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了镇定,装得好像刚才那个惊惶的人仿佛不是他一样,把手揣进衣兜里,努力维持着礼貌,却又忍不住讥讽地告别:“祝您一切顺利,吉许小姐,喔,如果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希望您不要回来找我。” “自然不会,”玛姬朝他粲然一笑,毫不留面地把大门一关,“我能自己做。” 等克利夫特走后,玛姬捂住炸痛的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直到莉莉莲跑过来,抱住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要哭。” 玛姬把妹妹抱到膝盖上,小姑娘带着奶香的身体比她要暖和多了,她亲了亲妹妹的额头,苦笑着说:“现在只有你和我了,莉莉莲。” 尽管莉莉莲不太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再睁开眼睛,但她知道姐姐现在心情很不好,她张开双手,搂住玛姬的脖子,依偎在玛姬胸膛前甜甜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姐姐。” “是的。”玛姬喃喃说,她把莉莉莲放到地上,戴上外出的帽子,她清楚地知道,为了妹妹,她也应该振作起来,莉莉莲只能依靠她了,现在她要走出家门,去附近的教区请主教为妈妈派遣一个牧师,如果主教愿意亲自前来,那会更好。 从一八二零年起,弗赛市主教的职位一直都是奥格朗丹诺拉斯先生担任,他上任那年将近七十岁,到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因此就在前不久,另一位主教取代了他的职位。 这位主教究竟是像丹诺拉斯先生一样惫懒,还是精干善良,玛姬一概不知,她怀着惴惴之心,用一条印度披肩裹住自己,敲开了主教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佣,玛姬说明了来意后,她点点头,帮玛姬取下披肩挂在衣帽架上,请她到会客厅坐一会,这是一间装潢简约又不失气派的会客室,玛姬在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像前站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步履匆忙地从楼上走下来。 来者是位身材孱弱,头发乌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当女佣告诉玛姬这位就是新来的德米安主教时,她险些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年轻的主教。 德米安主教见状微微笑了一笑:“吉许小姐,下午好。” 他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听说米格洛小姐说您母亲在下午去世了,希望您现在会感觉好一点。” 可怜的姑娘,德米安主教刚一上任就听人嚼舌头说她与那位名叫克利夫特的商人走得很近,也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致使她渴望关心的缘故,这是主教大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摩拳擦掌,准备为这位迷途的羔羊指明方向。 毕竟他在做助理牧师时,教区的主教米里哀先生就是如此对待他虔诚的教民的,这位米里哀先生是位真正宽厚善良的人,德米安主教只是与他共事了几个月,就决心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 他示意玛姬在柔软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温和地询问:“我愿意亲自为夫人祷告,请问您打算让谁为您母亲处理身后事宜?为她写讣告,为她撒上第一铲沙土呢?” “我想应该是我。” “那请他来与我商谈相关事宜…”德米安主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来做这些事。”玛姬眨了眨眼睛,“您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是德米安主教从来没见过的事情,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们家就没有男人了吗?” “也许会有人来。”玛姬回答,“但我相信已经来不及了。” 德米安主教困惑至极,他刚想说出阻止的话,就对上了玛姬那双如蓝宝石般透明坚硬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说:“那行吧,我相信您能做得很好。” 直到玛姬离开后,向来不说女人坏话的德米安主教才忍不住对女佣抱怨了一句:“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女孩。” 对于德米安主教的评价,玛姬是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了,她也无心理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为吉许夫人的身后事奔波,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年轻小姐了,以至于玛格丽特在街边遇到她时,大吃一惊。 “吉许小姐,”玛格丽特皱起眉头看着她一身黑裙黑纱的打扮,问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家中等您,却没等到您的到访,我想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您还好吗?” “妈妈在前几天病逝了,”玛姬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坏消息,愿上帝保佑她!”玛格丽特满脸关心,“您一定累坏了,脸色才会这么苍白,您也知道,做我这行生意的哪里都认识几个人,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交代。” 这些天玛姬既要照顾莉莉莲,又要购置葬礼的逐项物品,确实是心焦力瘁,听玛格丽特这么一说,不免心中一动:“我家中有个年纪尚小的妹子,留她一人在家,总是让我不放心。” “我家里那两个孩子都能照顾自己了,”玛格丽特立刻说,“被警察胡闹一通,我也闲了下来,就让我去照顾她吧。” 尽管玛格丽特行业特殊,看起来不像是靠谱的模样,但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照顾起孩子来得心应手,玛姬一天看下来,始终觉得玛格丽特不是克利夫特口中的坏女人,玛姬从来不是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只是犹豫了一下午,便问:“您丈夫意外身亡后,船长难道没有照顾他的遗孀吗?” 玛格丽特正在帮莉莉莲修补裙子,闻言动作一顿,尖锐的银针刺进她的指尖,冒出一滴晶莹的鲜血,她却是浑然不觉,半晌才抬起头:“您说的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乔纳森跟随他一同出海,他本应该有责任把他带回来,但他并没有!他把染病的乔纳森抛弃在南太平洋上,他还敢觍着脸来跟我道歉?求得我的原谅?这不可能!”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可能!我一日还活着,就不可能接受他如同侮辱般的施舍,玛姬小姐,如果您还当我是朋友,请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玛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果要使这种刻骨的偏见与仇恨化解,也许要只有那位乔纳森先生起死回生才能解决。 屋子里陷入一瞬间的安静,玛格丽特咬断棉线,放下手中的针剪——她根本不在意指尖即将干涸的血迹,放缓了声音:“玛姬小姐,我完全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天色不早了,我应该回家了。” 很显然就算是玛姬小心翼翼地斟酌字词,表达对这件事的疑虑对玛格丽特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冒犯,玛姬感到一阵羞赧,她连忙站起来,把玛格丽特送到门边。 “您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她不放心地嘱咐。 玛格丽特走了一两步,忽然回过头,压低声音说:“听说吉许小姐与克利夫特船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您要知道,玛格丽特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但这个克利夫特船长,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混蛋,您是正经家庭出来的小姐,不要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这种吉普赛人生下来的私生子,没一个好东西,与他在一起,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玛格丽特显然觉得以她的身份对这么一位地位尊贵的小姐做出劝导是一件不得体的事*情,话说完便压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玛姬哭笑不得地想,就算是把克利夫特放到地球这一头,把玛格丽特放到地球那一头,她站在赤道中间,他们也会嫌地球不是圆的,导致他们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 秋天的白日极其短暂,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海边的晚风总是刮得呼呼作响,卧室里的窗户被吹开,卧室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不住摇晃,玛姬轻轻地朝窗户走去,就像害怕吵醒妈妈一样。 但吉许夫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到教堂里存放着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窗户把手时,一只有力的手斜地里抓住了把手,往外一拉。 弗赛湾咸腥的海风瞬间灌了进来,白色纱帐呼啦啦摩擦作响,玛姬瞪大眼睛,看见在她和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月光之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接近男人的少年,有着一头迎风飘动的金色头发、罗马雕塑般完美庄重的五官,鲜润的皮肤,以及看见身穿睡裙的玛姬便害臊地垂下的蓝眼睛。 第21章 “你好,玛姬小姐。”他说,“我是安灼拉,是你哥哥皮埃尔在学校的朋友。” 这是怎样一个英俊得让月光都失了颜色的年轻人,他抬眼时已经恢复了沉着和冷静,使他呈现出超出他年龄的一种老成,但他又确确实实是年轻的,就如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般严谨而动人。 就像是什么书里完美无暇缺的人物忽然有了生命,玛姬的心脏忽如其来地跳动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干巴巴地说:“您请进…” 安灼拉眼中露出了一点困惑,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撑住窗沿,抬腿翻进卧室。 他坦然地面对玛姬打量得出神的目光,既不恼怒,也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四周的陈设——由于吉许夫人的死亡,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玛姬用白布套上了,白布反射着的惨白月光到处都是。 安灼拉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了预想。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很抱歉,来得晚了。” “这与您没有关系,”玛姬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才说,“您说您是哥哥的朋友,那他在哪里?” 尽管玛姬对这位叫安灼拉的俊俏年轻人一无所知,不知为何,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仿佛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见过此人,故此安灼拉翻进玛姬家卧室窗户的原因,绝无可能是因为安灼拉对她一见钟情,妄图效仿罗密欧与朱丽叶。 只剩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安灼拉是受哥哥所托前来拜访,一想到这里,玛姬心中不由得砰砰跳动起来,那些恐怖的坏念头填满了她这些天来一直没能休息的疲倦头脑,她几乎饱含泪意地望向安灼拉:“我哥哥呢?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以她对哥哥的了解,是不是他激进的性格惹了事端?要知道巴黎是个皇亲国戚遍地走的地方,路易十六都能被砍了头,更别提皮埃尔这种无名小卒了。 安灼拉察觉出她的担忧,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憔悴,仿佛已经为了这些事而耗尽了心神,并且再也经受不住别的打击了,他一面朝卧室外走去,一面思考着要怎么跟玛姬说清楚真相。 走到厨房时,他理清思绪,停下脚步。 “皮埃尔在老师的要求下,与古拉费克到阿尔图瓦郡寻找罗伯斯庇尔的手迹去了,因此当公白飞收到信时,皮埃尔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他努力把语气调整得温和,而不是像跳上桌子宣扬他的言论,或者是与人争论时那般严肃,“公白飞在第一时间把信重新寄了出去,他有点担心皮埃尔两个妹妹的情况,就叫我过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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