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还是因为南北那个事。” 凤芝说:“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不过你说,南北这小孩可真是聪明,哪像个六岁的娃娃!” 章望潮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在石头上:“我倒情愿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这个样儿,我们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导,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凤芝低声说:“南北做的这事儿,要我看,也没什么错,有时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们大人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会儿才接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有时候做事情不能这么直接,她打小得明白这个道理。” 凤芝打起精神来:“她还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课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章望潮笑笑,说他也这么打算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临到头上,也不怎么吭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哒哒是这么过来的,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都走了,他想着,自己八成是一样这么过。人只要活着,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哒哒临到头了生那样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还想活,活着就还能喘上那口气,呼进去,吐出来。哒哒说活着能瞧见庄稼,瞧见儿子,这多好,死了太吓人了,谁晓得那头什么样,就这口气是真的,哪怕这口气又苦又涩。 哒哒一辈子都是个要强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哒哒,什么都能受住了。 寒冬腊月里,月槐树公社人事有了些变动,李大成职务没了,变成了普通社员。大冷的天,公社一边忙活杀猪,一边开诉苦大会,工作组的干部让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坚持自己犯了错,可没罪,他家里也死了人。社员们说那确实,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饿得去上吊,他家当年那确实是穷的叮当响。 这事闹到年关,组织说给李大成个机会,他家里世世代代贫农,是要团结的对象,便没再□□他什么。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场里参加诉苦大会,她巴不得人都拿石头夯李大成,可没有,她有些失望,真想冲上去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数落李大成,最好能给他挂个四类分子的牌子,让他一天到晚带着。 她早把二哥三哥对她的教导忘了,不叫她去,她要偷溜了去。 可诉苦大会很快没社员去了,因为杀猪,杀猪这事儿才是最要紧的。社员们都等着分猪肉,一年到两头,最快活的要数年关,什么事儿都得先搁一搁。连队里脾气最怪的李奶奶,领猪肉时都会露个笑脸。 供销社里也热闹,看的人多,买人的少。章家不一样,章望潮有工资,凤芝手巧做了些针线活儿被雪莲拿去,说狼孩有什么门路,给换了几块钱回来,这件事,是偷摸弄的谁也不敢让知道。 南北一听说能去供销社,自然不再关心什么大会,她高兴死了,章望生带她来买东西。 玻璃柜里全是好东西,香胰子,俊手帕,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副食店里就更好了,南北爱闻酱油味儿,柜台高,她够不着,踮了会脚觉得累,让章望生抱她。 她不是三岁小娃娃,章望生抱着她,没多大会儿胳膊就酸了,只能驮着。南北什么都想要,一直咽口水: “三哥,我能要什么呀?” 章望生说:“买有用的。” 南北说:“我想买个牛心吃,行不行?” 一个牛心好几毛呢,章望生想了想,说:“买了牛心就不能买别的了。” 可她还想吃糖果,瓜子,再要块漂亮的手帕。 章望生让她想清楚,一共五毛钱的花头,多了没有。 南北幻想着开学炫耀手帕子,这下黄了,到最后她还是要了牛心。章望生背着她,她一直在问:“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你要不要尝尝?”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边。 空气像冰,可也冻不住牛心的香气,章望生恍了下神,他硬是忍住了:“你吃吧。” “你咬一口嘛。”南北往他嘴里搡。 都到嘴里了,那真是没法再拒绝了,章望生咬了一口,太香了,牛心的味道好极了。他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人就是人,一点口腹的满足就能让人上天,世界上没有比见荤更快活的事了,最起码当下一刻是这样的。 “好吃吧?”南北嘻嘻问他,章望生点点头,南北就攥紧牛心,露了点头,“那你再吃一口吧,但是不能咬太多。”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章望生,章望生扭头也在看她,忽然就笑起来,笑出声了都,他一下被南北这个样子逗地想笑,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那我要是想咬多怎么办?” 南北“啊”了声,心里真难办,她当然愿意给三哥吃牛心,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三哥比她大,一口肯定也比她大……南北觉得好痛苦,三哥还看着自己呢,她最喜欢三哥了。 “你咬多吧,”南北虚弱地回答,“能不能给我留点儿,我也想吃。” 章望生在她冰凉凉的脸蛋上亲了下,他觉得这才是小住儿,他的小住儿。小住儿没了后,他心里一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填补不了,现在南北来了,他觉得天看着了边儿,地也望见了界,非常好。他很高兴地背着她继续往家走,南北真聒噪,一路不停地问能不能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等到家时,牛心吃完了,两手光光,连手指头上的油脂都舔干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年是件热热乎乎的事儿,就连雪,都落得显和气,北风那样狂也成了好操行。这是南北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嫂子给她扯了两尺红头绳,在脑袋中间,扎起个小啾啾,特别可爱。 除夕夜雪没停,这叫瑞雪兆丰年。先头菜园子里种的南瓜,结的很多,凤芝会挑几个嫩南瓜切成圈,不薄不厚正正好,把籽掏去,放进盆里洒一层草木灰,再连晒几个大太阳,这样就成了南瓜干。入冬后,拿来炖肉最好吃了。 平时没肉,便盼着过年。年真到了,章望潮带着两个孩子包饺子,凤芝洗南瓜干,准备炖肉。南北不爱包饺子,她喜欢烧锅,尤其下雪的时令,柴火点起来,灶前亮堂堂,暖哄哄的,脸蛋能叫火苗给烤得滚烫,太舒服了。 锅烧热了,凤芝铲了块猪油,一下锅,噼里啪啦,可把南北香坏了,她鼻子一抽抽的,像哼哼的小猪。凤芝紧跟着炸了点花椒、桂皮、干红辣子,这下更香了,南北忍不住站起来看。 章望生抬头瞧见了,说:“你还吃不吃猪油?” 南北脸蛋红红的,她浑身都很暖和像揣了个太阳。 “嫂子,三哥笑话我!” 凤芝就说:“让你二哥揍他。” 南北冲章望生做个鬼脸:“二哥揍你!” 一家人都非常高兴,这样的年景,特别令人满足,人在,能吃饺子能吃肉,还有什么缺憾呢? 要说有,那便是哒哒不在了,夫妻俩还有望生,都想起了哒哒,还有更早离开的娘。这样的忧愁,很快在雪声里埋葬,肉炖好了,饺子也等着下锅。 凤芝捞出碗饺子,要给独居的老秀才吴有菊送去。吴有菊是个大夫,能写会画,就是一辈子也没混上个一家人,无妻无子,唯一黑犬相伴。 “李奶奶也是一个人,给她送吗?”南北趴锅沿问,凤芝说,“李奶奶不要,她从不受人东西,吴大夫虽说也不大跟人来往,但给他送碗饺子他还是乐意的。” 外头雪紧,凤芝把碗细致裹了,章望生说他去给送,章望潮说你嫂子忙一天了你送就你送吧。 南北急着吃肉,但见望生要去,便跟着出门。 雪花扑的脸冰凉,眼都睁不开,他们一敲门,吴有菊那条狗就叫个不停,等吴有菊开门,一团黑影窜出来南北立刻搓它脑袋: “狗,狗,你也看清好人坏人再叫,我们是来送饺子的。” 吴有菊脾气是有点怪哩,不咋爱笑,瞧,都给他送饺子来了,都不知道说招呼人进屋坐,南北歪着头往堂屋偷偷瞥去,黑不隆冬的,他不点灯呐? “吴大夫,嫂子叫我……”章望生刚张嘴,吴有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接了碗,转身进屋在一片黑灯瞎火里摸索出个碗,饺子倒出来,他又拿舀子砸上冻了的水缸,舀出水,把碗洗干净了才又慢吞吞出来。 南北直跺脚,说:“以后再不给他送饺子了,我看他一点不承情!我回去就告诉嫂子,哼!” 章望生安抚她:“别生气,吴大夫一个人怪孤单的,他承不承情咱们心意到了就行。” 南北鼓着腮不说话,等见吴有菊终于从那片黑不隆冬里走出来,故意说:“哎呀,慢死了慢死了,我等着回家吃肉呢!” 吴有菊把冰凉凉的碗还给了章望生,大手突然往他兜里搡几下,又嘟囔说:“走吧,快走吧!”说完门一关,两人听见闩子落下的声音,黑狗也不见了。 原来是把炒花生,混着几颗糖,这一看就是供销社买的,吴有菊有积蓄。 章望生手心摊开:“看,吴老师承情的。” 南北左顾右盼:“三哥,你说那条狗是不是叫小黑?” 章望生晓得她是不好意思了:“也许吧。”南北一阵瞎比划:“它嗖一下出来像股黑烟,我都以为是妖怪呢!” 章望生忍不住笑,嘴里全是风雪的凉气。 他牵紧她的手回家,在雪地里留下许多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家里筷子没动,夫妻俩等他们呢,问了几句,一家人坐下吃饭。章望潮说好好劳动才有饭吃,要爱惜粮食,南北只想快点吃,可章家的规矩就是过年时要好好总结一下这一年的生活,她听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开吃,一口下去,比瓢都大。 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真是香死了,一口饺子一口蒜,南北冲着章望生哈气,他攥住她手腕,笑笑躲开:“烦不烦啊?” 南北说:“我就要烦你,臭死你!” 一家人的影子在煤油灯里一晃一晃的,像被风给吹乱了,数南北笑声最大,笑得无忧无虑。章望潮听外头的风雪声,跟凤芝说: “怕是要下一夜。” 凤芝便答道:“横竖也没什么活计,在家睡觉。”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忘记了两个孩子还在跟前,章望生见嫂子脸红红的,他一下懂了,睡觉跟睡觉是不一样的,他又一下不自在起来,于是问南北: “那天除雪,我教了你一首诗还会不会背?” 南北来章家背了不少东西,她张嘴就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章望潮听了笑:“南北,知道这写什么的吗?” 南北说:“不知道,三哥叫我背,我就背了。” 章望潮跟她解释:“青海和玉门关都是地名,都在咱们祖国的大西北,快到边疆了,那儿的冬天,冷得要命,比咱们这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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