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温看了眼床上还靠着吊水撑着的人。 她的继父,李季强,三天前,刚从傅主任的手术台上下来的人。 比手术前更瘦了些,只剩了皮包骨,但精神气色要好一些,说话比之前有了些底气。 “坐吧,姜敏小力他们都不在。”他试图摇了摇床摆让自己坐起来,摇地吃力,摇到一半摇不动了。 俞温咬着下唇,站在原地没有过来帮忙。 “我让小力早点儿回去,毕竟医学生不容易,希望他也能将来像小温你一样……” “我们从来不是唠家常的关系。”俞温声音冰冷,双眉微锁。 床上的男人转身找到了遥控,总算把床直了起来,他也坐直了身子,抬眼看着俞温,“我知道。别站着了,先坐下说话。” “不然,我总要仰着头看着你,累得慌。”他缓了口气,轻咧了下嘴角。 “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吗?”如果不是傅主任让她进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主动来见他。 “小温,我知道你恨我。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我也恨你。”李季强不紧不慢地看了眼旁边的仪器,“你要是听着膈应,旁边这些钮,你比我熟悉,切断了就行,反正手术做完,跟小力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抽屉里有遗嘱,不会怪你。” 俞温不屑一瞥,“找我来按钮?我没兴趣。说实话,不恨你了。恨你只会让我想起那些日子。我只想忘了你。” “真好——小温,我还是恨你。之前,非常恨你。”他几句话就要休息一下。 “恨你怎么那么小,恨你怎么生不逢时,恨你从来不理解我……” “你闭嘴!”俞温捂住了耳朵,“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小温,别捂耳朵,按钮在那边。”他抬起连着挂水的胳膊,指着旁边的机器。 “这次,真不是我找的你。是你男人找的我。手术成功了,我答应过跟你见一面。” “我们见过了。”俞温已经转身去握住了拉门上的扶手。 “你这么急着走,你男人,傅医生可是白费劲儿了。”身后的男人冷笑一声,“我无所谓。” 俞温的手慢慢滑下,病床上的人说的不错,她手指上随便按个钮都能让他闭嘴,她现在没必要急着逃离。 道理懂的,只是心里难受。 她背对着他,没转过身去。 不管他说什么,不在意就是了,她一遍遍告诫自己。 俞温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小温,当年刚把你接来的时候,我跟傅医生一样,刚三十出头……” “你跟他不一样!!”俞温还是安耐不住吼了一声。 “好,不一样。怎么说来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我没想推卸责任,我是混蛋,十足的混蛋,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些事实。” 其言也善?!哪一句都在扎心。 “先从我是混蛋开始说。但是,我这个混蛋一直守住了底线,我每一次管不住自己手的时候,心里都在告诉自己,我可以等你长大……” “你闭嘴。”俞温拼命摇着头。 “好。你跟你的班主任报警的时候,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进去吗?”他喘了口气。 “你没有证据,身上没有半点儿伤痕,姜敏也站在我这边……” 伤痕留在了心里。俞温闭上眼睛,只能尽量维持着呼吸不乱。 “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主动承认了。承认了我没破过的戒。”床上的男人似乎很平静。 “我不觉得我做得对,但姜敏作为你的母亲也为我说话的时候,我主动认了罪。” “我的罪行,恐怕跟你的伤痕一样,刻在心里。不是所谓良心的谴责,是心痛。”他的声音低哑,伴着一声冷笑阴森刺骨。 俞温倚着墙,滑了下去,她滑坐在了地上。真的不想听…… 缓了缓,他继续道,“过了夏天,你就29岁了。傅医生告诉我你也是为人母,当然听说是领养的孩子,是继母,所以,我决定赌一次,挨一刀做个手术,活过来就告诉你。” “姜敏的反应让我不解,至少对小力,她是个普通的母亲。所以,我偷偷去给你们母女做了亲子鉴定。”他顿了顿,“小温,你们不是母女。” 俞温抱着双膝无声无息。 这句宣判虽然惊悚,但在俞温心里,无论有没有血缘牵绊,姜敏从来就不是母亲,谈不上有多惊恐。 “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的爸爸。我没见过他,并不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生父。这也许并不重要,至少对年幼的你来说,他是你所有的精神支柱,所以,我守着这个秘密,没打算告诉你。”那个人还在说话,“但我知道你跟他的约定,你想当个医生。” “医生对你是天职,你对陌生人总是热心温柔又善良,我也觉得很适合。” 安静了几秒钟。 “巧克力蛋糕,对你来说,恐怕只留下了恶心膈应的记忆。我猜,你可能忘记了什么时候才会有巧克力蛋糕。” 是的,她忘记了,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来。 然而,他还在继续把那些她拼命掩埋的过去一层层拨开,好像在剥洋葱,明明没有情感,却拨的人辣眼。 “跟着奶奶你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你初中时成绩中游,没想过考重点高,以为当医生就是长大了披上一件白大褂。好像随便披上家里的白床单。” “别说了!”她把头埋进了双膝里。 “巧克力蛋糕,是约定。成绩前进十名,才是巧克力蛋糕。”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无心地继续诉说,“最后一块巧克力蛋糕,你进了年级前十,确切说,是第二。你数学满分,语文138,英语142……” “我是混蛋。那一天是最后一天陪你刷数学题的日子,我没忍住,我没管住自己的手。”他有气无力却还哼了声鼻音,“所以,我恨你。恨我遇到你,恨遇到你的我,成了个变态……”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了,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我本来没打算做手术,胰腺癌嘛,早死早解脱。但来到这里从一个老教授那里知道了你的状况。” “认识了傅医生,他比那个姓陈的强多了。一表人才这种我没兴趣,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小温,你也很喜欢他吧。” “我没想到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所以更恨你。我明明如了你的愿,进了牢里面反省过,但你并没有走出来,竟然还在心里留了那么深的阴影都没告诉过我。你没喊过我一声爸爸,当然我知道我不配,但之前你还会叫我一声‘强叔’……” “我的确答应了傅医生会跟你聊聊,但我们似乎没法聊下去了。你已经没在听我说话,对吗?”他问了,但她没答。 “小温,我不求你原谅以前的我,我只希望你放下现在的自己。跟他好好过日子。” 俞温没说话,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小温,好好对他。这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就是两颗干干净净的心相互碰撞。当然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感情,让人恶心反胃,腌臜龌龊,比如我……”他抬着头望着她,“道歉恐怕是不够的吧。” 俞温避开了视线,没去看他。 “小温,手术后的48小时我撑过来了。术后的采访我也都配合过了。如果不影响傅医生的前途,我不想再坚持,毕竟岁数大了,真觉得挺疼的。” 他呵呵笑了起来,“小温,你强叔想解脱,行吗?”这够吗? 她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抬手按上了扶手,她应该洒脱拉开门,自始至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态度…… 然而,她绷不住了,洋葱真特么太辣眼。 “你死在这病床上,手术就不算成功。傅主任得背锅。”她的话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哦,那还得坚持多久?”身后的人轻叹一声。 “好好活着,回去把奶奶的钱还上。你听懂了吗?强叔。”最后两个字,俞温硬是忍住了哽咽。 门拉开了,她已经迈了出去。 “小温,我懂了。对不起对不起……” 门已经关上,但依然没挡住他的连声道歉。 俞温跑了起来,因为窗子上折射进来的夏日强光把走廊里另一头的那个人照地灿烂而绚丽。 她扑了过去,扑在了他的怀里,被他双臂搂紧,拥在了怀里。
第65章 回到海城, 彼此积压的工作太多,傅欣书到了晚上还要把泸市两台开拓性手术的论文整理出来。 只有梅姨注意到, 这次回来俞温在家里已经改口称傅少“欣书”, 她抿嘴笑着并不多问。 梅姨眼里,俞温简直天使贤妻良母,每天哄着蓓蓓入睡, 对傅少也是温温柔柔, 岁月静好,好像是对过了一年之守的相伴夫妻。 倒是自家傅少,回来之后突然买了辆自己用的兰博基尼,也只是为了工作去萨城方便;天天冷着脸忙论文, 让她难免私下替俞温心痛。 至于入夜之后关了房门的夫妻时间,无人知晓。 从李季强那里回来之后,她没再执着, 但也没再主动。 俞温记得酒店里的自己,入了夜, 她便仿佛脱了天使那成皮,化身恶魔。 她真怕自己习惯了俯身脚下那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儒雅君子,从此恶魔般无尽享受;所以她干脆装睡了几日。 转眼两周过去, 翌日傅主任还是要去泸医大三天。 入夜。 俞温知道身后的人第二天中午的飞机, 不用早起, 装睡也装不像了。 她侧身躺下, 两条腿时而蜷腿,时而伸直, 伴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声……她正要起身出去, 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么晚了,去哪儿?”他声音低哑, 按住了她。 声色几分严厉,“今晚不许出去。” “傅主任不是也常常半夜起来冲凉,或吸烟吗?”日渐熟络的路子,俞温不再轻易因为几句话而脸红,已然能笑着轻声相讥。 “那俞医生是哪样?”他听得出来,最近在家里喊他“欣书”的俞温,晚上有事儿才会叫他“傅主任”。 “不告诉你。”俞温赌气。 “哦。那只能莽撞了,俞医生看看我做的对不对。”他压着沙哑的嗓音,这一句之后再没开口。 毕竟是在家里,再轻的嗔癫被梅姨听去也会羞涩,俞温拧不过他,干脆岔开腿由着他,只抓起枕头盖在了脸上。 半个时辰过去,她松开了枕头开始大口吸气。 这次傅欣书站起身要出门,换成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俞温模仿着他刚刚的声音,“今晚不许出去。” “俞温。老婆。”他嗓音浊哑。 “叫什么都不行。”她就是不松手。 “半夜冲凉吸烟都不是好习惯,傅主任还是改了吧。” 他咧嘴哂笑一声,并没坚持,直挺挺地趴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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