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了?” “谁知道呢?许是有人觉得他面貌生得不好,便只留了这双眼睛……” 紫衣抬手,纤细光洁的手指挑起玉奴的下巴,颇有些认真地注视他的眉眼,仿佛那张可怕的脸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过了许久,她的眼神竟变得缱绻起来。 “萧姑娘,你说,有些东西看久了,是不是就成我的了?” “紫衣姑娘此话何意?”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朝玉奴温柔地哼笑一声:“把面具戴上。” 然后轻轻将他的头甩到一边,不再多看一眼。 我还想多问,然而不巧的是,门外的牡丹挂铃竟然又远远地响了起来。 来人一袭玄衫,袖绣银纹,神情淡漠。 云为衫提早到了。 我一惊:“云姑娘?你怎么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 她貌似也有些吃惊,但语气有些冷,刻意与我疏远: “山谷的路我还不熟,方才与执刃大人被人群冲散,见这里灯火通明,便进来歇歇脚。” 紫衣嫣然一笑:“去哪里不好,偏来我这风月之地歇脚?被执刃大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她说着便示意我和云姑娘入座,安顿起几案上的茶水。 我心慌起来,她们两个无锋人要说自己的“体己话”,我自然是不好掺和的。 而我这时候才想起小毒物来,他被我晾在街头许久,若再不回去寻他,要遭殃的可能就是我了。 “紫衣姑娘,你我今日说了许多话,我就不多逗留了。云姑娘,万花楼的茶很好,喝完一盏便可回了,不然,执刃大人心急,闻着味儿就跟来了呢。” 她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我先行退下,拨开帘子,临出门,瞥了一眼畏畏缩缩的玉奴,对紫衣说: “姑娘,我们应当还有机会再见的,对吧。” 紫衣只是轻笑。 合上木门,绕在鼻尖的熏香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楼中驳杂的酒肉脂粉气。 楼阁之间觥筹交错,酒肉客们你来我往,炫耀着臂旁的莺莺燕燕,有的似醉非醉附庸风雅,有的已经被酒气熏得满目猩红。 哥哥,这就是你说的尘世欢快和江湖意趣么? 有的人为生活折辱,强颜欢笑,有的人金玉其外蠢笨粗俗。我本来最不愿意接近攻于心计的人,如今却主动加入了复杂的筹谋之中。 是啊,还有的人,以为自己秉持着初心,结果一路走来,初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更可悲的是,甚至没人能记得他们。 想到这儿,我心头泛酸。 踌躇之际,还没走下楼梯,远远便听到了楼下大厅传来熟悉的吵闹声: “宫子羽,你不陪你的云为衫,还来这里鬼混?” “我是来找人的!” “你?你来这儿找什么红颜知己,我不关心,让开,别挡路。”宫远徴伸手就要把高大的宫子羽拨开。 “远徴弟弟别急,”宫子羽不依,“你偷偷出宫门,又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宫子羽,说到偷偷二字,该心虚的难道不是你吗?”宫远徴哼笑一声,“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他面露不屑,看也没看宫子羽一眼,大步流星朝楼梯间走去。 宫子羽不知是气从中来,还是为了给云姑娘打掩护,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动手拽住宫远徴的手臂,两人的气氛瞬间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那小毒物少见地一句尖酸话都不说,利落抽刀对上宫子羽的右臂,却被他堪堪躲开了。 “羽公子也在这里呀!” 听见我放声高喊,楼下的人群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宫子羽见是我,大概也猜到宫远徴和他一样,也是来此寻人的,应该没憋着什么坏,神情放松了不少。 “萧玉暮,你果然在这里。”小毒物说话咬牙切齿的,眼里还冒着火,收起刀正要朝我走过来。 我主动上前,直接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先冷静。 效果显然是很不错的,他身子虽僵了,但却乖得异常。 我安抚他一眼,然后对宫子羽说: “今日佳节,出的都是巧事呢。方才我从楼上下来时碰见了云姑娘,她比我后来,还在上头吃茶歇脚呢,这会儿又遇到了羽公子你……您是来寻她的吧?” 宫子羽眼睛一亮,向我道了谢,没好气地瞥了眼宫远徴,便不再管我二人,径直朝楼上走去了。 …… 万花楼外,冷雾寒山。头顶本来明朗的元月也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拉着宫远徴来到河边,此时岸台上放河灯的人群已经萧条了许多了。 松开手,手中薄汗微微发凉。 习惯一般,宫远徴将他的灰边狐氅褪下,仔细搭在了我肩上。 我心中有异:“小毒……徴公子?你这一路上一句话不说,这是又心中郁结了?” 他愣了愣:“有吗?” “有啊。” 他别扭地移开脸:“没有……” 我乖乖道: “徴公子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他却别脸抱着手,看起来更别扭了。 “你惯会贫嘴……今日难得过节出来一趟,你去万花楼那烟花之地作甚?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噢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万花楼!” “笨!” 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神情认真:“那现在总知道了吧?好在今日你没在那腌臜地吃什么亏,要是有人敢动你分毫,我非杀了他不可。” “今日过节,就少说一些打打杀杀的晦气话吧。” 他瞥我一眼,就当是回了话。 晚色愈重,他拉我从旁坐下了,我看他身上的衣衫单薄,想把氅子还了去,他却不许。 宫远徴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凝视远方。上元佳节,河中漂流的祈愿明灯望也望不尽,荧荧光点映在宫远徴眼里,呈现出暖黄色的柔亮,却显得他的思绪迷离而遥远。 “喏,甘糖。”我本想宽慰宽慰他。 “不要。”他却拒绝得直截了当,语气闷闷的:“拿我医馆的糖来哄我,你可真会借花献佛。” 我只好剥开一层一层的米浆糖纸,将甘糖扔自己嘴里,问他: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乱跑?”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别开脸:“没有。” “好啦,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丢下你乱跑的。” “……你道歉干什么,我又不是在气你。” “那你今日愁肠郁结这么多,与我说话时的脸色都能挤得出苦瓜汁来,这可不像你——徴大爷,这还不叫生我的气么?” “什么叫不像我?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冷血无情,目中无人,心狠手辣,成天只知道玩毒药的公子哥?” 我笑笑,没有说话。 宫远徴抱臂冷哼:“你应当多探探我的虚实,不然以后……以后当真成了夫妻,你对我却不知根不知底,这算怎么回事?” “你整日事那么多,能抽出时间来看我已经很不错了,而我总不能每次都那么麻烦去徴宫找你……噢,你也可能在角公子那里,角宫我可不敢去。” “那就搬到徴宫来住吧,这样你天天都能见到我了。” “其实吧我也不是一定要见你……” 他不悦地凑到我面前: “是我,是我想天天见到你,行吗?” 我看着他微红的鼻尖,忍不住摸了一下,结果却差点把他吓得弹开了。 但他最后还是停在我面前,安静地看着我,眼神很亮,呼吸是热的,嘴唇却绷得很紧。 “……你难道想成天看着我在你眼皮底下晃悠不成?” “当然想。你我是有婚约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有何不可?” “婚事不是还早呢嘛。” “不早了,下月初一便是我二十岁生辰。” “这么快?” “快吗?不快。不如到时候趁我及冠,你搬来徴宫吧?就当是顺路,为我庆生。” “我记得金复说你从来都不爱办生辰的啊?” “现在爱了,不可以?” “嗯,徴大爷说可以就可以……” 他脸上终于有了些自得之色,颇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阿暮,”他摆弄着我扔在手边的糖纸,语气郁闷: “每次我们并肩在路上走,我想看看你,却发现你不是落在我身后,就是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而我常常都追不回来。所以我总是有一种感觉,你永远不会留在谁的身边。” 我似懂非懂:“为什么一定要永远待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你放我自在,我给你自由,谁也不妨碍谁,这样不好么?” 他有些气:“不好!很不好!这怎么能一样……” “那或者,如果你不想来追我,就在原地等着也好,反正我总会回来找你的。” “可比起原地等待,我更愿意和你待在一起。” 我心头一滞。 只能说谢谢天爷,在此刻放一阵带着酒香的冬风,围着我脖子打转,好让人不至于因为听到一些动人的话术失了态,心跳脸热。 “宫远徴,我不明白你……有时候你看着阴狠可怕,有时候又……唉,我真不明白你。” “你可以问我啊,你不问,怎么明白我呢?你不问我究竟要不要这种自由,也没同我说,你想要什么自由。” “说出来,你不会拒绝么?” “不会的,只要你要,我就可以给。”他微微俯下身子,一阵清冽的药香慢慢逼近,我看到了他脸上浮现出好看的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恣意,这次他笑得柔情。 我听见他说:“所以阿暮,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要让我猜,也不要总是让我来追你……” “你别凑这么近……” “啊?抱歉……” 我应该已经清楚他还没说明的心思,河水荡漾,反倒坏了我自己的心思。 我以为的情深缘长,应该是什么呢? 惊鸿一瞥?日久生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意相互,人生苦短。 天爷呀。哥哥,有些地方我和你实在很像。 天越来越冷了,河面上好像起了霜。河边祈愿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少,但火光还没有黯淡,旧尘山谷此时恍如白昼。 我皱了皱鼻子,下意识收敛狐毛大氅的领口。侧身看向坐姿不羁的宫远徴,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说真的,这情景活像幼时家中长辈讲来吓人的狼兔寓言。 没错,他的眼神像只厭足的犬狼,而我呢——一只披着狐皮,噢,或者说狼皮更合适,一只披着狼皮的兔子。 不过,在那个狼与兔的寓言里,赢家可是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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