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探花一向潇洒的身影竟凝滞僵硬。 他身后,残阳已被远山吞噬,一轮圆月从云层里出钻出来,冰冷月光织成天罗地网,准备好收拾一切往事。 裴大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躲在硬冷的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头,颤抖得厉害。 今天,是他的生日。 如果道士说得没错,这一夜就是天雷劫火临世的时间……十五年前的今夜,裴探花利用襁褓中的他躲过一劫,那这一次呢? “你看清楚这具尸体上的牙印,你还能骗自己吗?” “他是白虎,会吃人的。” “当年他为了自己不丧命于雷电之下,把你从爹娘怀里叼出来,你家人悲痛不已,你娘也因此而病故。他原是你的仇人!” …… 不,不。裴大少双眼布满血丝,他头疼欲裂,真想就这样倒头睡去,不管那月圆之夜,不再想那只白虎。 昏昏沉沉之际,窗外一阵惊雷滚过,裴大少骤然惊醒。只见屋内明明暗暗,被子上一片濡湿,原来,屋顶又开始漏雨。 “轰隆——轰隆——!” 雷霆声沉闷敲击着裴大少的耳膜,现在,那只白虎怎么样了?他已经多活了十五年,这是他应得的……他不死,就会吃更多的人…… 裴大少拼命说服自己,可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睫间沁了出来。那些眼泪仿佛自己有生命,争先恐后地涌上眼眶,成了不舍,痛彻心扉。 他想起他一个大男人在灯下缝缝补补的样子,想起年幼的自己骑在他背上满屋疯跑的情形,想起他吐出满口的血水,笑眯眯地把桂花糕塞进他的小嘴里。想起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裴大少突然爬起来,推开门冲进黑夜的雨幕中。 六 “谁让你来的?”裴探花罕见的声色俱厉。这一声厉喝,竟有金石之威。 “当年因为你怀中有婴孩,雷电没有劈死你……今夜,也一样。”裴大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心甘情愿。” 裴探花眼中不知道什么闪动,他收了怒容,将手中纸伞递给裴大少:“打着。” 十五年来的习惯,裴大少从不忤逆他。少年接过伞,可这一次,他默默将纸伞撑向对方的头顶,为他遮雨。 两人并肩而立,裴探花一双眼睛星子似的冷而亮,凌厉中又有一丝温柔,掸了掸少年肩头的雨丝:“我教过你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裴大少鼻头发酸,怔怔看着他。 “头可断,身可斩,发型不能乱。” “……”裴大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的! “还有一句。” “嗯?”裴大少正要去破庙里躲雨,闻言只好站住。只听裴探花问:“家里的衣服收了没?打雷下雨收好衣服,勤俭持家。” 裴大少默默地点头:“我错了,赶着来救你,衣服没收。” “第三句。” “……”您老人家还是一次性吩咐完吧。裴大少已经准备不理他了,只听裴探花在他身后说:“父子一场,生死无憾。” 暴雨狂怒喧哗,可这句话裴大少听得很清楚。他向来木讷,此刻竟然……一样的木讷:“到庙里躲躲,那里有屋檐——”剩下的话他没说完:有屋檐,雷打下来死得慢点,我不想那么早投胎。 做你儿子,这辈子我还没做够。 他们只来得及走到屋檐下,还没躲进破庙,耳边突然炸开沉闷一声巨响! 闪电划过,四周宛若天明,像正午的一轮烈日跌落进漆黑的子夜,滚烫的火海就在眼前! 雨点仿佛烧开的沸水浇在身上,裴大少一把胡乱抓住裴探花的手,凡人果然是不该逞强的!他周身灼热,双眼剧痛,浑身每一处骨骼都仿佛被人一刀刀剐过,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且这煎熬仿佛一生一世也不会完结。绝望喘息的裴大少拼命握紧拳心,指甲嵌进了血肉中。 他不放弃,只有这一次,哪怕是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让人无法呼吸的热浪和强光终于渐渐冷却,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头顶。 昏昏沉沉的裴大少清醒过来,鼻端充满呛人的焦糊味道。他这才发现——裴探花不知何时将他护在身下。 雨已停了。天边爬出几颗残星,微弱地燃烧着。 那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整个人像一只被烧焦的野兽,只有眼睛,还是原来的模样。 那冷冷的,是汗水。 “还活着?”裴大少不知道是在问裴探花,还是在问自己。 其实……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并没有把握能助裴探花躲过这一劫。道士说,只有纯洁无罪的人,才可以躲过天劫,比如婴儿。当年的他是一张白纸,如今他成长了十五年,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但——人生在世,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纯洁无垢?在道德的底线之上,还有更宽广的水域,将善恶洇湿得不那么清晰。 比如,明知裴探花是吃人的白虎,还来救他,这件事是对是错呢? 上天给了他答案。 两人都滚倒在雨水中,裴探花蜷成一团,脸色和声音虚弱至极,吃力地抬抬手指尖,惆怅地说:“……露点了。” 顺着他的目光,裴大少抬头朝破庙里看去,只见祝静思一身青竹碧色,腋下夹着着几片瓦片形状的东西,轻盈地从屋梁上跳下来:“没关系,露得很好——注意感冒。” 裴大少默默地看了看他俩……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爹,敢情您老人家不是离家出走,是约会来的! 星光之下,只见裴探花全身衣衫都烧焦破烂,肩膀前胸都坦露在冬夜冷风中。连裴大少都为裴探花的狼狈形象觉得害臊,当事人却没有半点害臊的意思。 祝静思姿态娉婷,笑盈盈走过来。 “你胳膊下面夹的什么?”裴探花有气无力地问。 “铜瓦片,引雷用的。”祝静思将那几块瓦片扔进口袋,“把细铜丝布在地下,瓦片按阵型排列,可以把雷导进泥土。” 裴大少的自尊心深深地受伤了……什么纯洁无垢的真正的好人,原来他想多了! 遇到危险,还是技术流靠谱啊。 这时,只见庙后传来一阵响动,祝静思回头轻叱:“谁?” 一个衣着脏乱的中年农夫迟疑着探出头来,他一见裴大少,眼里立刻闪出热切的光。 “一个道士跟我说,你是我失散十五年的儿子……”农夫有点紧张得语无伦次,但眼底的急切是真的,“让我今夜到这月圆之溪来……” 裴大少浑身一震,他的亲生父亲终于想起他来了。可是脚下沉重,他无法动弹。 “道士还说,当年抢走你的人是是妖怪……” “兄长!”祝静思冷笑拦住农夫:“你当年欠下一屁股赌债,急于翻本,将自己即将出生的婴孩抵押了六十个铜钱——是你白纸黑字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出去的,你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农夫嚅嚅着,心虚地看了裴大少一眼,顿时低头蔫了气势。 “你永远不要奢望能挽回当年。”祝静思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机会了。” 裴大少脸色惨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难怪他看到祝静思会觉得亲切,原来,他们之间真的血脉相连…… 幼年时温柔抚摸他头顶的大手,那种感觉真切得刻骨铭心。 原来,不是他抢夺了他的人生,而是他捡拾了他的遭遇,遮挡了他头顶的风雨,赠予了他一个家。虽然屋顶漏雨,却给他灵魂晴朗。 “起来了起来了!屁股都被烤焦了……”裴探花从泥水里挣扎起来,抖抖身上的水渍,裴大少突然脸色剧变,大喊一声:“不——!” 道士冷笑出现在他们身后,一剑刺入裴探花的后心。 七 夜色到了最浓,黑稠似血。 桃木剑一击即中,道士却猛然瞪大眼睛往后退,仿佛突然见了鬼一样,“不……不可能!” 裴探花按住剑尖,指下用力,木屑合血纷飞:“你才是妖。” “笑话!我是妖?”道士怒极反笑。 “你口口声声说除妖,可你没除去自己心中之妖。”裴探花目光中寒霜顿生,“你饲养西域吸血蝙蝠‘咫翾’,虽然可以引路辨识妖气,但在月圆之夜蝙蝠吸血杀人,你又岂会不知道?” 原来,那些月圆的深夜裴探花去抓蝙蝠,是惧怕它们伤人。受伤头破血流那一次,是遇到了道士。 道士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冷硬如铁:“世间正义,总有牺牲。我一心为人间除害,自问从没有半点私心!” “为灭一妖,宁杀十人,好一个大公无私的正义。”裴探花面无表情,“冯基离开毓秀茶庄的时候,只是受了惊吓。后来他去寻找你时误闯蝙蝠洞,死于‘咫翾’之手,你闯下祸事,毫不犹豫嫁祸给白虎,这也是你的正义?” 道士张了张嘴,却终于哑口无言。 “许多年前,我脚下白骨堆积如山,我也曾这样告诉自己。”裴探花的眼神凉如飘雪,“可是,世间究竟什么是正义?你口中的敌人,是别人的友人;你眼中的妖物,是别人的至亲;杀十人,救十人,就是正义?这样的正义未免太过狂妄。你我,都没有资格宣判别人的命运。” 道士的脸色比死人更难看,他原本也只是轻狂浮躁的年纪,眼瞳里甚至渗进了恐惧:“你中了我的桃木剑,为什么没有形神俱灭?” 是的,裴探花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变回原形,他受伤的胸膛只是不断涌出血来。 ——和所有普通人一样。 裴探花的眼神渐渐涣散,身子一晃,顿时吐出大口鲜血。残星的光亮中,裴大少看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裴探花被雷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中,夹杂着一根白发。 他在老去,只是他不曾凝视。 一阵冷风吹来,最后的火焰倏然熄灭,裴探花的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裴大少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的视野一片血红,被天火洗劫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剧痛。胸口有什么在炸裂,丝丝都是鲜血和绝望。 被强大的愤怒和悲痛驱动,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朝道士扑去—— 他心中只燃烧着一个念头,杀了他! “住手!”只听一声熟悉的女声从身侧传来,祝静思举着一把杀猪刀,刀背重重打在裴大少的屁股上! 屁股上火辣辣得痛,裴大少本能地朝后看去,却是怔住。 “道士你看清楚,他是我一直在等的男人!你就算没有听过裴探花的名号,也不知道戍边大将裴将军吗?”祝静思慌乱将裴探花抱住,紧紧握住他渐渐冰凉的手,“你杀人了!” “九月十五,我一定来迎娶你。” “说好了,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少女微红着脸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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