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镇定自若模样,确实有几分机灵。 怪不得会受詹王妃的器重。 三世子常宴紧随其后。 他向我行礼后,回头迟疑道:「我可曾与殿下见过?」 见过,岂止见过。 我还扒光你的衣服,搜你的身——哦,那时你已经死了。 我还替你洗脱嫌疑,你也红着耳朵向我道谢。 虽然别扭,但是,也有一点可爱。 常宴,你对身世怀有怨怼,但你本性不坏,对吗? 我希望你能够长成一个好人。 心里想了许多,但我决意,也只能够把它们,全部烂在肚子里。 我道:「不曾,本宫昨日才来。」 他道:「殿下像我一位故人。」 我道:「是吗,哪里像?」 他皱眉,似乎在努力地回想。 最后他摇头:「许是我记错了。」 我笑笑道:「无妨,这是常有的事,去吧。」 他微微地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像根迎风而立的翠竹。 看起来真像个乖孩子。 我抿唇笑笑,忍不住想:真不知他长大,会是怎样。 我站在滇荣殿前眺望阶下,看见许多人正神色肃穆地往此处涌来。 他们低头庸庸碌碌的模样,当真像极蝼蚁。 许王后与世子在殿内,而其余子嗣与妃子们,则俯首帖耳,跪伏在了殿外。、 我已猜出如此多人来所为何事。 面色惨白的许王后牵着年幼世子的手,踉跄着,出了滇荣殿门。 魏常侍手持圣旨,尖利的嗓音穿透云霄: 「南诏王——薨——」 众人悲悯,唯独詹王妃面无表情,我知道,她的心上人根本不是常远。 我瞅着她,一步步地走下台阶。 对视时,她眼眶泛红,里头竟然涌出泪珠。 「奇怪,山月。」 她嘟嘟囔囔,抬手拭泪:「本宫是怎么了,拿绢帕来......」 我转过身去,看向七月十七的天。 宋瑾之站在我身侧,沉默。 造访滇南宫不过几个时辰,我们又要启程离开。。 临行前,宋瑾之忽然掏出方巾蒙脸,系在脑后:「常乐,我有东西忘取。」 不过一刻,他灰头土脸地回来。 宋瑾之的脸上还挂着几根蜘丝,实在是有点好笑。 但我笑不出来。 因为他手上攥着一团布,是我在浴池用来擦脸的那块布。 ——那是詹飞燕赏给关山月的、件价值五十金的绸裙。 宋瑾之道:「留了五十金在那,就算是我们买下来了。」 「五十金能买多少符箓......」 「好,那还回去。」 「还是不劳烦师弟了。」 我把它摊开,抖了抖。 这条绸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金色的光,梦一样地流淌过它的每个褶皱。 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五十金。」 我看了又看,宝贝地叠起来: 「还挺贵的。」 第11章 湘西篇·序 疾风骤雨夜。 我与师弟坐在狭窄的马车内,里头堆满了凌乱的书籍。 他掌烛,我翻阅。 宋瑾之生今年十八,生得神清骨秀,丰采高雅。 他的马尾高高地竖起,眉宇间徜徉少年英气。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湛蓝外袍,袖口收窄,方便他行动。 原来人够美,披麻袋都俊俏。 良久,我伸了个懒腰,道:「那只神的原型找到了,你看。」 蟹奴,这是祂的名字。 在与南诏王对峙的最后关头,我想起滇南也产蟹,产溪蟹。 春巢宫的人曾一同用过膳。山花在用膳时剥到只带虫的公蟹。 那种虫就叫作蟹奴。 蟹奴,一种寄宿在螃蟹体内的虫。 它们内体呈树枝状,根部细长,伸入宿主体内。 蟹奴外体形态独特,呈椭圆形囊状物,常为棕红。 被寄宿的蟹会逐渐地丧失身体掌控权。 它们会精心地照顾蟹奴诞下的卵,成为孵化虫卵的温床。 直至最后,蟹的神经被完全损毁。 宿主便成为空有躯壳,内里布满蟹奴的行尸走肉。 南海曾有一渔夫,生食螃蟹,不久腹部隆起似受孕,坊间大为惊奇。 不日,渔夫孕肚干瘪,翌日暴毙。郎中剖开腹部,腹腔留有万颗卵。 清明,其子祭父,发觉墓土过新,疑被盗墓,掘土开棺,尸骨不翼而飞。 不久,有同乡在外县偶遇逝世的渔夫,精神矍铄,四肢健壮,竟死而复生。 民间逐渐地兴起与「蟹奴」有关的信仰。 传至滇南,南诏王对其青眼有加。 ....... 神的诞生基于口口相传的信仰。 那就一定会留有痕迹,譬如流言、书籍、传说、轶闻。 屠神与驱鬼不同,不需要桃木剑黑狗血。 符倒是要用,只是上次进入神域,全忘光了。 早在出山前,我就已将这些五花八门的民间信仰倒背如流...... 经此一役,还是要温习。 看了一整日的书,宋瑾之守夜,我靠着宋瑾之睡下。 我在他湛蓝的外袍上淌下一摊口水。 醒来时,宋瑾之两根指头捏起那块地方,冷冷道:「再如此,我便没有换洗的衣裳。」 我宽慰他:「好好好,不要生气,很显老的。」 「常乐。」他气笑了,「我没有衣服穿,就把你的五十金拿来穿,穿到破,穿到烂。」 宋瑾之给我的那条绸裙取了个绰号,叫「五十金」。 对此我只有六点想说:「......」 下了马车,我扭头催促宋瑾之:「好师弟,快一点——」 宋瑾之背着几十本书,在我身后冷冷道:「又不是你背包袱。」 我有点怀念他当展昭的时候了。 我佯装没听见他的牢骚:「我的眼睛说,这座山上有蹊跷。」 天地辽阔,湛蓝的河流宛若丝带。 溪流潺潺地环绕着这座巍峨险峻的青山。 这是一座大极大的山,像一座岛。 有关它的一切秘密,都藏在林木中。 飞瀑直下,剔透的水花四溅。 半山腰云雾缭绕,已经看不清山上光景。 耳边偶有鸟雀啼叫,带着笠的老人背着鱼篓,从我们眼前走过。 「老人家,老人家!」 我拦下他,递了一枚银叶子:「怎么这儿没有去山上的路咧?」 他收下那枚银叶子,浑浊的眼紧盯着我,哑道: 「有是有,小姑娘,还是去别处游玩。」 「为何?这山中有虎豹,还是有豺狼?」 「不知道。听说有一个女人,七月中上山打鸟,再没有回来。」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担忧,我好奇道:「可有什么说法?」 「不知道。她爹上山找过,迷路,侥幸才找到回来的路。」 「是吗?」虽然义眼不能见物,我仍习惯性地仰头看山。 「你们要去山上?」老汉摆手,「不成,不成,回去吧。」 缄默的宋瑾之向他颔首:「老人家,在此谢过您的好意。」 「唉,咋就说不听呢!这山上的人家富是富,邪乎得很!」 「董村。」 「是咧!」 「那是我家乡。」 「啥?说啥勒?」 「那是我家乡。」 宋瑾之淡淡道:「我与家姐回乡探亲。离乡多年,山路都生了草,才来请教您老。」 「哦.......」 崔老汉露出恍然的神色,忽然压低声音: 「既然是公子您的家乡,可否替俺找找绣绣.......」 崔老汉的女儿崔绣绣,容貌秀丽身段窈窕。 七月中,进山掏鸟蛋卖钱,此后后杳无音讯。 崔老汉上山找过。 但半山腰的树木林立,遮天蔽日,暗如黑夜。 他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山脚。 我与宋瑾之临行前,他递给我们一张皱纸,老泪纵横: 「这是绣绣的样子,帮俺找找她......」 崔绣绣长得很漂亮。 鹅蛋脸,大眼睛,小鼻头。带着一点儿湘西女人特有的温婉与秀气。 进山前,我调侃宋瑾之: 「师弟,你学坏了,现在还晓得说谎来套话。」 「说谎?」 他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我: 「我没有说谎,我家在那儿。」 「可你姓宋。」 「随师傅姓。」 「你、你在师门时,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饥荒,我逃难到师傅麾下,父母全都死了。」 「......抱歉。」 「过去了。」 啊真是的真是的。 今晚我起夜时,高低得给自己两巴掌。 宋瑾之没再看我,他的目光落在青绿且透明的溪流之上。 一只白鹭立于水面张喙啄鱼。 鱼挣扎无果,被吞吃入腹。 美丽,总是暗含危险。 湘西,有神盘踞于此。 「上山。」 「好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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