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开回秋园路。 可东西怎么会这么多?明明才几个月,为什么他在她家里留下那么多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捡起。向斯微之前是怎么做的,她所说的,“体面的分手”、“有始有终”,要怎么做到? 他从来都没有学会。 他试图冷静下来,茶几上散落的书如有千斤重,他一本一本分辨出哪部是他的,然后搁进纸盒里。 这时,玄关处响起解锁声,熟悉的脚步声落定在门前。 斯微看见裴澈在收东西,震惊得愣在原地。她知道裴澈生气了,一路上她也反复回想孟杳的话,她试图理解,这种事,也许种种“道理”都是最没道理的。彼此的感受,才是真正重要的。 可她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在收自己的东西。 一瞬间什么冷静的换位思考的都没有了,一股难以消解的匪夷所思冲上头顶,她走到他身边,“你在干什么?” 裴澈淡淡地看她一眼,竭力压制着内心种种晦涩和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郁愤不平,“我先尽量把东西收出来。” 斯微脑袋里嗡嗡作响,裴澈越是平静,她越是觉得不可理喻。她沉沉呼出一口气,冷笑道:“你这是在闹脾气?还是想跟我分手?裴澈,你是小孩子吗?你这样……” 拇指用力地扣紧书脊才能保持冷静,眼眶的红热却无法控制。他不想失态,看着她愤怒不解的眼睛,沉沉道:“我不想吵架,上一次分手,我对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很抱歉,我不想再失控说那种话。” 对话开始之后,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裴澈舒了一口气,从嘴角拎出一点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道歉?对不起,那一次我说的话……全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失控了。这次不会了,像你说的,我们可以体面一点。” 斯微的视线一瞬间变模糊,陌生的感觉席卷整颗心,她下意识上前半步,“你……就因为我跟孟杳说的话吗?你都不听我解释一下吗?我们女生之间聊天本来就是这样的,就是会……孟杳都说她从来不给江何看和我的聊天记录的,这样说你能懂吗?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一次我没有想过……” 向斯微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语无伦次的时候。而裴澈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肩,那样温和地冲她摇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有长进,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可原来不是。是他重蹈覆辙。 可此时他的温和平静在斯微看来是那么不可忍受,一路上铺垫的那些相互理解、相互感受,全都成了狗屁。她只觉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哪有人因为女朋友和闺蜜一句玩笑话就要分手?! 她目光如炬地盯住裴澈,“所以是为什么?说到底,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放下游川的事情!” 裴澈目光一黯,扣在书面上的之间已经泛白许久都没有回缓。他无力反驳,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提及这个名字。 拜托你,不要再提他。我希望你尽兴,希望你满意……只要不提他,我也许能做到,像你一样,有始有终。 斯微等了许久,见他不语,那种无力感与愤怒感再度席卷,她看着裴澈蓄满泪的通红眼睛,抹了一把面颊,冷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他了,我也没有把你当作他的替身,所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是吧?不相信又为什么要装!这段时间装得毫无芥蒂,装得和我欢欢喜喜地恋爱吗?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向斯微!”裴澈骤然打断她。 极力忍耐的一切就快要决堤,“装”这个字眼太难堪,好像把他们复合后的所有都否认。向斯微总有这个本事,冷心冷眼,冷言冷语,非要将一切都戳穿。可明明,不是她要体面、要尽兴吗? 胸腔里的愤怒如同原上草般燎起来就不可收拾,他眼睛已经红透,浸着湿寒的凉意,几乎是阴郁地盯着她,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将要反击。 然而四目对峙的那一刻,她一贯灵动的、明亮的眼睛里,蓦地滚下两行泪来。她就那么,泪盈盈地看着他,眼眶是红的、鼻头是红的,死死咬着牙。 如同一泼冷水兜头,猛兽失去斗志。他在两相模糊的视线里颓然,几乎无知无觉地,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向斯微,我其实爱你。” 如果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话,如果有一句确凿无疑的话,也许,他只有这句话能够对她说了。 “爱”这个字对他多陌生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觉得向斯微很好。这个人很好,和她恋爱很好,那么和她一起过下去,共享全部的人生,应该也很好。 甚至到上一次分手,在那种切齿拊心的羞辱与痛苦中,裴澈都并不知道,他对于向斯微的感情,称不称得上是“爱”。 直到裴德安过世的那个除夕夜,直到他稀里糊涂地放过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应该爱而没有爱、应该恨也没有恨的亲人,如同他少年时稀里糊涂地放过远走的母亲和父亲一样。他拨出去一个无声的电话。 她的声音携着海风传来时,他意识到他爱她。 世界于他似乎是唾手可得的琳琅满目,可这是他拥有的万事万物中,唯一一件确凿无疑。 可向斯微不是的。 她或许不再喜欢游川,也或许喜欢他,可她为什么会“爱”他? 微渺的溪流不能祈求磅礴大海的倾其所有。她也不是生来就很好的,她很辛苦地重新养育自己,才有了充沛的爱,有了许许多多确凿的喜欢,凭什么对他情有独钟? 这些话,该怎么对向斯微“说清楚”?如果他也想保留最后的体面。 向斯微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 而裴澈等了她很久,最终轻轻伸手,擦干她脸颊上的眼泪。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他好像又一次把事情搞砸。 他的视线始终模糊,而她抬头,定定地、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垂眸,看着自己“收拾”的一塌糊涂的东西,“我先走了。” 斯微什么都没说,退后一步,他触在她脸颊上的手垂落,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新的距离。
第58章 向斯微成年后头一次拖延、躲避 晚上九点,关机大半天的斯微被着急的姜南找上门,直接拉上飞机去了北城谈新客户。她没有解释也没有拒绝,飞机上兜头睡了两个小时,落地后灌了一杯加浓冰美式,就和姜南风风火火地上了会议。 三天后回到东城,天已经变凉,斯微穿长袖单衫走在秋园路的弄堂里,居然冷得微颤。 孟杳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情况,没得到回复;又说,东城连着下了三天的雨,让她注意添衣。 挂在门口的两枝金桂已经只剩枝干,萎缩的小粒桂花堆在盒底,斯微把盒子从挂钩上取下来,走到垃圾桶旁边倒干净。 垂眼瞥到下水井盖上堵着的落叶,她愣了愣。 夏天确实已经过去了。 她没有联系裴澈,裴澈也没有联系她。除了孟杳和江何,共同好友还没察觉不对,生活似乎并没发生多大变化。 家里还有许多裴澈的东西,她都没管。偶尔看到一件,觉得心烦,就顺手扔了。这么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居然也清掉不少。 又过了几天,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太太忽然回国,说打算落叶归根回家养老了,房子不能再租给斯微,付了双倍的违约金,请她半个月内搬走。 住了两年多的房子忽然就要被扫地出门,斯微简直怀疑最近是临近 30 岁的终极水逆。大为光火之下,当即就决定买房。盘了盘手头的存款,发现离秋园路的一众老院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顶多能在几个非中心区的住宅区挑一套百平以内的普通房子。 那天看了一天的房,最后累得不想开车,喊了孟杳来接,两人一起去喝酒,斯微莫名其妙地抱着女友大哭一场。孟杳也忍不住问是不是和裴澈有关,她却破天荒闭嘴不谈,一个字也不想提。 第二天睡醒了,面对现实,又重新联系以前那位中介小吴,想看看能不能再租到类似的老院子。 九月末,一场接一场的雨,一阵又一阵的风,累积着凉意。斯微迎来她最喜欢的季节,十分讲究地考虑穿搭,每天起大早,穿各种各样的风衣皮衣长靴,约中介在秋园路的各种小弄堂里穿梭,希望能找到一套让她满意的小院子;十点多再去工作室,新谈下来的客户十分难搞,但因为行业地位高且给钱多,姜南和她都十分重视,两个人又开始加班。 工作室里的小姑娘偶尔八卦兮兮地问她,斯微姐这么加班,9 分男大是独守空闺了吗?姜南总是比她还热心,抢先揶揄道,人家男朋友很体贴的,而且自己的学业也很忙啦。 她也只是笑笑,默认这种说法。 向斯微成年后头一次拖延、躲避,将一件重要且悬而未决的事情搁置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处理和裴澈的感情,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是要不了了之,等它自然地变成一段往事吗?照她的脾气秉性,难道不应该一如既往地快刀斩乱麻吗? 她居然不知道。 那天看见裴澈径直回家收捡东西时的匪夷所思,加上那句“我爱你”给她带来的迷茫不解,仿佛在她心上起了一场大雾,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并不是羞于说爱的人,这些年恋爱谈了、朋友交了,“喜欢”和“爱”,说过也听过。可裴澈那句“我爱你”说出口,她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们,甚至如今大部分人,都不期待也不储备的三个字。 她甚至因此觉得这次不得不搬的家是件好事,斯微在工作的间隙开解自己,也许换个环境,多给点时间,一切都会明朗的。 可惜,找房子并不顺利。秋园路的老房子向来有价无市,有看中的,房租太贵;而房租合适的就那么两三套,还都年久失修,朝向、采光也差。 看了一个多礼拜,连个意向房都没找到。中介屡次劝她扩大选房范围,也不是非得住这种老院子,以她的预算,高档住宅区性价比才是最高的。 斯微却有点执念,秋园路住了两年,她太喜欢老弄堂里有历史有生气的一草一木和闹中取静的氛围。总觉得离开这里,连创作灵感和工作效率都会变低。 眼见退租日期就要到了,斯微仍没放弃,只是抽了更多时间出来,早晚都和中介一起去看房。 那天傍晚,开完会的斯微又挤出时间去找房子,却在刚到路口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从一处老院子里走出,步履匆匆,正要上车,偏偏也看见她。 斯微走上前,微笑道:“裴董,好巧。” 裴澜苦笑道:“咱们一家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裴董听起来真的是太老了,我感觉我的精气就要被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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