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恰微顿,点了点头。 ...... 失去记忆的时候,灵山仿佛真的很遥远。 喜恰心觉自己被贬下凡,便再寻不到回去灵山的路。可是经上天庭这几遭后,才发现只是从前的自己不敢面对内心。 如李天王所说,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 孙悟空和天蓬元帅都能回去天庭,都能到达灵山,何以她不可以? 云雾中水汽横生,渺然又朦胧,也不知在云间疾驰了多久,过三十三天再往西,她终于寻见了那一方世外洞天。 灵山还似旧模样。 仙鹤盘旋在天际,古柏苍松,竹青柳绿,凡间的寒冬还未浸染此处,云雾缭绕山中,处处生机盎然。 还在空中腾云,已有不少灵兽发觉了她的踪迹,在地上与她热情打着招呼。 “喜恰!你回来啦!” 一眨眼,仿佛恍若隔世,又好像还如当年,她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涩。 当年,金蝉子曾让她自己选择——此去之后历经跌宕起伏,得正道之果;或是稳中求胜留在灵山,亦有正道之缘。 她选了前者,可不知后者的缘从何而来,如今才明白。 已知晓金吒被佛祖大法所惩罚,喜恰心中是有几分茫然的,不知他在何处,可才至山门,便见那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明明没有白茫茫的雪色,可他只要伫立在那里,孤身一人,便觉清冷矜薄。 无人与他在一处。 从前的她也觉得他犹如高山雪,只可远观,不可接近。可长夜的那场雪那样幽冷,他们彼此相伴,也有了一丝温暖。 “金吒大哥。”这次,她记得不再喊他护法了。 金吒垂眸看她,澄淡眸色状似无波无澜,可她心思敏锐,仍从他疏漠的神情中看出一点不同的心绪。 他的声音也是这般清浅,轻轻嗯了一声。 但或许是觉得太过冷淡,又轻启唇瓣,做了更多的回应。 “哪吒可好全了?” 喜恰一怔。 这好似是一个一语双关的问句。 她不再是懵懂的小灵鼠,不曾懂得对方的用意,反之,如今的她只凭寥寥几句便能猜到许多—— 他晓得她喜欢哪吒,因哪吒受伤而会难过。 回想起少年已然红润的面色,与她说话时的虚弱气音也不再有,喜恰点了点头。 “那便好。”他的回应依然是只言片语。 可喜恰也不再如昔年那样胆怯,觉得与恩人之间隔了千万重身份而不敢细问。 “我全都记起来了。”她凝视着他,这次想要都问清楚,“为何,当年你没有与我相认呢?” 其实她问过的。 在那个雪夜,他助她开得灵识,尚且不大会说话的她努力想要看清他的长相,还曾殷切地问过他姓名。 他没有回答,月色下,难得有笑意的如玉脸庞上,还有着她彼时看不懂的一点黯淡。 如今却看懂了。 天生寡情,长久寂寞的人,一场雪夜的缘分对他而言太过浅淡。 他无人可知心,即便是伴过他长夜一场雪的她也不可以。 果然,如今他也没有开口。 喜恰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该追问,最后又忍不住问:“可是,金吒大哥,你应当知道......我找了很久的恩人吧?” 她说的为何不与她相认,并不只是指那一夜。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灵山找寻他,可是金吒从未认过。 对彼时初生懵懂的她来说,那是凭着本能与执念的寻找,茫无头绪,又渺无音讯。 直到她遇上金蝉子。 圣僧眉目温润,和善仁慈,他是个多留心之人,灵山许多灵兽都受他照拂,承他恩情。 她与金蝉子初见的那一次,他音色温柔,轻声唤她喜恰。 在多年找寻的执念里,她不曾记得恩人的容色,却还依稀记得他清淡却温柔的声音,平日里的金吒少了那丝雪夜里的柔情,可温润的僧人却一贯那般。 她最终就这样错认了人。 “明明你就看着,明明你也一直在灵山......” 太多灵山的仙者与僧人,都晓得她和金蝉子形影不离,她也不是没同其他灵兽说起过报恩之事,只是因为自知身份低微,不曾直面问过金蝉子。 一切阴差阳错,从那时就全部错了。 可是金吒真的不知道吗?她也曾与他说起过金蝉子,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事。 乃至此刻,他佯装平静的神色中,分明也有一丝动容。 “陷空山中有佛阵。”便是此时,金吒终于开口,“——是昔年金蝉子在山中修行留下的,他是宅心仁厚心有大爱之人,将普渡众生,也将渡你。” 喜恰愕然。 “这是你与他的缘分。”平淡音色中有了一丝波动,“生生不息的缘分。” 喜恰看着他,天生寡情的仙人仿佛终不再遥不可及,淡澈如水的眸间裹挟着掩饰不住的涩意。 她怔愣着,倏尔脱口而出:“那我和你的缘分呢?” 他全了她的愧疚之心,拿走了香花宝烛。 他在她苦苦挣扎于云楼宫时点悟了她,助她化解九九八十一难,报答了金蝉子的教导之恩。 他还在她被贬下凡后,托付黄风照应她,托付多目造出成仙之劫...... “金吒大哥,你助我开得灵识,赐我姓名,还要助我成仙。” 这就是金吒的一语双关。 多目为她造的成仙劫最终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哪吒受了伤,他问她哪吒的伤可有好全时,眼中含了一丝愧疚。 “您助我如此良多,却从不曾告诉我。”喜恰此刻是当真想不明白,眼中渐渐有了一丝迷茫,“我该如何偿还?” 金吒看了她很久,喜恰眼见着清冷的仙人渐渐复归平静,他摇了摇头。 “喜恰,你我已经没有缘了。” 因此这场成仙劫最终没能成功,机缘并不在此处。 他的嘴唇紊动半晌,开口有如叹息,“......我渡不了你。” ...... 离开灵山,喜恰心情有几分沉重。 一眼望去,四洲风光犹在眼下,原来由天上看是这样亘古不变,一切还如旧时,却似乎再难回忆起当年初次见到的兴奋之情。 一切还如旧时,终究不是旧时,她也不再是灵山那只懵懂的小灵鼠了。 金吒还与她说了一件事。 正因她对偿还恩情的执念那样深,她和金蝉子的缘才生生不息,不算了结,他没能真正为她化解开九九八十一难,她仍要帮金蝉子度过这一劫。 她心情复杂,反问金吒,那她和他还会生出缘吗? 为何她和金蝉子的缘仍在,与他却断了。 金吒敛目顿首,良久之后,还是回答了那一句——他渡不了她。 轻轻呼出一口气,喜恰垂眸,本该就此回陷空山,可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哪吒。 混乱的记忆里有桩桩件件事,欢愉与苦涩交织,恍惚间,她却想到了一个人。 她去了一趟宝象国。 百花羞公主独坐宫苑中,一身盛装本该将美人衬得更加明艳,可她神色倦倦,似乎正在发呆,周身也没有任何侍女随侍。 喜恰一顿,缓缓落在她眼前,轻声唤了一句:“公主?” 出神的美人抬眸,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喜恰突然出现,她却似乎没有太震惊,甚至眼带笑意。 “又见面了。” 这样的淡然反叫喜恰一愣。 “我们从前一定认得吧。”百花羞复又开口,看上去是打消了喜恰的疑惑,可她偏着头却又问喜恰,“是在天庭之上么?” 失去记忆时,喜恰与她在波月洞重逢。她不知喜恰是天庭之上的软软,喜恰也不知她是玉女的转世。 看着百花羞与玉女如出一辙的眉眼,喜恰轻轻点了点头。 “从波月洞回来之后,圣僧的高徒孙大圣已将往事告知于我了。”百花羞轻笑了一声,她向喜恰解释,“我曾是天庭披香殿的玉女,与黄袍怪在天庭相爱过。” 昔日,喜恰陪百花羞重归故土时,百花羞一路与她说了很多话。 一字一句,含了许多悲愤与怨恨,好似誓要与黄袍怪此生不复相见。 可喜恰是心思多敏感的人。 如今看百花羞,喜恰嘴唇紊动着,半晌,问得直接。 “......你想恢复记忆吗?” 掩埋在怨与嗔下的是极深的爱意痴念,那时的百花羞仍对黄袍怪有感情,不然也不会落下那一滴泪。 云楼宫中的道别也还历历在目,同样落过一滴泪的是不甘却无奈的玉女。 百花羞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了头。 “算是全了这场情吧。”她对喜恰如是说,语气里有许多释然,“前世与今生,至少相伴过。” 要让转世的人恢复记忆本身不难,只要被施咒的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就极好做到。 可正因需要心甘情愿,所以也并非易事。 黄袍怪用了十三年时间也没能办到。 只有在分别之后,在这场缘已然结束后,爱恨全部沉淀,百花羞真正放下了伤痕,才得到了真的心甘情愿。 再睁眼,百花羞的神色比不曾得知往事时还要平静。 她眼尾的那颗朱砂痣越发艳灼,喜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云楼宫中的最后一幕。 仙子的背影决绝又无奈,回到如今,百花羞也正回看着她。 “喜恰。”她唤喜恰的名字,轻声叹息,“......我无憾了。” 她说这是她前世就推演出来的结果,今生注定无缘,可至少她和奎木狼相爱过,在凡间也能有十三年相守的时光。 并无遗憾。 喜恰嘴唇轻抿,才想开口,又被她打断。 “如今......”她看着喜恰,眸光轻晃,“我已不再是前世的玉女,前尘已逝,转世轮回,今生只是百花羞而已了。” 纵使恢复记忆。 今生她还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前尘往事不该困住她,不然她也不会离开波月洞离开的那么决绝。 奎木狼也已然回了天庭,他们不再有相守的可能。 “终究不是从前了。”她道。 喜恰掩在袖下的手却倏尔一颤,而后无意识掐紧了手心。
第090章 追问 落定无底洞前, 正是日暮之时。 日色西斜,绚丽霞光笼罩苍茫山川,万物都不再浅淡, 而是蒙上浓艳的赤色, 是喜恰一向最喜欢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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