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笑着道:“没错,我跟厉……厉警官的确有很多话题可以交流。” 厉泽川端着大檐帽站得笔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马站长是个干实事的人,从不说废话,进行完人事互动,直接跳到了产羔期藏羚羊的保护工作上。马思明道:“上级部门担心保护站人手不足,分派了五名经过短期培训的志愿者还有一队随行的记者,到达时间另行通知,接待工作要提前做好。” 厉泽川点头称是,扎西嘀咕着:“志愿者也就罢了,记者来干什么?添乱的?” 马站长把手里的搪瓷杯子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撂:“没人的时候你抱怨,给你人了你还挑三拣四,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温夏被马站长摔杯子的声音吓得吐了吐舌尖,余光瞄见厉泽川朝她看来,连忙绷直了脊背,端正坐好。 扎西迎面撞了枪口,再不敢多言。 一场临时会议竟然只开了十二分钟,效率高得惊人。 马思明遣散众人,单独留下了厉泽川。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壳中华:“去县里作报告时给你买的,省着点抽。” 厉泽川松下肩膀,先拆出一根来递到马站长嘴边,道:“还是老领导知道心疼人。” 马思明摆了摆手,道:“先说正事儿。昨晚的抓捕工作连凯跟我汇报过了,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盗猎分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巡山队该进山了。领队还是由你来做,杀害老站长的那批人还有几个没有归案,你要加倍小心。” 厉泽川笑了笑:“我命硬着呢。” 马思明翻了翻手边的一摞文件,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儿你知道就可以了,不要说出去。有一位名叫温尔的商人,通过民间环保组织向索南保护站捐赠了二十余万的物资。” 厉泽川在烟盒上磕了磕烟尾,道:“温尔是温夏的哥哥。他是不是借捐赠物资的名义,让我们找个理由把温夏从保护站里踢出去?” 马思明道:“保护站缺钱也缺人,尤其缺温夏这种专业型人才,她留下对我们有很大帮助。这种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厉泽川靠着桌子,断眉斜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道:“人财通吃,马站长,您牙口可真不错。” 马思明一脚踹过去:“没大没小。” 厉泽川不躲不闪地挨了一脚,把烟盒揣进口袋里,垂下眼睛,谁也看不透里面究竟敛着怎样的光。他慢慢地道:“温夏的档案资料您都看过,她是什么家庭出来的孩子,您比我清楚。富家千金大小姐,来我们这儿就是一时兴起,体验生活。不用我们想办法赶她,不出半个月,她自己就闹着要回去了。” 马思明看着他:“你跟温夏认识?她是奔着你来的吧?你也注意点影响,保护站里一年到头就数你的信件最多,一封接一封,雪片儿似的,全是小姑娘写的。烂桃花一堆一堆地开,也没见你给自己说回来一个媳妇!” 厉泽川笑了笑,很明智地避过了这个话题,道:“您放心,谁走了我都不会走,我会跟盗猎者战斗到最后。血债血偿,他们既然敢躺在血肉上赚钱,就该用自己的血肉来抵债。” 马思明眼里闪过一丝动容,他抬手按着厉泽川的肩膀,沉声道:“老站长在世时,常跟我说你是个好孩子,他信你,我也信你。好孩子,你要记着,你是好人,活下去,才能更好地战斗。只有好人比坏人活得长,这个世界才能充满希望!” 厉泽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他意识到马思明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然后跟老站长一样选择相信他。 这份信任是武器,也是动力。 厉泽川慢慢直起身,表情郑重,抬手,敬礼。 五指并拢,从胸前滑过,右臂与肩同高。仿佛有刀剑出鞘般的声音响起,簇新的警服弯折出锋利的弧度。 越是好人越应该加倍珍视生命,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是战胜罪恶的武器。 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好人。 第3章 这里,充满战斗 1) 保护站里有职工食堂,但是没有掌勺的师傅,一日三餐都要靠站里的员工自己弄。 藏民的饮食很简单,以糌粑为主,牛羊肉为辅,蔬菜的比重很低。 前两天,温夏吃着新鲜,乐呵呵地跟扎西开玩笑说,她要出一本菜谱,叫“青稞面的一千零一种吃法”。到了第三天,温小姐娇弱的胃就有点扛不住了。 当地人习惯在吃糌粑时加入一些酥油茶、奶渣和糖,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再加上大块带骨的牛羊肉,很容易不消化。温夏肠胃有点弱,很快就进入了吃完就吐的恶性循环,整个人都是蔫的,耳朵和眼尾一并耷拉下去。 又是一天午饭时,温夏闻到酥油茶的味道就隐隐反胃,搬着小板凳,找了个远离食堂且背风的地方思考人生。 藏獒大狗安安静静地趴在温夏脚边,时不时用硕大的狗头蹭一下温夏的裤脚。 温夏一个吃白食的,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她开小灶,翻了翻随身的行李,找到一块临近保质期的小面包。聊胜于无吧,温兽医自我安慰着,拆开包装纸,小面包还没吃到嘴里,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脸上泛着藏区人常见的紫红色,身上裹着土黄色的棉衣,圆得像个小土豆。“土豆同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温夏手里的小面包,表情只能用“垂涎欲滴”来形容。 温夏笑着对小男孩招了招手:“过来吧,我请你吃面包。” 小男孩贴着墙根一步一蹭地挪了过来,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温夏手里的面包。 温夏怕他吃得太急会噎着,把面包撕成条,一点点地喂到他嘴边,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亲人在保护站吗?” 小男孩一声不吭,埋头猛吃。 一块面包吃完,温夏也没能问出小男孩的名字,赌气似的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吃了我的面包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见了我要鞠躬行礼尊称‘殿下’,明白不?”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温夏身后,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阿爸。” 温夏吓得一哆嗦,险些从小板凳上摔下来,慌慌张张地半转过身子,入目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目光顺着长腿一路上爬,单眼皮,眉梢微断,眼神凛冽。 竟然是厉泽川! 厉泽川越过温夏,将小男孩抱了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跟小姑娘抢零食吃,丢不丢人?” 温夏在一旁听着倍感无奈,心道,你们家区分大小的标准可真神奇,五六岁的孩子是大丈夫,我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是小姑娘! 等一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孩子为什么会朝厉泽川叫阿爸? 她追了那么久的人,居然连儿子都有了,还会跟她要小面包吃! 厉泽川抱着小男孩往宿舍的方向走,温夏拎着小板凳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厉泽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夏一鼻子撞在他胸前的金属扣子上,酸痛酸痛的。 温夏捂着鼻子愤愤不平:“你恩将仇报,我仅剩的口粮都用来喂你儿子了,你居然暗算我!赔我小面包,赔我鼻子!” 厉泽川神情揶揄,道:“不就是小面包嘛,改天我让孩子他娘做点地道的藏族点心给你,当作是赔礼。” 温夏抿起嘴唇,道:“这真是你的孩子?孩子的妈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等厉泽川作声,“小土豆”抢先开了口,他抱住厉泽川的脖子,嚷嚷着:“他真的是我阿爸,没骗你!你不信你去问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家都知道,我有个特别帅的阿爸!” 大家都知道,那就不是假的。 温夏只觉胸口一片冰凉,他不仅有了别人,还有了孩子。 她千里迢迢地赶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厉泽川将温夏的神色看在眼里,捏了捏“小土豆”的脸,故意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小土豆”伸出圆鼓鼓的小胖手,五指张开:“我叫尼玛江才,意思是太阳照射下的光芒,今年五岁!” 温夏还没回过味,依旧低着头,伤心到极致的样子。 厉泽川叹了口气,抱着小尼玛走了。 傍晚时分,诺布拎来水桶准备洗车,温夏收拾完小羊圈,也拿了抹布过去帮忙。 诺布是保护站雇的临时工,平日负责汽车维修,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当成司机来用。 温夏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厉泽川身上引,想从诺布嘴里听到更多关于厉泽川的故事。 她与他陌路两年,隔着不可丈量的距离和漫漫时光,她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她想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诺布本来就是个话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上几个小时,更何况旁边有人搭茬,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诺布告诉温夏,厉泽川是在两年前来到可可西里的,以志愿者的身份,那时候老站长还在,马思明只是副职。 初到可可西里的厉泽川,身形清瘦、面容倨傲,整日抱着个炮筒似的大相机,到处拍啊拍,不笑不说话,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极不招人待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人喜欢他,暴脾气的连凯甚至差点跟他动粗,只有老站长坚信他是个好人、好孩子。 老站长问厉泽川想不想要个藏语名字,那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缓慢点头,脸上居然浮现出几分羞怯。 老站长笑了笑说,就叫桑吉吧。 很久之后,厉泽川才知道,在藏语里,“桑吉”是善良的意思。 提到相机,温夏蹙了蹙眉毛,对诺布道:“他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可可西里的,为什么会转去做森警?他的相机呢?这几天我怎么从没见过他拿相机拍照?” 诺布明显哽住,小声道:“桑吉哥的事儿,我不敢乱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温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诺布的脑门:“胆小鬼!废物小点心!” 诺布揉了揉脑袋,也不恼,乐呵呵地沾水擦车窗。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拿肩膀撞了撞温夏,道:“那你知道桑吉哥为什么会来可可西里吗?我问过他好几次了,他都不肯说,你们俩是老相识,你一定知道!” 这次换温夏哽住。 厉泽川为什么会来到可可西里? 因为他妈妈在临死前笑着对他说: 别傻了,我怎么会爱你。 我这一生的哀苦都是因你而起,若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诅咒你,如我一般狼狈凄惨…… 声声啼血的诅咒,时隔多年,犹在耳畔。 等一下! 厉泽川来到可可西里是在两年前,怎么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远程遥控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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