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纳闷的,实话对几个前来面试的女孩子说: “我这边刚刚成立,一切尚未走上轨道,待遇不高,客户也没几个,你们留在原来的公司,发展可能会比我这里更好。” 这些她教出来的女孩子七嘴八舌。 “师公现在只管谈生意、接项目,其他一概不管了。” “公司被新副总把持,任人唯亲。” “吃回扣吃得厉害,设计师拿出来的设计图和他们施工队做出来的实际效果相差悬殊,我们敢怒不敢言。” 渐渐她的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便成了全女班的构成,她也成了业内有名的拼命三娘。 一晃眼二十年过去,工作室最初一批设计师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相夫教子的相夫教子,而新的设计师、新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入职成为她的员工,充实着工作室的人才储备。 如今她虽然因为健康原因从一线工作岗位退了下来,不再管事,但总不免希望替工作室里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女人当成男人用的女孩子们多结交些人脉、拓宽几条门路。 佑宁欠身为陈老师的杯子里续上饮料,轻嗔,“要是没有您这个主心骨,我们可撑不起来。小事全凭我们做主,大事还得您做决定!” 秦昶半撑着腮,微笑着听陈老师和佑宁师徒俩你来我往地交谈。 佑宁在他看来,浑身上下,充满矛盾碰撞制造出的神秘感。 她看起来冷清又疏离,对上山偷挖苗木的地痞横眉冷对,可一旦放下防备,却是另一种能说爱笑的面貌。 她也体贴,一句话轻易化解陈老师人老不中用的暗暗失落与感伤。 闲聊间邬嫂嫂陆陆续续送上热菜来,一只两个月大的竹林童子鸡腹内塞上竹林里新鲜采的竹荪,包上荷叶清蒸了端上桌,鸡腹里的油脂与竹荪所富含的挥发物质和氨基酸在高温下产生美妙的化学反应,荷叶揭开的一刹那,偌大的餐厅里满室飘香。 邬嫂嫂还生怕客人觉得菜色简单,搓着手解释,“陈老师要吃得清淡些,你们小年轻又吵着要减肥,所以今天晚上我们邬海生的菜色多以汆烫、清蒸为主……” 陈老师闻言笑起来,“这样满好,叫老邬不用做太多菜,吃不掉浪费。你们俩也来吃饭。” “不多的、不多的!后头还有两只素菜、一只扁尖老鸭汤,马上就好!”邬嫂嫂坚持六菜一汤的规格。
第8章 三棵树(4) 陈老师的身体熬不了夜,私宴到八点便散了席。 一顿晚餐可谓宾主尽欢,嚷着要减肥的姗姗连喝三碗扁尖冬瓜老鸭汤才肯放下饭碗,摸着微微凸起的胃部心满意足地叹息,“为了邬师傅的厨艺,我可以离开花花世界,在山里多待几天……” “不减肥了?”佑宁看一眼放弃形象的姗姗。 “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啊!”姗姗说出“至理名言”。 秉持“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信念的姗姗,在陈老师回房间休息后也上楼在邬嫂嫂为她安排的房间里一躺,吃着邬嫂嫂切好的甜瓜,看着手机里的网剧,再不肯动一动。 邬嫂嫂将佑宁的房间安排在姗姗隔壁,两个女孩子共用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山下晚烟袅袅的村镇。 佑宁通过电子邮箱确认了两个工程的设计图纸,发送给客户,在等待客户回复期间,还接了施工队长打来向她抱怨客户无理取闹的电话。 施工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赣江汉子,嗓门大,脾气急,隔着手机,佑宁的耳朵都被他震得发麻。 “……我姓‘操’怎么啦?叫我一声‘操师傅’是辱没了她的耳朵,还是辱没了她的人格了?!”操师傅气得口音都冒出来,“我操爱国干施工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因为姓‘操’被要求换人交接,这是看不起我的施工质量啊,还是看不起我们老操家这个姓啊?!一个八十线开外的小明星跟我摆什么谱?我老操还不伺候了呢!” 佑宁被操师傅中气十足的大嗓门震得将手机挪离耳边一掌的距离。 “操师傅,您消消气,工程期限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不能拖,您可不能这个时候撂挑子甩手不干!”佑宁迭声安抚操师傅,再三向他许诺,“您只管保证按期完工,其他的事情不用您操心,客户那边我去沟通。” 操师傅在电话彼端骂骂咧咧,得了佑宁的保证以后,终于放过佑宁的耳朵,挂断电话。 佑宁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估计客户不是刚起来,就是还没睡,遂从通讯录中找到号码,致电过去。 接起电话的是一管成熟女声,自称女明星经纪人,对佑宁还算客气,但语气中那一丝高高在上的傲慢还是通过电话透了出来。 “是张导向我们蜜蜜介绍了贵司,说贵司的新中式园林设计自成一格,令人耳目一新,我们蜜蜜看在张导的面子上,在多如牛毛的设计室里选择了贵司。可贵司派来的这位师傅实在是难以沟通,口音重不说,脾气还急——”经纪人停顿两息,“我们是贵司的客户,顾客就是上帝,客人想改一下设计,总不能还要看工人师傅的脸色罢?” 佑宁在电话这头挑了挑眉,哟呵,双方各执一词,经纪人的遣词用句透露出一股甲方爸爸的霸气。 虽然并没有身处施工现场,但佑宁没道理偏帮外人,指责自己的施工队长。 “操师傅脾气是急了些,但他是浦江业内活儿做得最清爽干净的,张导的荼山居、著名影后文女士造价三亿的昆州园林,侪是由操师傅负责施工,文女士的昆园更是获得二〇一五年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奖大奖。”佑宁声音里带着礼貌的客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操师傅在业务能力方面,绝对是业界一流。至于更改设计的问题,我现在人不在浦江,等我回浦江后,当面与蜜蜜沟通,您看如何?” 佑宁手握电话,望着房间里的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人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佑宁勾唇,镜中人也露出一丝笑来。 你搬出张导演,我祭出文影后,谁又怕谁?她用口型对镜中的自己说。 八十线女明星的经纪人一听到连影视公司大老板都是其座上宾的文女士的名头,气焰顿消,就坡下驴,“那我就在这里先谢谢林工了,我们蜜蜜也是急于在国庆前能接父母入住新家,希望一切都能达到她心中完美的程度。” 佑宁结束通话,已是晚上九点,客户还未回复确认,她换上速干跑步衣裤和跑鞋,一条毛巾系在手腕上,出门,经过姗姗的房间,敲门探头问姗姗: “一起跑步?” 姗姗趴在床上看剧,头也不抬地朝佑宁摆摆手。 佑宁也不强求,独自下楼,在楼下遇见从小酒吧拿着矿泉水出来准备出门的秦昶。 秦昶一身跑步打扮,左上臂系着运动臂包,脖子上挂着耳机,一副准备夜跑的模样,看见同样全套跑步装扮的佑宁,他眼睛里闪过意外的笑纹,“一起?” 佑宁点头,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好。” 两人在别墅的院子里原地热身片刻,一前一后跑出竹林环绕的院子。 夏夜的风吹过竹林,竹枝摇曳,山林间一片沙沙细响。山间小路上没有灯,幸好月朗星稀,蜿蜒的山道不至于一片漆黑,只是月光洒下来,穿过竹叶,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映得树影幢幢。 有小动物被脚步声惊动,从一侧竹林里蹿出来,穿过两人身前的青石山路,钻进另一侧林子里去,毛茸茸的长尾巴在慌里慌张的身后上下起伏,于视线里留下一道残影。 佑宁人高腿长,胆子似乎也出奇的大,一点不受影响,面不改色地在夜色中向前跑去。 秦昶不紧不慢,始终保持与佑宁齐头并进的速度,甚至还颇有月下闲谈的兴致,“在山里夜跑,黑洞洞的竹林里忽然窜出个动物或者人来,你会不会害怕?” 佑宁脚步轻捷,微微转头,朝秦昶微笑,“浙里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有什么好怕的?至于人——” 佑宁反身,倒退着跑了几步,眼底有笑,声音里是毋庸置疑的自信,“寻常两百斤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绝不是我的对手。” 她转回身,提速,继续朝前奔跑,前方树影婆娑,而她无所畏惧。 曾经,小小林佑宁也是害怕的。 害怕那个总是神出鬼没地从竹林里跳出来一把抓住她,把她禁锢在胳膊之间,用力捏她的脸、在她的身上胡乱摸来摸去的恶霸少年。在小小的她心里,即使还懵懂无知,也能感受到那种教人羞愤难当的恶意。 她的害怕、闪躲,换来的不过是更变本加厉的欺凌而已。 小时候佑宁曾想过,也许过不了几天,恶霸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转而去针对、去欺辱其他人,她在无人陪伴的夜里甚至为此祈祷过,“去欺负别人罢,任何人都好!”,却又为自己内心有如此阴暗的念头而觉得羞惭。 直到她听到村子里成年人之间隐晦地口耳相传,村北老林家的女儿,不要看伊平常傻乎乎的,但只要有人流露出侵犯她的意图,她二话不说,提刀就砍,能边砍边问候对方全家,一路从村头追砍到村尾,战斗力之强悍,村里竟没人敢调戏傻姑娘。 那是八岁的佑宁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软弱才会被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如果不好惹的名声在外,如林佑福,如村北林家的傻姑娘,人们无非在背后小声议论,但谁敢当面硬碰硬? 对二十八岁的佑宁来说,“害怕”不过是幼年时的心魔,张牙舞爪,对她却已是无可奈何。 秦昶被忽然提速的佑宁抛开几米距离,他在她背后,看着佑宁修长的背影如林间小鹿三两步跃过一座潺潺溪水上的小石桥,眼底笑意更盛。 他加快脚步,追上佑宁,与她并肩。 佑宁微微垂睫,看着秦昶脚步交替落在自己左侧的跑步鞋,银灰色飞织面料,侧面的银色反光条随着他的跑动荧光忽隐忽现。他的步距比她大,但刻意保持了与她齐头并进的速度,步调出奇一致。 燠热的夏季东南风仿佛脾气火爆的孩子,急冲冲地穿过浙里山与山之间的峡谷,又拂过林叶密集的间隙,白日的暑热就此散去,水汽弥漫的林间只余满山凉风。 佑宁听着自己呼吸与秦昶的呼吸和风声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绞拧在一处,明明沉默,却又充满张力,教佑宁无所适从。 幸好浙里的山不高,用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由半山而山顶。 林间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山顶可以四面观景的平台。 夜凉如水,山风吹得两人跑步衣的衣摆鼓起,猎猎作响,掩过了他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佑宁背靠观景平台的栏杆,仰头喝水,月光落在她脸上,她仿佛浸了蜜的皮肤此刻半明半暗,像日与夜、光与影的交界,冲突碰撞,无端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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