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的打雪仗,堆雪人。 还好,身旁有个纪寒灯作陪,显得她没那么孤独和凄惨。 那天他们一共堆出了十五个雪人,其中许茕茕七个,纪寒灯八个。 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雪人。 场面触目惊心。 许茕茕反复数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真的比纪寒灯少堆了一个后,一时天旋地转,头昏脑涨。在纪寒灯出现之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好胜心原来这么强。 “你赢了,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她克制住咬牙切齿的冲动,尽力表现得平静。做姐姐的,要大气。 想每天都被姐姐拥抱。 这是纪寒灯的唯一心愿。 可心愿之所以叫心愿,就是因为不可能说出口,以及,不可能实现。 纪寒灯拂去红手套上的雪,笑道:“这个就已经是最棒的奖励了。” 不错,这小子还挺懂事。 许茕茕满意地点头,决定明天一定要赢过他。 所幸雪粒镇最不缺的就是大雪。每到冬天,整个镇子都会被积雪覆盖,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久久不会融化,足够孩子们玩个尽兴。 纪寒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里叫雪粒镇,原来是因为冬天有下不完的雪。姐,你们小镇好浪漫。” 许茕茕冷笑:“想什么呢?雪粒,是穴力的谐音,也就是穷的意思。这里就是个穷鬼镇,谢谢。” 纪寒灯:“……” 第二天一早,许茕茕就把堆雪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许江和赵静文回家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一台彩电。 雇他们运货的老板迟迟不肯交付尾款,几番争执后,最后给了台二手彩电打发他们。夫妇俩都是软性子,斗不过,吵不赢,也不敢真的就此翻脸,因为还要指望对方给他们活儿干,只能妥协。 在大人看来倒霉糟心的事,对孩子而言却是天大的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此就有电视看了。 许茕茕高兴疯了,抱着彩电又亲又摸,半天不肯撒手。赵静文本打算抱怨几句,看见女儿那么开心,便把尾款的事咽进了肚子里,无奈地笑:“一台破彩电就乐成这样,没出息。” 许江也笑:“等以后咱家住上新房子再高兴也不迟。” “到时候要把彩电一起搬去新房!”许茕茕已经将这台彩电看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许江:“好好好,到时候就把它摆在你的卧室,让你天天抱着看。” 许茕茕:“爸,妈,我们以后买三室一厅吧,你们睡主卧,我睡大次卧,纪寒灯睡小次卧,对了,我的房间窗口一定要有阳光洒进来,照在枕头上!” 赵静文:“又没个姐姐样了,怎么不把大房间让给弟弟?” 许茕茕:“还要有一个大大的卫生间,可以在里面刷牙、洗澡、上厕所,以后就再也不用每天往又脏又臭的公厕跑了!” 赵静文:“人家城里卫生间都是装马桶的,你到时候可别不习惯。” 许茕茕:“才不会,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一家三口七嘴八舌地畅想着未来,纪寒灯在一旁静静听着,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许茕茕拧着眉凑近他:“纪寒灯,你想住大房间还是小房间?” 纪寒灯愣了愣,在许茕茕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轻声说:“小房间就好。” 许茕茕顿时鼓起了掌,冲父母得意一笑:“你们看!是他自己选的,反正我就要住大房间!” 赵静文一记白眼送过去,许茕茕毫不畏惧,坚定立场。 寒灯,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原本,纪寒灯一直是这么提醒自己的。 可是,许家人幻想中的未来,是那么美好。 尤其是,在那美好的幻梦之中,还加入了一个他。 许茕茕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入了她的世界。 她灿烂明媚的笑容,让他不自觉想要去相信,那些美好的期望,全部都会实现的。 许江和赵静文一定会带他们搬去三室一厅的新房,许茕茕住在阳光充足的大房间,床对面会摆着她最爱的彩电,而他则住在她隔壁的小房间,与她只隔着一堵墙。他们会一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会一起数着台阶上下楼,会轻而易举就能吃上辣条和巧克力,会穿上干净漂亮的新校服,各自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拥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一定会的。 院子里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连影子都没能留下;漏雨的屋顶修修又补补,新砖变旧瓦;晾衣绳上的小孩款衣服渐渐消失,只剩下大人款;大门上的铁锈从小块一点一点蔓延至大片,爬满陈旧。 十八岁的纪寒灯屈起食指,叩响面前这扇熟悉的大门。 咚。 咚。 咚。 破旧的铁门被缓缓打开。 穿着丧服的许茕茕抬起头,满脸颓废与麻木,站在冷冷清清的旧屋里,与他四目相对。 是啊。 最终,什么都没有实现。
第6章 -长大后-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会从学校赶回来。 雪粒镇没有高中,所以三年前纪寒灯去了分贝县读书,一直住校。 他即将高考,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她本不想让父母的事影响他。 虽然许茕茕并没有经历过高考,但中考时也一度紧张到发高烧,直接烧去了中专,现在的纪寒灯肯定比当年的她更加焦虑。 可他还是回来了。 来得极其匆忙,连行李和钥匙都没带。 许茕茕张口想训斥他,但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纪寒灯靠过来,一米八的身子伛偻着,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肩膀上。 少年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浸湿了女人的丧服。 小孩子似乎比大人更有韧性,更容易忍受贫穷苦难和意外。没有玩具的时候,在院子里堆雪人也可以很开心,到手的糖果没了,哭一场也就没事了。可是大人不行,当大人希望破灭的时候,脑中的第一念头,就只想去死。 许茕茕叹了口气,懊恼自己刚才居然一时脑抽生出了寻死的念头,忘了世上还有个纪寒灯。 忘了,他也是她的家人。 纪晖和金晓慧早已出狱,一开始纪寒灯还会认真收拾好行李,随时等爸爸妈妈过来接他回家,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夫妻俩始终没有出现。除了每到年底金晓慧都会往赵静文卡上打五千块钱,再无其他消息。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懒得打。 纪寒灯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不想成为许家人的拖累。这十年,赵静文夫妇从未亏待他,在最贫困的时刻都没有想过抛下他。为了报答他们,纪寒灯无数次偷跑出去打工,又无数次被许茕茕揪着耳朵拎回家。 “雇用童工是违法的知道吗?等你长大之后再来报答我们也不迟!” 于是,纪寒灯每一天都在迫切地渴望长大。 不仅是想要报答许江和赵静文,也是想要跟上许茕茕的步伐。 许茕茕比他大了六岁,自然而然地,也比他提前长大,提前进入社会。当她已经早早开始工作赚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却还停留在校园,每天背书,做题,考试,被她视作小孩子。 这让他惶恐又焦虑。 就好像,她在越走越远,而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她的背影。 当纪寒灯终于熬到十八岁,成为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在本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报答计划,准备逐条实现时,最终等来的,却是赵静文夫妇遇害的消息。 他们一生良善,最终死在梦想实现之前,死在苦尽甘来里的苦。 原来,人在受尽磋磨之后,随之而来,只会是更大的磋磨。 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选中了许江和赵静文? 纪寒灯将头埋在许茕茕肩上,身体摇摇欲坠地发着颤。 许茕茕任由他靠着,掌心抚上他的后背,摸到了硌手的脊椎骨,纪寒灯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开始迅速长高,但身上始终没多少肉,他的少白头在升高三后愈发严重,同龄人的头发乌黑发亮,朝气十足,只有他顶着一头病里病气的灰,看上去比小时候还要脆弱单薄。 这是许茕茕第一次看见纪寒灯哭,哪怕是被同学欺凌、被父母抛弃的时候,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从此,他只有她了。她心想。 许茕茕转身拿了条毛巾,仰起头,轻柔地擦去纪寒灯脸上的泪痕,从眼角细细擦到下巴,在他止住泪的那一刻,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了那个无名女尸,十年前的许茕茕,对于镇上发生凶杀案,只觉得稀奇又惊叹,等新鲜劲过了,便回归到了事不关己的状态,反正那是别人家的事,反正死的是陌生人。 如今,当她自己成为凶杀案被害者的家属,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刻骨之痛。 五脏六腑都被浸透在油锅里的痛。 她甚至都还没和爸爸妈妈一起拍过全家福。 他们活了四十几年,最终留在世上的影像,竟然只有身份证照片。 当她以后思念爸爸妈妈,就只能对着那两张多年前拍的老证件照。 许茕茕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硬撑着,此刻一切理智轰然崩塌,只剩下不甘的,委屈的,汹涌无尽的泪。 她好恨。 恨老天,恨杀人犯,恨全世界。 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为什么那天没有阻止他们去银行取钱?为什么没有劝他们用汇款交首付?他们贫穷,愚昧,没见识,可她呢?她作为女儿为什么没能帮他们规避风险?为什么非要吵着买房? 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可怜的,无望的,心如死灰的受害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幸存下来的自己恨之入骨。 纪寒灯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攥她入怀,掌心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停下来,他接过许茕茕手里的毛巾,低着头,弓着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轻轻擦上她被眼泪浸湿的脸。 从此,她只有他了。他心想。 第二天许茕茕立刻清醒过来,一起床就冲正在做早餐的纪寒灯发起了脾气:“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煮粥?赶紧回学校上课去!” 纪寒灯轻声道:“我想多陪你几天。” 许茕茕更加火大:“几天?你还嫌浪费的时间不够久?我没那么脆弱,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再不济也还有沐煦哥帮忙,用不着你一个高中生来陪!” 正在盛粥的手微微一僵,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眼眶迅速泛红,嗓音沙哑:“沐煦比我更重要吗?” 许茕茕拧眉:“胡说八道什么?” 纪寒灯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她:“叔叔阿姨出事之后,为什么你首先想到的是求助沐煦?如果不是邻居跑去学校通知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姐,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却连陪你一起操办父母葬礼的资格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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