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一块平静的白色天花板,空无一人的单人病房,遮光窗帘严丝合缝关着外面的世界,分不清此时此刻。 送来时已经昏昏欲睡,持续失血的人通常都嗜睡,挑玻璃渣的动静硬生生让她清醒过来。后来忙忙碌碌包扎好,医生怜悯地开了止痛药,安慰她白如纸般惨淡的脸。 裴昇喂她吃药,看她安安静静睡着,没有说一句话。 大抵还是生气的,她一时冲动,理直气壮变成理亏,留下不得不调解的烂摊子。 可困意不讲道理,在痛觉消散后沉沉扑上来。周颜耷拉眼皮,看着裴昇守在床边的侧脸,朦胧的黑色略过后,再睁眼病房已经只剩自己。 病房外的声音又远又近,像飘来荡去的水纹。周颜听见季女士的声音,竭力压低音量,溢出几声尖利的斥责。 婚礼、闹事、不像话……她囫囵听不连贯,几个关键词串连成她的罪状。 其实不用想,当瓷盘碎开,周颜的耳边已经响起季舟陵的声音,步步紧逼的幻听,伴随瓷片震动的嗡鸣,周颜早知道会来到这个时刻。 从始至终,她这位婆婆对她没有满意过,只是碍于裴昇的坚持,硬生生接纳了周颜。 面对不合格的儿媳妇,季舟陵的忍耐程度出乎意料。周颜不再为季舟陵的刻薄话难受,最起码季女士隔着一道门,没当面把话甩到周颜脸上。 “不要说了。”裴昇的声音乍然出现,隔着大门,听起来同样朦胧。 “每年的律师费,不就为了这点事?”他的心情好像仍然找不到波动,像他一丝不苟的衣衫,平日里找不到褶皱,“人没事就行。” 季舟陵终于忍不住拔高音量,令周颜清清楚楚听到每一个字,“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想继续,那就让她乖乖在家里,当好她的花瓶!” 声音沉下去,随脚步偃旗息鼓。周颜动了动嘴角,身体里坠了一颗铅球似的,正往无底洞拉扯她脆弱的□□,往下的黑暗没有尽头。 半晌后,周颜徘徊于痛与困倦时,裴昇推门进来。 只有他一个人,周颜稍稍松口气,她不想此时打起精神面对季舟陵。 “已经通知爸妈了,待会儿就到。”裴昇坐下来,看她包扎的纱布处,指腹摩挲纱布边缘,“药效是不是退了?再吃一颗?” 周颜脑袋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爸妈”指代的是周恪庭和余覃。 比起称呼季舟陵为“母亲”,她更不适应裴昇嘴里说出“爸妈”二字。他坦然接受了身份的转变,他们都接受了,贯穿始终的错位感,内耗的纠结,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后知后觉才想起心慌,周颜垂下眼,虚声问道:“我妈是不是很生气?” 顿了顿又问,“你妈妈是不是也很生气……” 周颜感觉脑袋重新转起来,匆忙而无目的,想起什么便问。 “陈懿呢?她现在还和许则沣待在一起吗?” “被我打伤的女人严不严重?” “许则沣到底想干什么?” 裴昇默默听着,逐一回答她,“她们都有些生气。陈懿已经送回去了,那个女人和你一样在疗伤,我不清楚许则沣想做什么,但我已经联系过你们校领导了。就算为了你的胳膊,他也会付出代价。” 最后,裴昇叹口气,盯着她渗血的纱布,“你问了这么多,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生气?” 周颜听着,双唇翕动,没发出声音,她无言以对。 “我想你应该……” “气死我了!”余覃骤然推门而入,像一个强行闯入的休止符。 病房大门撞在墙壁,摇摇晃晃回到门框。周颜看着她的母亲,身后紧跟着试图安抚的父亲,忽然发现她真像余覃,她们都没有好脾气,只是善于表演好脾气。 “你在想什么!你跟人打架,你什么条件你跟人打架?” 周颜扮乖巧,低眉顺眼先垂下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怯懦,一言不发地看着余覃,可怜地祈求她收起怒气。 “你知不知道你……”余覃忽然刹住话头。 她生气时不管不顾,不卖任何人面子,但余覃发现自己不能再说下去,当着裴昇的面,差点把周颜身体的事和盘托出。 “继续睡吧。”余覃停住脚步,不再提周颜的身体,替周颜向裴昇道歉,“又给你添麻烦了,刚才在外面碰见你的母亲,她和我交谈过……” “没有的事。”裴昇猝然起身,神色如常,只是脚步变得匆忙,不愿周颜听到后面的话,“我们出去谈吧。” 再度醒来时,周颜看见一束夕阳,被窗帘挤成细细的一条,像一根金色的绳子,横在她沉重的身体上。 余覃坐在床边打盹,眼皮在夕阳下微微颤动,几秒后感应般倏然醒来。 “噢,你醒了。饿了吗?”余覃揉着眼问。 窗外有风,树叶簌簌翻飞,那条细细的光忽而抖动,晃进余覃疲惫的双眼,她低垂的肩膀像被某些事物压着,无力再抬起来。 但她已经开始喋喋不休,新的预警计划在她脑海里成形。 “裴昇和你爸爸去见律师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下午在走廊碰见你当年的主刀医生,他还进来瞧了瞧,幸好不影响你的身体。不过我怕他哪天对旁人说漏,把你动过手术的事讲出来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先给他塞个红包?医生应该不好收,我晚上打听打听他的家人需要什么……” 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愧疚的压力是无形的,重量是具象的,把周颜的骨头一寸寸压弯。她平静地躺着,如暴雪后濒临断裂的树枝,听见身体吱呀作响。 “我搞砸了,妈妈。”周颜不想哭,也没料到开口是哭腔,“我不想继续了,也不想你继续了,我们要这样没完没了隐瞒一辈子吗?” 余覃怔住,空张着嘴,留在她呆愣的脸上,像一个破洞。
第32章 逃避 ◎“我想逃跑。”◎ 直到出院前,周颜没能得到余覃的支持。 消毒水味儿总让周颜觉得压抑,因此第二天便办了出院。 周颜有一瞬怀疑她是否能这样轻易地走了。没有警察找她,被她打伤住院的人也没有音讯,回去的路平静万分,仿佛是日常里随便的某一天。 莆园多出一把藤条椅,垫着鹅黄色羽绒软垫,方方正正的其中一角,坠着一枚暗灰色标签,是季舟陵最爱的牌子。 往前四年,季舟陵从未如此频繁地来莆园。 彼时她的心态或许是瞧不上,因此不愿多看一眼。 此时她的心态或该解读为未雨绸缪。 害怕周颜又做出什么无法理解的行为,捅出一个烂窟窿,季舟陵决定亲自看住她。 周颜这位事故肇始者,到头来只用躺在家里晒太阳,善后的日子和她的日子成了两道平行线。 有一些理亏和心虚,在忍耐两天后被蒸发干净,周颜试探她的软禁是否该结束了,挑出一句稍有责任感的问题,“我是不是该去一趟警局?” 裴昇学着医生交代的包扎方法,心无旁骛收拾她换药的手臂,终于一丝不苟缠好纱布,才平淡地说:“不需要担心,他们选择和解了,也只能选择和解。” 换药的桌子摆在靠花园的窗边,越过长段阳光照不进的阴凉,季舟陵坐在房子的另一头,杂志翻页的反光正从她脸上掠过。 裴昇头一次和季舟陵达成一致,轻描淡写落下一句,“最近别出门了,静养着。” 然后,莆园便不再为她开门。 第五天的太阳热烈,周颜盯着已经结痂的小臂,凹凸的褐红色硬壳拉扯皮肤,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周颜让人把窗帘完全拉开,太阳坦坦荡荡落进来,她喜欢一切都亮得反光的模样。 强光刺入她的眼睛,带来暂时失明的晕眩,令身体产生失重的漂浮感,只有在这时,周颜才觉得她是轻盈的。 对着地板上一块完整的澄黄,周颜想自作主张迈出停止的第一步。 月亮刚出来,便会听见裴昇的脚步声,有条不紊的,一声声越来越实。 他推开卧室门,窗边躺椅缩着小小一团,卧在月亮般的弯弧里,扭脸无声看她。 “第五天了,伤口还疼不疼?”裴昇漫不经心解衬衫纽扣,作古正经的领口变得懒散。 他捞起周颜的胳膊,检查她的伤口,温热的气息又拂上去,像细砂纸轻轻滑过。 “不疼了。”周颜低低说。 声音在空中耸了耸,周颜被他横抱起,放进不会摇晃的单人沙发,帮她擦今天最后一次药。 周颜看着他拿棉签的手,毫无征兆地说:“婚礼能不能推迟?” 棉签忽然停在胳膊上,棕色药水晕开一滩愈发深的印记。 “为什么?”裴昇抬眼看她,微弱的情绪涌动,眉头捏在一起。 也许不止是推迟,而是取消,只是现在不适合说出口。 “我现在这样……不好看。”周颜蹩脚地临时找借口。 “还剩三十二天,不碍事。”裴昇搁下棉签,复又看她一眼,“别想太多,大不了戴一副长手套遮住。” “我没心情也没精力打理婚礼前的事。” “婚庆公司会弄好的。” 他总会提出无法反驳的解决办法,周颜只能哑口无言,更想直接坦白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一直有隐瞒你的事……” “如果有,就继续瞒着。”裴昇打断她,平静得不像一个受骗者,“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 周颜不敢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她忽然说不出口,腹稿来回写了五天,周颜艰难的心脏和大脑,令她发不出任何坦白的音节,她害怕面对坦白后的世界。 一觉醒来,余覃已经坐在楼下喝茶。 纱帘旁黄铜架上摆着苹果,余覃削好一个,细致地切成小块,装在镀金边的果碟里,周颜没有伸手去接。 房里静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余覃陷入沉默,握着周颜有气无力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指头。 周颜已经六天没能推开花园的铁门,她再次向余覃提出放弃的想法。 “你是道德感太强,所以心理负担大。”余覃仍试图劝她。 “你不用哄我。”周颜的声音太低,像一盆被水扑灭的炭火,“你知道季女士什么打算,从今以后,她不会让我做任何自己的事情,我这辈子已经要到头了。” 该称之为罪有应得吗?周颜不服气,凭什么她的爱好和理想,被轻飘飘一句话判了死刑。 她说了自暴自弃的话,明知余覃最心疼她这副样子,她还是说出口了。 “妈妈,你给我一个肾,是为了让我成为别人家里的标本吗?”周颜低哀地问,盯着地砖上的浮雕黯然失神,那只手还被余覃轻轻拉着。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9 首页 上一页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