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一手里拿着一支银色钢笔,偶尔低头,在病历本里写下几行字。 不用岑眠去看,就知道那字一定是苍劲有力,行云流水的。 她远远盯着那一支钢笔,眯了眯眼睛。 程珩一向来喜欢用钢笔写字,很少用水笔和圆珠笔。 岑眠想起自己以前也送过他一支钢笔,似乎也是银色,不知道是否还是同一支。 不过很快她便自嘲地摇摇头,谁会一支钢笔用十年呢。 眼科的医生面前都排了两条队伍,一条是初诊,问诊后医生会给患者开具检查单,进行眼部基础的检查后,再排第二条队伍,进行复诊。 医生则两边队伍交替看诊,初诊两位,复诊两位。 岑眠不想和程珩一碰上,但又不忍丢下老婆婆,让她一个人排队做检查,她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陪着老婆婆。 大不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排队的过程很漫长,岑眠偶尔越过前面排队患者的身影,可以看见程珩一工作的样子。 他微微低头,黑发落于额前,睫似鸦羽,光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侧脸,在人群里瞩目得像是皎洁月光。 岑眠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来气,最后索性低下头。 忽然,有人从下方扯了扯她的衣角。 岑眠一怔,垂下眼,对上了小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笑道:“囡囡?”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喊人:“姐姐——” 囡囡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他一只手牵着囡囡,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医院里用来装片子的袋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检查单,鼓鼓胀胀。 等排队的功夫等得无聊,男人打了个哈欠,走了神,听见女儿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囡囡扯着岑眠的衣角,一惊,轻声教育道:“哎,囡囡,你怎么回事,乱扯别人衣服。” 男人赶紧抓住女儿的手,让她松开,朝岑眠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 囡囡皱皱小眉头,和爸爸解释说:“我和姐姐认识。” 闻言,男人愣了愣,看向岑眠。 岑眠朝他笑笑,补充说:“之前我陪母亲在眼科住院,囡囡常来找我玩。”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男人挠挠头,“囡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囡囡轻哼了一声,嘟起小嘴说:“才没有,我很乖的。” 她似想起什么,扯了扯男人的手,“爸爸,能把小希望拿出来吗?我想把小希望给姐姐看。” 男人反应过来,“哦,原来送你那盆多肉的是这个姐姐呀?” 囡囡点点头,摊开小手,催促道:“快点快点。” 男人蹲在地上,放下背着的双肩包。 岑眠注意到双肩包非常巨大,肉眼便能看出重量很沉,整个往下坠,肩带处用黄色粗线缝合加固过,针脚很粗糙。 双肩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一方面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另一方面是要给囡囡的小希望透透气。 拉链一拉开,那盆月白色的多肉就在最上面,囡囡等不及爸爸给她,自己就捧了起来,直捧到岑眠面前。 “姐姐你看。” 岑眠弯下腰,看那盆多肉,三个月时间过去,这一盆白月影似乎大了一圈,颜色也变得更加透白。 囡囡得意地说:“你看,我把小希望养得长大了不少呢。” 岑眠配合地夸她,“囡囡真棒啊。” “你养了什么,都是你老子在养。”男人大手压在囡囡的脑袋上,不知道多难养,差点死了,要不是怕囡囡哭鼻子,他才懒得费那神。 上一位患者看诊结束离开,男人“哎呦”一声,赶紧手忙脚乱重新背上包,推着囡囡的背往前走。 囡囡坐到椅子上,轮到她看诊了。 岑眠前面站着一位患者,把她挡了个正着。 囡囡的父亲弓着背,双手将检查单一张张呈过去。 那是一双满是满是老茧的手,指甲里有洗不掉的脏污和泥土。 程珩一低头,每一张都仔细地看完,然后将检查单整好,在桌上轻叩两下,递还给男人。 他淡笑道:“恢复挺好的,再休息两个月,正好可以赶上开学了。” “真的吗!?” 囡囡坐在椅子里,两条腿来回晃,抬头看向爸爸,高兴地说:“我可以上学啦!” 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拿着检查单的手微微颤抖。 “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岑眠低着头,没去看他们,却也能听出男人此时激动的情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声音哑了好几度。 男人的言语朴实,说什么都无法表达他感激的心情。 他将巨大的背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装的东西沉沉。 “这是家里果园今年出的桃胶,吃了对身体好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桃胶推给程珩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得出手,程医生你别嫌弃。” 程珩一手按在袋子上,推了回去。 “这我不能收。” 男人坚持,“程医生,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小女儿的手,放下东西就要走。 程珩一站起身,拉住了囡囡的小胳膊。 囡囡被两个大人扯住,眨了眨眼睛,不懂其中人情世故。 “这是医院规定,东西拿回去。”程珩一眉心微微皱起,难得起了些脾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 排队的患者和家属朝他们侧目,若有家人也如此受眼疾的困扰,大抵很能体会男人为什么会这样送礼,感激是真的感激,难以言表。 更何况,囡囡的手术费,还是程珩一私下垫付的。 岑眠望着他们僵持不下,心想,对于程珩一来说,治病救人,为他人带来光明和希望,应该就是他的意义吧。 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想到他替妈妈治好了眼疾,岑眠对他的气就很难再生起来。 因为程珩一真是太白了。 白的纯粹。 即使扯谎骗她,这样一点黑,落进白里,也很快淹没,不值一提。 倒不是岑眠不想生他的气,而是身上那点道德感,让她不敢,似乎她对这样大医精诚者抱有敌意和怨恨,反倒成了她的不是。 真不公平。 男人依旧执拗,不肯把东西拿回去,一定要程珩一收下。 程珩一看过那么多病人,第一次遇见那么能坚持的。 他无奈,垂眸时,看见了囡囡双手捧着的那一小盆多肉。 月白色带点绿的小多肉,像是一朵山茶花,陶瓷花盆是淡粉色的,花盆中间画了两只蓝色蝴蝶。 程珩一记起最开始他见到这盆多肉,还是在岑眠手里。 岑眠捧着这一小盆多肉,乖乖巧巧地坐在病房外的等候椅上,令原本清冷的医院走廊,多了几分鲜活。 程珩一破天荒的,让了步,将原则放到一边,恬不知耻地向一个小女孩讨要东西。 “桃胶我不能收,这些加起来太贵重了,囡囡的这盆多肉能不能送给我?” 囡囡歪着脑袋瞧他,呆在那里,似乎是没想到程珩一会要她的多肉。 男人一听,别说一盆多肉了,一车的多肉要是程珩一想要,他也能想办法送来。 见小女儿呆呆没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背,“囡囡,快把多肉送给程医生呀。” 囡囡抿抿小嘴,眉头揪起来,似乎是在纠结什么。 她突然扭头,看向站在后排的岑眠。 “姐姐——” 她这一声喊,让程珩一愣了瞬,顺着她的视线抬起眼。 岑眠也愣了,没想到囡囡会回过头来找她。 她躲在一位大哥的后头,正肆无忌惮看热闹,结果正正好对上了程珩一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分外尴尬。 程珩一静静看她,发现她比三个月前要胖了些,脸颊白白嫩嫩,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被晚霞晕染过的云朵。 他暗自松一口气,看来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囡囡挣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跑来,扯了扯岑眠的衣角。 岑眠眼睫轻颤,躲开了程珩一的视线,低下头。 “姐姐,我能不能把小希望送给程医生呀?”囡囡奶声奶气地问。 囡囡不是舍不得这盆多肉,程医生找她要什么,她都是舍得给的。 只是她觉得小希望是姐姐送她的,她送给程医生,需要征求姐姐的同意。 囡囡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且关系大概算得上是匪浅,怕岑眠不同意,她手舞足蹈解释说:“程医生很厉害的,他给很多眼睛看不见的人带来了希望,他也要有自己的小希望才好。” 岑眠凝着囡囡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言。 半晌,她轻轻地说:“这盆多肉已经送给你了,囡囡可以自己决定。” 囡囡咯咯地笑了笑,“好耶。”然后又一蹦一跳跑走,她踮起脚,捧着那盆多肉递给程珩一。 “程医生,它的名字叫小希望,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程珩一接过囡囡递来的小希望。 “我会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嘈杂喧嚷的人群里并不明显,却还是传进了岑眠的耳畔。 岑眠垂下眼,让自己不要在意,不要想多。 囡囡跟着爸爸离开以后,轮到他们这一队进行初诊,很快就排到了老婆婆。 岑眠搀扶着老婆婆坐下,就静静站在一边,全程低头看地,一眼都不往其他地方瞥。 可就算如此,程珩一低缓徐徐的声音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眼里。 程珩一事无巨细地询问老婆婆眼花症状开始的时间,基础病史。 老婆婆年纪大了,讲话没有重点,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甚至连岑眠好心陪她看病的事情也说了。 程珩一听得耐心。 终于初诊结束,程珩一打印出检查单,放进老婆婆的手里。 岑眠扶老婆婆重新站起来,准备带她去做检查。 “等一下。”程珩一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岑眠的步子微顿,终于抬起头看他。 程珩一起身,离开了位置,又很快回来,后面跟了一位护士。 他语气温柔对岑眠说:“你的腿刚好,不能久站,我同事会帮忙带婆婆去做检查,你赶紧去骨科复诊吧。” 岑眠:“……”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他就知道她是来复诊的了。 她反感极了,反感他这种不经意的关心。 岑眠瞪他一眼,呛道:“你能不能别管我,烦不烦?” 去他妈的白。 中央空调。 小火柴。
第16章 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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