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没有回答。 杨婵也开始沉默。 她是个大麻烦,背后追着不知何时就要落下的天兵天将,不可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的。 陈塘关只是她漫长的旅途里某一站而已。 她接下来可能会继续向南走,或者,等到没趣儿的时候朝北作死。 杨婵眼中璀璨的星光逐渐黯淡,她看着哪吒,心里想,仙凡有别,他们终究只能到此为止。 算了。 她想,哪吒不愿跟着她走是好事,这样的话,身边就再没一个讨人厌的混帐了。 ......她的事也再不会牵连这个混帐了。 这是好事。 大好事。 杨婵现在知道好歹,不会强求什么。 她退了回去,抱住双膝,又望向漫天星辰,豁然开朗为迷茫无措所代替,她说: “我明白了。”
第38章 红日 想清楚后,一切都变得简单。 杨婵回去后,朝哪吒要回了她的簪子和鲛纱。 哪吒虽然困惑,但最后还是给了。 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杨婵就琢磨着出府,绕着陈塘关晃悠,寻找当铺。 哪吒暗中跟了她一路,当杨婵当了杨戬送的鲛纱,拿着钱袋子出来时,与哪吒碰了个正着。 哪吒没有隐藏的意思,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身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他站在离当铺不远的外间,抬头,视线从杨婵的脸转移到她手上的钱袋子上。 杨婵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后退一步。 她后退一步,哪吒前进好几步。 直到走到当铺门口。 他走的快,带起一些冷风,快要入冬了,气候本就寒冷,这再一吹给杨婵冻得一哆嗦。 “杨婵,”他的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杨婵眼前的天光,“你打算去哪?” 杨婵像个小动物,左瞅瞅,右瞅瞅,端看当铺里简朴的陈设,就是不肯看哪吒。 哪吒把她的头摆正,再一次问:“你当了鲛纱,拿了钱,瞒着我,打算去哪?”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发现甩不开,她的头被迫昂着,周遭人来人往,怪丢人的。 杨婵遮住半张脸,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换个地方说吧。” 哪吒看着她,他的瞳孔是漆黑的,深不见底,闻言,也半点波澜没有。 杨婵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哪吒总是这样,要么轻佻,要么沉重。 爱走极端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哪吒松开了已经捂得发烫的手,放了杨婵自由。 杨婵得获自由,揉了揉变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先哪吒走,融进人群里。 哪吒走在她身边。 杨婵一跟哪吒站在一起,走起来就会轻松,她像第一次来陈塘关那样随意乱走,边走边说:“我被天庭的人追杀,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被抓了还好说,连累你怎么办?” “身为麻烦,要有自觉,所以,我打算走了。” 哪吒却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一顿,抬起头,哪吒看着她,再一次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天庭的人我不怕,我也不在乎。”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她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离不开这里,所以希望我留下来吗?” 哪吒回:“我只是在实话实话,而这话,我已同你说过无数遍。” 杨婵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哪吒,我不能因为你无所谓,我就无所谓。” 哪吒说:“你可以无所谓。” “师父掩盖了你的行迹,你就不会被天庭发现。” “可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败露。”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人生命短暂,”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杨婵,说,“你我在凡间,眨眼间,便可度过一生一世。” 杨婵一怔,良久,困惑地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了我留下,劝到这种地步?” 哪吒也不知道。 他抿着唇,不言。 杨婵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冷静,她说:“如果真的行迹能被久久隐藏,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我要去找我兄长。” 哪吒一愣。 “哪吒,你因为你的亲人选择留在陈塘关,”杨婵捂着心口,“我也因为我的亲人需要四处搜寻他的行迹。” “我兄长为了我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杨婵坚定地说,“我要找到他。” 哪吒哑然,他知道杨婵一直因为她的兄长饱受梦噩的困扰,心神难安,他没有理由让她放弃,他垂下眼眸,许久后,说:“没关系,我们有魂契,不管你到哪里,都一样。” 杨婵却偏要打破哪吒最后这点希冀,她抬头看着他说:“你说了,魂契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而已,就算联系不能斩断也没什么。” “因为这点微末的联系不足以勾连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哪吒,”杨婵看着他,叹道,“仙凡有别,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哪吒咬牙切齿:“什么是仙?什么是凡?” “我不知道,”杨婵说,“但我知道,你是仙,我是凡。” “既然如此,那你便努力修炼成仙,你我便都是仙。” “我会努力修炼,努力变强,但我不会成为神仙,我只能是凡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讨厌神仙?” “不,不止如此,”杨婵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贪嗔痴一样不落,执念也好,贪念也好,我一样也放不下。” “我无法超凡脱俗,就只能做个凡夫俗子。” “仙与凡,高与低,上与下。” “高贵与低贱。” “超脱与挣扎。” “哪吒,”她说,“我们本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哪吒脸色大变,疾风骤雨一般,忽然阴沉下来。 杨婵不惧,还是那般看着他。 哪吒突然冷笑一声,这笑声突兀,让人不寒而栗,他指着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杨婵,你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才把你从巫山捡走。” 杨婵顶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回:“是,如你所说,我就是个不识好歹、蠢笨无知、一事无成、麻烦缠身的狗东西。” 哪吒的眸光愈来愈寒。 “哪吒,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好神仙,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我杨婵虽然无能,但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的恩情,我必定偿还。” 誓言撂下,她转过身,背对着哪吒,道:“我孑然一身,来去自由,但不告而别总是不好,所以,今日向你多说一句。” “再见了,”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哪吒,说,“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人群里,离开哪吒,她再无轻松宽阔的道路,只能随着人群随波游荡。 哪吒笔直地站在原地,神情阴鸷,一言不发,许久过后,他像是又一次妥协了什么,他急切地转过头,却见茫茫的人海中,杨婵的背影再也看不清了。 他迅速拨开层层叠叠的人海,然而,直至走到街道的尽头,也没有看见杨婵。 连那一直在耳边萦绕的清脆的令他心神安定的铃声,也没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杨婵分离,也从来没有做好跟杨婵分离的准备。 他惊慌失措,最终走到下一个路口,望着昨夜他们一齐呆过的高塔,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时,他好像是恢复了冷静,但好像又更疯了些。 他听着嘈杂的人声,五脏六腑都在灼灼燃烧,他低声喃喃:“杨婵,你欠我诸多,我迟早会找你讨要。” “十倍千倍。” “你记着。” * 杨婵走后两天,哪吒如常地呆在李府。 确如李夫人所说,李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了,他推了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早早坐在特意空出来的书房里,等哪吒过来上课。 说实在的,虽然李靖年少时也曾上过昆仑山求仙问道,但是他和哪吒不一样,要论仙术仙法,李靖是教不了哪吒的,确如哪吒所想,他能教的都是些迂腐的道理。 李靖已经尽量让课堂有趣了,可哪吒还是兴致缺缺,两个有仇的父子俩如今能正常的坐在一起已经是难得了,不能再多求些什么。 李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哪吒很明显地在发呆,他倚着低矮的窗户,露出半个头,一双眼睛遥遥地望着李府的假山水。 人在,神不在,其实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李靖看着哪吒,忽然说:“杨婵的身世我找人查过。” 哪吒的目光慢慢转移过来,落在李靖身上,目光不善。 李靖却当没看见,继续说:“朝歌姓杨的人家只有一个,半年前,满门都凭空消失了。” 他问:“你说,这是谁能做到的?” 哪吒忽然站了起来。 李靖说:“你可以不在乎李家满门,你自小便是随心所欲,恣意任性,我不能。” “我有你母亲,有你两位兄长,还有世代镇守陈塘关的整个李家。” “哪吒,这么多人背在身上,你走起来,真的那么轻松吗?” 哪吒并不在乎李靖的话,他眯起眼睛,问:“这些话,你跟杨婵说了?” “我不必说,她和你一样任性、鲁莽,但有一点好,”李靖看着哪吒,说,“她有自知之明。” 哪吒最恨的就是杨婵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自知之明! 他甩袖当即就要出门,李靖却喊住了他,他说:“你可以不做殷商的臣子,但是你得做我李靖的儿子。” 哪吒停住脚步,转过头,冷声问道:“‘做你的儿子’?你不是一直压我一头做我的爹吗?” “我何时没有认过这事了?” 李靖沉声问道:“是么?那你几时又像个儿子了?” 哪吒冷笑着反问:“你又几时像个父亲了?” 李靖脸色忽变。 哪吒捏住木门,转过身,说:“爹,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我都明白,我们这父子缘分一开始就是孽缘,早该尽了。然而,你我命数只要一方不终,血脉亲缘就断不了。” “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表面功夫做到位,你这一辈子也别太为难我。”“稀里糊涂的,你、我还有我娘,就可以把为人的这一辈子过完。” 哪吒想要稀里糊涂,李靖却不想,他偏要让哪吒明白何为父子君臣。 哪吒不愿听,他其实自杨婵走后,心神一直不定,随时处在发作的边缘,李靖喊他,他又一次停下,再一次回头时,他身边做景观用的巨石碎裂,尘土飞扬,灰尘和石粒落在池塘中,激起一池波澜,殃及水下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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