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不许你们欺负露维亚,我不会看着你们打她。” 各种各样的反对声几乎同时响起,软弱又虚伪的声音,刻薄又傲慢的声音,喧嚣组成含混的嗡嗡声,像是令神经衰弱者饱受折磨的耳鸣。 露维亚觉得吵闹,他们的声音凭什么这么大,很光彩么? 只有克里尔舅舅敢来人间看望她,胆小鬼们却说他才是错的。 她不想同类相残,但一切都无可避免。鳞片碰撞,龙炎交织,眼前的事物全都蒙上血色。现在每一头龙都是赤红色的,露维亚就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们战斗。 在被推搡的时候,在被爪子划开皮肤的时候,露维亚竟感觉不到疼痛,汹涌如潮的愤怒也渐渐平息。她不再问为什么,不再困惑,不再郁闷,因为这全都不可怕。 最痛苦的时刻,无助到只能大声哭嚎的时刻,她已在梦中反反复复地经历。如今,她长大了,并且得到了足够的安慰,既然醒着,就不会再被打败。 挥舞爪子,亮出尖牙,战斗和呼吸一样轻松。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也没有一头龙站着,除了她。 “舅舅!舅舅……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艰难地响起,“还有气!露维亚,别回头……继续往前飞。” 露维亚忍住泪意,努力不去想他现在有可能的模样。她暗想,克里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我先留着一声“谢谢”,赢下来后再对你说。 踏入神明的居所,过度的光明让她目眩,缓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流光溢彩的穹顶下有无数蜂窝一样的结构,它们规整地排布,呈现极端的几何之美。 原本每一个小小的孔室中都应该栖有一位神明,但现在绝大部分都是空的。感觉就像一棵长势不好,所以结不出果子,正在走向死亡的病树。 露维亚认为这和神王吞吃了神后有关,又猜测神明本来就会走向陨落……毕竟连创造世界的元初神都力竭而亡,那么神明的造物要如何不朽呢?祂们的统治总该有一个终点, 神王拼命繁衍后代,补充神位,也许只是拒绝接受死期。那种不自然的古怪与诡异和阿利斯塔给她的感觉实在很像。 露维亚默默数祂们的数量,思索着怎么才能以一敌众。 可这些孔室中的幼年神明并未对她做什么。相反,有一位无名的神朝她伸出一只小小的,有着珠贝光泽的手,祂快速地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施法,又好像什么也没做。 露维亚立刻戒备地往后退,紧接着,每个神祇都朝她伸出手。祂们挥舞着手臂,像是海底随水波飘摇的藻类,或者树下细细的草,蒲公英即将被风吹散的一撮绒毛。 这是祝福还是诅咒? 惊疑不定之际,一个极其美丽的人类少女朝她跑来。她逾越了神王为神妻圈定的活动范围。 迈出透明牢笼的一瞬间,那蓬松如云的头发就着了火,冒出恶浊的黑烟。丝绸一样的光滑的皮肤开始溃烂,血流出来,又快速蒸发。白色的骨骼暴露在空气中,吱嘎吱嘎地响,她摇晃着跑了几步,靠惯性冲了过来。 人类少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未等出声,便跌倒在地,变成了尘埃。 然后是又一个少女,又一个…… 她们重复着恐怖而徒劳的逃生。 这像是神王给她的下马威,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展示。 瞧吧,露维亚。你生气了,你冲过来,但是什么也没改变。 只要越过那道界限,她们就会惨死,可是她们在不管不顾地奔逃。 留在这儿一定比死更恐怖。 露维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股难以形容的冷意笼罩了她,她不害怕,却前所未有地感到难过,她看到鲜活的生命消失在眼前……而敌人是如此的“强”,让她还没开打就认识到了他们真正的差距所在——她永远也用不出这么残酷的魔法。 心狠的家伙总是显得更厉害一点。 但是,先别绝望,先别被悲伤吞没。 露维亚朝少女的方向靠近,终于有一个女孩在灰飞烟灭前把声音送了出来。人类全部的遗恨都化为叹息:“救我……不!不必救我……杀了祂……” 露维亚的眼睛瞬间充血。 杀了祂,杀了祂,杀了祂…… 同样的话语,神后的宝剑叫那么大声,她只觉得聒噪,而这个少女只一句轻轻的低语,就化为信念,镌刻到她的灵魂中。 鳞片劈啪作响,开始不断脱落,但是,她成功跨过那道灼蚀身体的边界,以整个背部掉了一层皮为代价,抵达了离神王更近的地方。 “滚出来!”她仰头大声呼喊,声嘶力竭。 祂缓缓展露形体,出现在神座中。神王没有向露维亚解释任何,祂只是笑了笑。像是穷极无聊,终于得到娱乐。 露维亚挥动翅膀,朝神王猛冲过去,立刻被一道诡异的光弹开。 稍作调整,她看准法流的薄弱处,又冲了过去。这次,她总算制造出一道像样的创口,神血缓慢地流出,弄脏了伊瑟恩送她的花环。 神王有些惊讶,随即笑出了声,“多有趣啊。我把你养育成了一个战士。” “胡扯什么!”露维亚生气地说。 “我命那面镜子看管你,给了你三百年的教育。教你服从是对,忤逆是错。教你沉默是对,呼号是错。教你谦卑是对,骄傲是错。” 神王的语调变得温和,用言语逗弄露维亚,欣赏小宠物张牙舞爪的恼怒。 “你接受了惩罚,于是更加渴望恩赏,你以为,你想刺穿我?不,你想得到我的安慰。” 祂想了想,说:“那么我宽恕你了。我允许你为我拉车。” 露维亚心想,蠢货。 她觉得自己赢定了。 还以为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原来祂昏聩至此,祂根本没发觉露维亚在镜子的事上做弊。祂对强弱的理解也不怎么高明,白活了这么久。 等等,说到寿命…… 人类的寿命很短,力量很弱,于是他们被迫思考该怎么生存,对同一事物有各种各样的观点。个体之间差距极大,但整体呈现出一种灵活的智慧。 龙的寿命以千年计算,超绝的记忆力是宝贵的资源也是心灵的负担,于是龙成了偏爱确定性的种族——凡事越简单越好。 那么神呢?神会怎么思考?神最在意的是什么? 露维亚想起了预言之神。 权柄。 预言之神为了维护自己的权柄,不惜做出背叛神王的举动。冒极大的风险把神后的宝剑保存起来,千方百计地寻找执剑者。只为让预言应验。把错乱的现实拉回既定的路线中。 神王吞吃神后,本就是最大的不公,祂还掩饰罪行,利用人类少女补充神位,更加背离均衡之道。 真的一点代价也没有吗? “既然你执掌着秩序与法度的权柄,就来亲口告诉我,我有什么罪,她们有什么罪。”她掩盖不住得意之情,龇着森森白牙,露出凶恶的笑容,“你也不想想,你坐在这个位置,配吗?” 她的话果然激起神的愤怒。 “这次的惩罚不会仅仅是一面镜子了。” 露维亚说:“好啊,我等待神罚的到来。” 说罢,她便汇涌魔力,凭空制造出一个极大的取物法阵。她要使用聚合魔法。 “美丽的人类少女,你们的美丽本不在容颜,你们的美丽是生命。” “纯洁的人类少女,你们的纯洁本不在贞操,你们的纯洁是自由。” “永恒的人类少女,请把已经化为尘埃的血、肉、骨借给我。若你们还没有越过风波之海,消失在无尽的虚空……” “若你们还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还怀恋自己不是神妻时宝贵的,仅有一次的人生……” “帮助我吧!我需要一面盾牌。请给我一面盾牌!” 她本无必要把思考的过程念诵出来,但她毕竟跟着伊瑟恩读了一些诗歌和故事。她觉得这样很帅气,并且可以震慑敌人。 祂一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祂可能无耻,惯于狡辩,但是祂无法改变这一切。 顷刻间,一面纯白的巨盾从法阵中成型,露维亚把它紧紧抓在前爪上,曲臂护住心脏,又一次朝神王撞了过去。 宛如比武大会上骑士们的对冲。 输赢只在一瞬间。 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后,龙的角断了。 可是,盾牌忽然变形,血、肉、骨所化的尘埃吞掉了从露维亚龙角上掉落的茉莉花环,借这一点点残存的鲜活,获得瞬息的生命。盾牌长出了牙齿,狠狠咬住神王的脖子。 而刚刚孔室中幼年神祇的施法也开始迟滞地发挥作用。祂们是神王的孩子,但是祂们选择做母亲的孩子。 于是断裂的角被一道明亮的光芒临时粘合。 露维亚挣扎着爬起来,除了胸口最硬的几片龙鳞,她几乎失去了任何保护。可她仍是一条红色的真龙,因为她身上全是不断渗出的血。还有什么比血更红? 趁现在,再撞一次!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第32章 复仇的快乐如此甘甜,露维亚品尝到血之滋味。 露维亚疲惫地笑笑,整个面部不自觉地抽搐,嘴角的肌肉不听使唤,喷出被龙涎稀释的粉色血沫。 她真该舔舔伤口,好让自己稍微舒服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疼痛抵达峰值后反而没什么感觉,全身都又肿又烫,她几乎动弹不得。 无数未成形的灵体从神王的腹内挣扎逃出,散逸在空气中。而祂伪造的生命,也跟着祂一起消解。 “是我赢了。”她说。 “你没有获胜,即便你用龙角贯穿神的胸膛,”祂的声音颤抖,似在挽回尊严,强硬地斥责,“因为你,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呵。”谁管你怎么说,做都做了。 这时候,神王的记忆汇合成影影绰绰的图像,映入露维亚的眼目。 她几乎立刻闭上了眼睛,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传送回家,拒绝神王的意识入侵。 露维亚不想知道。 她不想换位思考,她不想接受神明有可能的苦衷,甚至,她不想了解世界的真相。她只是一头龙而已,没有义务背负更多东西。 露维亚要休息一会儿了。 好累,好累……她的意识一点点消失。 伊瑟恩很快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他简直要怀疑露维亚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然怎么会如此狼狈? 那柔韧的、白色纱线一样的长发全都没有了,就像被谁生生薅秃了似的,头皮斑斑点点地渗血。身上更是不剩几块好肉。连呼吸声也很细微。 伊瑟恩用力拖动露维亚,想帮她翻个身,发现她竟然变得很轻。原来,露维亚不仅失去了龙角,鳞片也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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