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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

作者:北风三百里   状态:完结   时间:2023-10-30 12:10:01

  他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她在这凡间的摆渡人。

  ***

  【1953年,香港】

  司七在上海待到孤岛时期结束,在租界也沦陷前被程先生叫去了香港。但香港也很快不再安全,程先生着手出国,问他要不要一起。

  “我不去了,您一个人保重,”司七摇摇头,“我是北平人,香港已经离故乡太远,我不想再走了。”

  他是不想走了,也是怕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更加等不到金红玫了。

  回首往事,他这辈子好像没有真的自己决定过留下或离开,命运不给他选择的权利,命运只是推着他走。

  如今他终于能自己选一次,他不走了。

  他在炮火里静悄悄地活着,少年时代的学徒技艺派上了用场,他以为人修表为生。一日日的挨过去后,他拿出了那些年替程先生工作留下的积蓄,在闹市区买下一套商铺,开了一家平价的表行。

  距离金红玫离开上海过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她还活着,但也只是冥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远离故土,她只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一个。

  和苑成竹重逢是意料之外。

  他的表行起初只卖平价货,后来积攒了些信任他的老顾客,会预付款项托他购置名表。这天他正打开店门等约好的客人来找,两道男声渐近,他忽的听到乡音。

  好难得,不是粤语,是带着北平东城腔调的男音,声线冷淡,陌生又熟悉。他站在门前抬起头,看见苑成竹站在他的顾客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带了惊讶。

  程先生曾说他“栽过跟头吃些教训,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刚刚好了”,程先生果然会看人。十五年过去了,一场战争结束,苑成竹的眼睛里也有了众生,不再那么招司七讨厌。两个男人坐在表行靠里的茶桌旁,他竟能沉下心听苑成竹与他叙说平生。

  他说自己没回上海是被家里人关起来,关到七月七日战事起来,一家几十口人张罗出城,大哥累得病倒,他成了一家之主,就更加走不开。再往后战火烧到全国,苑家家业凋零,撑了四五年,最终还是以分家了事。

  “明白,”司七冷漠地说,“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孩子要顾的人太多,不像我们这些孤儿,只顾自己身边人就好。”

  他在替金红玫原谅苑成竹吗?她需要他替他原谅吗?为什么事情到了最后,又成了没有一个人做错呢?他怎么又没有人可以责怪了呢?

  又或者到了这个年龄,千帆过尽,责怪与原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金红玫走了,离开了上海。苑家凋零了,苑成竹如今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至于他司七,在这闹市一隅开一家钟表店,那个瘸腿的小乞丐,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子。

  那天苑成竹临走前给了他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在新加坡的电话与地址。他说他还在找金红玫,十五年过去,她成了他心头执念,愈想忘就愈忘不掉。如果司七能有她的消息,劳烦将这名片转交给她,见与不见,都在她一念。

  这算不上故人的故人与他告别,司七将钟表店提前打烊。

  司七觉得太累了。

  这个故事讲了二十余年,像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蜡烛在烧。

  太累了。

  ***

  【1957年,香港】

  金红玫再也没回来过吗?

  回来过的。

  苑成竹离开四年后,一个叫胡丰年的珍珠商牵桥搭线,让程先生与金红玫联系上了。程先生给了她司七钟表店的地址,金红玫便坐轮船回来了。

  她出现在他店门前时穿着长及脚踝的风衣,带一条金色的厚重围巾,头发盘成发髻,插着一根镶着珍珠的银簪,衬得面色莹润,她并没有老许多。司七以为他们见面时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心绪,可当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地坐下来时,他心中竟然只有一股无可诉说的怅然。

  距离他送她离开上海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他们不再是穷困潦倒的小戏子和小乞丐了,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裳,一道去了附近的酒楼,点下许多昂贵的菜。司七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放,金红玫坐在一侧,帮他夹了一些进碗里。

  他眼角忽然渗出了一滴泪。

  他从来没有在金红玫面前哭过,不对,他从十三岁那年在庙里捡回一条命,就再也没有哭过。他的眼泪愈流愈多,她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用指尖替他拂去了眼泪,就像他曾替她擦一样。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九岁了。

  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啊!

  到底是谁夺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到底是谁啊!

  她倒没有哭,她的容貌并没有变很多,可是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能让他想起以前。他们在酒楼里吃过饭,又回店里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她没有和他说欧洲,说的是悉尼的海港大桥,是红土沙漠,是印度洋的潮汐与珍珠。她说自己没有嫁人,她说自己或许不会嫁人了。

  “司七,或许一个人向前走也很好,不等别人回头找自己,也很好,”她用手撑住柜台,脸上又出现了十八岁时一样的神情,“你呢?你也向前走了吗?”

  他?他向哪里走?他是她的摆渡人,将她送到河对岸,余生也只能坐在船上,反反复复地行驶在他们同行的那条河流。那条河流里有十三岁的寺庙和火车,十六岁的阁楼与苏打水,河面上有常开不败的荷花,花茎扎进河底的淤泥,没有一朵花错过花期。

  在香港的日子她住在酒店里,并没有住在他家。他们都长大了,已经不是可以共同宿在地板上的年龄。你听,他一晚上睡不好,颈椎还要咯吱作响呢。

  那几天司七关了店门,陪她到处转转。她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摸一摸,看一看,相处了一阵儿,就又像小时候了。他们买了两本苏打水坐在港口的长椅上,从背影望过去,和一对夫妻也没什么差别。金红玫低着头把苏打水喝完,喝得有些冷了,用围巾裹住身体。

  司七看了她一眼,心想,倒是不来找她了。

  她已经遇到什么,都不会来找他了。

  他一直在等金红玫和他问起苑成竹,等到她要离开香港的前一晚,才终于在钟表店里听她提到这个名字。她那时选了条心仪的手表在手中把玩,司七抬头看了一眼,说:“喜欢就拿走吧。”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苑成竹?”她的声音叠着他的声音响起来。

  她的眼神落在手表上,询问的姿态也不甚在意,可指间微抖,钟表的金属表链又被她碰出声音。那一边,司七戴着眼镜在转齿轮,精细螺丝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说的是:“见过,他和妻子来香港旅游,正巧来我店里买过表。”

  她笑了一声,把表放回玻璃柜面。

  “好像也没觉得难过,”她说,“那你问他那年为什么不回上海了么?”

  “问了,”司七低下头,螺丝再也钉不进槽缝,他看见自己的指间在微微的抖,“他说家里给他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他就听了。”

  “啊,”金红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手终于稳了,也对上了手表背后细小的螺纹。他将后盖盖回去转紧,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上海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鞋匠,他的皮鞋后面也就不再垫那三厘米的差了。他一跛一跛地走到金红玫面前,将她手里的表拿开,把刚修好的这只戴到她手腕上。

  “这只更衬你。”他说,眼神又落去她手腕上的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两颗玉珠子。一颗刻了竹叶,用金线鎏了轮廓,另一颗刻了个“疑”字,红绳末尾是个活扣。

  金属手表戴在手腕上冰凉,金红玫抬起手,将那手链摘下来,自己调试了手表的表带宽度。司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又见她把手链的活扣解开,拆下那竹叶,放到了桌面上。

  真奇怪,玻璃柜面那么光滑,那珠子也圆润,竟然不乱滚,只是安稳待在原地。

  给他这个做什么呢?

  “离开上海那年,他把竹叶和恩爱两不疑都留给我了,”金红玫说,“他自己只拿走了结发为夫妻。”

  “我当时说他分得蹊跷,既然一人一句诗,这玫瑰和竹叶也应当一人一颗。他说,玫瑰是我,竹叶是他,让我留着自己,也留着他。等到他从北平回来,再把竹叶还给他。”

  “司七,这些陈年遗憾留着没意思。我要走了,这一次不会回来了。你要是再见着他,就按他说的,把竹叶还给他吧。”

  司七用手心扣住那颗竹叶,抬头看向金红玫。

  “他和别人结婚了真好,没有什么迫不得已也真好。我不用做红玫瑰,也不用做金红玫了,”她神清气爽地说,“我这次回去,就要踏踏实实,做金相绝了。”

  ***

  “司先生,所以您骗了她?”

  “对,我骗了她。”

  司七骗了金红玫,出于对她的私心,对他的报复,和自己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他没想到他的谎话让她得了解脱,却让他自己陷入长久的煎熬。

  送做回金相绝的金红玫离开香港时,他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提到自己在唐人街看中一个铺面,或许会用相绝这个名字,开一家华文书店。说完她轻飘飘地转身离开,留他站在码头上,就像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送她离开一样。

  他知道,世界之大,金相绝和苑成竹不会再相遇了。而此刻这一面,也是他和金相绝的最后一面了。

  司七藏起了她的珠子和他的名片,在每个深夜质问自己,这场隐瞒到底意义何在。又在每个醒来的时刻宽慰自己,金相绝还活着,苑成竹也活着,日后自有坦白的机会。他在没有她的河流里困守多年,凭什么一个故事讲到最后,只留他一人求不得?

  他活在这场对“来得及”的想象中,直到他垂垂老矣,钟表店关门,而他搬去凤凰山上一处寺庙做义工。

  他没有家,没有儿女,听说庙里有个小和尚也是在山下的一座桥边被人捡来,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儿女,也愿意对他说起过往。有天那孩子来找他,从手机上找出一张照片给他,一条古朴街道,上面挂着“相绝华文图书”的招牌,写得笔走龙蛇。

  “司先生,我在地图和网络上都帮您查了,”那个小和尚说,“这家书店如今能买越洋的进口书,她身体或许还康健。”

  他看着照片发愣,忽然想起他们那年看了《牡丹亭》,看了《白蛇传》,相约再去一场《红鬃烈马》。

  可他们再也没有去看过戏了。

  于是他问那小和尚,她店里卖不卖《红鬃烈马》?

  他又过上了在百乐门暗处看她的日子,他让小朋友给他转达书店的更新,拍新告示的发布,买《白蛇传》,又买《牡丹亭》。越洋包裹寄过来,他拆开却不翻看,只是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她当真活回了金相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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