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一腔热忱,以及对当事人的恻隐,陈栖也对此很上心,卯着股劲,起早摸黑地琢磨。与法院就职的大学同学聊起来,对方也戏称:大案啊,可以拿来当分析题了。 她从心底里想帮助于朗,竭尽所学,收集一切有价值起作用的人证物证。 无奈她的委托人并不积极。 他好像已经认命,在等候上天的审判,而非法律的裁决。 一审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陈栖问他还有什么诉求。 他说,没有。并微笑道:陈律师,谢谢你。 陈栖认真地为他辩护,坚称他属防卫过当。 判决很快下来,很客观,也很残酷,法院认定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考虑情况特殊,判处于朗十年有期徒刑。 陈栖沉默地坐在被告席后,内心不可抑制的愤懑和悲凉。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即使当中有减刑,如果没遭逢变故,几年过后,这个少年本应白衣翩翩地行走在某间公立三甲医院,施展抱负,救人于苦厄,免人于病痛,而不是自囿牢狱间。 可人间就是这样,有光鲜就有疮痂,有人扶摇直上,就有人跌落高崖。 胜者即正义。 之后发展如陈栖所料,于朗选择不再上诉。 结案后,她再没见过这个少年。 但时常会想到他。 思来想去,记得最清晰的,也不过是一审前,他的唯一一次笑容和感谢。 — 得知季时秋判决后,吴虞连夜赶到皖省。初春和煦,一下午,她都枯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城市车水马龙,对她来说却极其陌生。她没有身份,无人相交,也无去无从。 之后,她找车去往绥秀。 载她的当地司机不甚理解,直言绥秀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他以为她是独行的游客,热心推荐她其他人烟熙攘的古村落。 吴虞漫不经心地搭腔,打开车窗吸烟,眺望窗外翻涌的青白麦芒。 她回到村头的林姐旅社。才过去半年,绥秀并无大变化,改变的只有山色与时景。 林姐的鱼死光了,缸底被她浅铺了一层砂,养上花哨的巴西龟。 吴虞隔着玻璃逗弄那只憨头憨脑的乌龟。 忙完的女人从后院进来,被凭空出现的吴虞吓一大跳。 她以为是做梦,双眼连眨许多下,随即浮出泪花来,快跑过来抱她。 吴虞也拥住林姐。 林姐叫她坐,从冰箱里取出罐封的桂花蜜,舀两勺出来,和着开水冲给吴虞,并坐下笑说:“这里头的桂花还是你和——” 她顿住,避而不提那个名字:“你在的时候打的,快尝尝,看看你身上味道洗没洗干净。” 吴虞淡笑着抿一口,甜丝丝的。她开门见山:“我没举报他。” 林姐虽没上过什么学,但脑筋转得快:“我知道。” 吴虞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姐说:“朝夕相处那么多天,你们两个我还不了解?” 林姐同样落不到实处地忧心了半年:“小秋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啊?” 吴虞说:“十年。” 林姐低头叹息,又难耐地抠手指,喃喃:“怎么会这样……” 吴虞也想问。 她还想问更多。 那一夜过得清晰又浑沌,她像被掰分为两份,有一个自己在或推或拉地教导她走路讲话,应付警察,遵循季时秋的所有良苦用心;另一个自己则在叫嚣和怒骂。 吴虞头痛欲裂。 细节几乎遗忘。 此刻它们抽丝剥茧地漫上来,吴虞问:“他当时跟你借过手机吗?” 林姐几乎没有回忆:“借过啊,还借过笔。我找了半天,才翻出一根圆珠笔,都不怎么下油了,他在那捣鼓了半天。” 林姐指了个墙角,说季时秋当时就坐在那里,搬张板凳,一有空,就躬身垫在上面写字。 吴虞循着看过去,那里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小片胀眼的日光。 吴虞忽的鼻酸:“他怎么跟你说的?” 林姐说:“我说他这么好学呢,他说不是在学习。他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想在走之前给你写封信。” “我还问他,是不是要给你写情书。他笑笑没答话。” 吴虞泪眼氤氲。 在绥秀住了一宿,吴虞返还家乡。 这一趟回去,妈妈发疯般暴跳如雷,说她又出去鬼混惹麻烦,说她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母女俩发生激烈的争执和斗殴,继父在旁边添油加醋,吴虞推翻家里超市的所有货架,往上淋浇食用油。 她周身颤动,打开打火机,威胁他们:放她走,不然她烧光这里,烧死所有人。 那一刻他们真正畏怕。 她也如愿以偿得到自由。 在此之前,吴虞一直是镇上恶名昭著的问题少女,不学好,性子犟,孤僻乖张,除了不可否认的昳丽面庞,众人提及都是摇头嫌厌。 念完中专后,她一直留在家里超市做收银。 她谈过很多段恋爱,都是短择,亦不上心,她认定所有男人与她的生父继父无异,都如蝗蛭般恶心,啃啮她本该健全的人生,吸食走她本应拥有的甜美的热血。 她还有个烂透的母亲,自愿为跗骨之蛆,只爱弟弟,视她如草芥敝履。 毕业后,妈妈无意得知继父对她心怀歹念,对女儿的恨意和妒忌日渐壮大。一边无时无刻地羞辱她是妖精像小姐,一边催促她赶紧找个能看得上她的人嫁掉,别再碍她的眼,家里还要多口人吃穿用度占地方。 可等吴虞真正想走,他们又会把她抓回去禁足暴打。 搬去虔州市区后,吴虞寻了个地方租房。合租室友是位在银行就职的女孩,叫于丽雅。 跟他一个姓呢。 吴虞对她产生自然的好感。 室友的确不错,得知吴虞中专就读的专业同是金融,她建议她考专升本,然后尝试银行的招聘。 吴虞很感谢她。 在此之前,她重获自由,但浑噩无航向,被困在被那个悲恸的秋夜,难以安宁。 但现在,她不再沉湎,敢于摸石头趟河。 她畅想,等季时秋出狱,她应该已经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没准都已经买了房。 到那时,她不用别无他法地带着他东躲西藏,还能跟他一起把房子变成家。 于丽雅为人开朗大方,常领她出去玩,结识同事与朋友。 不缺异性询问她联系方式,她都摇头婉拒;也有跟于丽雅旁敲侧击的。 于丽雅笑说:“你别异想天开了,吴虞有个异地恋男友。” 奇怪的是,尽管每天住一起,隔壁间,她从没见吴虞跟男友通过话,视过频,那个男的也没来虔州看过她。 唯一有说服力的是,与吴虞同住的这两年,女人每隔三四个月就会出省一趟,说要去找男友,她每次都高兴地走,然后灰心地回来。 于丽雅觉得对方一定是个人渣。 她不是没边界感的人。 所以从不多问。情之一事,扫好自家门前雪,不必多拂旁人瓦上霜。 打听到季时秋在庐阳监狱服刑,吴虞便开始给他写信,每个月一封。 每个季度,她都会起大早乘坐五小时动车,动身赶往皖省,不厌其烦。 第一次去,登记探监手续时,工作人员询问她是于朗的什么人,她说是他女友。 后来狱警走出来,纳闷:于朗说他没有女朋友,不见。 吴虞猜到了。 但她没有放弃,心存侥幸。 狱中生活多枯燥和寂寥,也能让人沉心思考。 没准他会后悔呢。 没准他也难以忍受孤独的折磨了呢。 只要一次又一次地来,说不定哪一次他就肯见她了呢。 这一坚持就是三年,连监狱的人看到她都烦厌和费解,劝:姑娘,重找个好人恋爱算了,街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这么漂亮,何苦这么看不开呢。 吴虞没有说话。 她只知道,她的心上烧蚀了一片叶形的空缺,时间不会愈合,外人无法填补。 她就像在飞鸟尽灭万木衰朽的空谷边上呐喊三年,再无回响。 吴虞对季时秋的眷念与盼想开始变质。 她变得恨他,怨他,寝食难安;又痛彻心扉地思念他,尤其一到秋日子夜,魇醒时分惊坐起身,连呼吸都直刺肺腑。 然而她低估了季时秋的狠心程度。 最后一次去看他,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驱赶她。 吴虞双眼泛滥,挣扎着要冲进去,被人架拦在原处,她对着墙的那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季时秋你让我进去——我要见你——让我见你——你凭什么自己做决定——凭什么啊你——” 他们都不知道季时秋是谁,监狱里根本没叫这个名字的人,看她像看精神病,再不允许她入内。 刻骨的宣泄过后,万物终归死寂。 庐阳监狱回来的路上,吴虞心脏像被剜空,胃部剧痛,痛到无法正常走路。 不要来旁听,不要来看我,照顾好自己。 她脑中重复着季时秋临别前的那三句话。 原来,它们没有一句是假话,气话,抚慰她的空话,亦或情急之下不过脑的交待。它们都是真话,都会兑现,不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 他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不幸,也自私地宣判她的命运——那就是,请将他从她今后的人生彻底抹除。 吴虞失魂地走了很久,走到皮鞋都磨痛脚跟。 她裹紧风衣,找到街角的长凳坐下。干冷的风吹拂着,暮秋时节,树枝差不多干萎了,许多银杏叶在脚畔翻滚,恍惚间混成一片,金灿得如同日出。 吴虞低头看它们,透过去,仿佛能重现绥秀浓郁的山川与秋野,她相信了,也不再自毁和自厌,她真正被爱过,也许还被爱着,未来她能遇见或遗失更多爱,就如春起叶生,夏时叶荣,冬至叶眠。 只是, 她的四季不会再有秋天。 …… 又一年春,市中心公园在举办一场布置圣洁的草坪婚礼,新人并排立在台边,专心听司仪梳理流程,均笑意盎然。 谷雨过后,难有这样的好天气,天湛蓝得惊人。 白鸽扑棱着翅膀,贝母色的气球在半空攒簇浮动。随处见日光,亲朋言笑晏晏,孩童追逐欢闹。 化妆师过来给漂亮的新娘补妆,刚按压过半边脸,新娘朋友就挤上前来,双手递出包装精致的礼盒。 她伪作不快,翻白眼:“不是说好三十五岁再结婚?你怎么提前四年就毁约。” 新娘翘高睫毛,瞟一眼新郎方向,温柔勾唇,原因不言而喻; 而对方似乎时刻关注这里,应酬间歪过头来,回以浅笑。 友人见状,恶寒搓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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