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命摇头:“不麻烦啊,你都没有嫌过我麻烦,我那么大一个麻烦。” 他身上行李还没处放下,和她说自己可以找家酒店入住。木子君当然想带他回家,可事先连沟通都没沟通过,父母势必觉得突然。 万幸的是妈妈上次去墨尔本就见过宋维蒲,这应当能让她解释起来容易许多。木子君给家里的群发了个试探的表情包,仍然没人回复。她猜想父母这次劳累过度要睡到晚上,便跟在宋维蒲身后,把他送去了离家不远的酒店。 她已经习惯了和宋维蒲在各种地方并肩而行,可这次的体验却十分奇妙。他开始跟在她身后,等她辨认道路的方向,甚至由她负责和前台交流。拿到房卡后,木子君和他一同进了房间。 开门的瞬间,空调也开始制造微弱的噪音,房间里则弥漫着一股意外熟悉的柑橘味。宋维蒲把书包放上椅子后回头看她,飞了十几个小时,他显然也没休息好,一进酒店就显得有些疲惫。 她伸手揉了揉他眉心,他闭上眼任她摆弄。人习惯性地靠到一起,他躺下前换了件干净T恤,细嗅之下甚至还有家里洗衣液的味道。她在他怀里辗转,最后找了个舒服姿势靠住,额头抵着他肩窝。 “还头疼吗?” 木子君疲惫地闭眼:“好多了。” 他也办过葬礼,知道这件事干下来有多么心力交瘁,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木子君在他身上回了会儿血,终于想起正事。 “我回去和我爸妈说下你来了,”她还是闭着眼,语气带倦意,“明天我们得去上海,我爷爷要海葬。” “是葬在海里吗?” “嗯,他遗嘱是这样。” 传统讲究入土为安,苑成竹海葬的要求的确有所颠覆。遗嘱里并没说明他这样做的理由,反倒是宋维蒲想了一会儿,问她:“他是不是怕你想他?” 怕木子君想他,又不舍得她异地奔波。葬在海里,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想见他的时候,就能去海边和他说话。 刚因为宋维蒲赶过来按捺下去的悲伤又被这句话勾出来,她低下头,眼泪染了他一肩膀。木子君用他衣服把眼泪擦干净,闷声回答:“或许也是因为你外婆吧,不然没必要非去上海。他生前一直没找到她,死后跟着潮汐来来回回的,无论她在哪,都能见到了。” 说了还不如不说,为了别人比为了自己更让木子君难过。不过,无论苑成竹心里是怎样想的,对他的人生而言,海葬似乎的确比土葬更为作为一生的终点。 “那你和我们去上海吗?” “你爸妈不介意的话,我就去吧。” “应该不会……他俩都晕船,担心我一个人出海处理不好。你要能陪着我,他们放心很多。” “好,我陪你。” …… 在这种情况下带宋维蒲见父母,的确是完全在木子君计划之外。她回家的时候父母还以为她在卧室休息,看见她从外面回来难免些惊讶。 而当她说出宋维蒲来国内的时候,和他在墨尔本见过一面的妈妈更是发出了一声比她得知这件事时更意外的“啊”。 好在好在,宋维蒲这个人哄阿姨的天赋的确给她妈留下了历久弥新的印象,很快和丈夫说起他的好话。她爸虽说刚开始没什么好气,不过听说他能陪木子君上船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 晚饭吃到最后,一家人出发去上海的时间定为早上七点,预计七点半之前到酒店把宋维蒲接上车。 真的很……突然而荒唐,又尽在情理之中。 不过最好的还是,她又在一个有宋维蒲的城市里,睡着了。 次日。 昨天走去酒店花了十多分钟,开车过去也就一眨眼的事。木子君提前给宋维蒲发过消息,车还没靠近,她就看到对方背包站在路边,看向四周街道的目光里又一次带上茫然,气质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格格不入。 果然,还是尽快带到身边。 感觉他离开墨尔本以后,就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木子君降下车窗喊了宋维蒲一声,他循声望过来,看见木子君的一瞬,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急匆匆走到轿车门外,副驾驶的车窗降下,小半年没见的宁婉也和他打了个招呼。木子君给他让开后排靠人行道的座位,他老老实实地抱着书包坐进来,对前排的长辈说:“叔叔阿姨好。” 木爸爸回头简单冲他点了下头,没再多说话。宁婉说着自己去买几瓶水的话下了车,徒留宋维蒲和木子君父女二人坐在车厢内,气氛更显尴尬。 木子君有点头疼:“宋维蒲,这次确实有点赶了,我们——” 她自己也知道宋维蒲远道而来,他们这待客礼仪实属不周。但情况如此,她也没办法控制眼下的混乱。宋维蒲冲她摇了摇头,把书包放到脚下,想了片刻,忽然抬头问:“叔叔,要不然我来开吧?” 木爸爸愣了愣,转头看他。 “你们这几天应该挺累的,”他扶着副驾驶的椅背,身子微微前倾,“去上海的路我查了,太久了,我来开吧。” 木子君急忙推脱:“国内是左舵,你开不习惯的。” “一样的,我出国比赛开过左舵车,”他冲她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前座,很笃定地说,“叔叔,你太累了,这样会出危险的,我来开吧。” 木子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无法否认,她爸爸这几天各种仪式操持得心力交瘁,眼窝下面一片青灰。他年纪也不小了。 顿了顿,年长的那个开口:“你来副驾驶吧,看下左舵的操作。北京路况太杂,上了高速给你开。” 宋维蒲得了允许,第一时间就抱起书包下车,果断得头也不回一下。两个男人坐到前面没一会儿,宁婉也买了水回来。一家四口一人一瓶在座位上坐定,宋维蒲系上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向盘。 车又往前开了半小时,车况略有拥堵。木子君看着窗外拥挤的车流,和马路旁新修的看不出原迹的建筑,小声叫了宋维蒲。 他从前面回过头。“怎么了?” “好巧,你知道再往前开是什么地方吗?” 宋维蒲显然不知道。 “是天桥南大街,”她说,“你外婆和我爷爷碰见的那个地方,天桥。” 他反应过来,表情也是一震,随即转身伏在车窗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路边的建筑和街道。 “那天桥是一座桥吗?”他看着窗外没有半分旧日痕迹的宽敞马路问道,“那座桥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木爸爸也开口了,语气很宽容,“现在只剩下名字了。” 都不在啦,只剩下名字了。 就像那个年代的那些人,也都一个一个的,老了,离开了。土地和人都随着时间消失,到最后,后人能提起的……也只剩下那些名字了。 骨灰抱在木子君怀里,从北京到上海一千多公里,抵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在港口附近住下,木子君没想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风里带着海水腥咸,嗅上去就像住在一座热带地区的岛屿。 宋维蒲精力尚好,开了一天车也没有显出疲态,陪着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又和木子君去码头附近闲逛。可惜这一带沿海都是长江出海口,海的颜色不大鲜亮,借着码头上的探照灯望过去,只能看见夜色下的浊浪。 “听说福建的海很好看,”木子君说,“青岛那边也不错。” “好啊,”宋维蒲靠在护栏上,拉紧防风服的领口,“那我下次来你再带我看好了。” “要再来上海看百乐门吗?” “还在吗?”宋维蒲仰头看天,“还是和天桥一样,只剩一个名字了?” 木子君忍不住笑起来:“在的,百乐门还在,听说和以前一模一样。” “好,”宋维蒲应下,“那我们下次去看。” 两个人静了静,空气里一时只剩下风声。木子君转头看着宋维蒲,看见橘黄色的灯下,他用黑色防风服竖起的领口盖住下巴,正低着头踢码头上的一块石子。身后江水挟沙百里入海,码头被夜色笼罩,天海之间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维蒲。”她轻声喊。 “怎么?”他微微抬头。 也没怎么,叫他一下罢了。不过他石子都不踢了,专心等她回话,木子君也只能收回思绪想了想,最终开口道:“谢谢你陪我来。” 一只海鸟忽然落到了他们身旁的铁栏杆上,木子君和宋维蒲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远处接连传来不止一只海鸟的鸣叫,他在这声音中再度仰起头,双手插兜,看着漆黑的天色。 “我说过,不用谢我,”他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靠着栏杆轻声说,“都是我自愿的。” 话音刚落,身前凑过来道人影,他余光看了看,将防风服的拉链拉开。木子君钻进他衣服里,他把那拉链拉上,感觉对方被吹得体温都低了。 “风怎么比墨尔本还大?”她低声抱怨。 “没有地方能比墨尔本风大。”宋维蒲捍卫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 上船日,浪急。 船舱里放了不少花束,尽头摆放着一处祭台,上面放着一块用毛笔撰写逝者名字的祭台。木子君和父母一同上船布置细节,两个长辈没站一会儿就头晕得厉害,帮忙的海员赶忙过来搀扶他们下船。船舱里一时只剩下木子君,好在她没站一会儿,宋维蒲就从外面进来了。 太阳已经跃出海平面,也到了启航的时候。船长在驾驶室,过来帮木子君的是个年轻海员,戴着白色手套,有条不紊地帮她将骨灰转移到降解罐中。木子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被火化后不是纯粹的化为粉末,仍有一些骨骼的碎片顽强地留存于世,其中还有一些形状难辨的乌黑晶体,她猜想是那串手链被烧余的遗骸。 “他带走了?”宋维蒲站在一侧看出了端倪。 “嗯,带走了,”木子君轻叹,“可惜差了一颗,不过也没办法了。” 骨灰转移完毕,海员又用白线绳将四周加固,绳子尾部拉长,用以将骨灰罐吊着放入海水中。一切就绪后,海葬船也终于开到了往常的投放地。 木子君抱着骨灰罐来到了甲板的一侧。 虽说今天风大,但日光明亮,长浪之后,远处竟有一群白色海鸥盘旋跟来。木子君抬起头,整个世界有种刚被洗净的透亮感。海浪与马达声声不止,船员宣布海葬开始的瞬间,甲板尽头传来三声悠长的鸣笛。 木子君缓缓松开手中绳索,将骨灰罐顺着船舷向海中投去。骨灰落入海面的一瞬间,风吹得她长发向后扬起,长裙猎猎作响。 朝日初生,宋维蒲抬头望去,依稀看见长风之中,海浪之上,一个与木子君面容相似的女人,与她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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