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有三怪,赶尸是最广为人知的一怪。 赶尸人摇动铃铛,唤醒客死他乡的湘西人,尸体闻铃归乡,入土为安。 能操纵死人行动,全仰仗那枚铃铛。它就是赶尸铃,董氏本家的传家宝。 而眼下,数目庞大的活尸在宴厅内把酒言欢,对自己的死亡浑然未觉。 而十岁的村长董光祖,却佩戴着赶尸铃,在此处面不改色地端坐着。 我明白死去的小晚如何能拜堂了,是董光祖把铃声揉进了戏乐里! 鞭炮炸响盖过戏乐,小晚暂离控制向我传信,继而风急铃响...... 董光祖有问题,不能贸然相会。 我得设法接近董璟。 强忍着恶心,我夹起桌上的一块腐肉送进嘴里。 酸水涌上喉头。 我跌跌撞撞地往主桌走,背对着我的董光祖及时侧身。 我呕了出来。 董璟被我吐了一身,似是愠怒:「这位夫人,请自重些。」 「大、大人海涵,小女子有孕在身,嗝儿!」 董璟看向董光祖:「我去换身衣裳再来,望您见谅。」 董光祖心不在焉地点头。 我捂着嘴跟出去,佯装还要再吐。 出了洞,外头是黑漆漆的天。 四周山林环绕,数座高峰俯瞰此间。 几盏红彤彤的灯笼亮着,像魑魅的眼。 洞外没有换衣的地方,需要穿过东面森林去往村落。 沿着林中的红毯往回走,枝丫张牙舞爪,像枯瘦的臂。 董璟忽然停下,我冷不丁撞上他的背,抬头时心里一惊。 他脑后别着傩具,是唱傩戏戴的面具,青面獠牙,狰狞非常。 傩戏是娱神的戏,祭官是侍神的官,原来傍晚登台唱戏的也有他。 戏服繁复华美,动辄叮当作响,同诡谲的傩具相称,显得鬼气森森。 「孕妇可不饮酒。」董璟转身俯视我,「夫人佯醉,意欲为何?」 方才他没有当着董光祖的面拆穿我,说明他与我并非处于对立。 我索性开门见山:「大人,新娘是我家老爷病故的夫人?」 「婚宴是董慕要办的。」董璟语气平静,「死了,才算出嫁。」 「为何?」我攥紧双拳,问得更露骨,「董慕卖她配冥婚?」 董璟反问我:「湘西三怪,你全都知道?」 我迟疑:「我外地来的,只一知半解。」 「湘西三怪,有一怪叫落花洞女。邓夫人是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我咀嚼着这个词,「听起来像神女的名字。」 董璟笑了,漂亮的死人发笑,使这份美丽填满悚然。 「落花洞女不是神女,是神的新娘。」 湘西有三怪,落花洞女是其中一怪。 未婚的女子途经山洞,在其间不吃不喝也安然无恙。 归家后不久,她就会去世。这种非自然死亡被称为落洞致死。 女子之所以会落洞致死,是因她们与洞中的神明,坠入了爱河。 与洞神相恋后,她们归家时溺于相思,不吃不喝,便活活饿死。 族人会选定一个良辰吉日,将这些女子送入洞中,献予洞神。 这些被献去的女子,就叫落花洞女。 与神明结亲,可得神明庇佑,因而族人以养育出落花洞女为荣。 人与神明相恋,因此死了才算是出嫁。 而嫁与的对象是神明,所以今晚的婚宴,新郎一方始终不曾露面。 「可小晚已成婚了,怎可能会落洞致死?」 未等董慕回答,我喃喃道: 「对,因为董村,根本没有未婚的年轻女子。」 十年前,村中已有「董村风水只旺男」的说法。 女婴早夭,男婴才能活。 董村是个闭塞的村落,除嫁娶外,不许外人入村。 男人们的妻子,全都是外嫁来的异姓女子。 ......落花洞女会和现状有关联吗?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隔墙有耳! 董璟先我一步揪出来人。 我诧异道:「是你?」 崔绣绣眼带惊恐,似要尖叫。 我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她是活人。 活人! 活尸未必是恶,活人也未必是善。 「董慕呢?你为何在此?」我没松手,「别喊,否则杀了你。」 她眨动着大眼睛,涌出几颗剔透的泪。崔绣绣像邓晚一样胆小。 「行了,别哭了。」我的语气软下来,「只要听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她顺从地点头,眼神飘向不远处。几名仆役在林中吆五喝六,似是找人。 我松开手,她轻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帮帮我,我要出村,他们都是尸体!」 「小姑娘,你可瞧清楚。」我指了指自己,「瞧清楚我是什么东西。」 「但你只是身子不正常。其他人看起来,是身子脑子都不正常!」 我眯起眼审视她:「董慕叫人抓你回去?」 小姑娘点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沉吟片刻,道:「走,去码头。」 董璟道:「我回家中换衣裳。」 「不行。」我跨到他身前,「万一你去通风报信呢?」 「你知道我不会——你是怕她出村后,董慕问罪,要我担责。」 「是,若你也在场,便可替我作证她是私逃。」 「所以请吧。」我颔首示意,「祭官大人。」 董村地形特殊。 三面环溪,东面靠峭壁,峭壁底下有巨洞。 溪叫女儿溪,洞叫桃源洞。 今夜的喜宴就设在这座桃源洞中。 平日董村人进出村落,全靠船渡。 码头修在南面,距此处较远。 走在路上,眼见离村有望,崔绣绣的心情渐佳,话匣子跟着打开。 「我家里穷,全靠我爹砍柴卖钱。我就去掏鸟蛋,跟着他上集市挣钱。 「前几日,我照旧去山上掏鸟蛋,遇见了董慕。 「他说他尚未娶妻生子,对我一见钟情,要我当他夫人。我就、就答应去他家看看。 「我原本打算在他府上住几日,掂量掂量他的家底。 「今夜我想出府逛街,他陪我去,本来好好儿的,谁知忽然之间...... 「忽然之间,大家全成了尸体。 「董慕是尸体,脚夫是尸体,绣娘是尸体......可他们却能动能说! 「我拔腿就跑,只想快点离开。 「我记得进出董村要坐船,却怎么也找不着码头。 「董慕叫家丁来找我,我不敢回去,慌不择路,趁乱钻进这片树林。 「......就凑巧撞见你俩在商谈这些怪事。」 ...... 末了,她真诚道:「我没有要同你争男人的意思,你别生气。」 我面色阴沉:「我嫁来董村,是为我姐姐。她在三年前嫁来,自此杳无音讯。」 所以我根本不稀罕男人。她竟觉得我会为了董慕刁难她,这揣测令我光火。 崔绣绣后知后觉,赶忙道:「抱歉。以己度人是我不对。」 我们一行人走着走着,一条溪出现在眼前。 我知道它,这条溪叫作女儿溪。是董村人收入的主要来源。 女儿溪产奇鱼,奇鱼能卖万金,饥年,这条溪养活了全村的人。 这是一条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溪,平日它平静且美丽,今夜却很不对劲。 今夜它宽得离奇。像片海环住董村,溪面一直蔓延至视线的尽头。 巨溪环抱此村。是生财的宝盆、迷人的温床;又是隐晦的囚笼、未知的危险。 师父说过,水浅则清,水绿则深,水蓝则广,水黑则渊,水黄则急。 而它,乌黑如墨汁。 四周没有一点风,女儿溪如一条不起褶的黑绸。 溪面倒映着黝黑深邃的夜空,纯粹的、空洞的黑。 有那么一瞬,我神思恍惚,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溪,想要伸手触碰溪底的天空。 我看见溪面的倒影,美艳的女人满目痴迷,鬓边的鸢萝同她红唇很相称。 我微笑,她也微笑,我歪头,她也歪头,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 崔绣绣蹲在溪边,神色恍然地想要伸手触碰水面,被我一把拉住。 「别碰。」我心有余悸,拉着她后退几步,「水底好像有东西。」 我抚摸自己的发髻,那儿只插簪了根珠钗,鸢萝早被我摘下了。 映在溪面的不是我的倒影,是只莫可名状的怪物,在引诱我。 「水路应该是走不通了。」我道,「女儿溪也变得很古怪。」 崔绣绣道:「那山洞呢?东面不是有生了洞的峭壁吗?」 董璟道:「那洞叫桃源洞,没人敢擅入桃源洞。」 崔绣绣追问:「为什么?」 「那是神的寝屋。」 她沉默了。 离席太久,我和董璟都该回去了。 崔绣绣呆站着,说她不知道该逃到哪儿去。 她茫然地站在溪边,像失了魂:「既然逃不过,不如我先沉溪......」 「别受蛊惑。」我恨不能把她拴在裤带上,「不要再盯着溪看了。」 董璟道:「董村病了。所以女儿溪变得古怪,我们也成了死人。」 我接茬:「先找病因,对症下药,将其根治,才能病愈。」 崔绣绣迟疑:「你们的意思是,一切可以恢复原样?」 董璟道:「前提是,找到病因。」 我道:「我现在就有个猜测。」 崔绣绣忙问:「怎么说?」 「小晚她......董慕已故的夫人,今晚的新娘,她并非落洞致死。 「是董慕杀了她,想要她成为神的新娘。董慕近来渔猎不顺,想得洞神赐福。 「董慕告诉我,小晚暴毙身亡已经火葬,但又告诉董璟,小晚落洞致死,需要嫁神。 「小晚病逝后被迫嫁与神明,她心有不甘,痛恨董慕,所以才这样报复董村人。 「是不是只要我们安葬她,将元凶绳之以法,就可以让她......」 「不对。」董璟出声,「眼下发生的种种怪事,已经远超冤魂作祟的范畴。」 我略表赞同:「既然要查,这样,明晚约个时间,今天咱就先回......」 董璟开口:「照最坏的情况想。余下的时间很少,或许只剩两天。」 「崔绣绣没关系,但我们是尸体。」他定定地看向我。 「天这么热,若再过两天,我们的身子烂透了呢?」 尸体放久了,不美观倒是其次。 主要是尸体渗液会膨大,届时行动不便。 我俩是头一回当活尸,也不知自个儿会不会发烂发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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