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离了实验室,苏珊变得“活泼”了不少。她常带着年长者的洒脱,以一种“我早就活够了”的心态进入园中进行清理工作,有时候胆大到不戴护具。 阿萨思从不会恐吓她,也不会随意接近她。相处的时间久了,苏珊也变得更随意了些,她还会笑着称呼她为“好孩子”。 饲养员仿佛察觉到了她与别的恐龙的不同。 一段时间后,苏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笼子外面看报纸,而她每次进食完毕就会走到笼边,安静地趴在阔叶下注视她。 “好孩子?”苏珊唤着,她转向林叶茂密处,可目之所及只有林叶,没发现恐龙的身影。 她也不在意,只笑着说:“好吧,我知道你在,但我看不见你。又来听我念报纸吗?哦,多么神奇,一只爱听报纸的恐龙,那群实验室的蠢货肯定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苏珊絮絮叨叨:“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难免啰嗦,连我的女儿也受不了我呢。反倒是你,我的好孩子,你从不嫌弃我,果然动物比人类善于倾听,还不收费。” 阳光正好,熏风习习。 苏珊念起了报纸上的头版,诉说着一起可怕的事故:“私人飞机降落荒岛,7人被未知野兽撕碎。让我看看出事地点的经纬度……好吧,是基因公司的另一个岛屿,要是没记错的话,是‘白垩纪营地’吗?” 她做出回忆的架势:“白垩纪……是吴博士创造一代蝎暴龙的地方吗?” “哦上帝,他们把蝎暴龙留在了那个岛上?” 熟悉的词汇“蝎暴龙”敲醒了她昏昏欲睡的脑子,阿萨思集中精神听了起来,可苏珊没再说下去,改读别的部分。 苏珊的年纪已经大了,她似乎为基因公司工作了很久,知道不少秘辛。可饶是如此,她一个生物学家能担任的工作也只是成为一名饲养员而已。 她或许也有过很大的抱负,或许也想过反抗资本,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逐渐意识到人力的渺小,也明白了公司不可能放他们离开的事实。 知道秘密的人都将困死在这座岛上,她懂。 但在这个平凡也不凡的晚年,她遇到了一只特别的恐龙—— “好孩子,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去,别像我一样老死在岛上。” 苏珊笑着说:“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吧,很美。顺便展示给全世界的人看看,如果科学不接受管制,那些狂人真是什么都能造出来。” 阿萨思低低地哼出一口气,像是给予了回应。 苏珊听见了,顿了很久才喃喃道:“……我不会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亲爱的,你的智慧让我觉得恐怖。”
第11章 旧区的笼子由电网织成,明亮宽敞,大且自由。 这里有野蛮生长了十年的草木,有凹陷洼地汇成的水池,有辛勤筑巢的林鸟,还有未经处理、融入泥土的牛羊头骨。 属于上一代“原住民”的气味早就散了,但它们曾在笼子里生活过的痕迹依然被保存了下来。 比如那四个锈迹斑斑的笼箱,一截断在电网边的趾甲,渗透进岩缝内的、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渍,以及一枚掉落在石堆中的金色环状物。 那是一枚戒指。 她在一些研究员手上看到过同样的环,知道这是人类偏爱的装饰物。 出于好奇,她用利爪的尖端小心勾起了它,再举到眼前细看,发现上面刻了一行小字“Aileen”,是个人名。 她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或许是十年前的饲养员遗落的,或许是哪个倒霉蛋被拖进了笼里吃剩的,又或许是被流水冲入园中、辗转到她面前的失物。 她勾着戒指沿溪流涉水而去,朝源头的方向走。 一路有不少蚁穴,还有不少啮齿类动物活动的痕迹。 见到她来,它们迅速避开;等她拨开阔叶往里去,它们又迅速爬了回来。两边维系着一个诡异的平衡点,她不把它们当作食物,而它们识相地为她清理食物残骸,保持笼中整洁。 她终是没能溯源到底,电网隔绝了她的脚步。 但追到边缘的她也发现了,溪流并非出自人手,而是天然形成的活水。也就是说,只要她有耐心顺着溪下挖掘,挖一条道跑出去是迟早的事。 可她不愿这么做,比起挖洞,她还是对破网感兴趣。 她仰头顺着电网往上看,就见天空被网割成了一块一块。视野有些压抑,人类像是为了防止她飞出去,连“盖”都加上了。 真是离谱…… 人类在创造生命时是多么肆无忌惮,多么大胆行事,多么倾尽全力。可轮到他们养育一个生命了,他们却变得瞻前顾后、畏缩胆怯,还变着法子阻碍其发展,甚至诸多防备——他们就不累吗?整这么累为什么要复活恐龙? 把生命给了它们,却不付之自由;把自由给了它们,却加之牢笼。他们企图一辈子掌管它们的命运,这听上去一点也不现实。 毕竟,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一如敢于触碰电网的她。 没有电鳗就创造电鳗,她的胜负欲令她不畏惧受伤和死亡,并毅然决然地抓上了电网。 不出所料,她没能战胜高科技,强大的电流贯穿了她的身体,饶是她身体素质极好也扛不住,一下子昏迷倒地。 林鸟受了惊,喳喳地叫起来。然而身在监控的死角,她的异常注定不会被人发现。 * 躺了近两个小时,阿萨思幽幽转醒,她听见了苏珊的呼唤。 略显蹒跚地起身,她摇摇摆摆地朝投食地点走去,没多久便恢复了神智。 升降杆悬在上方,一头成年野猪被放了下来。苏珊站在高处往下看,见恐龙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伙食落下,像是家中等饭吃的小孩,她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去哪儿睡觉了,我一个上午没有看见你。” 明知不会有回应,她仍然态度自若地接话:“你知道吗?在我喂养过的恐龙中,你是最特别的一只。” 野猪落地,撒腿就跑,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阿萨思没急着追,只是注视着上方的苏珊,长尾轻甩,貌似在认真听她说话。 苏珊趴在护栏上,笑了:“对,就像你现在这样。” “你不会像别的食肉龙一样迫切地想要进食,你不会提前攻击升降杆,也不会对围栏上的人感兴趣,甚至一定要等猎物落地了再动手。” “你有自己的狩猎原则,就像人类中的骑士。”苏珊单手撑头,话题逐渐跑歪,“我的外孙女很喜欢骑士,她有一整排骑士玩具,都是我为她订购的……” 可惜她出不了岛,她的家人只能偶尔上岛来看看她。但作为一位母亲、一位祖母,她并不希望她们来到这座危险的岛上,哪怕是为了度假。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十年前的悲剧会在今后的努布拉岛重演。 “十年前,我也是这个笼子的饲养员之一,那时这里养着四只迅猛龙。” 苏珊是真的寂寞了,她的话一刻不停,“那时候的安全措施不好,我的同事在喂食时掉了下去,很不幸地被迅猛龙撕成了碎片。” “真可怜,他死了,留下了爱琳和两个孩子,连句遗言也没交代。” 爱琳? 阿萨思歪歪头,一转身步入了密林深处。没多久,林深处传来野猪的惨叫声,只一会儿就断了气。 瘆人的咀嚼声响起,苏珊收拢了工具,缓慢地走下扶梯。她将送餐的空笼子运走,又搬了椅子坐在老地方。 当林叶的沙沙声响起,她摊开报纸正准备念—— 突然一道金黄色的流光闪过,一枚戒指穿过电网的空洞,“啪”一声精准地落在她的报纸上。 苏珊被吓了一跳,她先是大声地问候了上帝,直到冷静下来才拿起戒指,不多时便瞪大了眼睛:“爱琳……爱琳?” 她停顿了许久,好半天才回过神,立刻转头向笼里望去。 可人类的眼睛看不见阿萨思的“伪装”,此刻的她已经嵌入周围的环境里,苏珊所见的只是一片茂密丛林。 是的,阿萨思已经学会了另一只同类的技法——伪装。 而之所以能学会的主因是她时不时就去触碰电网。 电流是穿透了她的身体,也带给了她巨大的痛苦,但是,它也开凿了她自身的天赋和基因的潜力。 强者不在乎环境,她有慢慢成长的耐心。 * “电击,或者说电刺激,确实可以刺激生物细胞的生长、分化和修复,但这操作必须限制在一定条件下。” “比如这枚内部已经成型但生命特征微弱的恐龙蛋——”吴博士指导着研究员操作,“我们可以用微电流刺激它的生命力。” “生物体内的细胞多种多样,有一部分会对电场有所响应。就像我们的神经细胞、骨细胞和肌肉细胞,在微量电流的刺激下,修复力会变得更强,增殖速度也会加快……恐龙也是一样的,但它们对电击的承受力比我们强多了。” 基因实验仍在进行,新一批草食恐龙在电流刺激下破壳而出。 它们嗷嗷叫唤,很快被研究员分拣、输送到岛上各处。而刚出壳就死亡的幼龙则会被丢进垃圾箱,加工成食肉龙的饲料。 粗看去,它们仿佛不是一个个新生的生命,而是一只只新出厂的玩具。完整的部分被送出去销售,残次品则被随意处理。 实验室像是在上演一场盛大而又荒谬的默剧,他们创造着也扼杀着,为所谓学术,为所谓奇迹。 吴博士的教学结束,研究员的实操开始。而在一片忙碌的景象外,一个包裹通过了岛上的安检,由公司的专业人员送出,寄去远方。 苏珊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她思绪万千又热泪盈眶,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十年,一个或两个,不会再多了。 但至少……至少在她活着的年岁里,她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它拥有智慧,上帝。” “它知道戒指对人类意味着什么,它有一定的共情能力,它不是也不会成为白垩纪营地里的那种怪物。上帝……它,不,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恐龙。” 绝不是纯粹的恐龙! 苏珊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她依旧充当着一名不起眼的饲养员,每天沉默地往返在新旧园区之间,给不同的恐龙投食。 只是,她每日陪伴阿萨思的时间明显增加了。 或者说,她只要一有空便会来到她的身边,捧来更多的资料。 从报纸八卦到童话故事,从自身经历到公园历史,在苏珊持续数月的信息输出下,阿萨思总算搞明白了一些人物关系,也记下了不少秘辛。 “吴博士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天才,在遗传基因这一块的研究上,没有人能比他强。对,十多年了,他无论在哪儿都是首席科学家,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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