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向来冷得骇人,岁寒日暮,飘起了清雪,雪叫风给刮歪了,斜了,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往四下滚去,大街上只有路灯,见不着人影。 章望生是下午到的,那会儿,南北家里乌泱泱坐了好些人,她的哥嫂、大姐大姐夫、冯长庚,还有妈妈陈娉婷。 她家里布置挺干净、挺古朴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家庭。人都在沙发上坐着,冯长庚则站钢琴旁。章望生最晚到的,满帽子的雪,他在外头掸了好半天进的屋。 屋里暖融融的,南北就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底下是格纹呢子裙。她似乎一点感觉不到寒冷,已经把黎钧鸿的后事办妥,再没回旋的余地,那自然还要吵的,他们认定她私吞了家产。 这里章望生跟冯长庚都是外人,没资格开口的。 南北抚了抚妈妈的手,意思叫她别生气。 “我一分都没拿,你们肯定不信,但爸爸的事儿我今天就办到这了,你们闹也没用,爸爸的头七,你们把我骂了也打了,还嫌不够对吧?” 她嫂子气得大叫:“妈,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要上天了,你要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别想回美国!” 南北觉得嫂子长得真难看,她怎么那么难看呢?眉毛淡,鼻头大,一说话两个鼻孔跟猪鼻子似的一张一张的。南北突然笑起来: “你冲我吼什么呢?”她看着她的亲人们,“你们应该巴结我才对啊,巴结我,我手指头漏一漏,就够你们吃喝不尽了,你们真蠢啊,一点脑子都没有。” 黎与静冷冷说:“谁稀罕你的臭钱?资本主义的臭钱没人稀罕。” 南北哈哈大笑:“是吗?钱臭吗?”她把茶几上皮箱打开,抽出一沓美金,深深一嗅,“全是新的,油墨味儿而已,哪里臭?哪里臭?” 谁也不想那皮箱里是美金,进屋便看见了,不晓得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叫皮箱吸引了,只有章望生一个,从坐下之后,眼睛就只在南北脸上,他入神地看着她。 南北说:“你们一辈子,也挣不了我一年在美国挣的,我现在给你们机会,谁巴结我,我就把这一沓钱送给谁。”她说完,屋子就安静了,她嫂子突然又叫起来,“你少狗眼看人低了!” 南北笑道:“一沓不够是不是,我来猜猜,多少钱够,两沓,三沓?一万美金?一万美金嫂子你要不要?你给我道个歉,说姑奶奶我错了,这一万美金就是你的。” 嫂子不说话了,眼神闪烁,看看黎与祥,又看看黎与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南北纵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笑得弯腰:“我是不是上来报价报高了,该五千五千报的?五千美金,八成就能买一个人了,你们信不信……”她笑得实在不行,要揉肚子,“我要是拿出十万美金,别说叫我姑奶奶,叫我亲妈,叫我祖宗,跪下舔我脚都能了!”她目光在哥嫂身上停留,“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一家吗?”又问大姐大姐夫,“够买你们一家吗?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两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排成排,在这给我赔笑脸够不够?够不够?赔个笑脸,这钱就都是你们的了,要不要?!我又是你们的好妹妹了,美国的好妹妹!黎与静,你还敢说钱是臭的?臭吗?” 她的笑声太放纵,笑得屋顶都要给顶开了,不停笑,不停笑,真的笑出了眼泪,眼睛里全是泪光,屋里的人都在看她笑,没有一个人说话。 “妈,你看与时,毕竟是一家人,还有外人在,叫人看笑话,有什么事也该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商量。”她嫂子跟陈娉婷说,陈娉婷眼里也有了泪光,看向南北。 南北高昂下巴:“你们的家人是美金。”她突然不笑了,走到冯长庚面前借了打火机,把那沓美金拿起烧了,一屋子人一下惊呼起来。 冯长庚也拽住了她:“这是干什么呢?” 他们都忙着阻止她,嘴里道有话好好说,南北又笑起来:“说你们错了呀?” 他们就连连道歉,想叫她坐下来商量,怎么商量都好,他们叫她小妹,特别殷切,特别焦急,他们同时想到她在美国不晓得挣了多少钱,往后还要挣,没法估摸的。 那一沓美金,到底在她手里烧得残缺,他们心疼坏了,七嘴八舌说到银行不晓得能不能给换。 南北又慢慢坐了下来,盯着冯长庚:“一万美金,就能买到亲情,现在我要看看,多少美金能买爱情,冯长庚,你爱我是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挺尴尬的,冯长庚浑身不自在了,他只能点点头。 “好,你要是真爱我,”她霍然起来了,走到窗户跟前,“你从这跳下去,跳下去我就相信你爱我,你不光能娶我,我还要拿十万美金当嫁妆,全归你。” 冯长庚惊诧地看着她,南北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了,那把火从来不肯熄灭,一直燃烧。 “就算为了十万美金,你也应该跳下去的,冯长庚,三楼摔不死人,你看,地上还下雪了,那么厚的雪,托着你,也能托住那十万美金。” 南北说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冯长庚眉心乱跳,她疯了,她是个疯子,可疯子有十万美金,他晓得她说到做到,十万美金,三楼,这实在诱人,若不是她要的是爱情,这些家人们也要打开窗子去跳了。 冯长庚在那站了许久,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都等着他,他额头慢慢冒出汗来,这是冬天。 外头,夜色正深浓着,飞着雪花。 他跟僵硬了一样,半天没动,南北再一次放纵起笑声:“没心动吗?冯长庚,心动了吧,可又没那么大的勇气,你去吧,跟他们一块儿去吧!” 她一把推开窗户,雪跟着风,一道凶猛地灌进来,冰冷的气息把人都狠狠噎了一噎,南北把箱子里的美金,全拿出来,解放出来,毫不犹豫从窗户那抛掷了出去,钱立马顺着风,顺着雪,往四面八方飞舞着去了。 屋里惊叫不断,人都纷纷跑了出去,非常快,南北扭头看冯长庚,她的眼睛充了血,像杜鹃花一样红: “你也去吧,你想去的,那么多美金,去追吧!” 冯长庚冷汗涔涔,他盯了她片刻:“你是疯了,真是疯了!”他匆匆捞起外套,奔下了楼,他跑到楼下后不忘抬头喊,“我把钱追回来给你!” 南北看着他们像野狗那样,追逐美金去了,她大笑不止,觉得非常有趣,太有趣了,她从没看过这样精彩的戏,从没这样操控过人的灵魂。 她像逗猫逗狗一样,把所有人,整个世界都统统撵出去了,中国的,美国的,新的,旧的,好的,坏的,全都跟着风雪去了。 她冲冯长庚喊:“送你了,带着它们回美国吧,继续做你的美国梦去吧!”她甚至跟他道了句“祝你顺利!” 风雪交加,扑簌簌往脸上来,往身上来,南北看着茫茫夜幕,无限广阔,无限自由,她黑色的衣裳跟雪交相辉映,头发也被吹得张牙舞爪,她忽然觉得天地宽了,她要到这宽了的天地中去,得到永恒的自由,永恒的幸福。 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外倾斜了,在她没意识到自己想要跳下去时,章望生已经意识到了,他飞奔过去,拦腰抱住了南北。 她挣扎了下,章望生紧紧搂住她,陈娉婷连忙过去把窗户关上了,满眼泪水。 南北好像这会才看清楚是他,她轻轻摸了他的脸:“三哥,我是疯了吗?我是疯子吗?”她说完,先是放声大笑,紧跟着,就恸哭不已,章望生把她搂在胸口,不停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三哥在这,三哥在这。”他像抱着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女人。
第57章 章望生把她脸上泪水擦了,抱到床上,她真是变沉了许多,大人的重量,南北模糊问他:“三哥,你还抱得动我吗?” 他扭过头,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发,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雪下得非常大,屋子里喧嚣躁动的一切变作寂静,章望生跟陈娉婷在客厅里说了很久的话,南北头很疼,她觉得那声音挺小的,恍惚置身石头房里,说话的人是二哥跟嫂子。 第二天,章望生带南北去坐火车,这样冷,人挤来挤去,他一直攥紧她的手,在人群里摩擦着,真是挤啊,怎么就那么多人呢?头发都起了静电,炸毛一样竖在空气里,贴在衣服上。她想过再也不要挤火车的,还是挤了,人都给挤扁了,四面八方好像涌过来千军万马,小孩子鬼哭狼嚎,从窗户那给递上来了。 没有座位,他们在车厢交接处站着,地上坐满人,连下脚空都没有。咳嗽的,抽烟的,大声说话的,环境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有拖家带口在那铺报纸躺着,被人踩了,也就睁开眼看看,继续睡大觉。章望生把她护胸口,南北也不说话,两只眼不停看火车里的人,走几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太大变化。 她想去厕所,一看过道里乌泱泱的人,立刻打消念头,太费劲了。中国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迁徙的,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习惯了,还会继续习惯。 每到一个站台,都有叫卖特产的,章望生总会问一句吃不吃,她难受,什么也吃不下,章望生只能把水杯拧开叫她喝点热水。 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下了车,他们就往章望生的职工大院去了。天气可真坏,太冷了,嘴露外面都要结冰,真是受罪,职工大院里人正在那用铁簸箕装炭火,见他领着个人回来,围巾、帽子、手套搞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个长相,招呼说:“望生回来了?” 章望生笑笑,这人见南北走近了,又问说:“有客啊?” 他点点头,也没解释,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叫南北进去。 屋里冷得跟冰窖呢,真没比外头好多少,南北站定了,四面环视一圈,屋子倒亮堂堂的,很整洁,就是东西很少。章望生叫她坐,他到廊下弄点炭来,得把火生上。 廊下稀里哗啦乱响,章望生好像又跟院里的人说话,没多大会儿,他回来捣鼓炉子。屋里又开始稀里哗啦响,章望生忙得不轻,南北没法坐,坐着更冷,他这里怎么就这样冷呢?她脚趾头都冻掉了。真是奇怪,小时候怎么没觉得? 火终于生上了,章望生说:“慢慢就暖和了。” 南北没说话,还是站着。 屋里放了桶水,冻得怪硬,章望生拿舀子当当当砸冰,砸破了,往烧水壶里舀水,坐在炉子上。章望生给她拿了个小马扎,叫她坐炉子旁边。 “烤烤手,换双鞋吧,鞋估计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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