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不主动问起荏南的事,对明之给的信息亦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这次接到二人要回来成婚的电报。 江庆之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久到公司里其他人都已离去,久到连秘书都被他打发离开,那封电报原样摊开在桌上,无人去动。 那一夜,他第一次推开了荏南房间的门。这一年,他从来不让人进去,连打扫也无,因此落了些灰。江庆之总觉得这里还留着一点她的味道,虽然微弱,却还是存在,他怕把这点最后的气息也给驱散了,所以不让任何人进来,包括他自己。 江庆之静静地站了很久,才伸出手来,浮在荏南的桌前轻轻抚摸过去,拂过她未收起来的珍珠耳环、散落的彩色铅笔、一副兔毛手套、往日里带去学校的布袋子,还有曾经夹在头发上的小发饰。 他的指尖始终与荏南的物品隔着一寸距离,从未真正碰触到,像是害怕惊走不存在的蝴蝶,也像是怕自己从回忆中醒来。 直到第一缕天光亮起,从荏南曾经无数次趴着巴望他的窗台照进来,江庆之才终于被现实叫醒。 那扇门轻轻合拢,最后还是关上了。 一个月之后,江明之带着荏南终于回来了。 二人一回来,便给这座寂静了很久的公馆添了不少热闹,他们到家时江庆之还未从公司回来,是家中管家特意打了电话给秘书,本还有会的江庆之才推了行程匆匆回家。 还未进门,他便听见门内欢闹的笑声,明之似乎在同家中用人说着见闻,不时还大笑两声,热闹极了。 “我们去出海海钓,法国的鱼大概是懒散惯了,蠢得很,一钓便上来,各个都痴肥得很。在海上现杀了再烤,只用撒些粗粒海盐加迷迭香就美味得很,最后还钓上来鲨鱼,凶得很。” 簇拥在一旁的女佣随着江明之的讲述又是笑又是怕,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声。江明之的笑话信手拈来,取之不尽,江庆之边听边将公文包交给管家,正打算进去,便听见了久违的声音。 “明之,莫逗他们了,正经些,大哥马上要回来了。” 这个声音是荏南的,依然如往日那样柔,却多了些沉静,仿佛经历了一整个夏日烈阳后终于在秋日里成熟的红浆果,叫人听了也愉悦几分。她不再喊二哥,而是叫他明之。 门廊上的脚步停了一瞬,接着如常往里走去,江庆之进去的一瞬间,笑闹声一下子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唯独一人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大哥。”荏南笑着叫了他一声,“我们回来了。” 江庆之明白,从今以后,荏南口中的我们不会再有他。 婚礼筹备得很顺利,还剩半月时,两人的父母也从国外回来了,共同见证这从小订下的婚约变为现实。 回来以后,二人虽然是马上便要成婚的夫妇,但是依着礼数到底还是分开住了,荏南住回了自己原来的房间,那里一切如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动过,连灰都不曾落下,仿佛她只是昨日离开了一天,今日就又回来了一样。 张妈絮絮叨叨地说:“小小姐啊,这里都是张妈刚打扫的,之前大少爷不让人动,所以张妈一直没进来,若是有什么还没整理好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再来弄弄清爽。”荏南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多余的表情。 她住回了这个与大哥相隔最近的房间,却再也没有往走廊深处多瞧一眼,再也没有在门后等那个人上楼的脚步,再也没有趴在窗台上悄悄张望过他的身影。 婚礼当日,荏南穿上了大哥为她准备的婚纱,只需看一眼那婚纱上极为繁复却又轻盈的刺绣,便知道起码筹备了大半年的时间,她望着镜子中纯白的裙摆,眉宇间是自己都陌生的神情。荏南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冰凉的镜面,露出淡淡的微笑,接着自己将白纱放下,遮掩住了一切表情。 婚礼按例是要由父亲牵着新娘走过礼堂的,但荏南的父母都早已过世,本来要由江明之的父亲牵她的,却因坐轮渡从澳大利亚回来的长时间奔波,本就落下病根的江父腿疾复发,只能坐在轮椅上休养,自小半教半养着两兄妹的江庆之便接下了这个任务。 于是,当荏南推开门时,等在外面的是穿着燕尾服的江庆之。 二人站在门内外,只剩下光从走廊尽头高处的彩璃雕花窗中落进来,日光中浮动的微尘随着看不见的风而起伏,这便是他们能共处的最后一曲沉默。 直到婚礼的乐声响起。 江庆之抬起了手臂,做出一个供她牵挽的姿态,这个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同她共舞时做过,与她在一把伞下走过落雨的院子时做过,带她去裁新衣裳时也做过,而如今他要亲手挽着她,将她交给旁人了。 荏南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去,安静地挽住他的手臂,像一只找到归宿的倦鸟,再无挣扎,随着大哥的动作,一步步去往另一个世界。 悠扬的小提琴声越发响亮,缠绵的低音钢琴轻轻和着,二人同时迈下一级级台阶,他穿着燕尾服,她身着纯白纱,好像这世间最登对的新婚夫妇。 只这一瞬,似是眷侣。 然而,这台阶终于走到了最后,再转过一个拐角就要真正分离。 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二人默契地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没有人再迈步。荏南握在他臂弯的手指似乎在轻轻地颤抖,如同落雨后的蝴蝶最后的振翅挣扎,她终于还是隔着那朦胧的纱看向江庆之,隐约可见的一滴泪含在眼中不肯落下。 “你会后悔吗?”她轻声问道。 江庆之没有回答,早已失去回答的资格,早在他决定推开荏南的那日,他就已没有任何资格再来动摇她半分。他这副躯壳之下的内脏早已被绞成碎块,骨骼却依然完好无损,支撑着他走到今日,支撑着他亲手送走此生唯一的爱人。 可残余的、还没埋葬干净的灵魂在呐喊,叫他放弃,叫他认输,叫他行差踏错、再无约束,玉石俱焚又如何,生死共灭又怎样,痛痛快快与相爱之人走这一遭就无憾了。 他下意识地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待他说话,荏南眼中的光迅速陨落了,她终于低下头来,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往前带了一步。 “走吧,大哥。” 心如磐石、绝无转移的江庆之此刻被这只纤弱的手轻轻一推,便再无抵抗,他只能这样带着他的囡囡,去嫁给与他无关的平安顺遂。 乐曲响,歌舞起,宾主尽欢,好事终成。 江庆之执着荏南的手交给明之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的灵魂被彻底埋葬的声响,他笑了笑,与旁人一起为这对佳人鼓掌庆祝。 婚后第三年,江明之与荏南依然去了欧洲,明之继续深造,荏南则在那里正式就读,接着完成此前因婚礼而暂停的学业。这次离开后,他俩传来的音讯随着时间渐渐变少,江庆之也未催促过,只是一人守着孤宅。 他这几年越发熬得厉害,几乎要燃尽自己的生命一般,呕心沥血,亲力亲为,几乎要住在公司,不过三十出头,鬓上便添了些霜雪之色。 后来,明之拍了电报来说自己要先回国,荏南完成学业后便会跟着回来,江庆之一反常态地立刻回复他不许丢下荏南独自回国。然而,明之是先斩后奏,待大哥的电报送达时,他早已搭上回来的船。 江庆之为此难得发了怒,将刚刚回国的明之关在书房狠狠骂了一顿,奈何明之是个面皮老的,又拿荏南做借口,说是她让自己先回来的,江庆之还是亲自下了令禁足,还差点动了家法,只是被明之一句话问住。 “大哥,你究竟为何这样生气?别忘了,囡囡不仅是家里的小妹,更是我的妻子,这是我们夫妻共同做出的决定。” 那日,江庆之最后拂袖而去,再未和明之说过一句话。 然而,江明之并未消停,即便在禁足时都找机会溜出去,禁足结束之后更是不见人影,日日不知去了哪里,江庆之便派人去查。 原来,江明之与几位富商的子女混在一块,一起的还有不少新秀的青年人,跟江明之一样是在欧洲游学的,在那边接受了进步思想。除此之外,其中还不乏与他十分亲密的女子,共进共出。 这次江庆之终于将明之提了来审,叫他并未预料到的是,如今明之已不再是那个虽然浪荡但是还算听话的弟弟了,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就是你查到的那样。”江明之镇定自若地给了这么一句解释,接着说,“咱们江家不止有你,还会有我。” 江明之立在书桌前,再无躲避地袒露着自己的野心。然而,明之到底不敌江庆之多年的威压,他只用沉默便足以叫明之的神情慢慢染上肃色,变得警觉。 “我给你选的并不是这样的一条路。” 江庆之的指尖在桌上轻叩,发出一声极细的闷响,抬头时的眼神叫明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江庆之并未再说什么,也无须再说什么,江家家长的话从来一字泰山、力钧千斤。 只是江明之到底也姓江,身体里流着的是与大哥一样不甘于这尘世的血液。明之稳了呼吸,拿了根烟出来,侧首将它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待烟气从肺中吐出,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全部填满之后,他隐在迷雾后,对大哥说道:“我要走的也不会是你选的路。” 下一刻,他又轻飘飘地丢下几个炸弹:“这几年来,我知道你有心腹在欧洲盯着我和荏南,但你近乡情怯、心中有愧,到底不能步步紧逼,所以被我寻到了空子。我问你要了这样多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浪费,全都用到了要紧处。如今,你就是断我财源、人脉和支持,我也有自信能一步步往上爬。” 江庆之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却又从未如此认真的弟弟,不再僵持,反而坐了下来,从桌上的烟盒中取了一根点燃抽了起来。他并不急着开口,只是与明之一同抽着烟,任由烟草味在空气中蔓延。二人一时沉默,直到燃到一半的白灰就要无声落下时,江庆之伸手在玻璃缸中一点,烟灰准确无误地落了进去,与缸中来回游动、舒展着尾翅的金鱼交汇着跳舞,构成了一幅诡异却又艳丽的画面。 江庆之看着那条金鱼来回游动了一会儿,又变成了那个执掌江家多年、积威甚重的大哥,语气中没有半点波澜。 “就你如今这点手段,我若真想对你下手,不消一年,就能把你连皮带骨头都销干净,连父母那里都不会有半分怀疑。既然我做得到,那这世上自然也有其他人能做得到。” “你在欧洲的动作,我并非不知道,只想着是小打小闹,还不必伤筋动骨地敲打你,只要你还是江家的二少爷,我总护得住你。” “你回来后,我放任了你一段时间,但你知道,自我要查你到信件摆在我案头,花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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