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郡退休以后,就和张直一起去了无锡,现在正在给大儿子带孩子。无锡也是池沐芳的老家,秦安郡在那里,多少也算归根了。 “对了奶奶,我刚来时,就看到桌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上面画着个小动物,好奇怪,从来没见过。”秦景武是个小鬼机灵,他从小板凳上下来,吧嗒吧嗒地走到桌边,踮起脚才够得到那个本子,“奶奶,这上面的,是什么呀?” “哦,那个呀,是重明鸟。”梁琇不用看都知道小孙子说的是什么,“奶奶小时候,奶奶的爸爸,也就是你们的……外曾祖父,给奶奶讲《山海经》时,提到了这个鸟。我想不出,你们外曾祖父就给我在本子封皮上,画了个大概。” 小孙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奶奶,我能看么?” “当然可以,看吧。”梁琇一脸慈爱。 秦景武高兴地坐回凳子,把小本子放在膝头,轻轻地翻开。小孙女也凑了过去,跟着哥哥一起看这本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两个孩子一页一页地轻轻翻着,时不时好奇地打听和讨论,聊得热闹了就手舞足蹈,结果本子差点滑下膝盖,秦景武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本子被这么一抖,一片干叶子,轻轻飘落了下来。 秦景武吓了一跳,以为是碰坏了什么,赶紧捡了起来。举到面前一看,原来是片叶子,“奶奶,这是什么叶子呀?” 当年向澧把这片叶子碰掉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的。梁琇无声感慨,抬手指了指窗台,“秋海棠的叶子,就是窗台上的这种花。” 窗台上的这盆,就是当年她在修齐坊得到的那盆,不知扦插了多少代留下来的,现在已经异常繁盛。 花也旺,叶也茂。 那会儿的向澧,没比她小孙子大多少,连模样都有些像,只不过瘦得不行,远不及秦景武壮实。 解放后,通过倪千峰,秦定邦和她辗转找到了向沅和向澧。 向澧参了军,后来的珍宝岛和老山都去了。战斗中,他有勇有谋,又身先士卒,打了不少胜仗,现在还在部队,虽然一身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 向沅后来上了大学,进了外交部。一九七一年和丈夫一起派驻到坦桑尼亚大使馆,参与援建坦赞铁路。但那里条件太艰苦,丈夫因公殉职,葬在了那。留下个女儿,当时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照顾。之后的几年,向沅一直走不出丧夫之痛,直到四十岁,才再嫁给当年的大学同学,又生了个儿子。此后的一家四口,风雨同舟,从未走散。 前两年,向沅退休了,还专门来上海看她,依然叫她“小姨”,不叫婶母。 “奶奶,这片叶子颜色好深啊,是不是放很久了?” “哎呀……”梁琇沉吟一声,当时正值皖南事变没多久,现在已是一九九九年,这么一算,“五十多年了,快六十年了。” 小小的本子一开一合啊,就是半个多世纪。 两个孩子一齐张大了嘴巴,“哇,这么多年了,比爸爸都大!” 秦景武轻轻地拿着这片文物一样的干叶子,颇有些珍之重之的样子,肉肉的手指沿着叶片的边沿轻轻跳跃,满是童真童趣。 “欸?”他突然顿了顿,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望了望墙,又看向叶子,随后眼里猛地绽放出异样的光亮,“妹妹,你看她,眼不眼熟?” 秦景文好奇地凑了过去,“什么呀?” “就是……你觉得,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嗯?”秦景文挠了挠头,撒娇地摇了摇哥哥的手臂,“哎呀哥哥,你快告诉我吧。” 秦景武伸手指向书桌上方的墙面,那里正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妹妹,你看,像不像?” 秦景文随着哥哥的手望去,慢慢地,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唉,好像……真有些像啊。” 阳光给这片秋海棠叶子镶上了金边,也照在了墙上那幅中国地图上。梁琇看着眼前正拿着叶子对照着地图的一对稚童—— 他们健康,茁壮,无忧无虑。而他们这样的,甚至还不是同龄里最高、最壮的。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五妞,又想起了难童院里的那些孩子,心里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然。 一切,都值了。
第139章 尾声:地久天长(下) 两个小娃娃没注意,刚才他们翻本子,还把几根缠在一起的头发掉到了脚边。 阳光下,梁琇一眼就看到了,她轻轻俯身捡了起来——这是她和他在江边“大婚”的那晚,她亲手结的发。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收到了她的小本子里。 等两个孩子虔诚地再次把叶子夹进本子,她也把手心里那依旧缠在一起的头发放了回去。 她将本子递给小孙子,“放回去吧。” 秦景武听话地把小粉本子放回桌上,又摆回了她和秦定邦的合照前。 家里没挂秦定邦的遗像,她不喜欢他被厚重的黑框框住,让他们之间又多了一道阻隔。所以,桌上一直是他二人在秦宅的合照。 那年早春,还未盛开的玉兰花树下,二人相视一笑的瞬间,被定格成了永恒。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当时她肚子里还怀着秦向湘。之后,除了解放后照过两张带着孩子的全家福,秦定邦就再就没留下什么照片了。 相册后面,还有秦向湘少年时的照片,小孙子小孙女看到爸爸小时候的样子,又是一阵新奇和激动。梁琇却觉得光阴无情,一眨眼,他们的小熊,两鬓都染上了霜。 长子这次回来看她,其实是要接她去长沙的。 秦向湘非常争气。 先是考上了哈军工,后来随学校迁去了长沙。现在是国防科技大的教授,博导,搞的是军工方面的科研。梁琇明白,电视上那些接受检阅的武器装备,搞不好,就有长子的汗水心血在里头。但她却从不多问一句,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欣慰和骄傲。 她的秦定邦这辈子爱当兵,却一直在经商,和汪伪、日本、国府的各路牛鬼蛇神周旋,最后到底是长子替他圆了梦,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小熊这么出息,应该也会觉得圆满吧。 虽然儿子的拳拳孝心情真意切,但她还是想一直陪着秦定邦。如果把他一人留在上海的那座孤零零的坟茔里,对她来说,无异于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她,怎么会愿意? 她当年受刑,伤了根本,越到晚年身体越差,大小毛病接连不断。前些年她去长沙看孙子孙女时,身体就已经开始报警。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那时趁着腿脚还能动弹,曾带着秦向湘回了次临湘寨。 那一趟,她专门去爬了灵雁山。 秦定邦曾经在江边和她相约,等老了,就一起回临湘寨。 只是,他爽约了。 她要在还能动的时候,替他去爬一次灵雁山。那山很陡,她拄着登山杖,在儿子的一路搀扶陪伴下,终于找到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小小平地,能听到山顶吹来的林间风,能远眺滚滚北去的湘江水。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正好能当个记号。她走过去拍了拍,指着附近的空地朝秦向湘道,“等我走了,你把我和你爸并骨,坟迁到这里。” 秦向湘不让她念叨这些,但她看得豁达,“总有那天的。你爸爸先我走几十年,正在那边等着我,迟早我俩会团聚的……快了。” 暖风吹动了窗户,有光晃到她的脸上,她转头躲了一下光,再一睁眼,便看到厨房里秦向湘和儿媳妇正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长子,直到儿子回头看她,微笑着道,“妈,就快包好了,您别急哈。” 这眉目轩朗的样子,可真像他啊。 她的秦定邦,是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她的。 这个干脆的人,连离去,都毫不拖沓。 哪怕晚走几天,让她多照顾他几天、多跟他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但她知道,他不是狠心丢下她的,他怎么舍得。他是不想缠绵病榻拖累她,才走得这样决绝。 只是如此突如其来的剥夺,让她至今仍然恍惚。 怎么会? 为什么?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被这些疑问反复折磨,久久不得解脱。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得知,电刑虽然在表面上不会造成明显的伤痕,却会给神经系统和心脏带来巨大的伤害,是那种永久的、不可逆的破坏。 是那次被捕,一切都源自他的那次被捕。 她因此专门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翻了好些书,才终于找到了对电刑的描述。直到那时,她才知道秦定邦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强烈的电流迅速通过神经、通过心脏、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浑身剧痛,言语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受刑者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更糟糕的是,照他的脾性,只会激得那帮恶魔更气急败坏、变本加厉。他曾在祁大夫的诊所说过,他们都没放他下来过。 那他当时到底经历了何种非人的摧残,她想不下去了…… 所以那次被捕,是他刚过四十岁就离她而去的罪魁祸首。 真相一朝大白,回忆便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 从宪兵队死里逃生之后,他有时会突然闭起眼睛,压抑着呼吸。她问他怎么了,他会微笑着摇头,要么避重就轻,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晚上她翻身醒了,就经常发现他已经是醒着的,或者说,也许根本就没睡着。 那时的他,肯定是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问他,他总是逗她,转移话题。 她怀秦向淞不久,有一次他在家差一点昏倒,她急忙把他送去医院。大夫说,他的心脏已经很弱很弱了,一定要注意休息。 她惊讶,看起来那么健壮的人,心脏怎么会弱? 他去世几年后,有次张直陪秦安郡来看她和孩子们。张直说起秦定邦在公司,有好几回心口疼到脸煞白,含了几片药缓过来,又开始忙,并且不让告诉她。 她以为的毫无征兆,其实都被他想方设法地瞒过去了,即便在他心脏开始逐渐失去力量的时候,还在想着尽量先让她心安。 他从来也没有跟她提过整个刑讯过程受了多少次刑,有多大强度。仿佛那只是被轻轻翻过去的一页,稀松平常。 可那些不可逆的损伤,就像已经扎进深处无法拔出的刀,让他的心脏再也难以愈合,不住地鲜血淋漓,暗暗吞噬掉他所有的生命力。 所以,从宪兵队回来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多难受啊,时时刻刻啊。 一想到这,她又心疼了。 他离开她多久,她就心疼了多久。 唉,心口疼。 她轻轻合上相册,头靠在椅背上,在舒服的阳光里,慢慢闭上眼睛。 相册滑落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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