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见小孩跑回家,一个妇女走出来,她赶紧回屋,心道我可不要听人问东问西。她在美国,人是很注意隐私的,她都能猜出这妇女见她要问什么,没完没了,热乎得叫人烦。 章望生书架上有很多书,也很杂,有小说类的,经济类的,历史类的,还有一些专业著作,书桌上放着日记本。南北拿来看,他保留着记录天气的习惯,还写了学习心得,当然,也有些个人情感的记录,那就是忧心农村农业问题,他好像很愁,厚厚一大本,没一个字跟她有关系。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南北把日记本丢开,坐了会儿,又给扔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完后,她觉得自己挺幼稚,非常小心眼儿,便捡起来还给放好。 抽屉里有个小瓶子,装着些纽扣,是章望生平时修补衣裳用的,他什么都会,在大院里,给人修个水管,换个灯,有老两口退休在这住着,什么都爱找他。 她看到一对头绫子,粉色的,满大街小女孩戴的这种,非常流行。 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说:“我翻你东西了。” 他手里拎着包,还拎了一堆吃的,笑道:“没关系。” 南北问:“你抽屉里头绫子给你女儿买的吗?” 章望生把东西搁下:“有一回上街,觉得挺好看的,就买回来了。” 南北说:“哪儿好看了,土得要命。” 章望生便道:“你小时候不一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现在自然是看不上了。”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跟他一块儿做饭,他在案板上剁鸡,响得很,震得耳朵疼,跟南瓜一块儿炖,章望生和面,在铁锅边上贴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饼子。南北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再吃一个,猪一样的胃口,章望生见她吃那么多,说: “别吃积食了。” 南北觉得饿,怎么这么饿呢?她真是很久没这么饿过了,饿那种感觉,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刚回黎家时,喜欢偷藏东西,叫大姐发现特别鄙视她,她藏了麦乳精、糖果、饼干,就怕没得吃。 她啃着鸡腿:“你干嘛跟人说那种话啊。” 章望生了然,其实他很后悔晚上说的那番,觉得不合时宜,越想越窘迫。今早说的,上班路上也后悔了,他觉得连着两次,都说得不好。 “没过脑子,就那么说出来了。”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以后别说了。” 两人波澜不惊地过了段日子,到年关,南北要回家,章望生坚持坐火车把她送回去,可她在家就过了两天,大年初二又跑回来。她陪陈娉婷过了个除夕,过了个初一,初二大姐一家子要来走娘家,闹哄哄的,人跟她成了仇人,可跟妈妈还得走动,带孩子来讨压岁钱。南北觉得彼此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也没见面的必要。 陈娉婷跟她说,冯长庚来过家里,来还美金,南北还诧异了下,问他有没有说什么。陈娉婷转述了他的话,意思他冯长庚是爱钱,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卑劣,她虽然羞辱他,但他会原谅她。 南北一下就明白冯长庚这是学章望生呢,他心里憋着火,不过已经很难为他了,忍痛还钱,也要怄她一回。她倒没什么责怪的情绪,冯长庚是凡人,她也是,有什么资格互相嘲笑呢?可她确实嘲笑了他,这是她的毛病,八福小时候,她也整天捉弄他取乐,她可真算不上什么善类,南北这样想。 只有三哥是镜子,一直在那,专等照别人什么样儿的。 她这么快回来,章望生很吃惊,他正在院子里帮老两口腌鱼,过节走动礼物多,鱼吃不完,要挂起来。章望生袄子脱掉了,里头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手工特别好,南北觉得眼熟,可二哥的衣裳不会这么新,她一问,果然是凤芝给他打的,他带她看过几次病,身体好转后,就给他打了个毛背心。 他们还彼此关爱着,他跟嫂子还有联系,只有她,漂泊海外,无根无源,看着枝繁叶茂,心都蛀空了。他跟嫂子的感情链接,都这样深,她姓黎了,早离开月槐树,嫂子也不会这样关心她了。她讨厌过嫂子,怨过嫂子,现在她年岁长了许多,其实是能理解嫂子了,可嫂子给章望生打了个毛背心,他穿着,她非常嫉妒,也烦躁起来,为三哥能回到从前,自己却不能,有些东西远去了,也失去了。她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了,她被排除在外了,明明以前嫂子改嫁,嫂子变外人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人家情分还在的,她晓得,嫂子肯定还拿章望生当弟弟看,他也拿嫂子当嫂子。 南北跟他的礼节,就维持到这,她当时心里怪难受的,也说不清由来,跟章望生发了火,他只是问她冷不冷,她气红了脸。 章望生只能先把围裙摘了,套袖摘了,跟老两口说过会儿再弄,他急匆匆到屋里,赶紧拿香皂先洗手,怕一手鱼腥味儿熏到她。 “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回来,要是知道,就去车站接你了,跟家里闹不愉快了吗?” 南北语气很冲:“谁能叫我不愉快?除了你,谁能叫我不愉快?” 章望生把毛巾挂盆架上,走过来:“嫂子这是秋天那会打的了,她要是晓得你来,肯定也会给你打一件。” 南北脸紧绷着:“谁稀罕?我稀罕一件毛背心吗?” 章望生说:“我也是今天才从月槐树来,见了好些人,我跟嫂子说你现在住我这儿,她叫我拿这个给你尝尝。” 沙发上放着大包小包,很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章望生拿出芝麻糖,长条的,全是芝麻,芝麻可不便宜,芝麻糖很珍贵的,这是凤芝自己叠的。 章望生蹲下把芝麻糖给她:“尝尝,可好吃了,又香又脆,嫂子说家里今年芝麻下得多,她特地给咱们做的。” 南北抬眼看他,她开始捶他,打他,她真是太委屈了,委屈得像个小孩子,没有人爱她,她眼巴巴看着人家都相亲相爱的,那原本就是属于她的,可失落了十年。 章望生任由她打,他想,只要能叫她舒心些,不那么痛苦,她怎么对他都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了,只要她还愿意要,她怎么又淌眼泪了呢?也不出声,光是淌眼泪,章望生伸出手,给她轻轻抹掉,嗳,眼泪跟珠子似的,滚了又滚,又把他的心烫得全是泡。他弯着腰,先是去亲吻那些眼泪,又去亲吻她的嘴唇,把她的伤心都给咽到肚子里去了。 南北把他嘴唇咬出了血,两人嘴里都是咸的,腥的,血和着泪,一统吞吃了。 他太清楚她恨他了,她的爱跟恨,是一样的,他对她很早之前就有见不得人的心思,现在他也不用顾忌什么了,再也不用顾忌,那就叫时间一点点来修补吧,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五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他死,他得健健康康活着,好能爱她。他能被允许爱她,这可真是苍天对他章望生厚爱,他怎么这么幸运呢?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在咬他,咬得很疼了,章望生还是很温柔很缱绻地亲吻她,他好像亲不够,怀抱着他的心肝儿,南北被亲得脸发烫,她慢慢不咬了,手往他脖子里伸,脖颈里真温暖,她又像少女时期那样缠他了。 手底是男人的骨架,真迷人,南北有些晕晕乎乎地想,这是她的了吗?反正不要去想了,先拥抱着吧。 她跟小孩似的,喜怒不定,刚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会儿又亲亲热热叫三哥,叫得章望生立马把灵魂卖给魔鬼都愿意。 南北是想咬死他的,看他痛不痛,可男人给的亲吻太迷醉了,她又想起自己爱他,他现在就在身边,不是个念想,是个活生生的人,跟她接吻呢,她脸色酡红,心跳加快,很投入地给他反馈。 那老两口还等着章望生腌鱼,见他老不来,打窗户那瞧了一眼,哎呦,真是的,章同志正搂着家属亲嘴,大白天真不害臊啊,怎么好好的个初二,亲起嘴来了?大过年的,你说是个什么事儿? 老两口说看不出这个章望生这么不正经,一个大男人,不好好给他们腌鱼,非得这会儿,你看这事儿闹的。亲嘴就亲嘴,也不晓得拉窗帘。 老头说:“听说他家属是美国回来的。” 老太太说:“美国人就是不正经。” 老头说:“美国人兴结婚再找,再找还能离。” 老太太说:“咋,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老头就嗐了一声:“我这说人美国的事,干嘛往自个儿身上扯。” 老太太哼道:“我看你就是想跟我离婚了,才说人美国兴离婚。” 老头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就爱瞎发挥,上纲上线。” 老太太说:“你污蔑谁呢,谁爱瞎发挥?” 老头求饶:“我,我,我爱瞎发挥,行了吧。” 老太太说:“不行,咱们得把这事掰扯清楚。” 两人还是吵起来了,章望生只得出来,继续给他们腌鱼。 院子里的人,不免在一块儿要说两人的事,都是私下说,觉得两口子有些神秘,也不晓得南北干嘛的,光听说美国回来的,那就更奇怪了,猜她八成美国混不下去跑回来了,否则,没有出去再回来的道理。要么就是,章望生这以后也得走,到时两口子都拿美国绿卡,过好日子去啦。相比后者,旁人更喜闻乐见是前者那么个情况。 但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切照旧。 年后南北见了一次章望海,两人挺能聊得来,说起在海外的感受,很有共鸣,融入很困难,久了也就真得他乡变故乡,尤其有了家庭,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章望海说:“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算半个中国人吧。”他讲了很多马来的事情,南北脑子里,全是猴子、雨林、各种颜色艳丽的鸟,好像大哥浑身湿哒哒的。她很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愿意亲近他,她想到可怜的二哥来,二哥埋葬在月槐树了,不会再生,活人想着死人,历史的一页就那样翻过去了。 章望海又说:“我也去过美国,有个朋友在纽约,他留那了,大家都嘴里把中国当故乡,但没人真愿意丢下一切回来。” 南北心道,我的故乡就是三哥。 章望海一来,章望生就只能打地铺了。南北跟着大哥去看厂子,听他讲生意经,大哥是很聪明的南洋商人,她这时候才能感觉到他跟三哥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人精,在商海里浮沉滚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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