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是太了解他,你说一个意气风发光辉耀眼的青年才俊有什么难过的事呢?手术台上镇定自若,课堂上激扬文字,如同古代的少年将军一样风华正茂。可他穿着白大褂抱着膝盖在哭,阳光透过玻璃窗却照不到他身上。那时的他看上去像一个淋着雨的小幼犬,让人心疼。” 凉风从夜色中吹进了客厅,我还是一言不发在听。 “我没有打扰他,静悄悄地又退了回去,带上了楼道里的门。”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我好奇。 “你估计猜不着因为什么,我了解之前也猜不到,”小姨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宠溺和一点欣赏,“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的一个病人走了,他用尽全力也没有救回来。” “可这不怪他啊。”我说。 “是啊,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嘛,”小姨微微偏头,笑了笑,“可他觉得怪自己,怪自己的医术还不够好。他觉得要是自己再精进一些,那个老人一定能再多活几年。”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心里涌出温热的水来,我想他是不是经常这样责怪自己,是不是总是一个人抱着头、压低声音在哭,”小姨轻声说,“真是让人心疼。” “所以你爱上了他么?”我问。 “对啊,这还不够么?”她像一个情感启蒙老师一样,“女人都是这样的,男人再怎么优秀帅气才气逼人,也只是会让人无比喜欢而已。一旦一个女孩开始心疼你,那她真的爱上你了,她的一生都是你的。” “有点深奥……”我挠了挠头。 “你才多大哪懂这些,”小姨伸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微微生痛,“另外可别和你姨父说这个,他还不知道这窘事被我发现了呢。” “小姨你要是不敢杀人灭口的话,只能收买我了。” “还敢威胁我!”她咬牙,把手中的筷子调转过来,打在了我头上。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虽然比我大十岁,却仍然像一个小女生。她一直是这样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天真烂漫。 有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可我觉得小姨这样的女生才最幸福,年纪再大都有人宠她,宠成个公主。 我忽然理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姨父了。 丈夫这种生物,他可以不那么惊世艳绝家财万贯,但一定要把你当做最重要最在意的人,捧你在掌心。 “小姨你把姨父说得这么好,让我觉得你有点配不上他。”我决心要报那一筷之仇。 “我?”她骄傲地笑了笑,“我也是万人追捧的好么?你看那玄关上的奖杯,有几个人能拿到?” “桃李杯金奖嘛,我知道。” 我看着那些在吊灯映照下闪闪发光的奖杯,心想我确实知道的。桃李杯青歌赛这种赛事,大多数人可能不了解,觉得已经没落了。可那是专业性比赛,本来就是小众圈的。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路然曾经和我说起过。 她说她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就是登上桃李杯的舞台,跳一段独舞,拿一个璀璨夺目的奖杯。 金奖你还没拿到呢,路然你在哪? “知道还说,”小姨掀开坚硬通红的壳,里面是满满的蟹黄,“那时多少人想娶我还没门子呢。” “那你和姨父是怎么认识的?”我拿起一个蒸熟的大闸蟹,“算起来那时你刚毕业,一个舞蹈生和一个三甲医院外科医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你再好好想想。” “你是他的病人!”我恍然大悟。 “嗯,”小姨点了点头,“这就叫做缘分,古典舞里有个剧目叫《洛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我想起了曹植的一个赋作。 “其实《洛神》讲的是一个邂逅故事,一个诗人在洛水之畔和明艳飘逸的洛水女神相遇,彼此爱恋。” “我觉得小姨你在拐着弯夸自己。” “我想说的是诗人都能和爱与美化身的女神相爱,那我和你姨父又有什么不可能?” “讲得这么唯美,”我咬开坚硬的蟹钳,轻声说,“那小姨你和姨父谁先表的白?” “说起来我先喜欢的他,最后是他向我告白。” 我忽然觉得这段故事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朦胧地隐着,如同躲进云后的皎洁月亮。 “倒追哦。”我想这是我报一筷之仇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算是吧,”小姨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说法毫不在意,“有个喜欢的人本身就很不容易了,难道还能放跑了?” “对你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她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谁知道比拿个金奖还难啊。” “竞争者太多了么?”我问。 “准确来说,竞争者只有一个。” “嗯?”我看了小姨一眼,看见她用湿巾擦了擦手,双臂交叉叠放在桌子上。 “知道你姨父为什么那个年纪就已经成业内翘楚了么?” “不知道。”我摇头。 “因为他从本科开始,到硕士博士再到工作,十几年里除了实验室图书馆和医院,哪都不去。除了学医诊疗,他什么都不干。” “唐小堂说这样的人是读书读傻了。” “是傻了,可不是读书读的,”小姨低头苦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 “啊?”我双手拿着两只通红蟹钳感觉无所适从。 “说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讲,“他高中时有一个女朋友,也许你们现在习以为常了,可那个时候妥妥的属于早恋。” “现在老师也说算早恋,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喊,临海中学就没有早恋的学生!” “是么?不重要,”她又接着讲起来,“他们很小就认识,算是邻居,玩闹玩闹最后成了情侣。他们一起上同一个小学,上同一个中学,最后又约着上了同一所大学,就是那个北京最好的医学院。” 我不说话,我不敢说话。 我想姨父真是一个猛士,竟然和爱人说这么多前女友的事。我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点燃了小姨的嫉妒之火,把我烧得外焦里嫩,比盘子里的螃蟹还红。 可小姨表情平平淡淡的,语气也算不上愤慨。 “他们生活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物质生活并不是很丰富,可两个人却很开心。他们小的时候每天一起上下学,高中互相表白后,上下学开始搂搂抱抱了。” 我看见她的指甲快要扎进肉里了,指腹凹陷着。 “不过他们虽然谈起了恋爱,倒没有落下学业。他们成了学校早恋的情侣中学习最好的,从没有退步。他们约定着要一起努力,走出小县城,去更大的地方,去拥抱更美好的未来。” “然……后呢?”我问。 “后来那个女孩去世了,死于车祸,在她二十一岁的年纪。那年他们大三,约定等到毕业就领结婚证。” “那姨父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我是这么问的,可我本身就很确定答案。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我想我太过清楚了。 “嗯,”小姨点了点头,“他先是不敢相信,一如往常,直到一个多月之后,他放假回家。路过中学校门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最重要的那个人好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他在学校门口的拥挤人流中抱头痛哭。”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他将女孩的照片放在了钱包里,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生活也在一天一天中恢复如初,只是他的心被寒冰封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妈为什么让我来找小姨了。我想说其实路然只是失踪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可我又觉得似乎也差不多,没什么不同。 随身携带的钱包和伴人入眠的纸箱,能有什么区别呢? “从那之后他就一心扑在学业和事业上了,什么都不在乎,见了人却也能温和地笑出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这些都是姨父和你说的么?”我注视着她。 “在一起之后他和我说的,”小姨挠了挠鼻尖,“我追求他的时候只知道他心里有个忘不掉的女孩,哪清楚这么多。” “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说起来也是好笑,”她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时候无数的女孩大献殷勤,想给他送饭的,想送他肩颈理疗仪的,想陪他上下班的,全被他拒绝了。我倒是没做这些事,只是经常去找他,天南海北地跟他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说,他能回一句就不错了。” “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也就是个普通女孩,和那些追求他的女生没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我曾经很骄傲很孤高的一个人,喜欢上他之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有一天下午我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发现他不在。我坐在桌子旁边百无聊赖地等,忽然看见漆木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钱包。 “真是太破了,感觉用了十多年一样。黑色的皮革裂开来了,掉了不少,裸露出里边柔软的织物。破是破了点,却非常干净,如同大雨洗涤过的夜空。 “我难免好奇,我感觉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和我说,打开吧,打开来看看,里面没准是关于他深藏心里的那个女孩呢?那时我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另一个女孩,总是会有些妒忌和好奇的。我很想通过蛛丝马迹来探寻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他这么念念不忘。 “于是我打开了,看见了透明塑胶后夹层里的一张照片。我把照片拿出来,用丝巾慢慢地擦拭。 “这个时候他忽然开门进来了,看见了这个场景。” “然后呢?”我感觉故事到了关键的时候,如同在影院中手里攥着票等待剧情爆发点。 “什么也没发生,他温和地拿过相片和钱包,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小姨看向我,“第二天他就和我告白了,他说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一直不能确定。直到看见我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张照片,他才明白了他的内心。 “他说很多女孩会对他好,却没有一个能认真到探寻他内心深处的。那些女生听他谈到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总是不耐烦,甚至有的摔门离开。只有我,只有我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待他在乎的东西。” “小姨这完全不是你的作风啊?”我感觉故事里有奇怪的地方。 她忽然笑了,笑容如同是小狗闯了祸却没被发现的那种狡黠。 “你比他聪明多了,”小姨笑着说,“我哪是想帮他擦照片啊,只是照片泛黄太过模糊,我想擦擦看,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比得过我?能比我漂亮么?”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骗婚呢……”我看着小姨,“他后来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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