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泥房子里点着个油灯,油灯下,躺着个形销骨立的章望生,马六叔刚喂他米糊糊走人。章望海对着黑窟窿一样的堂屋,问是望生吗? 章望生没见过大哥,他的亲人,一个一个慢慢凋零了,他一个人躺床上,一双悒郁的眼,骨枯髓尽了。 兄弟俩相认,都哭得厉害,章望生压根没见过大哥,可他晓得,这就是大哥,他还有亲人,大哥一回来,他章望生就不是个孤魂野鬼了,有人会爱他,疼他,这是血脉,割舍不掉的。 章望生那时病得很重,月槐树都传他要走章望潮的老路,他自己有所听闻,不觉恐惧,他已经不惧怕死亡了,要是能见到双亲还有二哥,死了就死了吧,他再也不孤单了,他要见亲人了。章家再没有活着的人,要从月槐树彻底消失了,没人记得,成了旁人家嘴里的旁人家的死人,连个清明祭拜的都没有,长满野草,人打坟旁过,都不晓得埋的谁。这也算不得什么,无名的凡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白骨的爱恨悲欢就永远埋葬了。 可谁能想到,大哥居然还活着,他早死在月槐树乡民的苦中。他打新加坡来,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吃过苦,又发了财。他同大伯无时无刻不想着古旧的北中国,北中国上的月槐树,可时局太混乱了,乱得像南洋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他们的故乡可没这样多的雨水,马来是潮湿的,他们后来又成了新加坡人。大伯临死前,说你要是能回家去,给我带一抔土过来,我也就知足啦。章望海说能的能的,咱们肯定都能回家的。大伯提着最后口气,唱歌谣: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 他唱完,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穿虎头鞋的二弟,就挨着哒哒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 章家挤满了人,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他的头发打了油,梳得真气派!他的大衣、围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气派了!社员们特别热情,特别殷勤,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 月槐树的人说,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会死了。确实,他见着了大哥,他在大哥的跟前,跟个失路的孤兽呢,不住哀鸣,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泪水打湿章望海的前襟,他也泪流满面。 章望生一下得到了新的安慰,大哥年长他许多,亦兄亦父,他一下重新得到了哒哒跟二哥,他有了新的活力,非常美好。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屈辱,都离得远了,他心里的伤痛得以医治,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开大哥,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给他看病、做新衣裳、陪他去考试,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要为着钱发愁了,大哥挣着钱了,很多的钱。说着说着,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再多的钱,再多的好日子,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两人又忍不住一块儿流眼泪。 “这雨下的,屋里也怪潮的,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章望海淘洗青菜说。 章望生换好煤球,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问大哥:“这什么呢?” 章望海说:“这叫马来貘,以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 章望生微笑说:“要真有还挺好的,请它来吃一吃噩梦。” 两人说起热带雨林,马来那边的风俗,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可现在,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章望生了解很多东南亚那边的事情,新加坡发展特别快,经济很发达,不晓得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也方便查看外文资料。 章望生说:“新加坡那么多华人,还说汉语吗?” 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条,脸斜过去,避开热热的蒸汽。 “很多人不会说了,不过七九年开始,□□推行讲华语运动,再怎么讲,大都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 章望生默然。 “大哥你呢?” 章望海叹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刚到南洋时,大伯时刻提醒我,记住咱们中国人的身份,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我成了家,跟人家讲马来语,讲英文,慢慢的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觉得还是能做点事的,现在时局好了,很有希望。” 章望生神情忧郁,人在一个地方久了,习俗、语言、文化都变着,慢慢的,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一代人不愿遗忘,那二代、三代,最终都要忘记的。 章望海很高兴说:“马来有句谚语,叫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总有风浪,起起伏伏,挺过来海阔天空,我还能见着你,还能在大陆做点事,真是上天眷顾我。” 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拿出点辣椒酱,拌青菜鸡蛋面吃,章望海又说,记得小时候腌萝卜好吃,放点辣子、芝麻油,真是人间美味。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缺,谁晓得后来,能那样穷,闹那样的饥荒,又有那样多的斗争。章望生不太爱谈政治,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他不像人家那样激动,只跟大哥说,形势不由人,大部分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年景好的时候,能当个好人,都要饿死人了,便也难做好人。 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新加坡很现代,很吸引人,章望海以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整日还在跟农村打交道,一年下来,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调研。 他们又谈了许多改革的事情,雨不停,也没法出去散步,就在沙发上聊天,章望海困倦了,便先去睡觉。他腰不是太好,要睡硬板床,章望生特地给他打了个木床,刷上清漆,只铺层薄褥子。 雨声打着窗子,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好一会儿,还是把钢笔取过来,开始写信。 “南北: 听说你去了美国,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 你这一走,并没有跟我说,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晓得亏欠你太多,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不能再原谅,才不辞而别。我到北京找你,打听至此,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开来,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都也难能判断了。 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想二哥跟嫂子在时,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你爱吃荆芥,不晓得美国那边能不能吃到。你去美国,本来轮不到我操心,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远涉他乡,就有无数担忧,怕你吃得不惯,住得不惯,和人交际时受到歧视,美国太过遥远,要是你有半分不好,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能立刻赶过去呢?我晓得你聪明,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同。你这一代留学生,不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你去开眼看世界,是对的,是年轻人都想要的,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明明晓得如此多余。 这边正在下雨,小的时候,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在北京时,抱着你,我恍惚得厉害,是你吗?那么小的一个人,长成这样了,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思绪很乱,觉得怎么对你,都不够好,你还肯叫我三哥,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我真的以为,咱们成了一体,不能比那再亲密了,我感激得不晓得怎么才好,可还是落空,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但跟你这样,不晓得该怎么说。 我又何尝不叫人落空呢!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小妹妹,死在饥荒年月,她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还天真叫我抱,我连路都要走不动了,再没力气抱她,咫尺之遥,寸步难行。她也许叫狼叼了去,甚至更为凄惨,我从不敢细想。后来,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等他出去了,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才晓得那是袁枚的《祭妹文》,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我的小妹,连四岁都不曾活到。我叫小妹落了空,我想过,往后绝不轻易叫人再落空,可事与愿违,我叫你伤心。章家本来人丁兴旺,到我少年时,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没有你,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你给我莫大慰藉,活下去的勇气,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反倒痛苦不绝,时过境迁,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是我一手造成,一想到这点,我心如刀割,你如今远走重洋,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没念过大学,更没出过国,不晓得美国风土人情,只盼你处事谨慎,万不可太过冒险,切记注意安全,万一有事记得去大使馆寻求帮助,不可叫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太过要强,千言万语,盼你千万珍重自己,你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我此刻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珍重再珍重。” 章望生把信写完,信纸洇湿好几处,等晾干了,夜早深重,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
第52章 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拿着介绍信,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他找到黎钧鸿夫妻,对方是很诧异的,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章望生没说太多,也不要非得怎么样,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会给他打电话,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还有个电话号码,他没怎么逗留,匆匆回来,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 农民的一部分土地,转化为商业用地了,公社逐渐解体,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干什么都好,土地在农民手里,爱干嘛干嘛。月槐树还叫月槐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土地是不要钱的,一大家子,种地的种地,到厂子做工的做工,手头一下有钱了,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 这事弄得挺红火,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这就是,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见着了钱,日子越过越有盼头,那就是好事。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77 首页 上一页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