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白缓和了会,才压抑住情绪,“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 “不用,阿姨的事,我也很难过。”翁星轻轻回。 悲伤像一种遥远的情绪,从过去滋生,向未来蔓延,他们这样的一生,都被围困其中,荆棘路上走过去的,永远只有光脚的自己。 宋墨白开车去了墓园,雨小了点,风扯着树枝摇晃,天空昏沉,光线很暗。 空气中听得见翻涌的海浪声,碎裂的浪花撞上礁石,台风来临之前,一切都阴暗得恰如其分。 墓碑成排排列,整齐,工整,逝去的一生也待人检阅般。 宋墨白弯腰将一捧白菊放在灰色的墓碑前,他看着那张黑白褪色的照片,手指扶上去,眼底温柔泛泛碎开,惋惜难过,无法诉诸于口的思恋如潮水袭来。 男人裁剪得体的灰色西装上沾了雨水,翁星举着伞在他身旁站着,轻轻开口:“节哀。” “她死在七年前的今天。”今天是他的祭日,过去几年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开一整天的车回榆海陪她。 其实他妈是个特别怕孤单的人,可是她却孤孤单单地在这沉睡了七年。 肉身腐烂,白骨成哀,目之所及,也只留野草蔓延。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再生性凝血障碍,造血困难,身体里的红细胞和血小板数量都很少,她那时免疫力很差,没有胃口,吃不下饭,每天要依靠输营养液过活。” “我查阅过很多资料,只要休养好,她的病情不再恶化下去,她可以活下来的。”只是前提是她得转去价格昂贵的专科医院,靠烧钱度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他复习之外的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兼职,他找那些邻居亲戚都借过好几次钱,愿意借他的是少数,零零散散也不过凑了两万块。 数次和她在教室里擦肩而过,他喜欢那么久的姑娘再也不愿看他一眼,她曾真心的想帮他,无论是金钱方面还是其他。 他也不愿折下自己的自尊,向她寻求帮助,他计算过了,如果他努力不眠不休打工,他是可以凑齐母亲半个月的住院费的,他可以撑到高考成绩出来,他需要那笔奖金,无比迫切的需要。 可他还是有可能会是带着诅咒一样的第二名,他想过,如果第二名,那就是命吧。 可命运远比他想象的残酷。 等待出成绩的那半个月里,他去工地和水泥,搬运红砖,学涂抹匠抹墙,干着最苦最累的体力活,他没放弃过。 水泥过敏,十个手指干裂出血,红肿,黑得像炭一样,皮肤溃烂,一触就疼,所有人都劝他休息,他只是沉默的低头,六月的太阳晒不垮少年挺直的脊椎,却被轻飘飘一个消息而压垮。 六月二十一日,杨素兰从医院逃出去,回到乡下,拖着病躯跳井自尽。 她死在放榜前一日,死在少年所有希望汇聚起的前一日,天光微泄又沉没,那之后世界的色彩仿佛都不能再称之为色彩。 他从工地回来,被人冠以状元名号,授予巨额奖金,许多派系的日报都争相采访他,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成了铅字,受到无数人的夸赞喜欢,只是他的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看见。 “井里很湿很冷,湿哒哒的,她瘦得皮包骨只有七十多斤,被捞起来的时候浸满了水,头发丝里的皮肉外翻,轻轻一扯,就连着一块肉一起掉了。” “她身躯冰冷,快要腐烂的肉很软,只有骨骼是硬的,很硌人,我抱着她回家,最后她却还是被人送进了太平间。” “一切都是湿的,冷的,就像榆海,总会在六七月交汇时迎来雨季和台风天,水泥房内和水泥房外都是一样的天。” 杨素兰留给了他一封遗书,信里她没有遗憾,她清楚地知道,没有自己的存在儿子会过得很好,她将不再是他的累赘,他也有去追求自己喜欢姑娘的勇气和权力。 她说,那个姑娘是星星吧,你中考体考从明德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暗恋的姑娘。 可是,暗恋怎么能行呢?小白,你要勇敢站到她面前去,你要与她并肩,你要与她相互扶持,相知相爱共同走过这漫长而又琐碎的一生。 老家人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妈也会成为你喜欢的星星,不要回头看了,向前走,遗忘这一切,群山,灰尘,泥泞,烈日下直不起的脊背,常年劳作满是茧巴的手,一切肮脏的,阻止你前进的东西,也忘掉我,妈妈还是喜欢生病前那个总是笑,能利落做活的自己。 她读的书并不多,只是会偶尔翻他的课外书,叫他教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读,这封遗书的内容也并不多,没有多余的修辞,而是一行一列的交代了她的后事。 不要葬礼,火葬吧,不花钱,骨灰随便洒了,床底我还攒了三千块给你,大学了,不要那么累,你也该去参加同龄人的活动,要多笑,别总是任人欺负。 这三千块是杨素兰在医院偷偷省药钱攒下的,她早做好死的决定了,一切都有预兆。 而现实看来,一切都是讽刺,他的母亲死在出分前一天,往后再多的名利,金钱都无足轻重了。 “我的世界常年是灰白色,高三那年,失去所有。”无论是他爱的女孩,还是他爱的母亲。 他低着头,额发沾了些雨水有些湿润,宽大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她在笑,眼角有笑纹,朴实而年轻,他们太过贫穷,甚至于没有拍过一张合照,这张遗照也是从她年轻时和他父亲的拍的全家福里裁出来,她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皮肤白中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是对未来有无限畅想希望的姑娘。 宋墨白弯了腰,手磕在石碑上,菊花花瓣被雨水冲残,眼底落了雨水,视线模糊,眼尾泛着红,沉默而内敛。 心底一阵难受,翁星轻轻开口:“节哀,宋墨白。” 他情绪低落,似乎还想多待在这一会,翁星便把伞给他留下,自己独自出了墓园,在车里,远远的看着他。 雨幕如丝,细雨绵绵的黏在身上,雨刮器不动,很快玻璃上便覆上一层雨雾。 时针滴答滴答的走,路边的小雏菊沾了雨珠,倒伏在深绿色的草茎,墓园远离尘烟,寂静无人之地,只剩下他们。 她默默等了他两个半小时,宋墨白起身时,她远远看着明显感觉他趔趄了一下,身体前倾,差点倒下。 他还是站稳了,抓着伞柄走过空无一人的墓园回来,西装外套和长裤都是湿的。 车内打了暖气,他脱下外套,从眼镜盒里拿布帕擦拭眼镜,镜面折射光,他动作很慢,有些僵,骨节泛白,随后戴上。 “谢谢你,星星。”他嗓音低,渗着哑。 “不用。”翁星看向他的侧脸,觉得他这些年应该很难熬,他的遭遇并不比他们好。 踩油门发车,沿着山路下山,驶进城区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他身上是湿的,却仍周到的安排了晚饭,翁星看了眼他,有些不忍心,也便没有拒绝。 餐厅是市内一家做私家菜很好吃的餐厅,平时需要预约,他们进去的时候,服务生在门口招待,贴心的拿了干西装来,微笑着领他们进去。 翁星捋了把有些湿的头发,随服务生进去借吹风机一用,回头时看见宋墨白已经换好衣服出来。 浅蓝色西装得体,这么些年养出来的贵气也让人觉得他似乎应该一直处在这个位置,没有人能透过他现在的模样看出他曾经的贫穷与难堪,他母亲说的对,他会跳出那个阶级,他会有自己的天地。 昏暗走廊灯光下,宋墨白低头对她笑了下,仍是温和的安慰:“星星,我没事。” 可翁星还是看出他眼底的颓丧与哀伤。 失去母亲的痛,大约这生也不能释怀。 想起了陈星烈,他母亲在世,却并不爱他,甚至是憎恨他,他承受那么多年的恶意,心底也该很难熬,她想他,迫切的想见他,拥抱,抚他耳廓的黑痣,告诉他,他还有她。 走了下神,手指被吹风机烫了下,她忍下,关掉吹风机,随着宋墨白去了餐厅包间。 奢侈餐厅都这样,一片连着一片,灯光璀璨浪漫,布置极有格调,遥遥相望着,一片片纸醉金迷的意味。 旁人进不来,圈子里的人总相遇。 这家餐厅的法餐牛肉煎得很好,厨师是个意大利人,却会说中文,站在餐桌前用不那么流利的中午向他们介绍。 翁星兴致缺缺,只是用食指时不时碰碰被烫伤的拇指,发红了,有灼烧感,有点疼。 雨幕外正对的是另一家餐厅,这个点应该满员的,那最昂贵的一间房里却仍就没人,只有一盆素冠荷鼎。 看了一眼,翁星便移开眼,全然没有注意到旁尾巷里停的银白宾利和黑色幻影。 雨声滴答,翁星有些累,拿刀叉的手尽量避开拇指的伤口,听着厨师的介绍语昏昏欲睡,一手撑着额头打瞌睡。 宋墨白眼尖,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什么也没说,他出门了一趟,回来时走过来,低头轻轻碰了下她手臂。 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翁星瞬时清醒了,抬眸望去,宋墨白低头,将一张创可贴温柔地贴在她拇指上,“这几天别沾水。” 触电一样,翁星睡意全无,抽回手,见他眸里坦荡温柔,疑心自己是不是多虑,看着手指上的创可贴,她点了点头,轻轻回:“嗯,谢谢你。” 她对他极浅的笑了下,礼貌性地问:“心底好受些了吗,现在。” 垂下眼睫,宋墨白眼尾瞬时就红了,他仍陷在那种情绪中,在翁星起身时,弯腰抱住她,喃喃道:“星星,我很难受,我永远失去我母亲了,可以抱我一下吗?” “抱我一下,就这一次。”乞求痴迷,本能依恋般,他抱住翁星。 想推开他的手顿住,在心底叹息了下,翁星用手背轻轻环住他背克制疏离地抱了抱。 … 雨雾模糊,灯光下浸染的桌面整洁,隔着一条街,能很清晰地看到那间餐厅包厢里的光景。 男女相拥,姿势亲昵。 白枳搭着旗袍披肩踩着高跟款款而来,听室内的人交谈。 “是要台风了,这鬼天气,航班延迟三个多小时还找不到专机,我们淋着雨出机场的,再晚可能这个雨季都得滞留在北京了。” “怎么这么赶,这边烂摊子得收拾啊,再说,有人有挂念不下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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