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让我侍寝,她也不曾守身如玉,而是传唤其他侍从陪夜,夜夜笙歌。 丽喀丽娅的规矩十分诡谲,陪夜的侍从被宠幸之后,都会被残忍处死。所以这华美的普陀宫里永远弥漫着血的气息,任何香料都遮盖不住。 其实,我的身子并非不宜侍寝,奉御如此回禀,是受了我的胁迫。 前些日子,奉御来趈帐里来给我诊平安脉。我抬眸觑了片刻,轻声吩咐房中的奴隶:“你们都下去罢。” 因为丽喀丽娅的宠爱,普陀宫的奴隶都对我极力奉承。总管其玛却总是一副冷肃之貌:“公子,奉御高媛是女子,不得与您独处。” “片刻便好。”我的嗓音波澜不惊,“只是有几句体己话要问奉御高媛。” 其玛思忖须臾,便带着房中的奴隶退下了。 此时的我,早已不是那个被甄太医调戏便方寸大乱的孱弱之人了。宫人们退下的那一瞬,我忽然变了脸色,抬手撕下烟紫绢绫广袖。 奉御怔在原地:“这……公子——” “倘若不按我说的去做,右杀贵人宠侍公子的贴身衣物,便是你撕碎的。”我低声呢喃,指尖寸寸抚摸那名贵的绢绫,“我会告诉右杀贵人,你在觊觎她的男人,挑战她的尊严。” 奉御吓得单膝跪地,连连叩头:“不!公子!不!求公子留臣一命!” 我声调一转,嗓音柔和起来:“可倘若你听我的话,那这身衣裳,便只是我不慎扯破的。不慎而已,你什么危险都不会有。” 奉御连忙颔首:“公子令臣做什么,臣万死不辞!” 我倦倦地趴在锦垫白狐皮榻上,抬手取过八角琉璃碟中的一只乳柑蜜瓜,细细剥皮:“去,告诉你那急色的主子,我身子不妥,不可侍寝。” 奉御高声道:“是!是!” 我随意地将剥了一半的乳柑蜜瓜扔到她肩头:“赏你了。” 此后的日子,我便在普陀宫与丽喀丽娅虚与委蛇,百般用计预备套出飞鹰军布防阵列图的下落。奈何丽喀丽娅对我所言只关乎风花雪月,怎么也不透露阵列图半句。 在犬马声色的教坊司,我学了许多年如何向女人讨媚,不料在西域派上了用场。 虽然眼前的丽喀丽娅让我忌惮恐惧,她就像一只脾性阴晴不定的狼,我立在身侧,随时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可我必须驯服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此刻我跪在地毯上伺候她抽水烟,曼声道:“当年我跟着戚寻筝,她赠了我满鄞都的吴陵缎,价值千金。眼下我成为右杀殿下的阏氏,总要有几样更珍贵的宝物定情啊。” 倘若我直接索要阵列图,丽喀丽娅定会起疑,对我有所防备。故眼下只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 丽喀丽娅弹了弹翡翠烟嘴,笑道:“这有何难?我堂堂楼兰的右杀,岂会比不上她什么家当都没有的蜀中逋客。” 我道:“殿下预备赠我什么?” 丽喀丽娅行云流水道:“人皮鼓,唐卡(2),嘎巴拉(3),你喜欢哪一样?” 我听得心惊胆战,指尖颤个不停。素闻楼兰国信奉月神,擅活人祭祀,以人皮人骨做成各种法器再是寻常不过,何等骇人听闻。 中原赠礼所赠皆是金银玉石,到了楼兰,所赠则成了皮骨法器。 为了布阵图的下落,我忍着恐惧道:“我要殿下带我去万宝楼看。” 万宝楼坐落于孔雀城西南,那是月光最明澈的地方,受月神眷顾最隆厚。楼兰的各种珍宝法器、密函经书大都箴藏此处。 丽喀丽娅吐着水烟望了我几眼,不疑有他,令人启开万宝楼的钥匙,引我入楼观望。 我覆上丝缎面纱迈入万宝楼,绕着回旋琥珀楼梯一路向上。按照楼兰的规矩,男人不能像女人一样直面月神,故进入佛庙宝楼,须以面纱遮容,以示尊重。 我先是翻了几章上古的琴谱,放低其玛与奴隶们的戒备心,随后令他们守在远处,自己一楼一楼搜寻过去。 正在我预备走远之时,其玛高声道:“公子止步。” 我停下步履,厚重的波斯地毯消弭了众人的足音。我轻声道:“何事?” 其玛解释道:“七楼以上有军畿要务,公子不宜相见。” 我抬眸轻轻打量这黑肤女人,不悦道:“右杀贵人既允准我进入万宝楼,总管便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难道,我归顺了右杀贵人,总管还不当我是普陀宫的人?” 其玛恭顺行礼,却不肯退让:“公子,旧礼不可废。” 我转身便走:“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你告诉右杀贵人,你们楼兰的东西,本公子一样儿都不喜欢。” 丽喀丽娅见我不悦,什么规矩体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忙令其玛再带我来到万宝楼,七楼之上,不加防限。 我一寸一寸地在楼中搜寻飞鹰军布阵图,心中七上八下,轴辘一般。万宝楼处处都摆着人皮人骨做成的法器,譬如嵌象牙的腿骨长铃、高僧眉心骨串成的珠链、还有一只异域国主的头盖骨制成的酒碗,前任楼兰女王曾用它酌酒,以示尊贵。 走着走着,我便吓得落泪,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 飞鹰军布阵图在十八楼。 我不能将它藏在身上,每日都有奴隶换洗我的衣袍,定会暴露。于是借着看琴谱的理由,我日日上楼观其线路,熟记于心,随后再回到普陀宫给右杀抚琴,不令她生疑。我二人笙歌曼舞,欢娱彻夜。 七日后,我彻底将布阵图背熟,然后毫不留情把它扔到炭盆中。 一曲《广陵散》后,丽喀丽娅忽然端详我许久许久,我不敢与她对视,因为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猎物。 丽喀丽娅道:“公子,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爱?她连人性都不曾有,怎配妄谈情爱。 我乖顺地摇了摇头。 丽喀丽娅将金茯鞭随意地绕在指间:“这个答案,也许连月神都不知道。说来可笑,在你为另一个女人刺杀我的时候,我便深深为你着迷。普天之下,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男人。” 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在右杀面前,我总是很少开口。 丽喀丽娅忽然癫狂地抱住我,犹如溺水之人紧握浮木,竭泽之鱼渴盼甘露:“可我驯服了你,你是我的。再坚如磐石的心,我都能把它化成绕指柔。” 案上一盏玛瑙红的美酒盈盈倾倒,玷染一室春光。我勾起唇角来将她嘲弄:“殿下真是打的好算盘。” 右杀遵守誓言,将我封为普陀宫的正室阏氏,一时我宠冠后宫,当真成了大漠里最尊贵的男人。 可她给我再多煊赫声名、身外华物,我都不会真的归顺她。她是害我与妻主女儿分离的罪魁祸首。 丽喀丽娅自以为讨得了我的欢喜,亦是满足地可笑,仿佛一个藏起甜糖的孩子。 岂料半夜酒过三巡,她又举着酒卮失魂落魄望着彩雕月神供奉画像,眸中迷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抬手为她斟了鹿血酒,笑吟吟道:“不知殿下在想什么?” 她唇边一抹残红缓缓滴落,于雪白狼皮地毯晕染开来,酒液的蔓延像极了一尾毒蛇。丽喀丽娅目光不曾离开月神,她轻轻握了我的手:“楼兰败势已定,月神不会原谅我的。” 我暗想,你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活该身入十八层地狱。 下一刻,酒醉的西域姑娘便斜斜躺到我怀里,有种重回人间的温柔,连身上月光石的寒芒都暂且收敛。她贴着我冰冷的心浅吟低唤:“倘若可以选择,我想……” “殿下?” “……我想死在你身边。” 我永远不会忘记,此时此刻右杀的神情无助仿佛死在风雪中的归人,在期盼一丝并不存在的微光。奈何大漠里没有风雪,更没有光。 谁也渡不得她。
第68章 🔒戚寻筝 龙潜月(1)初九, 是冷画屏成亲的黄道吉日。彼时冷尚书府中张灯结彩,万分欢喧。可惜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日之后,冷画屏与海棠春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和醉欢、娉婷抵达冷尚书府时, 几个小丫鬟正守在二门外待客:“哟, 三位高媛快请进来!贵客啊!当真是贵客!” 冷画屏的娘亲乃是当朝礼部尚书, 为官多年两袖清风, 故今日所至宾客大半都是礼部的官。 我往房中望去:“你们姑娘呢?” 丫鬟作揖道:“这个时辰,自然是正在里头陪宾客们饮酒呢!” 因是来贺喜, 我三人亦不好穿得过于夺目。娉婷照旧是万年不变的素衣素衫,青紫广袖上疏疏绣了云莺口衔玲珑玉佩,显出些许庄重。醉欢一袭酡颜(2)勾赤金撒花长袄,下头配着檀绸缂丝马面裙。酡颜颇应今日的喜气,又有陪衬的意味。我则穿一身深蓝对襟方领短袄, 配湖水绿碧波盈盈织金月华裙(3),松绾望仙髻,斜插烧银簪。 酒席间的冷画屏微微侧过脸来:“你们来了。” 我三人依次落座,谁也说不出恭喜的话来。她不愿娶, 却必须当这个新娘。新立的王朝尚且摇摇欲坠, 须与梁家联姻稳固江山。 “坐。”冷画屏亲自给我们捧来了酒,眉目温和如旧, “吉时快到了。” 我直接握一握她的右手, 低声劝道:“想开一点, 想开一点。成了亲后,还可以和离的。” 冷画屏:“……” 醉欢也道:“对, 你不想睡他, 也没人逼你。你爹总不会坐在你床前看你洞房。” 冷画屏:“……” 娉婷随手往这儿扔了只高足鸾凤呈祥银杯:“别说了, 再说把你们赶出去!” 冷画屏持酒立在原地,不悲不喜的模样。她身穿一袭正红龙凤绕云缂丝通袖长袄,外披珍珠霞帔,仿佛画中仙子。蓬松青丝束成牡丹博髻,正央顶着金灿灿的凤冠,脑后燕尾髻以金丝扁方固定,一派荣华。与往日淡妆浅抹不同的是,今儿画屏抿了朱砂红的胭脂,两靥点了牙白半珠,仿佛活生生换了一副面容。 官僚们一一上前敬酒,满口的“恭喜冷编修”、“恭喜冷高媛喜得佳人”,冷画屏与之回敬,推杯换盏,谁都不怠慢一分一毫。 今日的新夫郎蒙着红盖头,羞怯怯坐在绣屏后面,听自己的父亲嘱托出嫁之事。一要顺从妻主,二要孝顺长辈,三要早日为冷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梁家小郎君低头轻道:“儿子……儿子知道了,爹爹别说啦。”少年人的羞涩与期待呼之欲出。 礼部尚书冷绛雪亲昵地顺了顺女儿凤冠上的流苏:“身为女儿,家国重任都在你肩上呢。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不可忘国忧,而不可负卿卿。你可记住了?” 冷画屏颔首道:“娘,你去陪客吧,杨将军要到了。” 冷绛雪长叹一声:“娘知道,你不愿意听娘说这些。你……你还是惦记着……可你能娶她吗?她能娶你吗?你们过不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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