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没事的。” 阿宝握住盼盼的手。 盼盼一手捂着嘴巴,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让阿宝跟着的,但是她又实在害怕。一想到马上要迎接一个人的死亡,那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就让她浑身冰凉。 她想到了姆妈,当年姆妈接到阿爸死讯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赶到医院的呢? 阿宝双手把盼盼搂进怀里,亲了亲她头顶的发丝。 “我以后一定不会比你早死的。”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盼盼没有听清楚。 阿宝摇了摇头。 “没什么。” 他心想,他无论如何不会让盼盼再体会一次这样的痛楚,所以他一定不要走在她前头。 出租车开到医院门口,远远地就看到竹子撑着伞站在大门外。 “你终于来了!” 洁子几步并作一步冲到车边,在看到盼盼身边的男人后,表情一下子凝固住,显得有些滑稽。 阿宝尴尬地冲她点了点头,车子掉头离开。 两个女人一路小跑来到病房,二姐和四姐都站在床边,看到盼盼到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病床上的山田浑身插满了管子,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一个破掉的风箱。为了见到盼盼,山田努力地呼吸着,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盼盼深吸一口气,勉强撑起一抹笑容,走到他身边。 山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杨……桑。” 他的喉管咯咯作响,不住地眨眼。 竹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拿开呼吸罩。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山田的眼眶湿润,干涸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这短短的几个字就让他费劲了全身力气。竹子急忙把呼吸罩又放了回去,山田别过脸,“没必要了……让我说话。” 弥留之际的山田又瘦又黄,干瘪得让人想起了庙里那些枯瘦的罗汉石像。盼盼不爱他,但是也不忍心看到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山田君。你没有对不起我。” “那本诗集……” 山田喘了口气,“你带来了么?” “我不知道你要那个……” 盼盼摇了摇头,山田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 “对不起,杨桑……我骗了你。” 他嘲讽地笑笑,“那不是……妈妈留给我的。是我去参加剧团面试的时候,为了表演……表演诗朗诵,特意买的。”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盼盼急忙上前给他喂水,百合子却说他已经不能喝水了,不然会吐血的。最多用棉签湿润一下嘴巴。 盼盼用沾了清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嘴唇上,山田迫不及待地用舌头舔了舔水珠,露出了一丝满足的表情。 “谁知道……却成了山田家唯一留下的……东西。我真是山田家的……罪人啊。” 说完,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起来,眼神开始涣散。 盼盼蹲在他的身侧,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地说, “不畏风雨 不畏大雨, 不畏狂风, 不畏冰雪与酷暑。 保持强健的身体, 没有欲望、也决不动怒。 总是静静地微笑着。 日食糙米四合, 配以黄酱和少许蔬菜, 对世间的一切,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入微观察、洞悉世事, 并铭记于心……” 盼盼低声背着。 这首诗她念过了千百回,早就在心里扎根。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童,我自前去照看;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我便帮她背负稻捆;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我便前去安慰:不必恐惧; 北边若起争斗诉讼,我就前去劝解: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争执。 干旱之时潸潸流泪, 冷夏之际踽踽独行, 常被人说成是傻瓜, 既得不到任何褒奖, 但我也并不以之为苦。 成为这样的人, 正是我之所愿。” 当她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心脏监控器发出刺耳的叫声。 盼盼抬头,看到屏幕上拉出一根笔直的无限延伸的横线,泪水夺眶而出。 医生、护士们冲了进来,姐姐们开始大声哭泣。 枫叶,最终还是落下了。 ———— 六个月后 “你真的太倔了,比我爷爷还要倔。” 小林浩开车送盼盼去机场,一路上唠唠叨叨。 “姐夫都服软了,你还是不答应嫁给他。” “我还没和阿宝结婚,他还不算你姐夫。” 杨盼盼拿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笑着反问,“你爷爷都服软了,为什么你也不答应继承家业呢?” 小林浩左手放在嘴巴前,笔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 盼盼最终还是没有留在日本,更没有如同阿宝希望的那样回上海和他结婚。她拒绝小林先生答应为她办理工作签证的好意,即便对方不再以婚姻作为要挟。 “我尊重师父,以能够做老师的弟子为傲。如果师父真的想帮我的话,请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吧。我想去意大利学习最正统的西装剪裁和服装设计,请您帮帮我。” 盼盼深深鞠躬。 一瞬间,小林先生仿佛看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向盼盼的爷爷祈求的,求他帮忙写信给日本的红帮商会,让他到日本来学习最新的技术。 只是好不容易带出了这样有资质的徒弟,小林是真的舍不得。 “你看不上我孙子就算了,那个上海男朋友你也不要了么?至少回上海吧,我会想办法帮你开店的。” 盼盼看了眼站在小林先生身后的小林浩,后者摇摇头,表示他什么都没跟爷爷透露过。 “我见过你的男朋友。在你以前工作的那个超市……你给他缝衣服,我听到你们讲话了。” 盼盼想起很久之前在后巷的一幕,顿时满脸通红。当时还以为即便有人来也听不懂他们用上海话在说什么,没想到却埋伏着一个老宁波。 小林先生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先生过世后,你们两个会迫不及待地结婚。” “阿宝还是学生,他的人生路还很长。等他去了美国,会不会忘记我,会不会喜欢上美国姑娘都不可知。我不想绑住他。” “难道你不爱么?” 小林先生大为好奇。 “我就是因为爱他,才不想那么早就绑住他。爱情不是自私的占有,而是成全。” 盼盼低头浅笑,“成全阿宝,也是成全我自己。” 她跟阿宝约定,如果等他们两个各自学成归来。若还是一个未娶一个未嫁,那就说什么也要在一起。 “至于开店,我想拿到‘金剪刀’奖后再说。” 金剪刀奖被称为世界裁缝界的“奥斯卡奖”,从 1953 年开赛至今,每两年一届,从来没有中国人拿过这个奖,更不要说是一个中国女裁缝。 小林先生闻言,对这个女徒弟越发高看了一眼。 “没错ʟᴇxɪ,我的孙子配不上你,哪怕他喜欢女人,也配不上你。” 小林先生说着,拿起纸笔。 ———— 在整理山田留下的遗物的时候,盼盼和姐姐们发现了他生前早就写好的遗嘱。山田对盼盼心怀愧疚,死后愿意把所有的财产,包括房产都交由盼盼继承。 “杨桑,我的弟弟真的太没有福气了。” 竹子拿着冰啤酒,和盼盼坐在厨房的小桌前对酌。 “你这是要走了么?意大利?” 盼盼点点头。 在办完山田的葬礼后,盼盼取出他财产中的一部分用于还债,剩下的则作为留学的资金。盼盼对竹子说,山田家永远是山田女儿的家,她不会卖掉房子,姐姐们可以随时回来小住。 “真厉害,欧洲……我都没出过国呢。” 竹子真心佩服盼盼的勇敢。 “那天在车里的那个男人,是你工作地方的同事么?” 盼盼瞄了她一眼,心想这个问题指不定已经在竹子心中百转千回多久了,亏得她现在才问出口。 “不是。” 她决定实事求是,“是我的男朋友。” “日本人?” “中国人,是我在上海时候的邻居……” 盼盼说,“不过,不过我们是在到了日本之后才成为恋人的。” 虽然这么说有些矫情,但是在洁子出现之前,她从未想过要背叛这段婚姻。 “太好了。” 竹子的反应出乎盼盼的预料,她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笑着,“等你结婚的那天,一定要记得通知我,我到上海去参加你的婚礼。” “为什么?” 盼盼想不通。 “我的傻瓜弟弟没有福气,但是盼盼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抱着盼盼的肩膀,流下泪来,“以后就叫我姐姐吧,我就是你在日本的姐姐。你在上海有三个姐姐,现在在日本也有三个。” “姐姐!” 盼盼抱着竹子大声哭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锋利的裁缝刀划开深蓝色的面料,像是一把冰刀划开蓝丝绒的湖面,凌厉而优雅。 这把剪刀是盼盼离开日本前小林先生送给他的礼物。他说他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盼盼的爷爷也送了这样一把剪刀给他。 “阿拉红帮裁缝去哪里都是吃得了饭的。一把尺,一把剪刀,一个熨斗就能走遍天下。你也不要想着怎么报答我,好好活出个人样,才不枉费我们师徒一场。”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盼盼到意大利已经足足一年有余。 凭着小林先生的介绍信,她顺利来到位于米兰的一家国人开设的裁缝店工作,重新从学徒工做起。 拿起咖啡杯往嘴里倒,要是几年前有人告诉盼盼,她现在不止一天不喝两杯就浑身难受,喝得还是比中药苦十倍的 espresso,估计自己都不会相信。 用大头针把布料固定在模特架上,盼盼看了墙壁上的时钟,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门。 她要赶到机场去接双凤,那丫头头一回出国就是一个人远征欧洲,莽得不行,谁劝都不听。她老公刘强因为是公职人员有出国限制,无法同行,只好一再拜托盼盼一定要帮忙照顾好她。 说来刘强好歹也是个人民警察,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对穷凶极恶的歹毒毫无惧色。回到家里对着老婆双凤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说老天爷造人的时候都配好了,一物降一物。 拒绝了一路上热心帮忙的意大利男性们,盼盼甩着车钥匙拉着双凤的行李往停车场走。 “师父,真的吓死我了。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直到拿行李,不知道多少男人跟我搭话,还想帮我拿箱子。我一句外文都听不懂,就只好一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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