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似被一团棉花堵住,极为简短的句子,被他说得格外话不成调。他接着说:“找不到了……” 声音嘶哑异常,尾音绞着颤。 昏昏夜色中,玉蝉衣只见他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眼底却晶莹潋滟一点水光,将将要顺着脸颊落下,又被他信手拂去。 看着他修长指尖上残留的湿润水痕,玉蝉衣后知后觉意识到,方入耳的那句“找不到了”最后那抑不住的颤音意味着什么,心底轰然一震。 那是……泪吗? 他,是……哭了?
第28章 不够 我好像……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灵脉尽毁时也不吭一声的人,到底有多难受,才会掉下这一滴泪…… 玉蝉衣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眼前掉泪,哪怕只是倏忽而逝的一点晶莹,她依旧本能地感到惶恐,坐着的姿态变得拘谨万分。 她张了张嘴唇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却实在缺少此道的经验,才张口便觉得笨拙,又默默将嘴巴闭上。 这时却听见微生溟喑哑嗓音又响起来,他的声线缓而慢,慢极了,“那是个女孩……” 玉蝉衣连忙屏住呼吸认真在听。 微生溟置于桌面石板上的手无意识收拢,指尖抓挠到石板上发出刺耳异响,他却像是听不到了一样,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小师妹,有些人,只消见过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可是……” 他的话有些乱,“微生溟其人,你已经听闻他大半事迹,知道他的风光,也知道他的狼狈,但你可知他的无能……” “陆闻枢固然不值得追随,可微生溟却更可恨。” 说话时他并未看向玉蝉衣,反而视线空茫,投向玉蝉衣背后的群山。 巍峨山峦在月色的掩映恍若一道道修长鬼影,他两眼空空俨然自己的魂魄也丢失在其间了一样,听在玉蝉衣耳里有些颠三倒四的话也忘了再说下去。 群峦叠映在眼底,微生溟的眼睛红得彻底。 “可怜、可怜……可怜……”声音一声比一声低,他不知在说着谁。 玉蝉衣几乎分不清,这是他原本的瞳色在加深,还是因泪意而变红。 看神情,他的脸色平静到显得空洞异样,若非方才他眼底那被他轻巧拂去的一滴泪,与他说起话时颤着的嗓音,玉蝉衣几乎难以窥见他情感的裂缝。 那样好听的一把嗓子,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断了弦的琴被迫被拉响时发出的声响,喑喑哑哑的,过分的难听。 有些事,是不言自明的,更何况玉蝉衣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给她将事情拆讲得透彻细致,才能明白的人。 哪怕,微生溟的话语意混乱,玉蝉衣依旧从中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这逐渐拼凑出的那个可能,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玉蝉衣意识到,恐怕、恐怕师兄所说的那位天赋极高,高过微生溟也高过陆闻枢的人,落到了极坏的境遇中去,甚至,如今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微生溟…… 恰巧微生溟说:“我当真见过那样一人,真的不能再真。可是啊……天道对她不公。” 一句“天道对她不公”,玉蝉衣耳边轰然一声。突然之间,四周于她像是变得万籁无声了一样。 隔了好久。 “为什么?”玉蝉衣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在问。 她不理解,为何这巨海十州的剑修,有天赋的一个又一个各受困扰,籍籍无名;却叫那脚底踏着她森然白骨、名号得之不正的陆闻枢在这一千年间,安安心心地掌着正道的高位?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这天道却不去对陆闻枢不公?! 这终究是个无法完整问出来的问题,别人给不了她答案。 忍着眼眶热意,忍了又忍,玉蝉衣的目光却寸寸冷下来,她又问:“只凭天赋,不够是吗?” 微生溟仍在望着远山出神,眼神空洞洞,像一具傀儡人,玉蝉衣便知道她之后说的这些话,恐怕没被他听到耳朵里去。她默默起身,脸上再没有多余表情,只是手里重新召出了自己的长剑。 她心里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不够。 那陆闻枢做了千年的剑道第一、几百年的正道魁首,恐怕已经成了难以撼动根基的庞然大物,这样一想这天道果真至极不公,她只想凭着自己一身天赋和恨意杀过去又怎么能够? 一阵清风携带着秋日桂花的香气从庭中席卷而过,药田的草叶一阵轻轻摇动,如同一双温柔抚过的手,站在药田中间的两个太微宗弟子却轻轻打了个寒颤。 玉蝉衣的剑尚未出鞘,他们就感受到一阵极强的剑意自她的剑上渗出,遥遥传来仿如凛冬,几乎令他们本能地感到胆颤。 其中一人瞳仁一缩,传了心声给另一个:“他们刚刚说的,你能听明白吗?” 另一人以心声回道:“微生溟肯定又在说些胡话,这巨海十州哪里出过比他和陆闻枢天分都高的人物?之前他便经常如此,都是他被陆闻枢打败之后无能为力杜撰出来的一些东西,当不了真的。” 又道:“但那玉蝉衣好像真的信了……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另一个苦着脸道:“自然是听到了,她说,只有天赋,不够是吗?看她的样子,她应是觉得还不够,于是要更刻苦地练剑了。” “……” “……” 沉默。 两个太微宗弟子都沉默了下去。 这一刻,他们都有点不想再当剑修。 “小师妹!小师妹!” 这时药庐那边传来巫溪兰的喊话声。 整个院子里,只有她的嗓音听上去是欢快的。 玉蝉衣垂下眼,将眼底寒光与手中长剑都收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番情绪,走进巫溪兰的药庐。 巫溪兰正待在脸大的捣药木臼旁,捣着药腾不出手,抬了抬下巴示意玉蝉衣自己去拿旁边的那几个药瓶。 “喏,新的聚灵丹,和剜心丹,旁边还有一些别的丹药,是我拿这阵子养出的灵草炼出来的,专门为你而炼,只于你修行有益,你可以按照一日一粒的分量服用。” 玉蝉衣拿起药瓶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走回到巫溪兰旁边,有些犹豫地说道:“师姐。” 巫溪兰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玉蝉衣眼睛往外瞟了一瞟,忧心道:“我好像……我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巫溪兰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看玉蝉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很正常。”巫溪兰道,“我看到好多来我们这的剑修在和你比完剑后,也在不尽宗外面偷偷掉眼泪。” 巫溪兰心道:小师妹如此惊才绝艳,她那个整整花了两百年拔剑都拔不出来的小师弟,看到自家小师妹天赋如此之高,剑术突飞猛进,自形惭愧,伤心落泪,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溪兰笑吟吟,玩笑道:“真是没想到,我们小师妹竟然有让这么多人为她掉眼泪的本事。” 玉蝉衣:“不……” 算了。 说起来很难解释。 玉蝉衣放弃了从巫溪兰这里问出点东西的念头。 - 入了冬,与天气一起变得寒凉的,是玉蝉衣的剑意。 若说前半年,她一直在因为微生溟说她那句“照本宣科,缺乏经验”的评语苦苦钻研如何叫自己的招式变化莫测,无法被人摸透她下一步的路数,因此常常给太微宗弟子多放几招,好叫他们败得不至于那么快,好陪她多练上一练,到后半年,却不再给太微宗弟子留任何情面。 那些平素日里爱偷懒的、修习没那么勤快的,在玉蝉衣的剑下,连一招都撑不下来了。 他们不能、也不敢再来和玉蝉衣练剑。 和玉蝉衣练剑时,那股寒意凛凛、可破万物的杀意几乎扑面,远比承剑门这地界格外寒冷的冬日朔风更加刺骨,这不是他们这些仙龄低、修为低的修士能够承受得住的。 到后面,哪怕只是远远感受到玉蝉衣的剑气,他们都会一阵寒颤。 李旭偶尔会站到不尽宗的墙头观战,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站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多去留心注意微生溟的动向,看玉蝉衣与别人练剑会在不自觉间入了迷。 他早就从自己安排在药田的那两个弟子口中听闻了那一夜玉蝉衣与微生溟的对话内容,自然也听到了玉蝉衣问的那句“只凭天赋,不够是吗”。之后这一整年,窥视微生溟之余,这问题也常常盘桓在他心头。 但看着修为日渐长进的玉蝉衣,李旭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他并没有资格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视野之所见,恐怕只有玉蝉衣,才配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 时光斗转又一年。 院里的藤兰树枯黄了两遭,玉蝉衣的灵脉在又一岁立冬那天,冲破了第二十四寸。 这一日,正在李旭在自己那布满奇花异草的居所中练剑时,听见段小丰回来的脚步声。 他收了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回头,只见段小丰神情平静中带着一点黯然。 段小丰道:“师兄,我输了。” “三招之内,十比十输。” “我在她那,最多只能撑过两招了。”段小丰垂着眼说,“如今我们这儿已经没有人能够在玉蝉衣手底撑过三招,我觉得,她已经不想同我们练剑了。” 段小丰抬眼看向李旭:“若是还想用陪她练剑的法子接近不尽宗,恐怕只能是师兄您去。” 李旭的神情却和他一样平静,他说:“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同段小丰对败给玉蝉衣早有预料一般,他也对今日早有预料。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李旭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确实来得比他想的要快。 去往不尽宗之前,李旭用连金泥拭剑,又用玉甘泉水洗剑,好好养护了一番他的剑。 次日,一早,他来到不尽宗。 玉蝉衣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他。藤兰树到了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她披着一身霞光,身上结着露水,仰着颈看向群山微微出神,像被露水涤湿的一片洁白花叶。李旭扫了她一眼,便知道昨夜玉蝉衣恐怕又是整夜都在练剑。 她应当已经知道是他来了,不然早该对院里进人有所反应,李旭开口说道:“昨日,段小丰告诉我,他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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