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不仅存在感极强,连身上的气味都很难忘,潜移默化地渗进嗅觉,无孔不入。 付迦宜一时心乱,支着手臂坐起来,没顾得上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拉开木兰花纹的折叠门,到露台去透气。 她房间的视野开阔,正对程知阙住的那栋小楼。 别墅外观上了年代,法式廊柱衔接尖角屋顶,拱形格子窗搭雕花白墙,程知阙倚在窗台边上,身上裹件睡袍,湿发随意散在眉宇间。 他手里捏着手机,在同什么人讲电话,眼神寡淡,看起来几分漠然。 仗着没被发现,付迦宜打量得肆无忌惮,见他很快结束通话,似是又打了一通。 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发现是他的来电,她眉心猛地跳了跳。 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他微弱的低笑,“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看这么久。” 短暂无言,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付迦宜无声吸进一口气,隔茫茫夜色和他对视,“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嗯。你很惹人注目。” “偷看被抓包,不如直接说我丢人现眼好了。” “我的话不带任何贬义。” 不带任何贬义,岂不就是夸赞的意思。付迦宜在心里猜想,表情没太大变化,自顾自转移了话题:“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程知阙淡淡道:“很晚了,你不是也没睡。” 橄榄枝被原封不动抛了回来,意味不太相同,性质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付迦宜食指轻轻抠了下手机背面,“我马上就睡了。” 程知阙笃定说:“今晚你不会失眠。” “嗯?” “在熟悉的领域应该睡得更舒服些。” “……你怎么知道我睡眠质量不太好。” 程知阙却不再说什么,笑了声,“进去吧,晚上外面温差大。” 他身后是四散的灯光,盈盈冷调,给他周遭镀一层拒人于千里的滤镜,底色是萧条孤寂的烟灰色,直观感受并不柔和。 可奇怪的是,她总觉得这一刻的程知阙是相对真实的。 - 第二天清早,叶禧提前赶回来,手里拎一个香水套盒,包装纸袋沾了灰,系在上面的白色蕾丝结要掉不掉,装饰用的珍珠还少了一颗。 付迦宜在客厅和她碰面,瞧着她怪异的表情,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如临大敌的祸事,好奇问:“出什么事了吗?” 叶禧愣神两秒,心有余悸,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摔了一跤。 几分钟前,她在门口迎面撞上准备出门的付迎昌,下意识想躲,正准备绕去另一条路,被他喊住。突如其来的神经紧绷促使她意外失手,直接将盒子打翻在地。 付迎昌冷心冷面,身份和阅历摆在那,云泥异路,他一向拿她当透明人。 叶禧从没想过有天会被点名,自然紧张得不行,顾不上检查包装盒里的香水摔没摔碎,稍稍垂下头,杵在原地罚站,随时准备等候差遣。 不知怎么,她有一瞬分神,视线移向他挺括的西装面料,以及戴婚戒的无名指。 这种尴尬气氛没持续多久,她听见他说:“很怕我?” 他气场太强大,叶禧咽了咽口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昧良心否认:“怎么会怕您……付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付迎昌叫住叶禧的确事出有因,还是只有她能办到的一桩私事,跟付迦宜有关。 这件事被要求暂时保密,叶禧快速权衡一遍,觉得对付迦宜没什么坏处,悻悻答应了。 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付迎昌一走了之,临行前让助理将香水钱成数倍赔付给她。 叶禧没要。 付迦宜将叶禧的不对劲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想多说,也就没多问,拉她去岛台那边吃东西。 阿伊莎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也在付家任职,前几日听说付迦宜要回来,提前晒好茉莉雪芽,榨汁做松露黑巧的淋面,专门放冰箱冷藏,等她回来吃。 下午,付迦宜睡了会午觉,准点赶去主院陪付晟华喝茶。 昨晚草草见面,大概碍于程知阙在场,付晟华没对她下达什么命令,但付迦宜心里清楚,回来一趟不容易,被“物尽其用”才合该是常态。 茶室里燃了琥珀香,乌木沉调,搭熟普洱口感甘润,味清不涩。 付家祖辈靠茶叶生意起家,付迎昌年轻时搞过一波创新,将各类茗茶做成一次性饮包成盒出售,调和适口性,在嗜咖啡如命的地界推陈出新,以名品茶商的头衔稳固家业。 付家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付迦宜除外。 自小到大,付晟华好像从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求她服从和听话,仅此而已。 茶饮至三分之一,付迎昌回来了,绕过门前的素锦屏风,坐到她对面的软塌上,缓缓拿起紫砂壶,用沸水洁具,冲泡品茗杯。 隔一道白烟,付迎昌扫向她,不露情绪的淡淡一眼。 付迦宜主动喊他大哥,当着主位上付晟华的面,也算走个过场。 付迎昌浅“嗯”一声,再无话说。 片刻,付晟华拨动两下腕间的金丝楠木手钏,慢声嘱咐付迦宜:“趁这次回来,找个时间请嘉德博士上门一趟,给你做个基础检查。倘若身体查出什么病症,也好及时就医。” 付迦宜放下茶杯,指腹触到薄而软的布帛塌面,“您放心,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目前还不太需要看医生。” 付晟华缓缓道:“状况好坏由指标评定,并非个人体感。讳疾忌医不是件好事,知道你辛苦,到时让林秘书陪你捋完全程,耗不了多久。” 付迦宜轻声说:“如果查出一项异常指标,您是不是又让我休学一年,不参加今年的会考。” “事实胜于雄辩,我既不会给你保证,也不盲目做假设。” 如果换作从前,付迦宜懒得挣扎,早就已经妥协,但这次不一样,她想为自己的意识做主一次。 她说:“爸,我已经成年了,不是不知冷热的小孩子。” “几岁是小,几岁又是大。”付晟华平声静气地开口,言辞温润,却不容商榷,“我辛苦养你成人,不是让你随意与我唱反调。” 一盏茶由沸转温,最后渐渐变凉。 付迦宜目不转睛地紧盯青花瓷杯里绽开的茶叶,余光看向对面的付迎昌。 在说出反驳的话前,她不是没预想到会是眼下这种结果,毕竟冰冻三尺,凭一己之力实在很难扭转局面,能激起些水花已经算是难得。 让她心生波动的是兄长十几年如一日的旁观态度。 七八岁时,圣诞节刚过,阿伊莎从勃艮第回来,在集市买回一只垂耳兔送给她当宠物,被付晟华知道后,叫人将兔子送去了后厨。 那时候付迎昌在牛津读研,每年只回家一次。在给他接风洗尘的餐桌上,她看到那道镶鹅肝野菌的兔熏肉,崩溃大哭,付迎昌自始至终没为她求过一次情。 过往太压抑,她的家不完全是家,家人更不像真正的家人,光是想想就有过肺的窒息感。 付迦宜鼻子一酸,抛下礼仪孝悌,仰头饮尽杯里越浸越苦的熟普洱,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拂袖而去。 她只顾低头快走,刚到门口,险些撞上端热羹的保姆,被不松不紧的力道拽到了别处。 保姆吓了一跳,手一抖,给付晟华准备的餐食掉到地上,汤碗碎成几片,发出清脆声响。 程知阙突然出现在这,低头检查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没有被烫到?” 付迦宜迟缓地摇了摇头,声如蚊讷,“……没。” 保姆当然不会责怪她,忙捡起地上的托盘,用法语拼了命地道歉,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付迦宜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对她说:“错不在你,是我的原因。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也不会被扣工资。” 解决完突发事件,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像持续膨胀最后在空气中爆裂的氢气球,随时有自燃的危险。 程知阙缓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言语间有低哄的意味。 付迦宜其实不太想讲话,但因为面对的是他,还是尽量理清思绪,如实道出。 尾音落地,她听到他说:“在这等我。我来解决这事。” 付迦宜果真听话地在那里等。 没耗费太多时间,程知阙从茶室出来,将她送到别院的卧室。 付迦宜全程没问他究竟用什么方法摆平了向来说一不二的付晟华,只问一句:“你刚刚……为什么到那边去了?” 他回答她:“过去充当你的底气。” 程知阙将纱帘拉到一半,又说:“好好睡一觉,醒了记得吃晚饭。我先走了。” 他和她擦肩而过,付迦宜第一时间攥住他袖口那颗齿轮袖扣,“能陪我待一小会再走吗?” 程知阙目光锁住她,没拒绝。 室内采光效果极佳,光斑透过纱帘缝隙直射到床沿的位置,恍如梦里蝴蝶。 付迦宜本身没什么困意,躺在床上反而更清醒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程知阙,自顾自提起:“其实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表面什么都不缺,过着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实际上一无所有。” 程知阙温和开口:“哲学角度里,有种关系叫辩证关系,既有对立性,又有统一性。” 付迦宜似懂非懂,问他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的家庭关系基本都是如此,只不过有的浅显,有的藏得深。” “你和家人之间也是这样吗?” “我?”程知阙勾唇,自嘲一笑,“跟你比有过之无不及。” 他在给她提供纾解一段僵硬关系的新思路。 付迦宜觉得,好像再怎么棘手的难事,在程知阙眼中都是虚浮,微乎其微,一击即碎。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程知阙微微抬手,轻抚她眼角,拍她纤薄的背部,低声说:“闭眼。” 意识涣散之际,付迦宜忍不住想,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不论时间长短,哪怕只是一瞬间,依旧能成为烘云托月的着墨点。 睡醒已经是深夜,程知阙早就离开了。 付迦宜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摸黑靠坐在床头,第一眼看到摆在窗台上的木质拼装玩具。 不到五十厘米高的中式别墅微缩模型,几个房间里摆各式各样的家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间房的装饰灯都被点亮,像一整个小型世界。 这东西是叶禧年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花了很多精力托同学从中国寄过来。 她对diy不太精通,周末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花整整两天时间拼完了全套。有次下雨忘记关窗,灯线被浇坏,几块木板坍塌,至今没修好。 付迦宜从没想过,把它修好的人会是程知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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