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怕相看两厌?” “不用芝姊操心,我本就不需要爱人。你也知我情况,‘门当户对’不如不过多纠缠。目前来说,陈小姐勉强合格。” 听罢,梁雅芝眉毛一竖,声音也染上薄冰,“收回你的话!我不准你这样评判阿岑。我同她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她好不容易从泥潭爬出来,我不会眼睁睁看她落进另一个火坑。” 宋涯抿唇,咬合肌微微发力,脸色更沉:“你要阻止我?” 这句话宛如一柄射进梁雅芝心窝的冷箭。她眉眼中积蓄的怒火忽然急急退去,只剩满地狼籍。 良久,梁雅芝疲惫地靠着椅背,堪堪挤出一句话。 “她吃的苦不比你少,涯仔,别太傲慢。” 到头来,傲慢只会将你打倒。 当晚,宋涯做了梦。 也许是注意力缺陷(ADHD)的缘故,他的梦往往杂乱无序。这一次,纷乱的色彩却渐渐聚合,倒洒的水彩晕染如卷轴,画面越来越清晰。 风与浪潮同时向他涌来。海浪从脚底往回涌,打着旋的白沫没过脚踝,在湿沙滩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波浪号;风穿过发间,腥咸气味残留鼻腔,呼啸声已经远去,追逐浪尖消失在金紫与朱红相嵌的海平面。 不知为何,他隐约意识到:这是英国康沃尔。 落日沉海,他坐在沙滩上,左手夹烟,右肩枕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如果我现在突然落海,你会救我吗?” 那舒舒服服窝在他肩上的人问。她的音色柔媚与忧郁并重,不轻不重地勾着他的心,诱使他全神贯注。 他听见自己回答:“是‘跳’还是‘掉’。” 她取笑:“有区别吗?” 宋涯不喜欢回答这种稚缠的问题——明明是能自己想清楚的事,却偏要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但不知为何,梦中这个他却将声音放得极尽柔和:“区别大着。跳是自愿,掉是被迫。” 她似被击中笑穴,在他肩上笑到颤抖,柔软的发顶磨蹭着他的颈窝。 “那就说‘跳’吧。”她仍在笑,话音断断续续,“我重新问过:要是我跳海,你会救我吗?” “……你想好了?”短短四字,他却说得极艰难,心头骤然生出莫大的恐慌。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 一瞬间,海鸥尖戾的嘶鸣从头顶掠过,他的心脏被狠狠贯穿。大雾弥漫,她分明在对他说话,他却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清她的声音了。 不要。宋涯张开嘴,一个音节滑下喉咙。不要。海风越来越冷,他感受不到她在颈边的温度了。不要! 冰冷浪潮上涌,失重感与溺水的剧痛一前一后钳制着他。有人站在岸边,冷眼看他坠落深海。 !!! ——宋涯战栗着惊醒。 凌晨三点,他剧烈喘息,心跳几乎撕裂耳膜。 * 《柳生》反响火热,十三号话剧院有了正式公演的剧目,陈亦岑也重回一周八场演出的工作周期。周日休息,周一二三五晚场,周四周六午晚两场,她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剧院。当她结束表演回家,才会在手机备忘录上看见一个越来越近的日期。 待办事项:领证。 顾苒苒问她和宋涯到底算什么关系,她弯起眼睛大笑:“角色扮演!” 没把顾苒苒气得够呛。 好在她从不对顾苒苒隐瞒,从小到大,两个人之间没有秘密。自从上次她将与梁雅芝交谈的内容告诉顾苒苒,后者终于对她决定和宋涯结婚这件事松了口。“真要出点事,起码他那头有人能帮衬着你。”她这么说,“不然我真要当你抵死,明知死路一条,还往上送。” 陈亦岑笑着把打火机递给顾苒苒:“也就一年,没什么大不了。再说,威海娱乐现在无主,能接手的无非是芝姐和宋涯。芝姐有影后傍身,要是她出任总裁,我也方便想办法多认识些业内人。” 知道她是为工作室着想,顾苒苒再心焦,也只能挥开那只拿打火机的手,瞪眼忿忿道:“我在戒烟!” 十一月十日早上,陈亦岑简单画了个淡妆,收拾好证件,去民政局等人。 想想三年前她对宋涯的心思,若没有后来的事,他们顺利在一起,此时此刻她绝对不会怀着波澜不惊、甚至冷漠的心情站在这里。康沃尔的宋涯简直是陈亦岑的救世主,为了他,她不仅愿意死,还愿意活下去。 转念一想,就算宋涯没回国,没有那场病,以他们的身份之差,又何尝不会走到分崩离析? 谁说爱定能赢到最后? 陈亦岑心口冰凉,垂头看着为饰演阿芳染着桃红蔻丹的十指,突然觉得阳光刺眼极了。 十点钟,宋涯准时出现。他西装革履,顶针、袖扣与怀表一应俱全,身形挺拔,矜贵感冲淡了高眉深目的攻击性。也许该感谢他赏脸自己的结婚局——陈亦岑不合时宜地想。他要办这张结婚证,估计得瑞士香港大陆三头跑,不比挑个身世好的港女仔结婚麻烦的多。 想到就做,陈亦岑迎上去,大方得体地展露笑颜:“感谢宋先生莅临陈某的结婚局。” 她做好被无视的准备,谁知宋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瞳孔在颜色稍浅的睫毛下转动。他从陈亦岑脸上一路扫到脚趾,看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哪里不合你眼缘?”陈亦岑忍着脾气提醒。宋涯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视线先去找她眼睛,再飞快地偏过头,颈边一粒黑痣暴露在灼灼日光下。仿佛宣纸上的一滴墨,陈亦岑盯着那颗痣,突然产生了将蔻丹染上去的冲动。 宋涯沉声打断了她的臆想:“没事,进去吧。” 他们是今日第一对登记结婚的男女,流程走得很快。到按指纹时,陈亦岑忍不住看宋涯。正巧他也在看她,他们的视线半空相遇。 原来哪怕不曾相遇,她也能拿到一本登记着宋涯名字的结婚证。 原来康沃尔海边三个月,只她一人刻骨铭心。 原来她可以同过去的烂摊子坦然说再见。 结婚证一式两份,登记员分别递交二人,嘴里连连惊叹这对小夫妻男才女貌,太相配。宋涯率先接过,看也不看直接放入公文包。陈亦岑向登记员道谢,也拿过自己那本。证件办完,他们一前一后离开。 “恭喜你们!”登记员的大嗓门从自动门后飘出。 陈亦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轻声叫“宋先生”,便引得宋涯回头。他站在平地,自然要仰视她。 阳光过盛,她迎着光晃了晃结婚证,笑道:“合作愉快。” 这句话不是粤语,而是更圆润缱绻的法语。宋涯沉默片刻,抬起右手架在前额遮阳,神情被隐没于手掌投下的阴影中: “Vous aussi.”(你也是)
第7章 “你懂法文?”宋涯走上两级台阶,视线与陈亦岑平齐。他不喜欢仰视别人。 陈亦岑毫不示弱地回视:“我曾外祖母是法国人,李淑宁从小就要我学法文。上学之前,粤语和法语才是我的母语。Ne me sous-estimez pas. (别小看我)” 一抹亮色从宋涯眼中掠过。他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光线太强烈,手机屏反光到似自带防窥膜,陈亦岑的角度看不见来电人,但她看见宋涯眉心微动,接起电话,开口是法语。 “日安,弗赫内尔女士。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是一道优雅醇厚的女声:“宋,靶标的分子生成模型出了点问题,你尽快到实验室一趟。” 宋涯拿着电话的食指在手机背面轻敲,沉吟片刻,道:“我不在香港,回去需要时间,可否让施耐德导师先线上和我联系?” 那边空了十来秒,宋涯举着手机,蹙眉,眼睑半垂。陈亦岑立刻知道他大脑在飞速运转,也许是推演端到端数据分析可能出现的缺陷? 对面换了个男声,上来就用德语说:“你需要多长时间?” 宋涯也换了德语:“先生,耽搁的是A组还是B组?” “A组。我初步判断是深度学习出了问题,先别急,B组离群数据多,幸好你在进入结构性测试阶段之后叫停了AIDD[1],还没出结果。” “好,我尽快回去。”他思索片刻,又换法语讲,“我知道弗赫内尔女士还在,麻烦她打一份记错报告给我。” 宋涯的法语发音很独特,比起连读导致的黏稠含糊,颗粒感更强,重音清晰。词末辅音与下一个词的元音衔接,低沉嗓音随之起伏,好似水面被风拂过,涟漪微晃。听他那种念法,陈亦岑一面觉得耳朵享受,一面想,他这倒像是说惯了德语的人,把一部分发音习惯带到法语去了。 这么说来,宋涯的英语也并不是标准牛津腔。陈亦岑记得在康沃尔听他与人沟通,他常把\"w\"发成“v”,用撅嘴的\"O\"代替松弛音\"e\"。每次同他聊天的人都要惊奇,看他亚洲面孔,说英文却一股柏林味,究竟是哪里人。 那种时候,陈亦岑便在旁边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模仿他,先用端着的牛津腔说一遍,再刻意带着浓厚的魁北克口音把同一句话念得七弯八拐。 “再笑?”宋涯会皱着眉头说她,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她赶紧找补,说现在哪里还搞口音歧视,有地域特征的发音在她看来才最浪漫。 说罢,还要用半生不熟的德语补上一句:“但我就爱你出糗。” 结果往往是在扑面海风中被宋涯压着后颈深吻。 陈亦岑沉浸在旧事中,直到身旁语声消失,才回过神。宋涯已经挂了电话,三级并作一级下了台阶,落到平地上,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转过来说:“有点急事,抱歉不能送陈小姐去剧院。” 她倒没料到宋涯还有这种打算,立马演出最善解人意的笑容:“你忙你的,我自己坐公车去。” 话音刚落,宋涯一点也不客气,头也不回地进了停车场。五分钟后,Stelvio如一抹流云,从眼前疾驰而过。 果然,对宋涯来说什么都大不过他的研究。陈亦岑耸耸肩,挎着包去找车站。她大概能想象出他在忙什么。 威海神经科学与AIDD研究所是他一手创建,A组针对小分子发现与图像识别应用,B组专攻阿尔兹海默症,还有个他瑞士博导主管的C组,负责临床试验设计。刚刚听他讲,好像这些研究与三年前大差不差,仍是需要长期投入精力的攻坚战。 去剧院的公交车上,陈亦岑抱着挎包,想到里面静静躺着的结婚证,心里竟有几分释然。她已打定主意和宋涯周旋,本以为能拿下他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现在看来,三年后的宋涯防线更高,比之前更像块焐不暖的石头。 最高难度,但一本万利。她靠着车窗,看公路树影飞快掠过,旧日伤疤长在心头,好像嵌进去一枚响尾蛇獠牙,经年累月,仍一滴一滴淌着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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