扑面而来的毓秀,她步子轻盈,走在沈宗良的身边,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看向他的眼神里,饱含热烈的爱慕与真挚。
虽然结了婚,但夫妻俩相处时,仍流动一股脉脉温情,眼中仿佛只看得见彼此,与外人天然有一道屏障。
在这之后,郑云州于闲谈时告诉她,说钟且惠在少女时期也是经了风霜的,吃了好大一番家道中落的苦头。
林西月还感慨,看起来真的不像。
她以为钟且惠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一定直接从父母身边走到了丈夫的怀抱中,生平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拒绝过多的追求者。
如果她猜错了,那么,就是沈宗良呵护得太好,让她存住了这份天真心性。
钟且惠笑望着她:“好会说话呀,难怪大家都那么喜欢你了。”
林西月扬了扬手里的册子,笑说:“没有,那你忙,我先去入座了,谢谢。”
“好的。”
学术会议开起来冗长枯燥,好多人听着听着就开始瞌睡。
但林西月坐在下面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录。
她准备回去以后整理一下,写个PPT,给部门员工做一个转培训。
下午会议结束,林西月先回了集团。
一整天都在京大,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几项流程都走到了她这里,得她看过之后点审批。
她一进大厅,正碰上黎总从外面回来。
林西月和她打招呼:“黎总好。”
“你好,小林。”黎岫云看了眼她手里的会议手册,和蔼地问,“今天去京大开会了,有什么收获吗?”
黎总在东远几十年,建功卓著,威信很高,做事虽然风行果决,甚至可以说有些独断,但面上亲切温和,总是挂着笑容。
林西月点头:“学习了最新的国际法规变化,做了笔记,顺便瞻仰了一下名校风华,高考没考上,考研人家又不要我,去开会也挺不错的。”
小丫头口齿伶俐,在律所锻炼出敏捷的思维和极强的执行力。
从她几次在中层会议上汇报工作,黎岫云就能看出来,她从不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也不故意拖长时间引起领导重视,站起来简明扼要地报告完事项,就翩翩落座。
国际业务部乱了一段时间,从她来了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制伏了那帮小年轻,个个都规矩起来了,耳边也没再听到有关他们的通报。
从前群龙无首,不是这里出岔子,就是那头闹矛盾。
黎岫云没有笑,反而长辈式的勉励口吻:“不用妄自菲薄,能从云城考到r大,你的成绩也不错,研究生在宾大读的,对吗?”
“对的,谢谢黎总关心。”林西月说。
黎岫云又问她:“从香港到京城来,生活上还适应吗?这边比不上沿海地区的气候,冬天又干又冷。”
林西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还.....还挺适应的,在这边读书工作,也待了五年嘛。”
到了楼层后,她说了句——“黎总,我到了”,就先出去了。
她感到奇怪,黎总整日事务缠身,等着求见的人都排到西直门去了,怎么对她了解得这么清楚啊?
林西月回了办公室,点掉了系统里的待阅事项后tຊ,把白天的笔记做了个梳理。
靳瑶背着包,路过门口时,看她办公室亮着灯,就过去敲了两下:“主任,你不会是开完会又回来了吧?”
林西月抬起头:“是啊,该做的事情总得做完。”
“真敬业,我先下班了啊,拜拜。”靳瑶说。
“嗯,慢点开车啊,瑶瑶。”
“有数!”
走出办公室,林西月看时间还早,就去网球场找教练。
一整场发球训练下来,她手臂酸得要命,就这样教练还是摇头,又憋着不敢言语。
林西月没忍住笑:“马老师,您就直说吧,是不是天赋极差?”
“我怀疑你小脑发育不健全,但这话哪能我来说啊?”马教练拿了瓶水给她,“你吧,还是等你男朋友来教。”
林西月:“......”
这还不如直接指着她骂呢。
她在心里说,你少吸取郑云州的短处,小心当个万人嫌。
马老师很少正经教学生,他在西班牙的马德里网球学校接受了系统化、专业化的训练,平时除了做职业球员外,还经常当郑云州的陪练,一个体格健壮、干净清爽,白纸一样的男大学生,也被他带得这么损了。
周六上午,林西月难得休息,坐下来悠闲地吃了顿早餐,才出门去画廊。
怕与高贵优雅的艺术氛围相悖,她没敢穿她那些上班的职业装。
林西月换了条鹅黄的针织长裙,面料柔软,轻薄贴身,把她衬得又高挑婀娜了几分。
她走到楼下,把郑云州停在这儿的一辆卡宴开出来。
林西月搬来两三天,他就把这辆车送了来,方便她有事的时候开。
她上下班都靠两条腿,也没什么开它的机会,就一直停在小区里。
林西月到画廊时,展览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小时。
她下了车,把邀请函交给工作人员。
看赵青如在忙,林西月就没叫她,自己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
赵小姐今天的打扮又截然不同,蓝绿拼接的不规则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设计大胆,跟那天走在她先生身边,完全是两个人。
反正是替郑云州完成消费指标,挑中了,刷完卡,她就可以回去了。
这次展出的画作,都出自一位已故画家之手,艺名叫连山。
他很擅长水墨写意,笔画饱满洗练,雀鸟瞠目,鲤鱼翻尾,老树枯枝,作品元素神化奇变,意境辽远而开阔。
林西月从服务生手中取了香槟,边喝边走,末了,在一幅画着石桥的作品前停下。
那幅画的构图很有特点,疏而有致,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河边,孤独地望着桥上,可桥上空无一人,不知道在等待着谁,也许谁也没有等。
她看了很久,倒不为别的,而是画上的拱桥,很像她家门口的那一座,连河岸上的石阶,路旁撑起的晾衣竿,都极相似。
林西月扭过头,刚想叫一声附近的工作人员,却发现身后站着黎岫云。
“你喜欢这幅画?”黎岫云问。
她是和丈夫一起来的,穿了身庄重的米色套装,脱离了严谨的工作环境,看上去更加随和。
林西月点头:“黎总,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您。”
黎岫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想到了,你不是和郑家老大在一起吗?”
林西月张圆了嘴。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为了瞒着同事,在单位里和他打电话都关上门,从来不敢让郑云州来接她,部门里的人都认为她单身。
林西月面上一红:“黎总,那是......那是我的私事。”
“好,那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不过你不用那么惊讶,这个圈子就这么大。”黎岫云很冷静地审问,“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
林西月松开粉润的唇瓣:“它很像我的家乡,我以前也常坐在河边看书,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就像这个小女孩一样。”
黎岫云蹙着眉心:“为什么?家里不能好好待着吗?”
林西月略微顿了一下:“家里......家里有很多麻烦,我不愿回去。”
她回了家,葛善财就不准她再看书了,变着法儿地拿家务给她做。
黎岫云的胸口起伏了片刻,像压抑着什么难言的情绪。
最后,她也只是点点头:“你和这幅画有缘,买下它吧。”
“嗯,我是准备要买的。”林西月说。
这时,赵青如走过来招呼,先喊了句:“黎阿姨,您过来也不叫我。”
“看你在忙,我就和小林聊了两句。”黎岫云摸了下她的头,“结婚以后变得懂事了,嫁进了,规矩多吧?”
赵青如张口就要诉苦:“多得要死,你不知道我那个婆婆......”
“不准议论长辈。”黎岫云沉下脸呵斥了一句,“我下午还约了人见面,先走了。”
赵青如往她身上靠,撒娇说:“好吧,我姑妈念叨您呢,让您去家里坐坐。”
“好,有空我一定去。”
赵青如和林西月一起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车走了。
“知道吗?”赵青如朝那棵凋敝的栾树抬了抬下巴,“连大师的本名也姓黎,是曲院长的关门弟子,也是黎阿姨的哥哥。”
林西月听过曲院长的大名,点头:“难怪啊。”
赵青如哎了一声:“他们家真是有读书的根苗,兄妹俩前后脚,从南边的小镇上,来到京里求学。哥哥得到曲院长的赏识,把他栽培成当时风光无二的新秀,妹妹在京大当学生会主席,一毕业分到姑父身边做秘书,风华正好的时候,嫁进了高门大户,还成了东远的二把手。”
“很不容易,黎总一看就是受过磨炼的。”林西月说。
赵青如和她一起往回走:“是啊,他们在老家条件也很一般,供个美术生都得勒紧裤带,连山老师后期去巴黎深造,那都是曲院长出资的,现在算彻底实现阶级变迁了。”
林西月压低了声儿:“连山老师怎么死的?”
“自杀。”赵青如也看了一眼周围,“为一个有夫之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是这么谣传的。”
林西月的后背隐隐发凉。
她还怔着,就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月月!”
很多年没听到付长泾的声音了,林西月没甄别出来。
“真的是你啊?”付长泾紧追上来,站到了她面前。
他早在人群里注意到了她了。
乌发白肤,薄软的衣料勾出沙漏般的身体曲线,看起来又香又甜。
付长泾本人没有注意到,但赵青如看出来了。
他看着林西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道精致的糕点,赵青如真怕他流口水。
林西月笑说:“是我,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付长泾紧张地看了看地面,“你现在回京工作了?”
林西月才要张口,赵青如就垫起脚喊了声:“哥,你也来了?”
付长泾慌里慌张的,忙道:“那个,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我们下次再联系。”
“你哥呢?”林西月也转过脖子去看。
赵青如掩着嘴笑:“郑云州没来!我看你明明不喜欢,还要敷衍他,顺手帮你个小忙。”
林西月也笑:“谢谢你。”
“哎呀,我以前......年纪小没礼貌,说了你不少坏话,你别介意啊。”赵青如说。
林西月认真地说:“没事,我私底下也骂过你。”
赵青如和她拉了个勾:“行,那我们扯平了。”
林西月指了下展区:“你让人帮我把画取下来吧,就要那张了。”
“好。”
她出来时,坐在车上给郑云州打电话。
他那边很吵,风声呼啸着从耳边过,噼啪啪地响。
“画我挑好了,是送去金浦街吗?”林西月大声问。
像忽然换了个地方,空气又安静下来,郑云州说:“送去文园,我发地址给你。”
“好......”
林西月还想再说,他就挂了。
她把地址转发给赵青如,说按这个送。
文园在东四环,林西月一路开着导航过去。
这是一片别墅区,她停好车,输入密码打开门,眼前是挑高六米的客厅,阳光从大落地窗里泼洒进来,给崭新的家具镀上一层金边。
窗外草木繁茂,一层的露台是临湖的,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只不过现在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
郑老板的房产好多,她来都没来过这里。
林西月在客厅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
很快,画廊的工人们也来了,帮着她把那副画挂上。
“辛苦了。”林西月一人发了几百小费,“回去路上小心。”
她没关门,又兜转着走回来,重新站到这幅画前,盯着连山tຊ的印章出神。
连老师应该在云城采过风吧?否则怎么会画得这么传神?
林西月想得入神,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时,吓一大跳。
她惊恐地扭过脖子,看见是郑云州,松了口气:“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我有,是你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云州低头蹭她的脸,没闻两下,就忍不住将林西月拦腰抱着,张开嘴含吻起来:“好香,身上怎么这么香?”
他抱得太紧,腰上的软肉塞满了掌缝,让郑云州发出一声舒服的低叹,他日夜赶工作,把五天的行程压缩到三天,就是为了能在周六返京。
林西月扭了两下,徒劳地垂下手,任由他把自己抱到沙发上。
“喜欢这里吗?”郑云州揉着她的后背问。
林西月半阖着眼,点头:“很漂亮,风景很好。”
郑云州嗯了声,滚烫的气息拢着她的耳廓:“我们结婚以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结婚?”林西月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颤巍巍的,“那也不是你说好,我说好就行的,我妈妈不在了,总得知会你父母吧?”
郑云州吻着她的脸:“我安排你和他们见面,愿意吗?”
“愿意。”
第61章 折竹 一声闷响
61
从文园出来, 车子换成了郑云州在开。
林西月担心他累着:“郑董风尘仆仆,还是我来开吧?”
“不用。”郑云州握了下她的手,“你有这么贴心, 就和我回胡同里住两夜,省得我转不开身。”
林西月从保温杯里倒出热茶,喂到他嘴边:“有这么严重吗?”
郑云州啜了两口,点头:“有, 你不知道我这个手啊, 都磕青了。”
“哪儿就青了, 我看看?”林西月不信,非要解开他的扣子,把袖子卷上去检查。
他哎了一声:“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大白天光的脱我衣服啊, 我都羞死了。”
林西月又丢开他:“谁要脱!去住就去住,但周日你得送我回去, 礼拜一还上班呢。”
“没问题, 我八抬大轿抬你回去都行。”郑云州说着, 连踩油门都有劲了。
林西月抓着安全带:“你慢点呀。”
她很久没来茶楼,站在暖阁古朴雅致的陈列柜前, 看又新添了哪些样式的茶盏。
室内暖气太足, 林西月脱了外套, 只穿条裙子都嫌热, 发丝腻在了脖颈上。
灯光昏淡地照下来,把柜子上摆着的一件件瓷器照得釉色莹润, 洁净通透。
郑云州放了行李,只穿着一件衬衫,从外面进来。
“咔哒”一声, 林西月听见横木闩滑入门槽的闷响,像落在她心上。
暖阁的门很少关上,偶尔这么落一顿锁,声音略带干涩,像咬合不上的生锈齿轮。
她回过头,撞进郑云州晦暗不清的沉迷里。
林西月觉得呼吸不畅,一蓬一蓬的热量往脖子上涌。
“你说了,这是大白天。”
在被郑云州抱起来,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她提醒他。
郑云州抱着她往窗边去,坐在那张宽大的圈椅上。
他的手掌抻住她的腰:“嗯,我大白天喝杯茶,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关门干什么?”林西月睁大了眼睛,因为离得太近,几乎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红透的脸。
郑云州的脸映在窗上,深廓浓影。
他凑近她,低下头:“哦,可能我太小气了,这茶叶很名贵,我不想别人也进来分一杯,可以吗?”
林西月的声音有点抖:“什么茶?”
“不要管。”郑云州压根答不出来,一只大手在她后背上逡巡,“今天很漂亮,就这么去了画廊?”
林西月僵硬在了他怀里,点头。
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有纠缠不清的温热气息,都还没有接吻,但他已经很鷹了,隔着薄薄的衣料,林西月能直白地感受到。
她没话找话:“你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买那幅画?”
“你喜欢连山的作品,因为他在云城待过。”郑云州仍有一丝清明。
林西月微微瞠目:“原来是真的,我在他的画里感受到了,一笔一划都像在复刻。”
郑云州按着她麽动,很低地嗯了一声:“不想我吗?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
“想的,我打算今天给你打。”林西月的音量接近于无,她已经被麽得不堪承受,说话时呼吸难耐。
那种酥痒是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就像此刻从□□里淌出的氺,源源不断地沾湿她,她的耳垂完全落入了温热的吻里,而郑云州捧着她另一半的脸,叫她逃脱不了。
林西月只有偏过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在窗帘紧闭,光纤昏昧的室内,像一管透光的玉竹节。
长久地亲吻过后,郑云州的喘气声一下比一下重,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软绵绵地吻她的脸,手上掐着一把柔软的腰肢。
林西月软成一滩水,化开在他怀里。
她连句呜咽都发不出,只能失神的、无意识地张着唇,舌尖被郑云州趁机勾出来,含弄得湿淋淋的。
在这个过程里,他终于忍受不了,被柔软紧致包裹得太久,喘息都失序了,林西月的后背抵上茶桌,架起的腿蜷缩着发抖,整齐摆放的茶盏都在摇动。
没多久,林西月的双手无力地耷下来。
小而淅沥的落雨声,像小时候在梦里尿尿,一点点,一点点地吐出来,醒来后发现床单是湿的。
闹到一点多,林西月裹着睡袍从浴室出来。
她带了身沐浴后的香气,钻进了温暖馨香的被子,头埋进枕头里。
郑云州肩上水汽未干,俯身问她:“不吃点东西了?”
“不了。”林西月鼻音浓重地说。
郑云州觉得不妥,哄她说:“我让厨房煮你爱吃的黄鱼面,很快就来,吃两口再睡,好不好?”
让她睡到明早天亮吧,别管她了。
一顿不吃饿不死,但现在快要困死,都快昏迷了。
林西月蹙着眉,手伸出来摆了摆,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里酸软的饱胀还没退,刚才郑云州莊得太狠,四肢都绵滑无比,不知道是第几次泄得一片狼藉时,郑云州抱着她,发出小狗一样短促的哀嚎,颤了好久。
她一觉睡到了晚上,是饿醒的。
林西月刚转了一个身,就有人推门而入。
她放缓了呼吸,双手双脚平直伸着,紧闭双眼,装睡。
郑云州把托盘放在了窗边的圆桌上。
一声闷响,林西月的眼皮颤了颤。
“这么能睡啊?”郑云州在床边坐下,自言自语。
他以为林西月是病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很平稳,没有紊乱的迹象。
刚要去探额头时,林西月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
她眼皮往上一翻,伸手掐住郑云州的脖子:“你还我命来。”
“来,你再使点劲儿,掐死了算你的。”郑云州勾唇,老老实实地任她宰割。
林西月松了手,又往他脖子上吹了两口气:“我才不舍得。”
郑云州眼底又起了层暗色,揉着她的头发说:“今天不能再勾引我了,你身体吃不消。”
“难道你吃得消?”林西月动了动仍然酸胀的大腿。
郑云州掀开被子,把她抱起来:“哼,我吃顿饭就恢复了。”
林西月坐在他手臂上,用力嗅了两下:“嗯,是黑松露和牛炒饭,我好饿,快点放我下来。”
“现在就放?”郑云州大幅度地看了眼脚下,“你坐地毯上吃?”
林西月指了下远处,不争气地吞口水:“放我到桌子......不,椅子上。”
“出息,为个炒饭语无伦次。”
“太饿了呀。”
她一坐下,拿起手边的勺子,先往嘴里送了几粒米垫肚子,再喝了一口气泡水。
照顾她吃完饭,郑云州回了书房看报告。
林西月穿着睡裙,靠在他怀里,手上翻一本画册。
夜半时分下起了雪,胡同尽头那盏有了年头的路灯,在深灰的夜空下忽明忽暗。
细雪簌簌落在庭院的松针上,林西月伏在郑云州宽阔的肩头,仔细听了一阵,像她小时候养过的蚕在啮食桑叶,沙沙的,又细又轻。
“下雪了。”林西月对他说。
郑云州低头看她:“嗯,林主任要出去堆雪人吗?”
林西月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孩子。”
“想去也没关系,院子里又没别人。”郑云州说。
被他这么一叫,林西月想起件事:“对了,今天我在画廊碰到黎总,她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她当然会知道,她和赵女士走得很近,是个厉害角色。”郑云州说。
林西月合上手里的画册:“怎么厉害tຊ了?”
郑云州也停了笔,清了下嗓子:“黎岫云一没有家世,也不因为嫁了显赫的丈夫而隐身成贤内助,还坚持不懈地努力,花了这么多年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妈欣赏她的才干,也敬佩她的为人。”
“嗯,那你妈对我们两个......”
郑云州打断她:“我说这么多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林西月不解地眨眼,“不是在说黎总吗?”
郑云州反问:“她有什么值得我说的?我是在告诉你,我妈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她不以外在条件取人,这也没听出来?”
“不好意思,真没听出来。”林西月老实地说。
“......看你的画吧。”
“好的。”
雪越下越大,在竹枝上越积越重,最后不堪其累,清脆地折断在深夜里。
“这么说,小林是他的女儿?”郑从俭披着衣服,从文件里抬起头,朗声问秘书。
丁秘书点头:“是,都查清楚了,林西月一进东远,黎岫云看了她简历上的照片,就派人去了云城查访,应该是都对得上。”
郑从俭上了年纪,思考时,动作缓慢地抖了抖手里的烟。
“主席,云州那意思,是非他的心上人不可的,已经板不住了。”丁秘书上前,拨开打火机给他点燃。
郑从俭夹到唇边抽了一口:“但是黎岫云,啧,麻烦,怎么是他们家的人?”
丁秘书笑着缓解气氛:“小林和黎岫云很像啊,从外貌到个性,就身上这股韧劲儿,八成遗传了她了。”
郑从俭忍着烦闷,掸了下烟灰,说:“这个不孝子一根筋,要么一趟恋爱也不谈,给他物色的一个都看不上,要么就是选不对人。他的主意先不管,小林呢,来京工作是为了他?”
“我猜应该是,两个人在香港碰面后不久,她就跟着来了。”
“好,你去吧。”
“那主席早点休息。”
第62章 粗糙 总要有一次
062
在东远上了一段时间班后, 林西月最大的感受是,工作量的确比律所少了很多,除了值班, 节假日都能保证正常休息,而且领导都很有边界感,只要保证部门正常运转,一般不会主动找你。
非要说哪里不对劲, 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吹捧氛围。
“马上落实”这句话, 几乎是每个人在面对任务时的条件反射, 走路按职级保持半步距离,报告和材料的艺术成分比实际内容更艰深,每周三九点的例会上,个个捧着笔记本, 郑重其事地记下领导的每个标点,轮流汇报更是一场集体马屁。
好在林西月适应能力强, 也不排斥这些虚头巴脑的, 做得来面子功夫。
周三这天, 刘董的秘书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一趟办公室时, 林西月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需要一把手找她谈话。
林西月客气地说:“好的, 我把材料交到人事部, 马上就去。”
她挂了电话,先去了一趟鲁主任那里。
鲁小平办公室大门紧闭,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林西月抱着一沓表格,刚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正要敲下去, 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一道尖锐些的女音说:“上次在金浦街后的胡同里,我见着咱们国际业务部的林主任了,你猜她和谁走在一起?”
“小郑董。”鲁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夹着两声笑,“她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本来这个岗位啊,是齐老爷子特别关心过,要给他刚回国的孙子留的,郑云州这么一通电话打进来,那谁还敢捣鬼?从笔试到面试都公公正正的!”
女人轻蔑地哼了声:“郑家老大比她年长了将近十岁,能是什么正经关系?”
鲁小平说:“不管正不正经,早晚也是要分手的,郑主席也不会同意。不过是有点能力,外加几分姿色罢了,能迷住郑云州几天?”
走廊的地面被擦得雪亮,光可鉴人。
林西月低着头,她珍珠白的西装衣领被倒映得有些发灰。
她觉得她瞒得很好,其实是大家演得好。
里面又响起几道低声议论,虽然听不清了,但落在她的耳朵里,也像钝刀子划开又厚又硬的牛皮纸,粗糙又难听。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装没听见,敲了敲门。
是鲁小平亲自来打开的。
他都修炼成精了,见是林西月本人,也能装得若无其事:“哦,小林来了,进来坐。”
林西月笑了下,把表格交到他的手里:“不坐了鲁主任,这是我们部门的履职表,昨天才全部收齐。”
鲁小平稍微点了点:“都在这儿了是吧?”
林西月说:“对,那我先过去了。”
“好。”
这是她第一次进刘勤办公室。
林西月平时找领导签字,审核事项,接触最多的是黎总。
她先去找了秘书,秘书让她在门外稍等,说刘董正和黎总在商量事情。
林西月点头,默默地静立在走廊外。
大约站了十来分钟,黎岫云从里面出来了。
她看见林西月,微一转头:“小林,你怎么在这里?”
“刘董找我。”林西月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是什么事。”
黎岫云拍了下她的肩:“没什么,董事长对年轻人很重视,你来以后还没谈过话,总要有一次的。”
林西月很轻地嗯了一声:“谢谢黎总。”
“去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大门:“董事长。”
刘勤坐在沙发上出神,闻声抬了抬眼镜框,看清来人后:“进来吧。”
“董事长,您找我。”林西月在他对面站定。
刘勤抬起头,粗浅地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头发乌黑,眉弯鼻挺,素洁如明月清辉,林西月是美的,美得很温婉脱俗,没有一丝风尘气。
他压了下手,看着林西月的脸,慢慢地说:“你坐,来集团这么久了,我一直忙,也没找你谈过话,了解你的情况。听黎总经理说,你业务上手的很快,把部门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姑娘能有这个水平,很不错。”
也不知道这是纯夸,还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林西月谦虚地笑:“谢谢董事长。”
刘勤又关心起别的方面:“同事之间相处得好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帮着解决。”
“同事关系很好。”林西月说,“生活上,目前也没什么困难,一切都挺好的,谢谢领导关心。”
刘勤点头:“今年二十几了?”
“过了年二十八。”
刘勤端起杯茶,坐姿放松了一些,嘴角往上翘了翘:“二十八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家里什么态度,有没有催你啊?”
林西月低下头:“我妈妈去世了,没人催。”
“哦,这样。”刘勤的表情凝滞了几秒,“那你自己呢?”
林西月笑了一下:“我看缘分,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不结婚也无所谓。”
刘勤配合地叹了声气:“是,合适这两个字啊,要做到太难了。结婚不比谈恋爱,你情我愿,只要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喝水都当饱。但婚姻就不同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说也是宾大的高材生,咱们东远最年轻的中层,下嫁是千万使不得的。”
她不知道刘勤为什么会突然掏心掏肺说这些。
以前在外所,也没有谈心这个温馨环节,更不用像这样,不分巨细地汇报个人事项。
林西月只好说:“是啊,您说的对,我应该也不会将就。”
“将就肯定是不好将就的,但是高嫁,也不见就有什么好结果。”刘勤又扶了一下眼镜,仿佛这才进入正题,“两个人的家庭状况悬殊,婚后为一点琐事争吵不断,把当初那点感情都磨灭没了的故事,我也见了不少。”
“婚前爱得死去活来,非卿不娶,顶着和父母翻脸也要把人迎进门,到头来呢,又觉得为妻子付出太多。等这股兴头退下去,就开始反思了,人都有一样通病,就是得到了某件心爱的东西后,就会变得不珍惜。尤其事业上碰到坎坷时,难保不后悔,认为当初该娶个身份相当的。”
林西月神色一僵,脸上隐隐地发着烫。
她总觉得这次谈话不简单,像带着敲打的意味。
很快,刘勤装着无意地说出来:“我前一阵儿和郑主席吃饭,他说起他家儿子的婚事,三十六了,到今天还没结婚,他急啊。我说您急也没有用,你们家的门槛实在太高,一般的姑娘家人还没进去,就吓得不知该迈哪条腿了tຊ。”
说完他就笑了,仿佛真的说了一个笑话。
但林西月坐在他对面,拼命地调动着面部肌肉,怎么都无法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郑云州打算带她见父母,必定是回家说明情况了。
然而郑主席不同意,连她的面也懒得碰,让她的领导来打发。
郑从俭很迂回,拿儿子没办法,也怕听吵闹,只有借刘勤的口,给他们的关系下一道裁决,让她不要白日做梦。
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胀地点了点头:“是啊,谁敢高攀郑主席家,就算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到结婚也退缩了。”
小姑娘一点即通。
刘勤满意地指了她一下,笑说:“是这个道理!你读了这么多书,没必要委屈自己,磨平了棱角,硬生生去融入那样的家庭。凭心意活着,活得自由自在的,比什么都好。”
林西月抬起头,用尽了平生功力,去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嗯,董事长的话让人受教,我记住了。”
刘勤拍了下大腿,懊悔地说:“哎,你看我,说了一车什么烂谷子的话。可能是你太像我女儿了,总忍不住提醒你几句。”
她也无知无觉地笑:“董事长,下周要去日内瓦开经济会议,我还得准备一下发言材料。”
“好,也谈了这么久,去吧。”刘勤站起来,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西月点头:“好的,那我出去了。”
刘勤的目光落在她挺得笔直的后背上。
小姑娘在吃了一记警告后,仍气定神闲地走了。
不知道他刚才的故事讲得好不好听,能不能交得了差?
然而林西月这么多年的历练,也只够她从容地走到转角处。
她出了宽阔明亮的办公室,扶着墙站定了。
林西月闭上眼,接连喘了几口大气,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走不了了,她就这么走出去,会招来无数疑问。
今天天气这么好,走廊尽头是绚烂的蓝天,阳光温暖明媚。
可是她好冷,一双手腕在袖子里细密地颤动。
林西月不禁想,京里的冬天怎么这么长?下了这么多场大雪,还没过去。
但不要紧,她适应能力很强的。
下雪也好,刮风也好,她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林西月仰起头,把快要沾湿睫毛的眼泪逼退回去。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来东远是为了全自己,也是全郑云州的一片痴心,赌输了,她这辈子对得起他,也紧紧握着工作这张底牌,没什么的。
刘勤说的不是没道理,谁敢保证王子和平民排除万难结了婚,就会圆满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童话里都刻意隐去不提的结局,放在现实中,只会惨烈百倍。
林西月定了定神,像只是经历了一场上对下的例行交谈,内容平淡无奇,连复述的必要都没有。
路过钱秘书办公室时,她还礼貌地点了个头:“我先走了。”
钱秘书坐在桌边朝她笑:“好,慢走。”
回到办公室,林西月打开刚才的文档,继续把发言稿写完。
联合国主办的经济圆桌会议在日内瓦万国宫召开,共同探讨应对近期以来国际贸易上的争端。
京里几所高校,包括社科院世经政所,驻京各国际部门都要派代表参加。
林西月年轻,应变能力强,形象也好,在国际司开了几次会,给司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边点名要林主任去,电话都打到了黎岫云这里,让她安排好。
过了下班的点,林西月仍坐在办公室没动。
她发着呆,眼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走掉。
关掉电脑,拿上外套,每个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出去,商量一会儿去哪里吃饭,约几个朋友。
可林西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的手搭在鼠标上,但电脑界面很久都没动过了,一下午也没写出几行字。
林西月在单位待到七点多。
她收拾好东西,进电梯前给郑云州发微信。
Cynthia:「你在哪里?」
z:「网球场,过来练会儿吗?我教你发球。」
Cynthia:「我马上过去。」
林西月没有练球的心情,所以也就不打算换衣服,直接打车过去。
她坐在车上,看高楼大厦矗立在夜景里,随着车子行驶,像水中碧莲一样被层层拨开。
到那儿的时候,郑云州打累了,在球场边和马老师交流。
他应该练了很久了,头上都是汗,顺着漆黑的鬓发流到下巴上,又滑进脖子,球场的灯照在他身上,照出一道冷白的性感。
林西月站在斜后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她还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
那也是个晴天,有清清凉凉的风涌入,带进竹叶的香气。
郑云州站在窗边教训人,他身形高瘦,不说话时,一道难以形容的清隽优雅。
很快过来了个小姑娘,她给郑云州拿了一瓶水,又羞又怕地说:“郑董,喝水。”
“你怎么在这里?”郑云州没有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林西月认出来了,是头像里捧着饮料自拍的女孩儿,她爸爸托过郑云州,让她到铭昌去上班。
那天他们刚和好,彼此情意正浓,乘公交夜游也不觉得扫兴。
小姑娘比他小很多,面对郑云州时,有股小孩子的稚嫩和羞涩,但爱慕仍直白无误地,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她壮起胆子说:“你能来打球,我就不能来吗?”
但郑云州不解风情,他骂道:“小学语文及格了吗?什么理解能力!”
小姑娘笑:“那你是喜欢我来咯?喝不喝水嘛?”
面对这份扭捏的喜欢,他掸了掸手:“我跟你这样的沟通不了,你离我远点,走!”
小姑娘还没走,又上来一个小男生,他张口就说:“罗婷!今天让我逮着你了。”
罗婷把没送出去的水放下,转过身问:“你逮我干嘛?”
“你都几天不接我电话了?”男生怒不可遏地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被你爸安排到了大人物身边上班,就看不上我了,是吗!”
没等她反驳,男生就直接冲郑云州来了,他先礼后兵地问:“郑董是吧?”
郑云州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小崽子一番。
他忍住了没发火:“什么事?”
男生说:“我女朋友因为你要和我分手,你怎么说?”
郑云州看了眼罗婷,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他指着那男生说:“你这个鬼样子,被抛弃也很正常,要实在不能接受,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下来,少在这里发神经!”
“你这人说话怎么......”
男生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保安架了出去。
罗婷还想求个情,被郑云州一眼瞪得不敢动。
她只能说:“郑董,对不起,他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拎不清,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郑云州拿起球拍试了试,轻描淡写地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从集团滚蛋。”
“......”
林西月嗤了一声,没忍住笑了。
郑云州这才回过头,看见她在后面安静站着,又把球拍交给小马。
他走过来,自动接过她手里的包:“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好看完郑董发威。”林西月说。
郑云州来牵她的手:“我给你挑了副新球拍,你发球总发不好,可能是球拍的问题。”
林西月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疲惫地说:“是什么问题不重要了。我不想学了,郑云州。”
“不想学了?”郑云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林西月点着头笑:“也许我就是,我们去吃饭好吗?我饿了。”
郑云州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今天心事重重。
他说:“好,你等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嗯,不急。”
从球场出来,他们去了一家常光顾的法餐店,郑云州喜欢这儿的一道主菜——圣雅克扇贝,从大西洋东北部的圣布里厄海域捕捞上来,肉质紧实鲜美。
他每次来,都会交代主厨,扇贝肉的纤维感很弱,只用低温慢煎就好。
林西月不爱吃扇贝,她喜欢满是胶质的羊排肉,口感细腻。
“今天看起来很累。”郑云州切牛排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嗯了声:“写下礼拜的发言稿,那么多人呢,就让我上去出丑,压力能不大吗?”
郑云州笑,笑里有向她臣服的柔情:“那怎么是出丑?他们是觉得,年年都叫个老头子上去,形象上差了点,正好队伍里来了个样貌端正的,又出色能干,你不上谁上?”
她撑着下巴看他:“你就夸我tຊ吧,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实话。”郑云州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握着她,“出国手续都办好了吗?”
林西月说:“材料很早就交上去了,应该办好了。”
他点了一下头,和她商量的口吻:“那走之前,是不是得匀点时间给男朋友,让我好好看看你?”
“郑云州。”
林西月放下手里的叉子,忽然很认真地叫他。
郑云州还摩挲着她的手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嗯。”
“你把放在我那儿的东西都拿走吧。”林西月盯着他的眼睛说。
她还是说不出分手这两个字,只能通过具体的细节来透露。
语言有时候很贫瘠,而她对他的感情又太浓重,她无法说得出口。
郑云州的笑蓦地冷下来:“怎么说?你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
林西月咬了咬唇,她说:“会回来。但回来以后......我们就不要来......”
“停下来,不要再说了。”郑云州握着她的手不断发力,眉心皱在了一起,“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小姑娘?”
林西月摇头,她说:“你不是问我要期限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结果,我认为我们不合适。谈恋爱也许可以,结婚就没有必要了。”
郑云州放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硬。
他的齿关紧咬着,不明白她这么突然地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时生气。
如果林西月是这么打算的,来到他身边,和他相处几个月就分开,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想看他一次性发疯到底?
林西月掰开了他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说:“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你呢?”
郑云州不想回答这种盖棺定论的问题,听着像大限将至。
他把手上的餐巾一摔:“林西月,我认为我们很合适,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我的人了,所以你说的这个结果,我不同意。”
怎么还能不同意的?
林西月怔怔地看着他。
她忘了,郑云州这个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来论。
林西月忽然笑了:“你不同意,会让你爸妈很难做,他们说服不了你,我这边麻烦就大了,我还得工作。”
她说完,站起来和他道别:“走了,今天不用送我,改天来拿东西,出国前我会整理好,反正你有钥匙。”
郑云州默了片刻,反常地揉着眉骨笑,是被气的。
手放下来时,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餐盘都剧烈跳动。
消停了这么久,又来插手管他的事了,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打给袁褚,劈头就说:“到我这里来一趟。”
第63章 无常 她也愿意嫁吗?
063
袁褚接了电话, 拿上原本要锁进郑云州抽屉的文件,匆匆赶到。
餐厅内没有其他客人,一盏水晶吊灯孤独地高悬, 郑云州坐在长桌边,浅黄桌布上的酒渍像谁的泪痕,灯光落寞地打在他后背上,看上去浑身都绷得很紧。
郑云州不停地在抽烟, 面前的陶瓷缸里, 已经堆上了七八个烟头。
“郑董。”袁褚走到他身边, 小声叫了一句。
郑云州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烟。
他也没抬头:“傍晚你跟我说,大概知道了林西月的身世,讲讲看。”
袁褚拆开档案袋,把几张黎岫云年轻时的照片递给他。
他说:“其实传闻很早就有了, 说黎岫云对林西月另眼相看,连去日内瓦开会也指名要她去, 当然这是别人嘴里说的, 不一定准确。但其他不论, 就黎总年轻时的样子,乍一看, 我真的以为是林小姐。”
郑云州伸长手, 把烟摁灭在缸底, 转了转。
他烦躁地一张张翻过去, 确实长得很像。
如果袁褚不告诉他,如果不是这些年代感十足的衣裙, 他几乎就要认为那是林西月。
“意思是,黎岫云是林西月的妈妈?”郑云州抬起头,连发问的声音都很虚。
如果是真的, 那她这个妈也当得太便宜了。
林西月受苦受罪的时候,她在象牙塔里修炼自己,等到文曲星高中状元了,亲妈也跟着问世了?
袁褚也没把握:“我不敢说一定就是,但黎岫云近期派人去过云城,跟镇上的人打听林西月,秘书回来汇报之后,当晚她就和她老公大吵一架,我想,如果他们没关系的话,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吧?”
心里的乌云越积越厚,郑云州烦得又点了一支烟:“这里面又有她老公什么事?”
“林西月今年二十七,而黎岫云五十出头,如果两个人真是母女,按时间推算,那个时候她刚毕业,分到郑主席身边......当秘书。”袁褚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反复地观察郑云州的脸色。
提到郑主席三个字的时候,郑云州嘶了一声,他想得入神,没注意,被烟灰结结实实地烫了下。
他猛地丢了烟头,指着袁褚说:“你总不是要告诉我,西月是郑从俭的女儿吧?”
这不可能。
尽管外面都传,黎岫云和郑从俭关系匪浅,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有今天,少不得郑家扶持。
他对黎岫云不了解,但他了解赵大小姐,她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看不出老公和秘书的猫腻?还常把她请到家里,跟她来往了这么多年。
袁褚摇头:“我不敢说,这只有您去问问郑主席,他应该晓得内情,听东远的人说,今天刘勤找林小姐谈话了。”
难怪林西月看起来那么消沉。
她工作努力认真,不受嘉奖就算了,反而因为谈个恋爱挨批。
也不知道郑从俭怎么交代了刘勤,刘勤又是怎么趾高气昂的,拿出领导做派教训了一番她,让她往肚子里吞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脸色。
林西月那人看着温柔和善,但因为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她比谁的自尊心都强。
想到这里,郑云州被身上那股火儿拱得坐不住了。
今天就算林西月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因为这份伦理关系必须得分开,哪怕郑从俭干这些缺德事有他的原因,他也得先去替她出了这口气,没老头子这么办事的。
他霍地起身,快步出了餐厅,坐上车,对司机说:“去我妈那里。”
今晚郑从俭在园子里吃饭。
也好,当着他宝贝媳妇儿的面,讲一讲他是怎么欺侮人的,让赵木槿看看他什么货色。
路上郑云州给林西月打电话,打了两遍都不通。
第三遍打已经是忙音,林西月把他电话挂了。
他握着手机,疲乏地靠在座椅上,大力摁了摁眉心。
几秒后,郑云州长叹了一口气,摁亮了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对话框:「小西,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你很应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家了。事情我会解决的,不要胡思乱想,好吗?我们不会分手,结婚也不需要经过谁同意,重要的只有你的态度。」
郑云州不喜欢聊微信,不管是谁,凡是不能用好或不行解决的,都是一条语音就过去了。
这是他生平编辑过的,最长,最诚恳的一篇道歉小作文。
他在园门口下车,进门后,解了西服扣子,甩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前。
和宋伯迎头碰上时,像阵风一样过去,险些把老人家带倒。
宋伯赶紧扶了扶怀里的香炉,交到佣人手里:“拿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上一次看见大少爷铁青着脸色进来,还是魏家出事的时候。
郑云州快步上了阁楼,前厅一个人也没有,墙根旁立着的四架红酸枝木多宝格,暗红木纹好似凉掉的老茶汤般浓酽,隔断里整齐摆着钧窑的月白胆瓶,一缕沉水香从铜胎珐琅炉里飘出来,熏得他头昏脑涨。
他沉下一口气,连人也懒得叫了,抬腿就踹翻了面前的圆桌,整套的茶具摔在地上,哐当几声后,发出一道实木落地的巨响。
赵木槿在里面听着,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郑从俭:“我就说了,惹着我儿子,没你的好,你自己出去收拾。”
“我还怕他?”郑从俭丢下茶杯,起身出去。
他伸手掀了竹帘子,神色冷肃地骂:“你还懂点礼数吗?进了门也不叫大人,就只管砸东西。”
郑云州咻咻地喘着气,对骂道:“原来你还知道这些,林西月还没过你的门,你就先让她领导去为难她,这又是哪一国的礼数!”
郑从俭把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沙发边:“又是林西月,你眼睛里除了林西月,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是让人费解,你都知道我眼里没别人了,头两年也答应了我,说婚事由我自tຊ己做主,我真做主了,你又要搞这些名堂!”郑云州的骂声充斥整座阁楼,就连他爸面前的茶几也给掀了,“那到底是见不得我好过,就要给我找点罪受,还是我一天不和你叫板,你就不舒服?”
“云州!”赵木槿紧跟着出来,“怎么跟爸爸说话的?你再生气,也先听听他的理由。”
郑云州的手搭在胯上,气道:“他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长了双势利眼!”
郑从俭指着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得了吧你,少在这里摆父亲的架子!”郑云州大力挥了挥手,“你养我什么了?我十岁之前见过你几面?我哪件事不是我爷爷尽心管着?养我的人早就睡进八宝山了!他的遗像现在还供人瞻仰呢!”
郑从俭被他怼得无话可回。
他闭了闭眼,手紧紧地摁在胸口上,喘了几口大气。
赵木槿忙扶他坐下了:“你先别急,躺一躺,我来和儿子说。”
“说!”郑云州火气撒得差不多了,摸过一支烟,走到窗边,偏头点燃了抽上,“我就在这儿听你们说,为什么当初商量得好好的,说你们也满意林西月,到现在又变了卦!还让刘勤去和她谈。”
郑从俭没力气了,低切地说:“我不让刘勤去,我把她叫到这里来,站在我家的屋檐下听训话,你认为这样更合适?”
“她凭什么要听你的?连我都不舍得大声和她说话,你还训她?”郑云州的火儿又上来了,扬声道,“你生了我,要训也只能训我,还训起别人的孩子来了,你的威风也抖得太厉害了吧?”
郑从俭也急了,指着这一地的狼藉说:“我跟你谈得了吗?你看看你,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乱砸东西。”
赵木槿给郑从俭顺着气,扭过头:“好了好了,你爸爸还不是担心她的身世,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白色烟雾被风卷出窗外,缭绕在枯寒的梅树枝间,顷刻不见了。
“是谁?”郑云州转过身,拿烟指了指沙发上的人,“总不会真是他吧?如果我和林西月是兄妹,那今天就算我理亏,我跪下来给你们磕三个头,然后剃了鬓毛去当和尚,反正也没脸见人了。”
听了这么一番刻薄话,郑从俭又是一阵发昏。
他也是年纪大了,回不上嘴,没了前几年发号施令的魄力,听不得高声,吵两句就要血压高,只能躺着,被自己亲儿子指着讥讽。
赵木槿低斥了句:“胡说!你爸爸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少冤枉他。”
“是是是,我不冤枉你家郑主席。”郑云州又把手架在木窗边,敲了两下烟灰。
赵木槿瞪了他一眼:“林西月确实和黎岫云有关系,这一点,我们也是才知道,她们两个是亲姑侄,林西月的爸爸是黎近云,也许这个名字你不熟悉,但你应该听过他的另一个大号,叫连山。”
郑云州把烟从唇边夹开,急道:“哪个连山?自杀死了的那个?”
“对。”赵木槿的手还放在郑从俭胸口,她说,“我把黎岫云也叫来问了,当初她哥哥,也就是黎近云,在云城美术馆当馆长,你苏伯伯的爱人常去看展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有了......首尾。”
她是最讲礼义的人,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郑云州忙掐了烟,皱着眉头走到妈妈身边,张圆了嘴问:“我身边可只有一个苏伯伯,和我爸一块儿在云城待了十几年,现在坐得比他还要高。”
赵木槿闭了闭眼,灰心地说:“就是他,你有一次去苏家玩,不是回来问我,为什么苏伯母看上去那么小,辈分却这么大吗?因为她是苏占庭的第二任太太,他头一个妻子,也就是林西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那阵子你苏伯伯很忙,在下面抓工业生产,傅盈和连山厮混了很久,后来有了孩子,自己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苏占庭回家后,带傅盈去医院检查,说她已经怀孕六周了,苏占庭一听就明白过来。”
“明白什么?”
郑从俭嫌他问得多余:“苏占庭两三个月都没回过家,太太却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说明白什么!”
又是这种烂槽子的风月事。
郑云州单手扶了扶额头:“然后呢?苏伯母把女儿生了下来,被苏伯伯送走了?”
赵木槿说:“没那么简单,苏占庭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主,只是城府颇深,知道太太和黎近云的事之后,他也没声张,听着旁人道喜也能面不改色,像真是他的孩子一样。不过从那以后,傅盈就被挪到了乡下,说是去养胎。这一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看她,是参加她的......追悼会。”
她至今记得那令人心痛的一幕。
一个顾盼生辉的美人,就这么冷清清地躺在了翠柏丛中,眉若远山,那双水杏眼却永远也睁不开了。
当年赵木槿去云城看望丈夫,一来就听下面的人议论,说二把手家里出了大事,她迅速穿过办公楼的走廊,忐忑地去问郑从俭,这是不是真的?
郑从俭关上门,沉痛地点头说:“傅盈因为难产去世了,母女俩都没能活下来,老苏请了丧假,下午我还要带人去家里慰问,你准备一下,明天也去一趟殡仪馆吧,看苏家有什么要帮忙的。”
“哎,好。”赵木槿茫然地抹了抹泪,“怎么会这样,我上次来的时候,她还陪我去郊外走了走,年纪轻轻的......”
郑从俭也只好拍拍妻子:“世事无常,你也不要难过。”
傅盈下葬的第二天,赵木槿还在安抚傅家人,就听说黎近云自杀了。
只不过他妹妹岫云发现的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才保住了一条命。
郑云州听完这一段,恍惚地跌坐在圈椅上:“您的意思是,当时死的只有傅盈,是苏伯伯撒了谎,然后悄悄的,把孩子送到了乡下,不叫他们父女相认。”
赵木槿点头:“这只是我的揣测,不过你爸爸也派人去查过了,小林的出生年月都对的上,镇上的人捡到她的那一天,就是她妈妈的忌日。但内情究竟如何,都不是利害关系人,谁会真去问他呢?”
“岫云当时给我当秘书,但每回见了苏占庭,也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多问一句话?毕竟她哥哥有错在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也影响了她不少。”郑从俭望着天花板,轻声插进一句话。
赵木槿也嗯了声:“打那以后,黎近云就精神失常了,美术馆的工作也无力主持,请辞回了老家,又过了几年,新闻里就出了他离世的消息。“
郑云州怔怔的,喉结滚了两下,忽然失去了全部的语言功能,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手心里揉着一支烟,但他现在手仍在发抖,他怕自己拨不开打火机。
他不能在郑从俭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迟疑。
林西月是苏占庭已故妻子的女儿,还是在婚内和黎近云生的。
这件事黎岫云知道了,郑从俭也查得水落石出了,苏占庭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郑从俭忽然变脸,是为了林西月复杂的来历。
她是长在苏占庭眼中的一根毒刺,是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羞辱的证明,他以为他在二十七年前就连根拔除了,因此夜夜安枕。
可春风一吹,这根刺又重新长了出来,长得顽强茂盛。
郑云州都不敢想,苏占庭看见林西月,看见这张神似黎近云,更兼他亡妻风采气韵的小姑娘,会是一副多么憎恶的表情?
他深长地舒了一口气:“西月是傅盈的女儿,苏伯伯见不得她这个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郑从俭讥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是,你怕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去和她办婚礼,把京里的人都请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伯伯,我就是要娶一个让你难堪的人,以后直接断了和你的来往,郑家和苏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嘲讽完犹不解恨,又明着骂上了:“混账东西,永远只考虑你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这个家想想?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年纪,把封妻荫子的责任都担在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是啊,那两年人人自危,你苏伯伯表面上谁也不站,但暗地里始终支持着你爸。”赵木槿的态度更软一些,但她也说,“好几次开大会,你爸被点名批评,都是他暗中出力斡旋,云州,苏家对我们有恩哪。”
郑云州赌气地tຊ说:“所以呢?为了还他这份恩,我得打一辈子光棍?如果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那我就不结婚了。”
赵木槿急得跺了跺脚:“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理解父母的难处,好话歹话都说了,就是不听。”
“谁没点难处!”郑云州冷蔑地吼了回去,“这件荒唐事人人有错,只有林西月是无辜的。他父母倒好,甩甩手,一个个都走了,把罪过全留给她来受,叫她吃了那么多年苦!现在还要为了他们,连婚也不能好好结,凭什么!”
郑从俭眼中流露出无奈,他平心静气地说:“小林这孩子,我对她没有任何的意见,好强,懂事,知进退,无论嫁进谁家当太太,她都足够上得了台面,但她这个......”
“不用这个那个的,也别说这么多假惺惺的话。”郑云州抬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停驻在他爸妈身上,“今天都在这儿,我就明话告诉你们,别说苏占庭只到这个位置,他就是坐得更高,权力更大,我也一定把林西月娶回家。”
“你们要是怕的话,就把我扫地出门好了,好亮明你们大义灭亲的态度,不至于得罪苏家。反正我不贤不孝的名声远近皆知,从小惹是生非到大的,苏伯伯一定特能理解你,说不定还要来宽你的心。”
不孝子的决心都坚定都到这个份上了。
郑从俭精疲力竭地说:“你愿意娶,她也愿意嫁吗?”
“她才不会怕,没你们那么世故!”
郑云州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这关系到林西月的过去和未来,不是他能擅自决定的。
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被查了个底朝天,陈年过往都揪出来审判,既不大方又不得体。
就算西月原先有八分要嫁给他的心,这会儿也凉了五分了。
别的都不要紧,管她是苏家还是王家的女儿,郑从俭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只怕林西月不肯嫁他。
郑云州拿上衣服,一个人踱步下了阁楼。
夜已深了,几片阴云围拢在弦月旁,遮出藕断丝连的冷光,像梦里漏出的残缺断章。
他仰了仰头,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脚下一绊,跌在了台阶上。
郑云州也没起来,坐着拿出一支烟来。
他的手有点颤,风也大,呜呜咽咽地吹响树梢上的叶子,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郑云州收起打火机,把烟掐回了掌心里。
“老郑!”赵木槿在里面喊了一声,“云州,你回来,你爸爸晕倒了!”
郑云州迅速起身,跑着回了大厅内。
他摸了一下郑从俭的脖子,镇定地说:“没事,妈,你穿好衣服,我们去医院,我来背他上车。”
“你行吗?”赵木槿神情焦灼地问。
郑云州点头:“我说行就行,我们在车上等你,快点。”
“好,好,我马上。”
第64章 秉公 再见,黎总
064
深夜的医院走廊冰冷寂静,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时闪烁两下,伴随着轻微的翁鸣。
赵木槿站在抢救室外,两只手团成拳, 不停地搓来搓去。
“妈,你先坐会儿,爸爸会没事的。”郑云州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赵木槿被他扶到了长椅上。
她握着儿子的手, 心焦地说:“自从知道了小林的身世, 你爸的身体一直都不舒服, 总在考虑该怎么解决。”
“有什么不能解决的?解决的办法我都说过了,就那么办。”郑云州揽着她的肩膀,无所谓地说,“要实在不行, 我再到大伙儿面前演一出大逆不道,横竖把你们摘出去。”
赵木槿轻轻地瞪了他一下:“你说得轻巧, 以为你苏伯伯是傻子, 他能看不出来吗?”
郑云州笑了笑, 因疲惫显得青灰的下颌印在手机屏幕上。
他说:“看出来就更好了,你们苦心孤诣地巴结他, 他能不见好就收吗?”
赵木槿拍他的手背:“你就是这么固执!把你爸爸都气病了。”
郑云州不肯认这个罪名, 压低了声音说:“他病是因为他脾气太大!成天的肝火旺, 等他这次出院了, 你真要好好劝他保重,别再操这么多心了。”
“你也不要怪爸爸了。”赵木槿先语重心长地劝他, “他知道你喜欢小林,也明白你难得这么喜欢一个姑娘,头两年都松了口了。他不是不为你着想, 而是不能只为你着想,他还要替郑家想,明白了吗?”
郑云州沉默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郑从俭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
赵木槿忙围上去,轻声叫了句:“老郑?”
院长说:“郑主席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没事,血压有点高而已,注意休息。”
郑云州扶住了他妈妈,道了声谢。
郑从俭被推回了高级病房内。
“很晚了,你回去休息,我来照顾你爸爸。”赵木槿说。
郑云州立即反驳她:“你就算了吧,自己身体都没好利索,怎么,我不会照顾啊?”
说完,他就朝门外喊了声:“宋伯,把我妈扶回去。”
“哎。”宋伯快步走进来,站在了赵木槿身边,“车就在楼下等。”
赵木槿手里拿着毯子:“我不走,我要等你爸醒。”
郑云州指着床上的病人说:“他快醒了我第一个打电话给你。我让他忍住了,闭着眼等你来,当着你的面醒,行吗大小姐?”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不正经。”赵木槿骂道。
郑云州掸了掸手:“行了,都走都走,我在这里就行了,您明天来。”
赵木槿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也睡会儿,外面那么多警卫呢,丁秘书也来了,别累着自己。”
“好,我能让身体吃亏吗?”郑云州把她送到门口,故意说,“这可是郑从俭,我不趁机在他大腿上掐两下就算孝顺了,还不眠不休地守着?”
惹得宋伯都笑出声,赶紧合拢嘴。
郑云州交代他:“熬一碗安神汤,让我妈喝了早点休息,别想东想西的。”
“好的。”
看他们穿过走廊,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郑云州才退回病房。
这阵子天气回暖,屋檐下挂着的冰柱正往下滴水,这点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郑云州听了一阵子,关上了窗户。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眼病床上平躺着的人。
郑从俭也上年纪了,睡熟时,嘴唇周围的皮肤垮塌下来,堆积成一道道褶,看起来苍老又疲惫。
记得小时候闯了祸,郑从俭认真要打他,能追着他跑遍整个府右街,把他从树上提下来,鸡毛掸子连挥数十下,气都不带喘的,不服就打到他服为止。
现在别说一条长街,想要他跑两步也难了,气一下就要犯病。
这是郑云州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记忆里那个威武而强硬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斗嘴,总是郑从俭妥协的次数多,变得愿意和他摆事实,讲道理,还追求上了以德服人的境界。
这在从前都是不可能的,爸爸是最没耐心的那个。
郑云州看了眼手机,林西月还是没有回复。
他躺在沙发上,再发了句——「睡了吗?」
前面多出一道红色感叹号,显示对方还不是您的好友。
这什么意思?
直接把他给开除了?
现在好厉害啊,林西月。
不知道是不是气疯了,郑云州反而勾起唇,在昏暗的室内发笑。
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都觉得林西月情绪太稳定,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别人女朋友会别扭会生气,林西月从来没有这些路数。
不为其他,她太能体谅人了,总是在尊重,总是在理解。
现在状况是麻烦一点,但郑云州觉得她这样很好,有气全往他身上出,省得憋坏自己。
因此,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感慨,闹了好久才睡着。
冬日里天光短,林西月胡乱歇了一夜后,凭生物钟醒来时,不过才七点半。
窗外雾气正浓,街边的路灯朦朦胧胧,看起来像一颗昏黄的蚕茧,透着薄薄的淡光。
西月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小区门口去吃早餐。
今天的风不算大,她裹着外套往前走,看见灰砖墙根下蜷着一只三花猫,小家伙可怜,冻得脊背都弓起来,弓成一个软乎乎的逗号。
进了店,喝了杯热腾腾的豆浆,她的手才慢慢暖起来。
林西月步行去上班,到了办公室,脱下外套挂好,把电脑开机。
昨晚郑云州发来的微信她看了很多遍,看到都会背了。
可最后还是咬一咬牙tຊ,删了他的好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分手,也落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俗套里,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也许在她仍暗暗地想要抓住这段感情,不肯轻易放弃。
尽管她嘴上不说,但她在内心更深层次的心理投射中,被压抑的欲望通过前意识层泄露,才有了这种违背本性的谬误行为。
就像现在,她表现得很正常,审阅文件时一丝不苟,当律师久了,养成了宁可错杀一千的职业病,喜欢逐字逐句地解读。
但只有林西月自己知道,她已经出现了情绪低落和活力下降的失恋应激反应。
好像在处理工作,其实每看一行字都很吃力。
她索性关了电脑,后背贴在椅子上,转头看向窗外。
两三只寒鸦飞过去,在青白的云层里裁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西月发了会儿呆,忽然手机响了,是黎岫云打来的。
“黎总?”林西月接起来,她说。
黎岫云沉着地应了声:“小林,你现在下楼,到地下停车场来,来我车上拿份文件。”
西月没多问:“好的,马上来。”
她又拿上外套,快步进了电梯。
从昨天刘勤找她谈话,到今天早上听丈夫说,郑从俭昨晚进了医院抢救,黎岫云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她特意推了一天的事,就是要和林西月谈谈,关于她们的关系。
林西月很快找到她的车,敲了敲车窗:“黎总。”
“先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黎岫云说。
林西月点头,打开车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懵懂地问:“办公室说您今天请了假,我以为您不来了。”
黎岫云把车开上地面,面无表情地说:“来找你,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啊?”林西月看着她的脸问。
黎岫云的声音很轻:“你的身世,你先打开那个档案,那是我们的亲缘鉴定报告,上面很清楚地显示,我和你之间存在生物学关系。”
林西月的目光瞥向那份报告,一时说不出话。
她慌张地去拆,打开来快速地读了一遍。
看完了,西月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长时间,脑袋木得发胀。
黎岫云和她是亲属?
林西月思绪凝滞地问:“您是我的哪一位长辈?”
路口亮起了红灯,黎岫云愧疚而激动地转过脸,温柔地说:“我是姑姑,西月。”
车内开着暖气,可气氛却像是被冰封住了,冷得吓人。
“姑姑。”林西月喃喃了句,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我长大了,也有姑姑来认我了。”
不过她好像不怎么需要了呢。
她这个反应,黎岫云早就猜想到了。
从拿到这份报告,到调查出结果后,黎岫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和她相认?
好像不管怎么辩解,都无法为自己的失职开脱。
哥哥为了他情人的死,为了他们没能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伤心了那么久,花了几年时间都没走出来,渐渐地神志不清,再也拿不动画笔,连人也不认得,最终在一个清凉的夏夜里,他选择投湖自尽,结束了这段漫长的痛苦。
黎岫云点头:“你讨厌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没尽到丁点当长辈的责任,但你父母的事,我想你有权知道,更何况这当中,还牵扯了郑家,你不是喜欢他家老大吗?”
林西月脸色微变:“这和郑云州有什么关系?”
她把车停在京大附近的街道上,带着林西月步行到一座单元楼前。
那栋楼看上有年头了,墙角生出了斑驳的青苔,铁门上一道道暗红的绣纹,到处是自然侵蚀的痕迹。
林西月跟着她上了楼,看着黎岫云用钥匙开了门。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黎岫云走到窗边,大力地拉开窗帘:“我和我哥住过的地方,他在美院学画画,我在京大读书,我们兄妹就在这里生活。”
阳光漫进来,刺得林西月挡了挡眼睛。
她客观地说了句:“你们两个很不容易。”
黎岫云点头:“是,好在我和他都还算争气,毕业后,我分到了云城,我哥那么年轻,就声名远扬,当时美术馆刚建起来,他是第一任馆长,在那里,他认识了傅盈,一个和他志趣相协的美人,也就是你的妈妈。”
看林西月还懵懵懂懂的,她索性说得更清楚:“那天你买回去的,是你亲生父亲的画。”
林西月眉头一蹙,眼神惶惑而惊讶,像无意间被命运射中,一箭封喉。
她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天了,她才缓缓地问:“那么,连老师画的是谁?”
“也许是他想象中的你,又或者,是路上碰到的一个小朋友,就画了下来。”黎岫云也解释不清这份心灵感应,“因为他不可能看过你,你妈妈难产死了以后,他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了。”
难产?
林西月后背一僵,眼神摇晃地问:“他是为这个自杀的?”
“是,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疯了很长时间。”黎岫云说。
这里很久没有人住,窗户已经关不拢了,北风从外面呼啸进来,穿过她啼笑皆非的人生裂缝,哀冷地吹在她脸上。
林西月冷嗤了一声:“他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傅盈有家庭?”
她无法喊出妈妈两个字。
在她的心里,林施瑜是唯一的母亲,把半生都奉献给了她,谁都不可替代。
黎岫云低了低头:“对,我给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经过也不是很长,加上黎岫云清晰有力的表达,林西月听得很明白了。
但她仍然有个问题。
林西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
她的指甲掐入掌心里:“苏占庭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连老师吗?他不喜欢我,就一定要把我扔掉?”
黎岫云无奈地扯了扯唇:“傅盈是他的夫人,又没有可以仰赖的娘家,他头天说她需要静养,第二日傅盈就到了乡下。日常也只有他去探望,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后来我们只听说,傅盈难产,死在了手术室里,孩子也没保住。”
林西月哼笑了声:“你们那代人,好像比我们还要盲从,还要轻信。”
“是,你可以怪我,姑姑这辈子对不起你。”黎岫云看着面前这个眼波如流,肖似自己的女孩,“我哥道德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情,苏占庭不但没找他麻烦,反而忍气吞声,把影响降到最低,妥善地保全了我哥和傅盈的名声,当然,也是保全他自己。除了郑从俭一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可她最怕的,就是被郑家人知道。
林西月苦涩地笑了下:“为什么他家会知道?”
黎岫云说:“当时他是一把手,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郑从俭,但他是个最讲义气的,苏占庭也只信他一个。”
林西月眼神空洞,像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语气冷淡地总结:“因此,外面的人听说的,都是苏占庭的太太傅盈死于难产,母女双亡。而著名画家连山作风轻浮,勾搭上有夫之妇,为情而死,没人会把他们两个联系起来。”
话虽如此,但对身涉其中的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块漏洞百出的遮丑布,轻轻一揭就掉了。
苏家、郑家和黎家,她身边这么多人,个个都心知肚明。
黎岫云点了一下头:“嗯,你怪我是对的,我有我的私心,我怕我哥牵连到我,影响我的前途,哪怕对苏占庭的说法存疑,也不敢去和他对质。这么多年,我从没找过你的下落,直到看见你的简历。”
林西月眼中的情绪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就知道,要是家里有一个人还在乎她的死活,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人来寻她。
但黎岫云不对她说谎,不扯一些虚伪的借口来为自己粉饰,坦荡地承认她胆小怕事,这一点,林西月还是很敬佩的。
她低了低头:“既然没打算找我,您完全可以继续当哑巴,那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昨晚郑从俭进医院了,是被他儿子气的。”黎岫云眼帘一撩,算计着说,“我估计是为你们俩恋爱的事,刚才我也说了,郑从俭和苏占庭是老搭档,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会让儿子娶一个对郑家不利的太太,刘勤昨天找你,大概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吧?”
林西月tຊ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出身低微,理解不到权贵家庭之间微妙的关联和牵丝攀藤的联系。
她只知道郑云州的婚事很关键。
但关键到了什么程度,具体会影响到哪些方面,需要有多少细致的考量,必须把利益权衡到哪种地步,她一头雾水。
在纽约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喜欢就去争取,放不下就去找他,没什么不好意思,一切都可以凭努力和才智得到,事在人为。”
现在她来到了京城,走到了郑云州的身边,恋爱时千好万好,但她只是试着再往前面进一步,就被许多枝枝节节绊住了手脚,恍然推翻痴心妄想。
林西月点了下头:“是,刘董说得很委婉。”
黎岫云坐正了,眉眼端肃说:“西月,我告诉你这些,不是逼着你认我。你可以不认,甚至厌恶我,憎恨我,都没关系。但这是你的终身,我不想你稀里糊涂的,连你男朋友的家人介意你,你都不知道他们在介意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林西月略微意外而茫然的神情,“谢谢你的提醒。”
黎岫云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是亲姑侄,你和我一样,都流着黎家的血。”
林西月伸出细白的手指,拨了拨毛呢大衣上沾到的灰尘。
她抬起头,坚韧而柔软地笑:“我不认识什么黎家李家,我姓林,我有我自己的妈妈,她对我恩重如山。至于上一代的恩怨,今天我听过就忘了,也不会因此就觉得抬不起头,做错事的毕竟不是我,没必要去背负他们的过失。以后在集团里见到,我还是你的下属,希望你也能秉公办事。”
“再见,黎总。”
林西月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黎岫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平实而沉稳的性格,自我主张强烈又清晰,能张弛有度地接受所有变化。
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是怎么样的经验体会,才把她的思想框架拉得这么大,活得这么清醒通透。
她也跟着起来,朝着林西月的背影说:“你自己心里有点数,郑家没那么好进,尤其郑云州知道了你的身世,他未必不会动摇。情意千金,但在男人的眼中,也重不过他们的前程。”
林西月站定了,没有回头。
她语调和缓地说:“如果他因为这些就动摇,那么在婚前出了这样的事,反倒是我的运气了,这种男人也不值得我嫁。”
她说完,径自下了楼,走出这片暗沉沉的居民楼,走到了日光地里。
今天太阳很好,附近居民都把洗过的棉被拿出来晒,空气里浮动着皂角的清香。
林西月在路边站了站,打车回了东远。
第65章 相思 没有谁会怪你
065
郑云州没睡多久, 就被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吵醒。
“你觉得怎么样?”赵木槿把郑从俭扶起来,她问。
郑从俭往后靠了靠,揉了下太阳穴:“好多了, 昨天吓到你了吗?”
赵木槿点头:“吓得我要死,还好云州没有走远,他把你背出去的。”
“哼,我要他背, 你就不会叫医生?”郑从俭心里一动, 但嘴上还是不服输。
赵木槿替他掖了掖毯子, 轻声说:“医生得多久才来啊?我们能坐在那儿等吗?”
郑从俭看着沙发上躺着的儿子,点了下他:“他在这儿待了一夜?”
“是啊,一个劲儿催我回去,他自己在这里守着你。”赵木槿接过护工递来的湿毛巾, 给他擦了一遍手,“你以后能少骂他两句吗?骂我儿子骂得够难听的,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郑从俭觑着她的脸, 委屈地说:“他骂我难道骂得好听?就知道心疼他!”
赵木槿笑了笑:“你不是爸爸吗?跟小孩子计较。”
“还小孩子, 有身高一米九,张嘴就阴阳怪气的小孩子吗?真是。”郑从俭气得拿手指着儿子说。
赵木槿把他的手拿开:“好了, 一睁开眼睛就不依不饶的。我说, 你就不能......让儿子去结婚啊?还是你真就愿意看他打光棍?”
郑从俭把头一扭, 力不从心般地说:“我说话还有什么用, 有谁听?”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赵木槿高兴地奉承他:“别那么说, 您在人民群众心里,地位还是很崇高的。”
她一说您,郑从俭又想起他们恋爱那会儿。
那时候赵木槿还很怕他, 给他写信时口吻尊敬极了,一口一个您,后来结婚了仍然这么叫,成为夫妻间的情趣。
郑从俭拉过她的手:“好,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赵木槿紧接着追问。
郑从俭瞥了她一眼:“什么办法?我舔着脸去登苏占庭的门,去和他解释,请他谅解,生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我能有什么办法!”
郑云州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他突然坐起来,吓了他父母一跳。
郑云州睡眼惺忪,也不忘犟嘴:“用不着你去!我媳妇儿的事情,我自己去和苏伯伯说,正好我还有事问他!”
“你别乱来。”郑从俭紧张地吼了一句,“你还要问他什么事?”
郑云州掀了毯子,站起来:“问几句你们不敢问的事,我总要知道我媳妇儿是怎么被他扔到乡下去的吧?否则林西月问我,我怎么回答她?”
赵木槿也来劝他:“你算了,还是让你爸爸去说,他们交情深,你那脾气,别讲两句吵吵起来,弄得不可收拾。”
他轻蔑地笑笑:“那就不收拾了,他又不是我亲爹,有什么可收拾的?”
郑云州说完,径自进了洗手间,拧开温水冲了把脸。
他走出来,擦干下巴上的水珠,拿上外套走了。
赵木槿还要去追,被郑从俭拉住了:“行了,你别管了,让他去。”
“让他去,万一他说错话怎么办?”赵木槿担心地说。
郑从俭摆了摆手:“不会的,你儿子粗中有细,否则能管得好铭昌吗?他也就看着雷霆万钧的,其实比谁都精,他长在府右街,能不知道怎么说话吗?他那是懒得应付!”
赵木槿斜了他一下:“就你了解他!那你们还见面就掐。”
医院外灰尘大,粗粝的土屑被北风扬起来,下着一场雾蒙蒙的黄沙雨。
郑云州走出医院时,差点被迷得睁不开眼睛。
他先去了集团,把事情加快进度处理完。
一个上午,他都坐在办公室里没动,聚精会神地看文件。
袁褚进来换茶,但上一杯凉透了的茶都没喝一口。
他小声提醒了句:“董事长,我新泡了一杯,您喝点水吧。”
“不用。”郑云州把文件夹合上,手一抬,揉了揉鼻梁,吩咐说,“联系一下苏占庭的秘书,看他下午在哪儿,就说我今天要去拜访他。”
袁褚点头:“好的。”
“出去吧。”
袁褚有些担心,怎么一夜之间又变了个样子。
等他走后,郑云州拿起办公室的座机,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
他从来没用这部电话给她打过,总不至于被挂了吧?
林西月正在审合同,看手机里进来一个固定电话,她下意识地认为是哪个单位的,摁了接听:“喂,你好?”
听筒里一道紧得发哑的声音:“是我。”
林西月的指节微微发白,她低下头:“哦,什么事?”
还好她没就这么挂了,郑云州呼出一口气,他像是无奈极了:“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想你了?”
一句直白又软弱的话,顷刻间让林西月的后背紧绷起来。
她差点握不住手机,手腕轻轻发着抖,嘴唇扁了又扁,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忽然发生了这么些事,她有好多话要和郑云州说。
她才二十几岁,也不是那么坚强,能在黎岫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但不代表心里也无所谓。
正相反,林西月的脑子里,现在是一团乱麻。
这段日子,她和郑云州朝夕相处,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他给予她的情感回应充沛而稳定,她早习惯了事事说给他听。
郑云州也许不是个好儿子,好老板,但一定是个好男友。
但她在使性子,在生气,已经高傲地把男朋友给删了,还怎么说呀?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嗫喏着说:“我......我不想你。”
“知道,你肯定是不会想我。”郑云州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求饶似的,“咱这扎心话就别反复说了,也考虑一tຊ下我的自尊心,成吗?”
林西月一下子又想笑,脸上却是要哭的表情:“你还有没有事?”
郑云州说:“当然是有大事。”
“什么?”
他想了想,柔声问:“你昨天睡得好吗?早上有没有吃东西?”
林西月鼻音浓重地反问:“这是什么大事?”
“这就是大事。”郑云州笃定地说,“回答我,有没有?”
林西月的睫毛沾了泪珠,它们变得好重,像结在玻璃上的霜冻,眼前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她吸了口气:“睡得很好,也吃了东西。”
“好,那就好。”郑云州连说了两句好,“晚上我去找你,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吓人,我会让郑从俭给你道歉,也会跟你解释清楚的,听话,在家里等我。”
他说完就要挂,也不管她答不答应。
林西月捏着手机,叫住他:“郑云州,你知道我的事了吗?”
“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影响吗?”郑云州冷嗤了一下,“我爱你,和你爸妈是谁,做过什么事都没关系。”
林西月掩着嘴,险些呜咽地哭出声来:“嗯。”
然而还是被郑云州听出一丝异样。
他急道:“你怎么了?还真为这些事哭了?”
“没有。”林西月清了清堵塞的喉咙,“含着水呢,说话说不清楚。”
郑云州生气又心疼地说:“别傻了林西月,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爱上你的时候,连你有没有爸妈还不清楚呢,谁会在乎这些!”
林西月没说话,嗓子里的眼泪越积越多,她怕她会露馅。
她好没有用,一路回到办公室都好好儿的,只是听见郑云州的声音,就忍不住委屈起来了。
郑云州还在那头说:“小西,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伤心。没有谁会怪你,听到没有?”
她点头,她用力地点头,鬓边的头发擦过听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泪眼朦胧地说:“我挂了,要上班了。”
“好。”
她丢下手机,压抑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林西月哭了一会儿,怕有人进来,又抽出纸巾擦眼泪。
她抽泣着想,她确实没有理由难过。
她已经单枪匹马地闯了出来,站在了这么广阔的平台上,身份显赫如郑云州,都把她高高地托在肩膀上,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郑云州处理完事情,下午四点去见了苏占庭。
袁褚约上了苏占庭的秘书,说他今天都在大院里。
院门口不能长时间停车,郑云州让袁褚先开去别处转转,自己进去了。
按规定,他在警卫处登记清楚了,才慢慢走进去。
午后气温高,苏占庭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件深蓝色的羊绒背心,正在院子里给树松土。
“苏伯伯。”郑云州推开半人高的铁门,进去就叫了他。
苏占庭抬起头,哎了一声:“你来了。”
郑云州看他满头大汗,伸手去他手里的锄头:“还是我来吧。”
“也好。”苏占庭交给他,自己退到旁边喝了口茶。
他站着看了会儿,郑云州力气虽然不小,但每一下都没锄到点上,完全是白费劲,因笑道:“一看你就没干过活儿,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苏占庭又坐下,手搭在石桌上问:“听说你为了娶个姑娘,把你爸气得去住院了,我还准备一会儿去看看。”
“对。”郑云州撑着锄头,直起后背说,“我就是来告诉您,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的立场不代表他的,你们还和从前一样。”
苏占庭听出他话里有话,笑说:“行了小毛头,来喝茶吧。”
郑云州放下家伙,拍了拍手:“您知道我要娶的人是谁了吧?”
苏占庭说:“闹出这么大动静,黎岫云都急得去认亲了,我能不知道吗?”
“这么说您不在意?”郑云州看着他的脸问。
苏占庭保养得不错,这些年位置稳,烦心事也少,离了纷争,一心地栽花种树,反倒比前几年更年轻了。
他端起杯茶:“我在意,你就不娶她了?”
“娶,您宰了我也要娶。”郑云州沉着地说。
苏占庭哈哈大笑,指着他:“你啊你啊,难怪把你爸气成那样。”
郑云州的手撑在膝盖上:“说真的,苏伯伯,我很爱她,我们两走到一起不容易,但我爸是觉得......”
“我知道,我知道。”苏占庭变了脸色,抬手打断说,“她是盈盈的女儿,你爸怕我心存芥蒂。我呢,也不敢夸自己多么宽宏大量,但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
郑云州不解地问:“那当年为什么您又要把她丢到镇子口?还告诉别人孩子死了。”
“我?”苏占庭觉得滑稽,“这是黎岫云说的,还是你爸妈说的?”
郑云州说:“是我猜测的,伯母见的最后一个人,难道不是您吗?”
苏占庭摇了摇头,端起茶,神情凄凉地说:“盈盈生孩子那天,我还在办公室值班,很晚才坐车赶过去,夜里路又不好走,耽搁了很久,是她的爸妈在卫生院里照顾,我和你父母听到的,是一样的噩耗。”
这就说的通了。
郑云州一开始也糊涂,听信了他父母的猜测。
虽然很合情理,但昨晚在病房里想了想,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在一开始知晓的时候,苏占庭就选择了沉默和隐忍,没对任何人发难,何必要在太太分娩时动手脚?
但人心就是这样,总忍不住往最糟糕、最阴暗的一面去臆测,总认为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副广大胸襟的人,即便有,那也是在装模作样。
可郑云州知道,苏伯伯不会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所以他今天敢来,也必须来。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小时候他去苏家做客,误入了苏占庭的书房。
那个午后很安静,红墙外爬山虎的影子被风一吹,晃动在木地板上。
郑云州亲眼所见,他坐在书桌边,捧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在落泪,照片上的阿姨玉雪如画,绰约多姿。
平时再刚强不过的苏伯伯,含情凝睇起心爱的女人来,原来也会掉泪珠子。
他深深爱着他亡故的妻子,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死手?
何况这些年来,多少次审查他都顺利过关,要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不至于瞒得这样好,会没一个人参他。
郑云州问:“您也没告诉任何人,孩子是您岳父岳母抱走的?并没有死。”
苏占庭叹气:“我忙着为盈盈的死伤心,哪里管得了她和别人的孩子?也是到了很后来才知道的。但那会儿我岳母过世了,岳父得了老年痴呆,记不清了自己做过的事,见了我总是诚惶诚恐,觉得女儿犯了错,怕我怪罪到他们头上。”
他还记得,他那个精明胆大的岳父,在女儿死了之后,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
后来有一次,他路过傅盈的家乡,顺道去看了看他。
他岳父那时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还能认出他。
苏占庭甫一进门,他岳父就要给他鞠躬,嘴里不停地说:“占庭,是盈盈错了,都是她的错,孩子我们送走了,我们远远地送走了,你别怪她,别怪我们两口子。”
冤孽。
郑云州听得伤神,闭了闭眼。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苏占庭眼眸下垂,盯着脚底下的泥土瞧:“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胆子,敢跑来问我这些事。”
“是,您担了这么久的骂名,也该沉冤昭雪了。”郑云州玩笑说。
苏占庭佯怒道:“还不是你爸在背后编排我!”
郑云州摆了两下手:“他可没这个力气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
“好好好,你帮我报了仇了。”苏占庭又缓和了神色,说,“看来明天啊,我真得专程去看看他。”
郑云州点头:“对,当份热闹瞧也不错。”
苏占庭笑着指了指他:“你小子,还好我儿子比你年纪小,要跟你一起长大,学得贫嘴薄舌,别把我给气死了。”
“那不能够,我这都是遗传了老郑的。”郑云州说。
又说了几句别的,他才起身告辞,说今天打扰了。
郑云州走到铁门边,苏占庭又喊住了他:“哎,云州。”
“怎么了?”他扶着门,回头问。
暮色里,苏占庭背着手,沉思了片刻后,他说:“你对我夫人的女儿好点,别欺负她。”
郑云州眼中一热,哑声说:“知道了,您放心。”
“去吧。”
年轻人走后很久,苏占庭仍然独自站tຊ在院子里。
他望着那株多年之前从云城移来的相思树,静静地出神。
这棵树是他和傅盈结婚那年种的,从南边移栽而来,枯瘦了几年后,花匠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见起色,索性放任不管。
但又在某一个初夏,奇迹般地抽出纤长的枝条,一夜之间,整棵树挂满了黄色的小花,明艳洁净,像他见傅盈的第一面。
命运的轮回百转千结,花开了,人却不在了。
第66章 顺时 我哪哄你了?
066
暮色像一场势头迅猛的潮水, 迅速涨过街头巷尾。
郑云州坐在车上,看路旁叶子凋零的梧桐,将干枯嶙峋的枝桠刺向天空, 在斜阳里投下尖细的影子。
他的手架在车窗边,思绪还陷在那些过往里。
想来想去,还是可怜他命途多舛的小西。
先不去批判他父母的品质,他们至少有过眷恋缠绵的体验, 哪怕为这段情送了命。
可林西月却从一出生, 就因为外公外婆的憎恨和害怕, 遗弃在小镇的田地间,又被抱进了那样一个险恶的家庭。
好在她坚韧勇敢,好在她坚韧勇敢。
“到了,郑董。”司机出声提醒。
郑云州下了车, 吩咐他:“明天早上来接我。”
他快步进了电梯,上楼开了门。
风从窗外涌来, 卷起月白纱帘, 屋子里浮动浅淡的甜香, 和林西月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应该还没有下班,郑云州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 进浴室去洗澡。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在医院的衣服。
一件衬衫穿两天, 这已经超过他的极限了, 他一刻都忍不了。
没多久, 林西月也回来了,怀里抱着路上买的一束百合。
客厅里插瓶的花谢了, 她今天早上才刚丢掉,也该换新的了。
她打开门,一低头, 看见两只皮鞋摆在鞋垫上,不知道他去哪里劳作了来,鞋尖上还沾了黄泥。
林西月放下花,提起来,走到阳台上,弯腰给他刷了刷,晾在了窗台外。
她又拿起花瓶去洗,洗干净后装上三分之一的水,把那束百合放进去。
目前还没有一朵开花,都碧绿地收拢着,像一支支待放的嫩荷,比那些全盛开的,另有一番新鲜风味。
里面传出哗啦的水声,浴室的玻璃门后,隐约有一道影子在动。
林西月站在门口,她知道是郑云州在洗澡,但还没想好要和他说什么。
没多久,水声停了,郑云州穿了件浴袍,擦着头发出来。
她就这么仰着头,轻柔细致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好像刚剃过须,下巴上还有一层几乎看不清的淡青色,把他的疲惫放大。
郑云州把毛巾随手放在柜子上,在和她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他笑了。
平时总是一脸不耐烦的人,勾起一侧的唇角笑起来时,有种笃定的意气风发。
林西月也试着扯了两下,但嘴唇好像不听她使唤。
她的卧室很小,除了床也没有坐的地方。
郑云州朝她走过来,一只手牵过她,把她带到了客厅里。
他在沙发上坐下,顺势把身体僵硬的林西月拉到了腿上坐着。
但她不敢看他,低下头,无声地绞着单薄的衣角。
“今天很晚下班?”郑云州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林西月抬眼,目光羞涩而温柔,毫不掩饰对他的想念,她摇头:“没有,我绕路去买了花,所以回来晚了一点。”
郑云州看了眼餐桌,只瞧见几束绿油油的花梗。
“这不就一捧叶子?”他笑了下,手心摩挲在她的脸上,稍一用力就能卡住,就要吻上去。
林西月脸颊微微发红,小声说:“什么呀,那是百合。”
郑云州沉迷地拿额头抵着她,妥协似的:“好好好,百合,你说是什么都行。”
“你爸......你爸没事吧?”林西月的睫毛颤了又颤,呼吸滚烫。
两天没和他亲近了,郑云州一靠过来,比她的心先承认她很想他的,是她不争气的身体。
郑云州把唇凑上去,嗅着她皮肤上的香气,闭着眼说:“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林西月乖巧地嗯了一声:“那你不用去照顾他吗?”
郑云州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唇瓣上:“我照顾了他一夜,今天再去照顾,老爷子都要吓到,以为我中了邪,一下子又那么孝顺。”
“是因为我的事吵架。”林西月小声说。
她没用疑问句,她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郑云州睁开眼:“谁告诉你这些的?”
林西月迷蒙地看着他,声音也像是从喉咙里含糊地滚出来:“黎总,她今天找我了,她说她是我姑姑,说我的爸爸是连山,我妈妈是苏......苏占庭的妻子,还说你顶撞父母,把你爸气病了,昨晚进了医院。”
她说完,又小心地掀起眼皮去打量他。
“没事,你接着说。”郑云州拨了拨她鬓边的长发,“你有什么担心和顾虑,你都说出来。”
林西月抱着他的脖子,用鼻尖蹭了蹭他,亲昵又委屈地说:“我没什么怕的,我是觉得你难做。我知道,你爸爸和苏占庭很要好。”
郑云州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所以要和我分手,昨天还把我给删了,理都不理我了,是吗?”
她迟钝了几秒后,点头:“是,我都劝服自己了,反正我们认真地谈过了恋爱,分开也没关系,也不是每段感情......都能走到最后。”
“那你也没问我是不是想走到最后,就直接通知我,说我不合格?”郑云州推开了她一些,隔着一小段距离端详她。
林西月的手仍吊在他身上:“你想走,但你的家庭不让你走,有什么用?”
大概是太想她了,郑云州今天温柔又耐心,揉了揉她的后颈说:“你怎么知道没用的?对我那么没信心。”
“不是信心的问题。”林西月在他手里摇头,“今天黎总还说,情意千金,但重不过前程。”
郑云州一听就发了火,重重地骂:“听她放狗屁!她忘了她老公怎么娶她的了。我没什么难做的,我爸妈对你没意见,他们都很喜欢你,苏伯伯不仅不在意,还让我照顾好你,现在还要分手吗?”
这怎么可能?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你去找他了?”
他点了点头,沉声说:“找了,他没有伤害他的妻子,也没有伤害你,是傅盈父母的蠢主意。”
林西月摸着他的领带,浑不在意地说:“不重要了,就算是苏占庭做的,我也不想花精力去恨他,或是恨黎岫云,恨已经死了的长辈,恨命运不公,恨来恨去的也太辛苦了。总之,我遇上了疼我的妈妈,遇上了很爱我的人。”
“谁是很爱你的人?”郑云州加重了语气问。
明知故问。
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你啊,我把你删了,你不生气,还给我打电话,还跑我这儿来。”
“被你删我有什么话说?”郑云州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你就是面对面扇我,我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他用的力气好大,林西月又没防备,怕真打痛了他。
“你干嘛呀?”她低下头,往他脸上吹了几口气,“疼吗?”
郑云州笑,又把她重新摁回身上,避而不答:“你还生我气吗?”
他嗓音很哑了,因为她突然撅起来朝他吹气的红唇。
粉润润的,看上去很好吻。
忍了这么久,耐着性子和她说了这么久道理,有个地方早就绷得很紧了,绷得他生疼。
但没办法,该说的一定要先说完,免得又让她误会,以为他急匆匆地来,不是低三下四地求和,满脑子只有接吻和上床。
郑云州压抑不住,又闭上眼,鼻尖抵在她白腻的耳后,深深嗅着她。
林西月被他闻着,闻得浑身发烫,她打了个颤,软在了他肩上,声音发着抖:“不生了,我本来是想......”
“嘘。”郑云州偏过头,充满侵略的气息压下来,构建出一道私密而危险的氛围,“用不着解释你本来是怎么想的。”
林西月被他勾引着,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下巴,气促着问:“为什么?”
“想生气就生气,你有这个权力,还要找理由吗?”郑云州的掌心扶住她的脸,臂弯里抵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就着这个姿势吻了下去。
他把她捧得好高,比天边那朵不肯飘走的云还要高。
她坐在上面,觉得身心都飘飘然。
郑云州吻得好凶,连适应的过程都不给她,舌尖扫荡着她的口腔,卷出她的舌头来吮,唇齿不止不休地纠缠,安静的客厅里,此起彼伏的口水声。
林西月很快软了,手自动去解他的浴袍的系带。
他们贴身纠缠了十来分钟,林西月的力气早就用光了,温顺又敏感地被压倒,四肢都陷在绵软的沙发上。
“我..tຊ...我还没洗澡。”
郑云州又来吻她的脸时,林西月侧着头躲了躲。
“那为什么还这么香?”他的嗓子哑得很彻底,那条薄薄的西装裙已经成了两片,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在贴着她挵,沾满她热情的液,“小西,想我吗?”
林西月呜咽着,被他吊得不上不下,意识涣散地点头:“想,我好想你。”
“是吗?”郑云州终于舍得送进去,紧紧地抱着她含吻,“我也好想你。”
她说不出话了,徒劳地张着红润湿漉的嘴唇,落地的硬实感让她觉得饱胀,眼尾溢出几滴泪花,烧起红云的脸分外娇憨,别的想法都没有了,只会婉转迎合他的吻。
夜深了,阴霾的天空聚起乌云,眼看又有一场雪。
林西月摊开了个大行李箱,她还在卧室里收拾东西。
郑云州躺在床上看她,适时提醒:“哎,裙子没必要带那么多,有一条晚宴穿就足够了。日内瓦那个天气,出门你穿它得冻死。”
“那你看哪条好?”林西月举着在身上比了比。
郑云州看了半天,皱眉:“都不好,都太漂亮了,拿条丑的。”
“......懒得理你。”
林西月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弯腰去整理。
刚才折腾得不轻,她失神地哭叫了好久,一边吻他,一边无意识地抱紧,直到她累得昏睡过去,到半夜才醒,吃了点东西。
哪怕现在恢复了精神,穿着一条吊带在屋子里走动,但牛奶色的颈项上,还是压着几层鲜红的印子。
郑云州看了她一会儿,心猿意马。
他放下手机,催促道:“我说,你明天不上班了?能来睡觉吗?”
“马上了。”林西月折起裙子放进去,“周六下午就走,我怕来不及,落东落西的,多不好啊。”
她盖起箱子,拖到了一边放好,省得夜里起来,不小心碰到。
林西月踢掉鞋,伸手把台灯拧暗了几个度,钻进被子里。
就这个亮度正好,她经常这样在郑云州怀里躺着,说着话睡过去。
郑云州伸手来抱她,软绵绵的身体让他疲劳全消。
他闻着她的额头:“你们这一次要去几天?”
林西月说:“一周。会程是四天,周四下午结束,周五自由活动,周六回国。”
郑云州揉着她的后背,不时吻一吻她的脸:“你哪天发言,告诉我,我看直播。”
“你不要看,那样我会紧张,念不好稿子。”林西月抱住他说。
郑云州好笑道:“哦,全世界同胞看着你都不紧张,我一看紧张了?”
林西月点头:“嗯,全世界几十亿同胞里,我只在乎你一个。”
“我真荣幸,林西月。”郑云州含上她的唇,轻柔地吻着。
那份酥麻让林西月发抖,她说:“我明天还得去上班呢,不能做了。”
郑云州无奈地搂紧她:“你故意的,不能做你哄我干什么?”
“我哪哄你了?”林西月委屈地撅唇,“再说了,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那么不禁哄啊?”
郑云州点头:“我就吃你这一套,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爱听你这张小嘴说话,你还没看出来吗?”
林西月翻旧账:“看不出来,你凶得不得了,多讲一句话都不行,什么都要我来猜,我伺候的累死了。”
“这点破事儿,我们以后能不提了吗?”郑云州捏了下她的鼻子。
林西月宽容大度:“好吧,看在你现在变了个人的份上。”
“郑云州。”快要睡着的时候,林西月又开口叫他,“你怎么会变这么多的?”
郑云州蹭着她的脸,哑声说:“因为你啊,不改变就留不住你。”
也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屈服,那份庞大的、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爱,也会逼着他顺时应势地改头换面。
第67章 月光 随你高兴
067
周六就要去出差, 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林西月给部门里的人开了个短会,布置了几项下周的工作, 确保她走了之后,每一项都有人盯进度。
十来个人坐在小会议室里,气氛很融洽。
林西月开会,从来也不坐在主席位上, 有时甚至挤在同事当中。
好几次鲁小平路过, 都以为聚在一起闲聊, 凑近听了几句,发现确实是在讨论工作,只不过小林主任没架子,说话柔声细语的, 提建议也叫人如沐春风。
林西月说:“下面一周我都不在,有拿捏不准的文件条款, 你们就发到我邮箱里, 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还有, 白天我可能在开会,接不到电话, 实在很着急的事情, 可以直接请示黎总, 当然, 最好不要去打扰她,我是说万一。”
靳瑶吐了吐舌头:“你让我打扰, 我也不太敢啊。”
“那确实。”林西月笑了笑,“另外,我提个小醒啊, 工作留痕这件事很重要,隔壁两个部门最近搞得水火不容,互相推诿的,都是因为没做好这点细节。我们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任何工作事项,都不要依靠口头确认,无论如何用文字保存下来,免得吃亏。”
眼看快到下班时间,林西月合上笔记本:“好了,就这些,散会吧。”
她今天没在食堂吃饭,打完卡,知会了鲁主任一声,说下周的考勤记得勾掉她。
鲁小平点头:“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别迟到,这次代表我们东远出去,好好表现啊小林。”
“知道了。”林西月跟他挥挥手,“那我先走。”
“去吧。”
林西月走出集团大楼,打给郑云州。
她从台阶上下来:“我下班了,你在哪儿啊?”
“怎么,我就那么不起眼吗?”郑云州不可置信地反问。
林西月往西边望了望,还真有那么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车边,手里拢着一支烟。
风吹动他黑压压的西装下摆,熨烫平整的衬衫勾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像古希腊罗马时期姿态生动的雕像。
哪里不起眼了?分明是天色太暗。
何况她也没有想到,郑云州会直接到门口来,以往她都是不许的。
金色余晖中,枝头仅剩的几片枯叶在风里转着圈,缓缓地落下来。
在郑云州的身后铺出一道浓郁的温柔。
林西月挂了电话,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你慢一点!”郑云州指着她说,“这儿台阶高。”
林西月三步做两步走,一下就跳到了他身边。
她仰起脸,眼中浮动清浅的笑意:“放心吧,我还是个轻盈的小姑娘,我们工会的张主席见了我,每次都要问,闺女,给你介绍男朋友好不好?”
“那你说好还是不好?”郑云州敛了脸上的笑,把烟从唇边拿下来,直接用手指捻灭了。
林西月歪了歪头:“你猜。”
“我猜是吧,啊?”郑云州大力揉搓着她的指骨,捏得她嘶起来。
“不好!我说了不好!”林西月尖着声音求饶。
郑云州松了力道,拉开车门:“上车,带你去吃饭。”
林西月坐上去,吹了吹自己泛红的手指。
等郑云州开出一段后,她伸到他面前:“你看看,连个玩笑也不能开,手劲儿真大,都红了。”
郑云州腾出手握住:“别闹,看不清路了。”
他低头瞥了眼,衬衫袖口里,雪白的手腕上箍了串碧莹莹的手串,像一汪流动的春水。
郑云州把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你还戴着它。”
“戴着呀,这是你送我的东西,我不舍得取下来。”林西月把手抽回来,自己举起来看了看,“是有点麻烦的,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问,问我多少钱,什么地方买的,怎么水头这么足?我一律都说是祖传的。”
她不是招摇的人,愿意把这么一样点眼的物件长年戴在身上,不厌其烦地回答来自身边人的疑问,对林西月来说,已经是她关于爱最直白的叙述了。
林西月从不做即兴的承诺,连说爱都很谨慎。
但她就像是那一轮月,缺了圆,圆了又缺,始终高高地挂在天边。
现在这段清冷的月光,又重新照在了他的肩上。
郑云州拉过她的手:“这么说也没错。我跟你讲了,就当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嗯。”林西月屈起手掌,轻柔地反握住他。
郑云州带她去了万和酒店,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
这是一片古建筑群,酒店内遍布竹林翠柏,环境清幽宁静,举办过多场外交盛事。
他把车停下,牵着林西月进了一座垂花门。
“今天怎么到这儿来?”林西月问。
郑云州点头:“老沈从江城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
“好。”
一进门,郑云州就和沈宗良打招呼。
林西月朝他爱人致意:“且惠,又见面了。”
“你好,西月。”钟且惠走上前和她交谈。
入座后,众人闲谈了一tຊ阵子。
沈宗良的目光带过林西月,问了一句:“在东远还好吧,林主任?”
且惠翻了一下眼皮,小声说:“你听你听,我老公就喜欢把人叫老。”
林西月忍着笑说:“挺好的,鲁主任老跟我们提起沈董,说我们部门都是因为你才能建起来,要饮水思源。”
沈宗良沉稳而谦逊地说:“不是我来提议,其他领导也会要求的,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看它选中谁来做。”
他说话不疾不徐,光华都敛于举手投足中,岁月里沉淀出的深刻。
林西月说:“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也得有人有那个魄力推动它,沈董就是那么个人。”
小姑娘讲话很动听,在任何交际里都收放自如,对人性又有足够的认知,既不骄矜也不谄媚,很会把握分寸。
沈宗良笑着摆了摆手,赞许地对郑云州说:“你女朋友哪方面都不欠缺,很适合待在东远这样的地方,这个路子走对了。”
郑云州也笑:“那当然,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好。”
“我和周覆今天去看你爸了,你也是够有本事的,怎么把老爷子气到这份上?”唐纳言在旁边问了句。
郑云州哼了句:“气人还用怎么气啊?这我天生就会,什么是他听不顺耳的,我就说什么,什么是他看不过眼的,我就偏做什么!”
唐纳言笑:“那我的确不如你有天分。我说,家里都解决得差不多了,还不趁热打铁采取行动啊?”
茶烟袅袅里,郑云州小心地看了一下林西月。
她还在和庄齐说话,时不时地就相视一笑,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他轻声说:“就下礼拜吧,择日不如撞日。”
周覆挑了下眉:“择个屁啊,她下周不是要去日内瓦?”
“你怎么知道?”郑云州狐疑地看着他,“那么关注我媳妇儿?”
“谁关注你媳妇儿!我听我们家江雪说的,她们校长这次也要去。”周覆不屑地撇了下嘴,朝付裕安道,“你看看,这当惯了贼的人哪,看谁都是贼,老郑就是个例子。”
付裕安清了清喉咙,放下茶,抬头瞟了眼他如珍如宝的小妻子:“不是,你这话跟我说,合适吗?”
周覆拍着他的肩:“哦,对对对,你更胜一筹,外甥媳妇儿也要......”
付裕安啧了一下,照着他的脚上踢过去。
吃完饭,有服务生提了个食盒上来,交给郑云州:“郑董,您要的鸡汤,打包好了。”
“放这儿吧。”郑云州指了指桌面。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问道:“还要去看老爷子?”
郑云州点头:“给人气病了,不得献殷勤啊?”
“那是得去。”
郑云州叫了一声西月:“吃好了吗?我们先走。”
“好了。”林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抿抿嘴,和庄齐且惠道别。
他们从万和出来,车子开出那一面高大的牌坊。
“我也跟你一起去吗?”林西月望了眼后座的食盒,不安地问。
郑云州开着车,无所谓地说:“随你高兴,去不去都没关系,你不愿意就别去了。”
林西月低头,咬着唇挣扎了一会儿:“那还是去吧,怎么说,也是我惹起来的,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吵架。”
“你要是抱着这个想法,那就别去了。”郑云州的目光不紧不迫地落在她脸上,拉过她的手说,“我们起争执,那是因为老郑家的人脾气都臭,我和郑从俭的沟通从来就没有顺利过,无论谈什么事都要干一场仗,毫无礼让可言。你去看他,是你心善大方,尊重长辈,并不为别的。”
林西月抿着嘴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哪有你说的那样。”
“一个标点都没夸张,等你嫁进来,多在现场观摩几次,你就知道了。”郑云州顺口道。
林西月的唇角抽了抽,声音娇娇柔柔的:“八字还没一撇,就嫁嫁的。”
“没说你嫁,我嫁还不行吗?”
“你嫁什么嫁?”
郑云州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做了个抽马鞭的动作:“我练骑马呢我,驾。”
“噗。”林西月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挡了挡自己的脸,侧过身子去笑。
她的人生太沉痛,就算比作诗书,也是最乏味黯淡的篇章,读来味同嚼蜡,但郑云州一笔一句的,给她谱上了鲜活的色彩。
林西月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她苦闷的灵魂,被他精神世界的富饶和生动吸引,发生了强烈的共振。
车子停在了301医院,郑云州和她一道进了电梯。
林西月理了理领口,紧张地问:“我头发没乱吧?”
“打住。”郑云州气息平稳地笑,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下,“来看他就够给面子了,你很好,不要慌。”
“这不是慌,是礼貌。”林西月仍拨了下鬓发。
郑云州勾唇:“巧了,我妈天天说我们爷俩是全天下最不礼貌的。”
“......”
到了病房门口,郑云州一手提了食盒,一手牵了林西月,直接就往里进:“妈,爸,儿媳妇来看你们了啊。”
“不是,你能正经点吗?”林西月一下子就脸红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郑云州反手就握住了她:“没事,人都在这儿,这是爸,这是妈。”
赵木槿怕她不好意思,笑说:“你别勉强她,小林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伯母好。”林西月憋了半天,还是硬生生地挤出了三个字,她又看了眼郑从俭,“伯父,您身体好点了吗?”
郑从俭靠在床上,笑容和蔼地说:“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林西月羞涩地摇摇头:“不用谢,我回来以后,本来就想去看看伯母的,一直没什么空。之前我在这里上大学,得了她很多照顾。”
“哎,真是个好孩子。”赵木槿走过来,欢喜地拉过她的手,对郑从俭说,“我早就跟你讲了,小林乖巧伶俐,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个女儿。”
郑从俭点头:“那我得恭喜你,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儿媳妇就跟女儿一样。”
这跟她想象中的会面差别也太大了。
林西月看了郑云州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他父母说服成这样的。
也许不是靠嘴皮子,是在家里打砸闹。
但郑云州坐在床边,一副“你看,我说不用怕吧”的表情,冲她挑了一下眉梢。
赵木槿拉着她,在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说:“听云州讲,你马上去出差是不是?”
“是,去国外开会。”林西月说。
说起工作,郑从俭适时说:“那天刘勤找你谈话,没吓到你吧?”
林西月愣了一下:“没有,刘董事长很好,句句都很温和。”
“哎,你也不要太懂事了。”郑从俭摆了一下手,“是我的主意,这个做法欠妥当,也欠考虑,让你受委屈了,伯父给你赔个不是。”
林西月的唇用力抿着,眼眶红了红:“您千万别这么说,站在父母角度上,您没做错什么,我能理解。”
郑从俭叹气:“你跟我们家缘分深哪,都是认识几十年的人了。”
“是啊,当时她申请奖学金,在老宋拿来的一堆学生资料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除了她会写字之外,那副水秀的眉眼,那股气质,我都觉得很熟悉,像故人,但一时又记不起是谁,现在才明白。”赵木槿也拍了拍西月的手背,笑着说。
怕林西月不爱听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人家说她像姑姑年轻的时候。
郑云州打断说:“好了老郑,我给你弄了份鸡汤,去倒给你喝。”
从医院出来,林西月坐回车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又干嘛?”郑云州凑过来瞧了一眼,“表现那么好,我看你们都像一家子了,赵女士还舍不得你走。”
林西月拧开他的水喝了一口:“我心跳一直好快。”
“要不我给你揉揉胸口?我治这个很有一套。”郑云州趁机伸出手。
被林西月打掉了:“算了吧,我才不信你的。”
郑云州屈起手指挠了挠眉心,笑说:“行,晚上揉也一样。”
“今晚还要去我那里住吗?”林西月问。
郑云州疑惑地反问:“那你能去我那里住?”
林西月摇摇头:“我明天出差呀,你又忘了。”
他面无表情地发动车子:“那不就得了,你不肯去我那儿,只有我去你哪儿了。”
林西月咦了一声:“我们就不能分开,各睡各的吗?”
郑云州咬着牙:“你本来就要走好几天,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有心吗林西月?”
“......好吧。”林西月最终妥协,轻声说:“tຊ但你和孤苦伶仃里的每一个字都无关,少装可怜。”
第68章 经纬 走了二十七年
068
冬季的日内瓦像颗明珠, 被拥在雪山与湖泊当中,熠熠生光。
林西月他们一行落地时,天色已经暗了。
河面结着薄冰, 将两岸巴洛克式建筑的倒影揉成淡青色的水墨画。
一群白鸽从天空飞过,圣母院的尖顶刺破暮色,翅膀上抖落了几片雪花。
她在酒店门口下车,驻足时, 看见街角巧克力店的橱窗里亮着暖黄灯光, 圣诞早就过去了, 但红丝绒装饰还没有摘下,袅袅升起的白汽在玻璃上晕开。
坐了将近十一个小时的飞机,林西月浑身酸软。
上一次坐国际航班,还是从纽约回香港, 好像没有这么累。
不知道是因为老了几岁,精力下降, 还是出发前晚做得太狠了, 郑云州把她抱在身上, 不管不顾地吻着她,不叫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舌头探到了最深处搅着, 搅得她舌根发木。
早晨起来时, 林西月懵懵懂懂的, 连刷牙都在郑云州的帮助下完成,又被他抱上车, 从她家到机场那么远,她靠在他的怀里,睡了一路都还没饱。
郑云州好像陆续说着话, 交代她别乱吃生冷的东西,让她注意穿衣保暖,但林西月一句都没应,一直闭着眼,连上飞机都是头晕眼花的状态,还找错了座位。
她拉下口罩,推着箱子进去,在负责后勤的元主任那里领了房卡,跟众人道了别,就进了房间休息。
林西月连东西也不想吃,只想赶紧洗掉一身的疲惫,躺到松软的床上去睡觉。
她洗完澡,吹干了头发,拧开一瓶矿泉水,走到露台上看了眼,面前就是日内瓦湖。
林西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郑云州。
她又关好门退回来,拉上窗帘,只留了一小盏台灯,准备休息。
很快,郑云州的电话就来了。
林西月看了眼时间,接听:“你还没睡啊?国内应该凌晨了。”
“没睡,和老唐他们在打牌。”他说。
林西月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哦,赢了吗?”
郑云州坦言:“输了很多,这帮人全神贯注要赢我的钱,都欺负我心不在焉。”
旁边周覆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啧啧两声,朝唐纳言摇头:“老郑都不用看见林西月,听到她的声音就要摇尾巴,看到他手上的红绳没有?那根本就是一条拴狗链!什么叫我们欺负他?他从小到大挨过谁欺负,都是他欺负别人好不好?”
林西月笑:“你为什么会心不在焉?”
“你说呢?”郑云州反问道。
林西月找了个理由:“不知道呀,是不是因为明天要上班?”
“......你还是去睡吧。”
“好的,你也别太晚了。”
郑云州没说话,气得直接给挂了,牌也推倒不打。
房间里光线昏暗,林西月笑了笑,把手机调好闹钟,放到了另一边。
睡了一夜起来,她的体力恢复了不少。
洗漱完,林西月换好西装,把会议的圆形标志徽章吸在领口,提上包下楼。
同行的人来了几个,在吃早餐。
“小林,到这儿来坐。”国际司的崔阿姨叫她。
林西月笑着点点头,放下包:“阿姨,您起得这么早。”
崔阿姨说:“老了嘛,没你们年轻人觉多,又换了地方,我一夜都没怎么睡,下次啊,还是得让其他人来,我不凑热闹了。”
林西月擦着刀叉说:“那恐怕不行吧,您经验丰富,这种会不知道开了多少,我们还要您指教带路呢。”
“哎唷,这小林真是会说话,快吃吧,一会儿就要进会场了。”
“嗯。”
会议议程安排得很紧凑,在听了一天的别国代表发言后,晚上回到酒店,林西月赶紧打开电脑修改自己的,改完以后,发给世经政所的专家过目,认真地询问她,这些提法是不是都恰当。
廖所长在看过之后,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小林,稿子写得很不错,但还有几个地方要斟酌,你来一下我这里。”
“谢谢,我这就过去。”
林西月取了条披肩,正要出门时,手机响了,是郑云州打来的。
她接了,顺手拧下门把手,开口便道:“我现在要改个东西,不和你说了。”
听着传回的忙音,郑云州把手里的烟掐断,高声哎了一下。
叫都叫不住她,这什么都还没开始说呢,她就来句不说了?
林西月抱着电脑,在廖所长那儿坐了半小时,按照她的建议,效率很高的,当面就逐字修改完成,又给她过了一遍目。
期间廖所长给她倒了杯水:“小林,有没有打算读个博士?”
“目前没有。”林西月抬起头朝她笑,“后期如果时间允许,应该会读个在职的。”
廖所长点头:“那也不错,年轻人还是多充实拔高自己,尤其现在重视培养女干部,你到时候别卡在学历这一关,读个博是很必要的。”
林西月一副受教的表情:“谢谢您的点拨,我心里有数了。”
“谈不上点拨,闲聊两句。”廖所长坐在她旁边,笑说,“难得看见你这么沉静,丁点不浮躁的小姑娘,你别嫌我话多。”
林西月也笑:“不会,您说的都是宝贵经验,我还想多听两句。”
她改完了,起身告辞,回了自己房间。
林西月放下电脑,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了,国内应该是凌晨两点。
她没打电话,试探性地发了条微信:「你睡了吗?」
还没放下,那边就回过来:「睡了,睡死了。」
林西月对着屏幕愣了三秒钟,忽然嗤的一声笑了。
打字太麻烦了,她直接拨了语音过去:“你生气了呀?”
“没有啊,林主任工作要紧,我算什么。”郑云州站在露台上抽烟,指间红星明灭。
说到我算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像负着气,用力弹了两下烟灰,一股无处发泄的哀怨。
林西月笑:“怎么不算了?你是男朋友,是我的精神导师,是我最亲近的人。”
郑云州心里舒泰大半,嘴上还要逞强:“你就会拿这个对付我。”
听出他消了气,林西月轻声说:“我们后天就开完会了,你在瑞士住了那么多年,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建议?我看很多人都来这边跳伞。”
郑云州劝她算了,嗤笑道:“就你那点胆子,站在高处都不敢往下看,还跳伞?别等直升机一上天,你就哭着要下来。”
林西月撅了一下唇:“总要学着挑战自我嘛,我以前还想在三十岁之前,做一件从来不敢做的事,高空跳伞或者潜泳都行。”
“好,你想跳的话,可以从日内瓦坐火车到因特拉肯去,但一定注意安全。”
“这么晚了,早点去睡觉好不好?”林西月又说。
他嗯了声:“你也别搞得太累了。”
林西月放轻了语调,温柔地说:“晚安,我爱你。”
郑云州笑了一声:“好,去睡吧。”
在万国宫的对面,立着一个巨大的断了腿的椅子,是国际反地雷组织的标志,用于引发人们对和平的深思。
会议第二天,林西月他们一行出门时,天空飘着细雪,哪怕打了伞,仍有雪花斜飞过来,落在他们的手臂上、肩膀上。
许许多多的行人暂时躲避到椅下,使这个标志物的意义忽然具象起来。
林西月的发言顺序在第二个,上台前,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她把胸口的铭牌卡扶正了三遍,不断做着深呼吸。
会议厅穹顶垂着明亮的水晶灯,在蓝红相间的地毯上投下一个个圆形光斑,像把整个世界的经脉都凝聚在这片方寸之间。
同声传译的耳机贴在耳边,里面传来微弱的电流杂音,仿佛有只小蜂鸟在她耳道里振翅。
林西月站上去时,专注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台下,她的右前方坐着白发苍苍的英国代表,他的手指按在老花镜的镜腿上,链坠在灯光下晃了又晃。
得到现场翻译们的提示后,她摁下话筒开关,指尖传回一阵冰凉的触感,十分钟的计时器开始闪烁。
稿子是她亲手撰写,又反复改了多遍,林西月几乎能背出来,最初的不适缓过去之后,她的心跳趋于平稳,也越来越流利,到后来,面对不断亮起的闪光灯,也能保持微笑。
十分钟很快到了,林西月鞠躬下台。
步子沉着地走回座位时,她始终坚定地平视前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口里的手腕一直在发抖,眼眶漾着一层淡薄温热的水光。
从云城到京城,tຊ从京城到纽约,从纽约到香港,再到日内瓦,这条路她走了二十七年。
她人生的种子埋在田间的淤泥里,即便身处困境,她仍然拼命地汲取着破局的养分,吸收阳光雨露,走到今天,她才终于能够说,原来她也可以出色、受瞩目到这种程度。
会议在周四结束,林西月和同行的人一起吃晚饭。
酒店里提供的食物就那么几样,日内瓦人吃了上百年的黄油牛肋排,点缀新鲜酥脆的炸薯条,但林西月的口味偏清淡,连吃了两三天也开始腻了,喉咙隐隐作痛。
她还没回房间,就接到郑云州的电话。
林西月在电梯里接了:“喂?”
“开完会了吗?”郑云州的声音有点沙哑,很疲惫的样子。
林西月蹙了下眉:“开完了,你怎么了呀,是着凉了吗?”
郑云州说:“嗯,你不是带了感冒药吗?帮我拿到顶楼的套房里来。”
“顶楼的套.....”林西月疑惑地重复了几个字,随即激动地失口喊出来,“郑云州,你来日内瓦了呀!”
总是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因为他的忽然到来而尖叫,郑云州忍不住笑了下。
他掩唇,虚弱地说:“对,我快病得不行了,你拿着药,快点上来抢救我。”
“呸!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林西月挂电话前,骂了他一句。
她飞快地回房间,从行李箱里拿出两盒药,匆匆往顶层去。
林西月走的很快,脚步雀跃,从京城到日内瓦,他就这么飞过来了,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她想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等下开了门,会不会真有一个郑云州,散漫而峻拔地站着,隔着湖面上飘来的雾气看她。
林西月在门口站定,呼出两口气后,伸手揿下门铃。
几秒后,法式木门从里面打开,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伸出来,毫不客气地把她拽了进去。
“嘭”的一声,门很快就被她的身体压上。
林西月被他抵在门后,手上的药盒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震掉了,无辜地落在地毯上。
她只看清了他一眼,身形修长清隽,但因为长途飞行,向来挺括的黑衬衫被闷得塌了一些,勾勒出一道疲倦的落拓,英俊得更不讲道理了。
郑云州把她压在门边吻,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柔软的舌尖不断把沉香味送入她口中,顺便把她的也勾出来,含得湿漉漉的。
林西月的脊背贴在门扇上,身体发着抖,腿软得就快要站不住了。
郑云州大力托住了她,手紧紧揉压在她的腰侧,软肉从指缝中溢出来,令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舒服和放松里,林西月给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温软而滑润,里外都是。
他现在知道昏君为什么都沉迷温柔乡。
这实在不能叫昏聩,只能算是人之常情,谁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否则他也不会眼巴巴地赶过来,连轴加了两个晚上的班,处理完国内的所有事情,专心来日内瓦找她。
林西月被抱了起来,双腿悬空的同时,郑云州的吻又落了下来,他充满技巧地去吻她的唇,而他那张重欲的脸就在眼前,他含着她的嘴角:“你发言的时候,我在飞机上,从头听到了尾。”
“好......好听吗?”林西月的睫毛颤抖着,一眨一眨,背后就是门,连缩都没有地方缩。
郑云州牢牢抱着她,感受着她紧致绵长的吞吐,偏过头去吻她的唇:“没听,不知道叽里呱啦说了什么,好像跟国际贸易有关吧,那十分钟我都在看你。”
林西月模模糊糊地低吟,脸上晕出一大片的潮红,字不成句:“看我.....看我什么?”
“你的脖子,又长又白,像只天鹅一样。”郑云州吻够了,又去含吮她小巧的耳垂,“我在想,今天你那里吃不下的话,我就都涂在你的脖子上,它太漂亮了。”
林西月秀丽的鼻梁隐没在阴影中,他完全地笼罩住了她,从背后看起来,郑云州托抱着单薄的、小声啜泣的她,正在进行一场极缠绵的安抚。
她伏在他的肩头,张着嘴微微地喘气,进来这个套间还不到十分钟,就浑身滚烫地咬住了他的肩。
郑云州低低地闷哼了声,他不住地啄吻着她的脸,在她咬着他的时候,紧紧地将她抱进怀里。
被放到沙发上时,林西月还闭着眼睛,过量的郐感让她仍然在颤抖,像只刚从冷风里抱回的小猫,瑟缩着,任由湓出的水栁到绒面上。
夜深了,风从外面吹进来,把厚重的窗帘折出一个角。
林西月洗完澡,躺在郑云州的怀里把玩他的手指。
她很喜欢这双手,生得干净漂亮,每次他伸手捂住她半张脸,眉眼癫狂,不管不顾地大动时,充满了禁欲的味道。
郑云州抱着她,另一只手摁在她后背上:“这几天睡得好吗?”
“挺好的。”林西月才想起他着凉了,“你还没喝药呢。”
郑云州哎了一声:“哪有什么感冒啊,你那么一问,我就那么一说了。”
林西月抬起眼皮瞪他,哼了下:“骗我,你不是病得不行了吗?不是等着人来抢救吗?”
“这个是真的,我不是感冒,但也病得很严重,没骗你。我来日内瓦,就是特地跟你说这件事,我怕你抛弃我。”郑云州一本正经地通知她。
“我怎么可能呢?什么病?”林西月吓得都坐了起来。
郑云州脸色严肃地报学名:“相思病,几天没看见你就骨头痒,跟有小虫子在里面爬一样,拼命抽自己耳光都没用。周覆吓一跳,他以为我沾上那玩意儿了,要把我送去戒/毒。”
就知道又是假的。
林西月气得要去掐他:“我心都跳出来了,你有没有一句实话呀,有没有?”
“嘶。”郑云州把她重新抱回来,“怎么几天不见,手劲儿变大了呢。”
林西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鼻音浓重地问:“你到底干嘛来了?”
郑云州揉着她的手臂:“你不是要去跳伞吗?我担心。”
“你担心又怎么了,你还能带着我跳吗?”林西月说。
郑云州抬起她的下巴:“把吗字去了,我可是考了跳伞A证的人,教练级别的,带你跳绰绰有余。”
林西月咋舌:“还有这种证书,也只有你这样有钱有闲,还有身体的人会去考。”
日内瓦的夜很静,从昨天下到今天中午的雪停了,屋顶上传来化雪声,沙沙的,像微风吹过树梢。
他们躺在黑暗里说话。
郑云州用手指卷着她的头发,小声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嗯.....”林西月很老实地说,“我一直担心演讲,没来得及。”
郑云州失笑,没再说话。
林西月摇了摇他:“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问什么问,再问显得我很不值钱,睡觉。”郑云州说。
林西月无师自通地说:“那说明这几天,你都很想我咯?”
郑云州的反骨又长出来了:“我是铭昌的董事长,我忙得要死。”
林西月哦了声:“知道了,你忙得要死,但还是非常想我。”
“......我那一套你不要学。”郑云州捏着她的脸说。
“哪一套?”林西月拨开他的手,把唇凑到了他的下巴边,温热的呼吸侵扰着他。
郑云州低了低头,用鼻尖蹭她:“干什么,刚才在浴室里,不是说快死了,不能再来了吗?哭得那么可怜。”
林西月嗯了声,主动舔了一圈他的唇,又轻轻地含住:“这不是又过去一会儿了吗?”
“怎么了?又忍不住了?”郑云州的嗓子变得干哑,吞咽困难,“你又没空想我。”
林西月去吮他的舌尖,吃得很响,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进去:“但它不用演讲,它一直在想你。”
“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郑云州把她抱到了身上,捻了一手的潮润芬芳。
林西月被他捞起来,往上带了带,虽然是放缓了力道,但重新吻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像蛋糕上快要融化的奶霜,湿哒哒、软绵绵地往盘子里掉。
“乖,好乖。”郑云州哑声哄她,“再抬起来一点,好吗?我有没有力气太重,弄疼你了吗?”
林西月软成池塘的软泥,什么都依着他的话做,被揉开一大片深红时,也只会含他的唇来缓解:“不,很喜欢。”
“别说了。”郑云州紧扣着她的背,“再说我又要受不了,今天谁也别睡了。”
话虽这么说,但林西月还是到了天亮才睡,筋tຊ疲力尽。
她细声地呜咽着,把郑云州的手背咬出一道道暧昧的红痕。
第二天中午,她才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林西月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吃完饭,办了退房手续,和元主任打过招呼,说她要去别的城市玩,就不和大家同行了。
队伍里两三个年轻人都这样,元主任没说什么,交代他们在国外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第69章 求婚 嫁给我
069
去因特拉肯的路上, 林西月一直在昏睡。
车厢内馨香安静,郑云州抱着她,低头看看她的脸, 又望一眼窗外,湖光山色都被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凌晨那几回都折腾得不轻,到后来, 林西月意识涣散, 只晓得含着他的手指呜咽, 任由他在她的口腔里搅着。
他的心,他的身体都很需要她,一天都离不开她,这已经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林西月睡了很长时间才醒。
她也没力气起来, 就歪在他的身上向外眺望,不时地提问题。
看着眼前壮丽的湖泊, 林西月惊叹道:“好美, 就是名字有点奇怪的, 叫什么因特拉肯。”
郑云州拍着她说:“Interlaken,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 两湖之间。它正好坐落在图恩湖和布里恩茨湖当中, 我第一次来这里很匆忙, 也仅仅把它当作去往少女峰的落脚点, 没有发现这个小镇很美。
林西月抱住他的脖子,撒娇说:“你懂那么多, 那我还钱给你的时候,多打了个x,它在希腊字母中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
“周覆说是傻逼。”
“......他可真行啊。”林西月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是亲亲的意思。”
他弯下脖子,拨开她额前的刘海:“那个时候就想亲我了吗?”
林西月嗯了声:“我亲啦,在香港餐厅的时候,往你身上撞,我是故意碰到你的。”
郑云州得了便宜,他卖乖:“噢,我说呢,哪有那么不小心,照着脸就来了。”
“你当时没有想多吗?”林西月摇了摇他问。
郑云州面无表情地胡说:“没有,我为人谦和有礼,一向尊重女性,这一点有目共睹,怎么会多想?”
林西月微微张圆了嘴:“你有礼貌是有目共睹?谁的目啊?”
也许是瞎子的吧。
郑云州笑,大力揉了下她的鼻子:“你把这句收回去。”
她点头:“但是.....一定要开这么慢吗?”
郑云州说:“瑞士管得严,会有警察抓超速,小心点好。”
“你以前也在这里开过车吗?”林西月好奇地问。
郑云州点头,伸手指给她看:“经常,你看这里,瑞士的岔路口都是通过环岛连接的,开错了也没有关系,到下一个环岛又能转回来,论文卡壳的时候来兜兜风,心里会舒服一点。”
林西月才不关心这个,她浮想联翩:“那你也一定载过女同学啰?她的论文也不顺利,你们一起来调节心情。”
“怎么了?”郑云州伸手拨了拨她的脸,“我那时候是单身,带两个女同学不行吗?”
林西月冷嗤了声:“还是两个?你也带她们跳过伞的话,我就不去跳了。”
哼,跳伞的时候一定抱很紧,说不定整个人贴他身上。
蓝天白云的,天气也比现在好,他那个时候还更年轻,更迷人,更风趣。
郑云州笑,五指拢进她浓密的发间,唇压着她的耳廓说:“你在跟我吃醋,使小性子啊?”
“.....不行吗?”林西月红了一下脸,理直气壮地反问。
郑云州含了上去,潮热的气息拢住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夹紧了,他哑声说:“没带女同学开过车,更没有抱着谁跳过伞,行了吗?”
林西月仰起脸,红晕都蔓延到脖颈上了:“真的?”
“我发毒誓。”郑云州张口就说。
林西月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别发。”
车停在了酒店外,他们住进了临湖的木屋别墅里。
在餐厅吃饭时,前方壁炉烧得正旺,林西月的披肩滑落到手臂上,她端起红酒来抿了一口。
郑云州看她一眼,又望了望湖面,若有所思地说:“一会儿我带你去划船,看看傍晚这附近的景致,好吗?”
“好啊。”林西月高兴地放下酒杯,又不免担心,“可这里都是小木船,你会吗?”
“会,很原始的划法。”郑云州不以为然地说,“总不会有皮划艇难。”
“哦,听说郑董是皮划艇健将。”林西月纳闷地举着叉子问,“还有什么运动是你不擅长的?”
郑云州嘿了一声:“同龄人忙着恋爱,我没恋爱好谈,还不能锻炼身体?”
“那倒是也能。”
吃完饭,他们穿好衣服出去,郑云州担心她冷,又给她加了条围巾。
“走吧。”郑云州牵着她上了船,熟练地拿起两条浆,几下就远离了岸边。
夜幕就快压下来,冷霜悄悄地在湖边的龙胆草上凝结,雪山的轮廓在夜色中黯然隐去。
天色将暗未暗,林西月安稳地坐在船上,抬起眼睛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芦苇丛突然响起细碎声,她拈着下巴上的围巾,紧张地看了会儿,两只白颈天鹅拨开水中的倒影,悠闲地抖了抖洁白的羽毛,像从童话里游出的精灵。
郑云州笑她胆小:“不用怕,你不去惹人家,它们是不会来啄你的,没那么好斗。”
“嗯,我也没敢贸然上手啊。”林西月说。
船划到湖中心时,郑云州停了下来,摆好桨。
林西月还只顾着仰望山峰,回头看岸边连绵的青草地,这里有一种高饱和度的,即便用上再夸张的修辞,也无限接近于白描的美。
她还在惊叹大自然造物神奇,没注意过来一道人影,扶着她并拢的膝盖跪下了。
“你干嘛呀?”林西月意识到他是要做什么,心头突突直跳。
郑云州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句话:“求婚,跟你求婚。”
“求.....”林西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我穿这样,你求婚。”
郑云州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又没有别人在,你哪儿那么重的包袱?”
“那......那天鹅不是在看着呀?”林西月词穷,临时找出个由头来说。
郑云州也紧张,头一回做这种事情,怕自己做不好,更怕她不答应。
在来的路上,他一个人待在机舱里,坐一会儿,又不安地站起来,考虑该怎么和她说,在哪儿说。
他本人不喜欢被围观,林西月也不习惯有那么多观众,思来想去,他觉得因特拉肯的湖面很适合交心,静谧,祥和。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天鹅很喜欢你,它们都觉得你很漂亮,是它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东方女孩,要不怎么特意扑动翅膀给你看?”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郑云州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声音低醇迷人。
说得她心慌意乱,还没戴上戒指呢,就先飘飘然了。
林西月呼吸都紧了,屈着手指:“是吗?”
“是,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美丽的姑娘。”郑云州拿出那个丝绒盒,一打开,一圈璀璨的光闪动在月色里,像天边刚冒出头的夜星。
那是一颗方钻,任何修饰盒点缀都没有,简单庄重反而盖过了繁复的设计,看上去大方华丽。
他也低头看了眼,笑说:“这枚戒指啊,其实五年前我就买好了,但总没有一个好的时机送出去,拖来拖去的,拖到了你去宾大读研。”
“那么早。”林西月忽然眼中一热,“你那么早就想和我结婚,那时候我还什么都......”
她只是个念书的学生,没有挣钱的能力,还有个生病的弟弟,一切都要靠他来安排,这样他也要娶吗?
“比那更早,我就想到要和你结婚。”郑云州在月光里吐出自己的心事,虔诚而笃定,“我敢打保票,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林西月,没有一个人像你那么吸引我。”
“是吗?还要早吗?”林西月眨动着睫毛,快要哭了。
郑云州郑重地点头:“嗯,大概在你还不爱我的时候吧。”
西月吸了吸鼻子:“郑云州,你真草率。”
“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感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不是吗?”郑云州承认,他抬头望了眼升起来的月亮,“事实上,还在苏黎世读书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求婚,因为我没有这个打算,结婚对我来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她又哭又笑:“我也是,我看我妈妈那样tຊ,我根本就不想结婚。她那么优雅得体,肚子里有那么多学问,却还是和镇上的许多女人一样,在婚姻的漩涡里苦苦挣扎,受尽委屈。”
郑云州伸出手,温凉的指腹揩过她的眼尾:“但爱很伟大,它重新塑造了我,也重新塑造了你,对吗?”
林西月流着眼泪点头:“对,如果是.....”
她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他循循善诱的陷阱里。
又忙停下,林西月抹了抹下巴说:“这样我也太快答应了,显得我不矜持。”
郑云州已经取出了戒指,他说:“没事,我把船划到湖中心,就没给你矜持的机会。”
“什么意思?”林西月下意识地要缩回手。
郑云州说:“你不答应的话,我们今天就在这儿聊一晚上,聊到你答应为止。”
林西月看了眼幽深的湖底:“你这是求婚呀,你这是逼婚。”
“你刚才想说什么?”郑云州揉了下她的腕骨,柔声哄她,“接着说完,我想听。”
林西月在他长久的注视里败下阵来。
她倾身过去,主动扶着他的肩,吻了一下他的脸:“我想说,尽管我对婚姻的第一印象不好,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试一试,尝试走进婚姻,学着当一个妻子,但是......”
郑云州被她吻得心颤,左忍右忍,滚了下喉结说:“但是什么?”
“如果你做的不好,我也会随时退出哦。”林西月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郑云州手心都潮了,总算等来她一句首肯,他闭上眼,用力点点头:“好,我做的不好的话,你随时开了我。”
“嫁给我。”
“嗯,我愿意。”
他们在这句话的尾音里,不顾一切地吻到一起,郑云州含着她的唇,不停地叫她宝贝,吻得林西月心乱。
郑云州跪久了,没能掌控住力道,把船弄得摇摇晃晃。
“停.....停下来......”林西月吓得抱住他,后怕地看着湖面,“我们不会真摔下去吧?”
郑云州很快让船身稳定:“放心,有我在,不会。”
到最后,林西月没能矜持地拒绝,只能矜持地伸出手。
郑云州小心缓慢地把戒指推到她的无名指上。
尺寸前阵子拿去改过,按照他夜里偷量的大小做了调整。
戴好了,郑云州握着她的手,低头看了很久,胸膛起伏得厉害。
以后他不用怕了,不用再为潜在的一点小危机搞得心神不宁。
“起来。”林西月来扶他,“跪那么久。”
郑云州忍着眼中的湿意,坐回了桨边:“太黑了,我们回去了。”
幸好,月亮尚未照彻整片湖泊,掩盖了他完全失控的心跳。
等上了岸,林西月这才发现,连着的几排木屋别墅里,虽然都亮着灯,但一个客人也没有,今天晚上只接待了他们。
冷风吹到脸上,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才揣回口袋。
郑云州停好船,牵着她往前面走:“要去上面转转吗?”
“嗯,再走走。”林西月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孩子气的口吻,“我现在好兴奋,想去草地上打滚。”
郑云州被她盯得想笑,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说:“其实我也是。”
“那我们一起去滚一下?”
“不行。”
“为什么?”
“我嫌它不干净,你猜有多少人踩过?”
林西月皱了下鼻子,把脸埋进围巾里,他可真能煞风景。
他们边走边说,在夜色里走过了小半个镇子。
这是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林西月洗完澡,站在木屋前看夜空,从来没觉得星星这么明亮过,整个人都沉浸在大自然的呼吸里。
她端着杯热茶,控诉说:“你们瑞士留子真不知足,这么美的风景,还要说生存环境恶劣。”
郑云州穿着浴袍,从后面抱上她,把脸转到前面申辩:“这位小姐,你才刚来一个下午,待个五年试试?”
她失笑:“好吧,就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腰疼?”郑云州伸手贴上她的睡裙,揉了揉,“这儿吗?”
林西月转过来,双手吊上他的脖子:“昨天做了一夜,请你有点节制好吗?”
郑云州难得在这上面顺从她:“确实,你明天要去跳伞,今晚不能剧烈运动。”
她见劝阻生效,很欣慰地笑了:“嗯,所以我们.....”
“所以我来,今天就不要想骑我了。”
郑云州把她抱起来,往房里走去。
卧室里好热,暖气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熏得林西月大汗淋漓。
郑云州吻了她很久,柔软的嘴唇被湿滑的舌尖舔了个遍,他的嘴好大,张到最大的时候,能把她整个含进去,舌头伸进来也是浅浅的,她的头高高地抬起来,发出黏糊糊的声音。
郑云州一路吮了过来,从耳后经过林西月的唇时,被她用湿热的舌头缠住,不肯再放他走了,她被挵得心痒难耐,骨头缝里都在细密地发抖。
“这样就不行了吗?”郑云州吻着她,或者说是在被她吻着。
林西月是自己含住他的,迫不及待吸得很紧:“嗯,谁要你一直那样?”
郑云州低哼了声:“我还没有戴.....”
“不用,我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林西月睁着水盈盈的眼看他,看得他心跳发紧。
郑云州不争气地抖了一下,这份毫无阻隔的亲密几乎要让他歙出来:“对,我们要结婚了。”
还好拼命稳住了,要是几秒钟就......一世英名就毁了。
但也没有多有出息,郑云州敌不过她的热情主动,在林西月迎上来的湿吻里,十几下就被她绞出来,弄得一塌糊涂。
他不住地吻她,动情地吻着她的眼睛、鼻尖和嘴唇:“我爱你......小西,我好爱你......”
顾及第二天的安排,郑云州倒没闹到太晚,凌晨就抱着她睡了。
林西月睡得沉,没注意到黑暗里,她戴着钻戒的手被握起来,郑云州拿到唇边吻了又吻。
跳伞不如她想象得那么可怕。
准备的过程中,林西月一直表现得很镇静,任由郑云州和另一个教练帮她检查安全设备。
郑云州倒比她担心,一直说:“要是怕就说一声,还没跳呢,我们随时停下来。”
“我可以的。”林西月深呼吸之后,对他点头。
郑云州被她的认真逗笑:“好,也没事,我会抱着你。”
他转过身,和教练用德语交流了一阵后,带着她到了舱门边。
头顶的螺旋桨呱噪嘈杂,震得机舱铁皮嗡嗡作响,郑云州和她紧紧相连,他用德语倒数着,接连做了“三、二、一”的手势后,抱着她跳了下去。
失重感比想象中强烈,身体像一瞬间被抛进了虚空里,银色舱门迅速地远离了他们,耳膜里灌满了液态的轰鸣。
转了几个圈之后,降落伞徐徐地展开,风慢慢定了下来。
她看见阿尔卑斯山脉在底下铺开,少女峰的雪脊泛着甜白釉的光泽,云层像破碎的棉絮一样,从她的脸颊旁掠过。
“放松,林西月,你很勇敢。”
郑云州贴在她身后,帮她把僵硬的手臂打开,让她试着像鸟一样飞。
虽然是在缓慢下降,但林西月却有种乘风上青天的感觉。
她脑中浮现出无数个在操场背书的早上,独自坚守在图书馆和自习室的夜晚,伏在办公桌旁埋头审合同的凌晨。
而那些深藏心底的,在黑夜里想起来就要哭泣,但又捂着嘴巴不肯软弱,不愿向命运低头的苦痛,都在此刻化作耳边的风声,洇开了人生温和的弧度。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林西月,不管来路多么险峻,万重叠嶂身后过,你终于长大,终于走到了今天。
恭喜你,你没有被汹涌的世俗洪流定义,没有被剥皮刮骨的伤痕打败,反而铸成了手中这柄威风凛凛的利剑,你牢牢握着它,在混沌的世间披荆斩棘,成为了你最想成为的女性,你因你的坚定选择和不懈努力,因长久以来的深耕蓄力而自由。
你看,世界何其辽阔又宁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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