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末尾这句话, 只觉得是彻骨的侮辱。 我照旧不理睬她,只抱着双膝躲在帐子深处, 心中暗暗筹谋, 该如何寻到机会杀她。丽喀丽娅倒不曾逼我吃楼兰的鹿肉, 路过天堑山旁的边陲小镇时,她带着两个随从入镇,也不知去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满身尘土的丽喀丽娅出现在我的帐车里,她将几个包子兜头扔给我,命令道:“吃了!” 其玛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贵人走遍了镇子,这是所能寻到最精细的吃食了。请公子暂且忍耐!” 我警觉地看她一眼,将包子捧过来,忍其滋味欠奉,一点儿一点儿咽了几口。我平日里吃的皆是山珍海味,实在忍耐不得这乡野的粗茶淡饭,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咽。 丽喀丽娅耐着性子劝了几句,忽勃然大怒,抬手赏了我一个巴掌:“贱人!不知好歹!” 我被打得趴伏在地,身子颤抖不已,唇角也渗出血迹。四下侍从逢右杀贵人震怒,皆吓得单膝下跪,额头点地。 丽喀丽娅又狠狠地将给我侍奉汤药的医官踹倒,斥道:“快给本殿下想法子!饿死了他,你们陪葬!” 我只得忍着粗砺,吃了她寻来的两个包子。其玛令奴隶们挤出羊奶,以长勺哺入我口中,这才让我不至于饿死。 彼时我看着火光出神,也不知钗儿身在何处,过得是否平安。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她总不会比我差。 楼兰兵卒们串起牲羊猎物,架在火上烤制,山洞中萦绕着花椒桂叶之味。还有那满身异域风情的美少年在翩翩起舞,怀抱阮咸(1),反弹琵琶。 丽喀丽娅颇会享受,她把酒肉金银像流水一样赏给手下,引得众人惊叹奉承。无论官职大小,谁人敬她饮酒,丽喀丽娅都来者不拒。 她纵意享乐,饮酒饮得双颊嫣红。可我分明从那双美眸中寻到了绝望之意。 酒席上,右杀贵人带头放纵,上行下效,底下人更是放浪形骸。喝醉的女人拿不稳酒,泼了舞伎和奴隶满身,他们浪笑惊呼,不可自持。甚至有女人直接把奴隶压在身下,肆意□□,□□不止。 丽喀丽娅看在眼里,非但不动怒,反而颇以为趣,她摇摇晃晃举着盘羊阴纹金卮,在月华下笑个不停。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消弭了三魂七魄。信步躲得她们远远的,寻到一柄不知被哪个歌伎弃之于地的箜篌,缓缓拨弄起来。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2) 我在思念你。 天南地北,四海八荒,再也没有哪个姑娘,在下雪的院落里说要娶我,在乞巧节抱着我飞入广寒宫阙,对我说: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再也没有哪个姑娘甘愿为我断腕,自废武功。 正思忖间,我被人轻浮地抱了个满怀,丽喀丽娅浑身都是酒气,灼热似火:“美人,我来陪你赏月。你看,天上的月亮这么美,这是我们信仰的月神住的地方。” 此时其玛和佩刀的楼兰侍卫都在远处,她们见右杀贵人狎昵美人,自不敢搅扰。 要杀她,这是最好的时机! 我以食指拨弄一声箜篌,这琴音颇为凛冽。丽喀丽娅不疑有他,只调笑着抱住我的腰肢:“啧,你今日这么乖吗?真让本殿下惊讶。你们中原有句话,识时务,知进退,善其身。跟了本殿下,是你最好的选择。嗯,虽说生养过孩子,但你这腰还是这么软……倒有韵味。” 我偷偷取出那匕首,指尖都在颤抖。 这一刀下去,无论得手与否,我都活不过今夜了! 丽喀丽娅霸道地将我压在趈毯上,吮吻密密麻麻落在我颈上,胭脂染上肌肤,恍若血迹。我轻声道:“殿下……不要……” 眼见她要在众人面前将我剥个干净,我忽然抽出雪锃锃的匕首,往她胸前捅去。 其玛惊唤道:“护驾!快!给右杀贵人护驾!”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漠女儿,丽喀丽娅竟不曾完全沉浸在肉.欲里,她反身一避,我只在锁骨上留下一痕血迹。她抬手将刀打出三尺之外,怒极反笑:“倒是本殿下小瞧了你!竟有如此胆量!” 弹指一瞬,四五个楼兰暗卫将我按倒在地上,她们拔出弯刀,预备将我就地处决。其玛蹙眉道:“敢伤贵人圣体,此人断断不可久留!” 我朗声道:“来,杀了我!杀了我!我要回到妻主身边,绝不屈服于你们这群饿狼!” 丽喀丽娅以优雅的手势示意暂且留我一命,她缓缓走近,我能逐渐看清那一双镶嵌猫睛石的鹿皮长靴。 我怕得心尖直颤。 她究竟会如何将我折磨致死?凌迟、车裂、镬烹…… 丽喀丽娅温柔地抬起我的下巴,笑道:“方才还敢刺杀右杀,怎么眼下倒害怕了?” 我紧紧闭着眼眸,只等她残忍的发落。 我徐鹤之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遇到了戚姑娘。 其玛向丽喀丽娅恭秉地行执肩礼:“贵人,此人不可留!” 丽喀丽娅冷笑一声,拂裙而去:“不,留下他。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让本殿下如此感兴趣。” 恐惧将我的思绪如丝弦般拨乱,银霜似的月光下,我紧紧抱着冰冷的刀鞘,气若游丝地呢喃:“带我走……带我走……” 戚姑娘,带我走。 绕过九曲回折的天堑山脉,便是一片无垠的黄沙大漠,这是我只在史书里见过的盛景。 楼兰国都城名唤孔雀城,因其开国国主在登基前夜梦见孔雀之神啁啾召唤而得名。曾经此处是西域最繁华的城池,沙原上游曳无数驼牛,风丘下雪藏无数金银,是被月神眷顾所在。 然而中原人发动了“月蚀之乱”,肥腴的驼牛被屠杀,辉煌的金银被掠夺,只将饥荒和瘟疫留给了楼兰。 楼兰越发憎恨狡猾阴毒的中原人,频频骚扰其边境,捕捉中原年轻女子当做牲畜驱使,动辄杀戮。 两国交战,百姓至苦。 “我们到了。”丽喀丽娅从高高的骆驼上踏下,向帐车里的我伸手,仿佛要扶我下来。 我只是防备地看她一眼,并不伸手过去,自己扶着狮鹫鎏金阑杆下帐车。 丽喀丽娅不甚在意,只笑弯了诡媚的红唇:“总有一天,你会屈服于我的。迟早而已。” 与一心复仇的阿塔瑟不同,丽喀丽娅成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她时常宠幸楼兰的奴隶少年,一夜春宵后,又毫不留情地令人杀死这些美少年。 无一例外。 这夜,她餍足地从美少年的腰肢上起身,斟了盏紫琉璃色的葡萄酒,与我道:“你又在想她。” 我望着窗外的皓月苍茫:“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杀了你。” 月华照进她浅碧色的眼眸,这个女人像猫一样魅惑,也像猫一样残忍。她毫不留情地斩断我的希望:“眼下你们远隔千山万水,永无再见之日。” “你不会懂的。”我摇头,“中原有句诗,是这么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丽喀丽娅细细端详着案上的蟠螭灵璧石双峰骆驼摆件,与我闲叙道:“对中原,本殿下也颇有研究。说起来,本殿下最喜欢看‘银烛秋光’的话本子。” 我缄口不言。 风拂起丽喀丽娅缀满金饰的面纱,露出美艳到锋利的容颜:“我看了她写的无数故事,最喜欢其中一个:有个女子自小遇到一位公子,一见钟情,多年后二人重逢,那公子不仅身入教坊司,还被她的姐姐赎走。” 我不愿再听,抬手拂开半透的冷碧纱帐:“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安寝。” 她却忽然从身后抱住我,臂弯紧扣住腰肢,抱得我气息不稳。除你之外,我格外排斥与旁的女子这般亲密。 月光石泠泠作响。 我抵死挣扎:“放开!你醉了!你醉了!” “是,我醉了。”丽喀丽娅贪婪地索求我身上的气息,仿佛饿极的豺狼,迫不及待要将我拆吃入腹,“是你让我醉的。从前你说你会杀了我,我还不信;现下我深信不疑——来日我这性命送到你手上,心甘情愿!” 我慌不择路地躲避,抬手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长颈狮首人身纹酒壶,将美酒泼了她满身:“滚!” 奈何走了几步,我便被地上的波斯香炉绊倒,丽喀丽娅这醉鬼趁虚而入,又将我抱了个满怀,她的眼神里有种靡乱的癫狂:“见到你之前,我是月神的信徒;见到你之后,我只想拜倒在你的足下。” 我心里陡然一紧,一个疯狂地计划浮上来。 烂醉的丽喀丽娅笑得放浪形骸:“身为楼兰的右杀,我注定不得善终,哈哈哈哈!不得善终,哈哈哈哈!” 我垂怜地抚上女人的后颈,触动她强劲的脉搏,咝咝毒蛇一般的恶意爬上心尖:“不得善终?我成全你。” 烛黯长夜尽,沙冷风粼粼。
第66章 🔒戚寻筝 楼兰国, 孔雀城。 我骑在五花骏马上,用雪花银打点守城的兵卒:“我是蜀中的逋客,来西域办些事。” 易容的人皮服服帖帖覆在我脸上,无人能认出我便是戚寻筝。 为首的兵卒收下雪花银, 掂量须臾, 狐疑道:“何事?” 我似笑非笑, 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私事。” 此来楼兰, 我并不曾带多少随从,只跟着心腹江浸月。楼兰人只当我是寻常跑江湖的女子, 不疑有他,登上名号便放行了。 为遮挡大漠的风沙,我顶着玄纱麒麟纹斗笠,斗笠左侧缀着一缕细长银穗。翻身下马后,江浸月抬手摘下我的斗笠:“高媛, 咱们到了。” 我颔首道:“你去城门留守,我去寻她索命。” 此番丽喀丽娅正在城南狩苑与一众贵族女子围猎,她们肩背□□,胯.下骑着汗血宝马, 意气风发。 我用右手搭好九亭连弩上的矢箭, 借着烈烈狂风,“倏”一声向丽喀丽娅射.去。然而右杀何等警醒, 抬手以金茯鞭的鞭鞘抵挡, 她性命无虞, 唯独右手被划开了七寸长的伤痕! 狂风掀开丽喀丽娅面前的鬈发,她眼见是我, 不曾慌乱:“是你!” “有刺客!护驾!” “飞鹰军列队, 护右杀平安!” “快!护驾!” 我搁下口中叼的毒镖, 笑得狰狞:“右杀贵人,别来无恙?” 此时此刻,我肩头的楼兰雪鹰长啸一声,盘旋片刻,又乖顺地飞回我肩头。它回到了故乡,却褪去了野性,永永远远失去了自由。 丽喀丽娅潇洒地把玩着蛇骨制成的金茯鞭,额间红宝石制成的西番莲坠子熠熠闪光。她朗声道:“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人,奉酒!” 七百楼兰飞鹰军已排好列阵,只待右杀贵人一声令下,将我包围其中。然则我并不惧怕,只斜躺在高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巍峨的孔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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