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仍在原处目送,见他折返,还有些意外,两人说了几句,林姐不断点头,又朝吴虞这边打望。 最后,季时秋跟着她进了家门。 吴虞站得较远,一句话都没听见。 等季时秋回来,吴虞眉微挑,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季时秋张开手,给她看掌心的小瓶风油精。 见他长袖长裤,还戴帽子,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吴虞不禁问:“你怕被蚊子咬啊?” 季时秋说:“怕你被咬。山里蚊子很毒。” 吴虞反问:“那又怎样?” 季时秋失语。 感觉她比野蚊子还毒。 雨后的山,沁着一丝湿凉,天幕呈现出非常纯净的鸡尾酒蓝。湖水像一面新崭崭的液晶屏,放映着沉静的天与山,树与云。 横穿沃田,跨越渡桥,再到真正登山,吴虞都走在前面。 她没换掉下午那条及膝的连衣裙,行走间,小腿肚白得晃目。 很难不注意那边,尤其眼见着上头泥点子增多,又被草野刮出细细的红痕。 有多个瞬间,季时秋想叫住她问:“为什么要穿裙子爬山。” 他怀疑她以前根本没爬过山。 但这个判断在一刻钟后消失殆尽,面前的女人走得并不吃力,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连喘息都稳定。 越往上行,山里越安静,也越发幽森。钩月隐入愈渐茂盛的草木,夜完全意义上地降临。 季时秋打开手电筒,避免失去方向。 实际上,也不容易失去方向,旧时山农有大智慧,石板路延绵千里。即使不那么平整,但坎坷间顺路而行,也总能通往山顶。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扶手。 吴虞的老家也依山傍水。幼时她心情憋闷,喜欢一个人跑山里,来回往复下来,山于她而言就有了另一层意象。她常在周末或假期上山,昼出夜返,跑累了就坐卧在大树下打盹,日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将她身体淋得烘热。山就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人,瘦骨嶙峋,可当她靠向他绿色的心脏,就能感受到脉搏和温存。 不知多久,两人都有些累了,吴虞停下身,取出手机看时间,又塞回去。 “水。”她伸出手。 “几点了?”季时秋拧开瓶盖,将矿泉水递过去,自己也拿出一瓶来喝。 “七点多。”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了近两小时山路。吴虞找了块半人高的石头坐下歇息,季时秋在她旁边探照环境。光线范围一下子缩小,更深露重,只照出缀满水珠的草杆。吴虞无所事事地四处望,视野里,一株没有叶子的树吸走了她注意力。树不知因何死去,兴许是人为损坏,亦或是没熬过酷暑。但它显得那么独特,光一晃而过时,发白的树枝就会像闪电一样撕裂夜色。 吴虞打开手机闪光灯,从石块跳下来,想凑近细看。 季时秋回头,就见女人已不在原位,魔怔一般朝着另一边走去。 刚要叫她,她一声尖呼,人栽坐下去。 草木急促窸动,季时秋急忙上前查看。 “怎么了?”他将手电光投到她身上。 女人狼狈地淹在荒草里,样子却无比镇定:“应该是踩到捕兽夹了。” 季时秋蹲身查看,旋即瞪大眼。 所幸只是绊倒,腿脚并没有被捕兽夹卡住,但伤势不算轻,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吴虞小腿蜿蜒而下,洇入鞋缝。 汩冒的血流刺激着季时秋神经,以至于太阳穴都突跳发疼。 “你乱跑什么!” 憋了一路的疑虑和担忧也在此刻爆发,男生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如兽吼,在静夜的深山格外清晰。 吴虞稍稍吃惊地抬头看他。 “是我自己想摔的吗?”她问。 季时秋眼圈微红,喃声:“赶不上日出怎么办?” 吴虞闻言,也来了脾气。 她把手机丢到蓬松的草间,又横臂去指漫长的山道:“走,上去,别管我。” 她说着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或示弱。 季时秋深吸一口气,拾起手机,用衣摆擦了擦,复而蹲下身去,试图扶她肩膀:“能起来吗?” 吴虞不答话,也不看他。 季时秋将黑色手电咬在嘴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捞起。 吴虞挣扎着,被抱坐到刚才的石块上。 再垂眼,面前的男生已单膝跪地,借着手电光细细端详她受伤的位置。 那里被枝杈划出个口子,血流不止。 季时秋放下背包,抽一沓纸巾,用力压着:“疼么?” 吴虞面无波澜:“不疼。” 他重新开一瓶水,为她冲洗腿上的血迹。 男生神情专注,指腹有茧,粗砺但小心地搓揉着她腿肚,很快,酥麻感漫遍全身,几乎能盖住痛意。 吴虞痒得轻笑一声。 季时秋撩眼看她,有些莫名。 刮伤的创口有些深,他用用半包纸巾压了好久,血也没止住。季时秋左右看,又去包里翻找,末了抓两下头,上下打量吴虞,搁下空掉的矿泉水瓶。 他双手拉住她裙摆,撕啦一下,用力扯下边缘一道白色布条来。 吴虞一惊,但没吭声。 季时秋把它当绷带,仔细熟稔地捆绕包扎好,又握住她腿,在没有受伤的部位找点按压,询问疼或不疼。 吴虞均照实作答。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检查她另一条腿。 吴虞见他心无旁骛:“你在摸什么?” 男生吐出两个听起来颇为专业的名词:“体格检查,触诊。” 吴虞笑:“你是大夫啊?” 季时秋没出声。 刚要抬头再交代几句,他留意到自己蹭了血的衣袖,不由盯着上面猩红的斑痕怔神。 直至女人问:“你怎么不撕自己衣服?” 季时秋回过神来:“这不是我衣服。” 吴虞说:“我花十块钱给你买的,怎么就不是你衣服?” 季时秋不理会这话,把剩余的半包纸巾丢给她,浇干净手要起身。 女人未受伤的那只脚蹬上他膝盖,止住他站立。 因为刚才的检查,他脱掉了她的运动鞋。此时,她的脚,就隔着白色的棉袜,从他大腿内侧蹭过去,停留在他下腹,用脚趾挤压着。 季时秋胸腔缓慢起伏一下。 “消停点吧。”他拿开她为非作歹的脚,突地变得像个大人,语气沉稳,情绪沉稳。 随后勾起她鞋跟,给她穿上,又紧紧扎了个端正对称的蝴蝶结。 吴虞怔怔看着他。 季时秋临时决定背她上山。 中途,他们在半山腰的树下铺开毯子,休憩补充体力。 面积不大的薄毯刚好能盖两人,吴虞偎依在季时秋怀里,手搭着他胸口。 感受着下方的一起一伏,她突然觉得,山的心跳可能不止于风吹动树梢,山的体温可能也不只是太阳照射在蔓草上。 凌晨两点的闹铃将他们唤醒。季时秋背上吴虞,接着赶山路。 天色尚还昏黑,吴虞拿电筒照路,一手圈住他脖子:“累吧?” 季时秋轻嗯一声,没有否认。 山里早晚温差大,夜间尤为冷,多数时候都薄雾四笼,凉风穿林。但此刻负重而行,每一步需得使力,季时秋只觉周体不断升温,额角和后颈都渗出细密的汗。 是很累,但他不想计较了。 能有人陪自己追赶生命尽头的这趟天明,也算是他末日前的最后一晃流星。
第8章 第八片落叶 临近五点,两人正式登顶。 少了草木的挡掩和缓冲,山顶的风吹得人身体直打晃。天刚蒙蒙亮,而云团已经在四面翻涌,聚积,像灰白色的海水,浓而缓慢。它们几乎静止地蠕动,盖住下方的一切。而附近几个山头,是黑色的岛屿陷在里边,星罗棋布。 季时秋将吴虞放坐在地面,又将背包轻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吴虞随着他动作抬头。此刻的季时秋,正摘了帽子扇风,四处张望。持续数小时的徒步理应让他精疲力竭,但他不见半点倦态,面色红润,眼神澄亮,像回光返照的病患,初见奇景的游人,笼罩着一层怪异的兴奋,与前两日的他大相径庭。 吴虞从包里翻出一支士力架,拆开咬一口,询问季时秋要不要吃。 季时秋摇摇头。 吴虞问:“你不饿吗?” 季时秋说:“不饿。” 吴虞咔嚓咔嚓咬着,白巧克力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延,甜齁到喉咙疼。 她平视前方,略略出神。 季时秋的声音打断她神思。他说:“我去那边看看。” 吴虞警觉地抓住他手腕,扣留住他。 季时秋垂眼,等了会,女人并不开口。 不知是不是风太冷厉的关系,吴虞的鼻头轻微泛红,她昂头看着他,眼底有了情绪,变得咄咄逼人,扯他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 季时秋注意到她同样冻得发红的指节,抿唇:“一会儿太阳升起来后,我可以送你去我们半山腰休息过的大石头那里。” 他声音异常冷静,没有波动:“来之前我和林姐说过,如果傍晚五点前我们还没回旅社,就让她带人上山找你。” 你放心。 这三个字,他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吴虞勾笑:“原来风油精是幌子。” 季时秋语气淡淡:“山里蚊虫本来就多。” 他把她的手从自己腕部剥离:“照片给我吧。” 赌气一般,吴虞毫不迟疑地掰开手机软壳,抠出照片。 在他接过的一瞬,她轻声吐出四个字:“你真无耻。” 季时秋微怔,没有反驳。 再抬头,四周已亮了些,东方的天空有了色泽,是一种渐变的橘子红,像蘸饱颜料的笔刷从左到右一层层涂抹而出,纯净,辽远,空灵,与云海形成清晰的边缘线,将天空瓜分为二。 季时秋心头震颤。 蔚为大观,过去曾在课本里学到的成语从此有了实感。 圆日从其间探头,光是一小截,都灼亮得难以逼视。 伴随它升高,周围的橘红愈发浓烈,逐渐变成鲜红,像稀释过的血液,源自破晓的伤痕。 云层缓流,边缘被渲成高饱和的金红。 季时秋入迷地望着,一瞬不敢眨。 风涌起他黑色的发梢,他情不自禁地往崖畔走去。 天那么耀眼,又那么柔和。好像只要走到里头去,所有的罪过就会被洗涤和宽恕。 “季时秋!”忽有人唤他名字。 季时秋还魂止步,循声望去。 是吴虞,不知何时,她已经起身找过来,还提着那只沉甸甸的双肩包。 她双眼死盯着他,脸冻得发白:“我就在这。你敢当着我面跳下去吗?” 荒草在她腿边浮动延绵,她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又一屁股坐下,翻出里面的啤酒,用力扯开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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