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楼道堆满杂物,常年无人清理,楼梯扶手处积了层厚重的灰尘,靠近拐角的位置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飘过来的风里都裹挟着一种炎炎烈日都晒不干的潮湿酸腐味。 偏偏楼房对面是别墅区,两者间仅隔一条河,贫穷与富贵泾渭分明。 那会是下午三点,天色沉沉,要下雨的征兆,富丽堂皇的洋房被嵌进灰色调的背景板里,像墓碑上庄重的墓志铭。 生前天壤之别,死了还不都一个样。 夏冉撑在围栏上,单手拉开易拉罐拉环,手腕轻轻晃了下,将啤酒送到嘴边。 聚餐定在晚上六点半,喝下一罐听装啤酒后,夏冉去卧室简单冲了遍澡,上床躺下,准备眯会眼睛,没想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塞不进任何情绪,连记忆都有了卡顿,不知今夕何夕。 她赶在最后一分钟抵达聚餐地点,却只有她一个人。 微信有两条未读消息,分别私发过来的,说的同一件事:临时有事,得迟到半小时左右,让她先吃。 定的位置在一楼,统一的半开放式包厢,没有门,包厢间用屏风隔着,夏冉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有点像下午在警局见到的小陈。 她没在意,坐在座位上刷了会手机,才去点的餐,最后嘱咐服务员晚半小时上菜。 交代完,也没回包厢,而是离开酒楼,在附近漫步目的地闲逛了会,回来时进的后巷。 尽头墙体低矮,一抬下巴,就能看到远处高楼交错辉映的霓虹灯,在细细密密的雨丝里,有点像水族馆里成群结队的热带鱼,朦胧又漂亮。 她就是在这时看见的靳司让,说得再准确些,是先听见的声音。 “自己点。” 他的嗓音极具辨识度,过去八年还是如此,比成年男性的醇厚多出几分薄荷糖般的清凉润泽感,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没什么感情,平铺直叙一般。 夏冉呼吸一滞,循着声音看去,不到片刻工夫,听到截然不同的声线。 “大伙都在包间,你一个人跑出来,耍孤僻呢?” 说话这人背对着自己,他身材高大,穿着修身黑T,背肌健硕,瞧着有点眼熟,他接过靳司让抛来的打火机,脑袋一歪,娴熟地点上。 夏冉从他雄厚的声线推测出这人就是早上讯问自己的赵茗。 赵茗眯着眼吐出烟圈,“我看尸检报告上说,汪有亮被人掐到甲状软骨骨折了,普通女人——不对,应该说那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人有那力气将人绞杀吗?” 靳司让瞥他眼,嗓音如陈了一夜的凉白开一般寡淡,“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茗看了眼自己手臂硬邦邦的肌肉线条,“我怎么——” 话说到一半截然而止,脸色憋得难看,敢情这货搁这咒自己呢? 赵茗没法再跟他待下去,飞快掐灭烟,推门进了酒楼。 靳司让嘴里这根烟抽得早,加上人就站在通风口,熄得也快,他低头敲出另一根,还没含上,动作僵住了,慢了好几拍才点上。 寂静又晦暗的夜,人心总是格外敏感,也最容易滋生出一些微妙不可言的预感。 他掀起眼皮,朝夏冉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夏冉心脏极速跳动两下,下意识想躲,对面先转过来几度,她无处可逃,目光被迫迎了上去。 靳司让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 外形变化不算大,五官还是立体,被光影勾勒出锋利的线条轮廓。 眼眸沉沉,突兀地缀着些亮光,压下几分风雪停歇之初的死寂,像夜幕时分,形单影只的男人指尖一抹猩红的火光,在缭绕的轻烟里忽明忽暗。 ——是比以前更孤寂,更有故事感的一双眼。 夏冉站的地方,靠近路灯,橙黄光束铺天盖地地兜下来,距离也不算太远,他不可能看不清她的脸,可不到两秒,他就挪开了目光,继续漫不经心地抽着手上的烟。 薄蓝的烟雾从指尖溢出,慢腾腾升空,转瞬被风捕获失去形状。 夏冉挤出一个笑。 她没法大大方方地说出那句“好久不见”,最后只用低低哑哑的嗓音叫了声:“哥。” 这声实在是轻,轻到连夏冉都忍不住怀疑是错觉,更不能确定隔着一段距离的靳司让能否听见,她只知道自己这会的手脚僵硬到不像话,视线也僵直地停在他身上。 她陡然意识到,比起赵茗,他才更像是审判自己罪行的法官。 靳司让不疾不徐地抽完第二根烟,衬衫有一半扎进长裤里,有风沿着微敞的下摆钻进去,将衣服吹得鼓鼓的,另一侧柔软纤薄的布料紧贴肌肤,衬出清晰性感的腰线。 皮带上的银质针扣折射出的光线,和他从始至终不带半点曲折的目光一般,冰冷生硬。 他转身进了酒楼后门。 步子算不上快,留给夏冉近三秒的时间观察他的背影。 他个子似乎又高了些,背也厚实了些,从青竹变成白杨。 以前他就爱走在自己前面,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背永远都是挺直的,急风骤雨都压不垮似的。 唯一的一次,是在她提分手那天。 那是她在重逢前最后一次叫他哥,故意的,为了惹他生气,也为了逼走他。 因为她知道,在某些特定时刻,靳司让比谁都讨厌这个称呼。
第02章 夏冉跟随母亲方堇搬进靳家前,住在邻省一个小村庄里,生活称不上入不敷出,但也简朴到了极点。 夏冉的父亲夏旭意外去世那年,夏冉还在方堇肚子里,关于父亲的死,她听方堇提起过一次。 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掀起大规模的下岗潮,夏旭所在的国营企业被迫顺应时代的号召,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大批职工下岗。 夏旭是个老实人,工作勤勤恳恳,奈何能力算不上出众,也不会阿谀奉承讨好领导,最后不可避免地沦为下岗潮的牺牲品。 夏旭被辞退没多久,方堇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夫妻俩经过长达一周的商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昂贵,靠着微薄的存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夏旭四处托人打听新工作,最后无一例外得到坏消息。 找不到正经工作,他就去工厂给人拧螺丝,去工地搬砖,晚上给人开夜车,一个人揽了好几份活。 没日没夜的高强度劳作很快透支他的身体,精气神严重不足,开夜车时几乎睁不开眼,有次差点撞到树上。 在方堇的极力劝说下,他才辞去开夜车的活,当天晚上,老板临时接到一个大单,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只好去拜托夏旭再接一单。 对方给的酬劳实在多,够得上夫妻俩大半年的生活费,夏旭犹豫后答应了。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山路崎岖难开,轮胎不断打滑,时间紧迫,夏旭又没法将速度压得太慢,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回程的路上突发心梗,连人带车从悬崖掉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夏旭死后那几年到夏冉有记忆前的生活被方堇一笔带过,但夏冉知道,她的母亲比谁都不容易,所以别的孩子有的,她就算再羡慕再向往,也不会主动去索取。 家里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方堇长得很漂亮,脸上不见被现实盘剥的沧桑,走在村子里经常能引来不少注意力,长大后的夏冉才读懂他们眼神里的深意。 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淫|秽肮脏的欲念,女人对女人的艳羡和嫉妒,以及丰衣足食、家庭美满的强者对弱势群体的轻蔑。 三者揉杂在一起,冲突在夏冉十岁那年彻底爆发。半夜他们家的窗户被人砸碎,木板门也被砸出一个大洞,茫茫夜色里,男人的身形影影绰绰。 方堇早就有了防备心,铁锹就放在床头,她抄起,重重往这人身上一砸,没把他砸死,但也到了头破血流的瘆人程度。 家里没有贵重的东西,值钱的都被方堇藏在枕头里。 当天晚上,方堇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逃亡似的带着夏冉离开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 从一个村庄搬到另一个村庄,本质上属于换汤不换药。 她们很清楚,这地方她们待不久的。 转机出现在方堇遇到靳司让的父亲靳泊闻后。 夏冉至今不清楚方堇是如何与靳泊闻相识的,但她相信方堇的眼光,以至于在方堇提出那句“以后我们就和靳叔叔一起生活好不好”后,她没怎么犹豫地点头了。 事实上,靳泊闻确实是个好好丈夫,模样俊朗,温柔大度,博学多识,身上几乎挑不出缺点。 然而他的儿子靳司让和他就像是两个极端——没礼貌,脾气臭,目中无人。 夏冉见到靳司让那天,正逢夏至,热气腾腾的天,他的眼神却像含着薄冰,没什么温度。 他个子在同龄人中算高的,人也消瘦,骨感很重,墨绿色的T恤罩在身上,肩膀处凸起的骨骼线条都看得很清楚,像被海浪打磨过的岩石,嶙峋扎人。 他的气质很矛盾,青涩的同时,富有张扬阴狠的野性,尤其是那双眼,无波无澜时与死水无疑,偏偏底下又像在酝酿着什么,让人毛骨悚然。 靳泊闻在一旁介绍:“阿让,这是方堇方阿姨,这是她的女儿,也是你未来的妹妹,夏冉。” 靳司让淡淡看过去,没说话,只从鼻尖发出一道轻嗤。 那时候的夏冉只有十四岁,但她偶尔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已经够格当个大人,可以无视一切教条主义,故作乖张地插入冷冰冰的成人世界。 而她自己判定的成熟标志之一:有一颗大度到能忽视所有冷嘲热讽的强大心脏,哪怕是装出来的也行,总之不能暴露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要学会圆滑地与人交往。 她眼睫微垂,半遮半掩地盖下眼里的不服管教,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扬了扬嘴角,叫了声“哥哥。” 靳司让神色是急转直下的疏冷,盖过轻蔑,只剩下超过这个年纪的怨恨。 夏冉看愣住了,心底一阵发怵,这时靳泊闻跳出来缓和气氛,夸夏冉乖巧,然后提起行李,将她带到她的房间。 卧室很大,带有独立卫生间,靳泊闻提前燃好香薰,茉莉花味道的,清雅淡然,闻着很舒服。 床又大又软,夏冉在上面蹦蹦跳跳,也不会发出咿咿呀呀的恼人声音。 恼人的是住在隔壁的“继兄”,房间隔音效果不太好,她性子闹腾,视频、音乐喜欢外放,入迷了,半夜两点也不停歇。 这时,总会听到墙壁被敲击的声音。 一下是给我安静点。 两下是再闹,后果自负。 如果夏冉还是臭德性不改,也不会出现第三下。 因为在那之前,靳司让就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门,也不进来,杵在光影交界的门边,用阴冷的一双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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